泷泽着了魔似地看着尸体。
“杀了警察……这下完了。”
呆滞的声音。
“事情还没完。”
秋生走下车打开后备厢。备胎,工具箱,运动包——里面装着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他把垫在底下的旧毛巾扯了出来。
“小姐,你把车内仔细擦拭一遍,要把血迹和指纹都擦掉。”
他对呆呆地看着尸体的家丽说了一声。泷泽搜了尸体的身,把钱包、黑皮面的证件和手铐都收到了自己口袋里。这个男人几秒钟前还像个丢了魂的空壳,足见他的意志有多么坚强。
“好了吗?”
泷泽瘫坐在汽车椅背上,闭起眼睛。
用毛毯盖住尸体,扛在肩上。周围不断有人和车路过,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没有人会在这种地方扛尸体,大胆而纤细的秋生。他把尸体扔到后车厢里,关上后盖。又撩起风衣一角,把后车厢周围擦拭干净。
视线转回车内,家丽正用毛巾擦着车厢。
车门打开,泷泽走了出来。左手紧紧抓着装满钞票的袋子。
“没事吧?”
“嗯。”
泷泽的表情略显空虚。
“放松点儿,你又不是第一次看死人。”
“铃木可是我的搭档啊。”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不一样。”
泷泽的视线动了动。
“其实没必要杀他。”
“我必须杀了他。你看到那家伙谈钱时的表情了吗?相信那种人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你应该也知道,所以你才中途改讲普通话了不是吗?你根本就想借我的手杀了他。”
“或许是吧。”
“尸体不会很快被发现,只要在警察出动前逃走就行了。难道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
家丽从车上走下来。
“然后呢,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苍白的脸,僵硬的面部曲线。疲劳已经夺走了家丽的光芒。
“我在前面不远的酒店里订了房,先去那里休整一下吧。现在必须要做、必须要想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泷泽说。他的语气十分坚定,眼神却依旧空虚。
先是泷泽,接着是家丽,最后是秋生。三人错开时间分别走进了酒店。虽然只是个狭窄的单人房,但家丽还是很高兴。
“我想洗个澡。”
泷泽不说话,秋生点点头,家丽走进了浴室。
“铃木的尸体迟早会被发现,我们不能待太久。”
泷泽边说便打开了电视机,用遥控器变换频道。新闻频道,播报员正用生硬的语调朗读稿件。
“今日傍晚,新宿区上高田的一所公寓内发生了枪战。警方接到附近居民的报警后赶往现场,确认了八具疑因枪战死亡的尸体。此外,警方还接到目击情报,称枪战结束后,一辆黑色厢型车逃离了现场。警方将马上张开盘查网,全力搜索黑色厢型车。”
画面转为现场直播。
“后面来的那人叫陈雄,是崔虎的手下。”
泷泽盯着屏幕说道。
“他们为什么会来?”
“我正在想。如果是刘健一给崔虎报的信,他们很可能是去找‘人战’的。又或者,他们听说‘人战’的人绑走了乐家丽,想去抢人……因为只要得到家丽,就能问出上海帮的内部情况,也能拿她跟朱宏做些交易。”
“他们当时说‘不知道日本人在不在,你们要小心’。”
画面再次切换回演播室。播报员正拐弯抹角地说,现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原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不过,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
“肯定是有人告诉他们的。”
“只能是刘健一了。”
泷泽抬起头。
“理由呢?”
泷泽摇摇头。
“你不知道吗,那家伙到底在谋划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不久前才刚跟他说上话的。”别的想法猛地出现在脑海里。“话说回来,刘健一到底知不知道你在那里?”
“嗯……不知道。如果他们的目标是乐家丽,那可以认为是刘健一透露的情报。他只要把破坏了储值卡生意,又把谢圆杀掉的人是乐家丽这一事实告诉崔虎,肯定会激起他的怒火。可是,那帮人的目标却是我……”
“知道我们在那儿的只有杨老爷,因为老爷告诉我小姐是被他们抓走了的。”
“‘药房’的老头?他为什么要把我卖了?”
不明白,但他确信就是杨伟民。是杨伟民怂恿了崔虎。他利用秋生和泷泽想要完成自己的企图,一切都是他在幕后操作,蠢蠢欲动的气息隐隐传来。
“话说回来,北京那帮人找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知道。”泷泽摇摇头。他眼下已经出现了两个黑眼圈。“现在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刘健一或杨伟民抓过来问清楚。他们究竟有什么企图,到底想干什么,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铃木被杀了,要是不赶紧搞到钱逃离这里,就要吃一辈子牢饭了——不,杀了这么多人,肯定是要掉脑袋的。”
自虐的笑容下是难以掩饰的恐惧。
浴室门开了,泷泽迫不及待地站起来。
“你的钱都存在谁那里?”
濡湿的发,浴巾,胸口散发出的香波气味。家丽一边用毛巾擦拭头发,一边耸耸肩。
“说什么呢?”
“我们需要钱——”
“我们?”
露骨的装傻——泷泽烦躁地摇摇头。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到底把钱存在谁那里了?是歌舞伎町的地下银行对吧?到底是谁!?”
家丽转过脸,秋生点点头。
“在杜启光那儿。”
“那个浑蛋……”
“他虽然很贪心,但从不贪我的钱。往大陆汇钱也很快。”
“秋生。”泷泽的表情阴沉下来。焦躁和愤怒,以及疲劳,让泷泽看起来就像濒死之人。“我被崔虎和日本黑道盯上了,现在回不了歌舞伎町。你去把钱取来。”
“要是小姐发生了什么事,我这次绝对会杀了你。”
“你们也需要那笔钱,只有这五百万根本不顶用。”
“知道了。”
“很好,杜他经常会出现在——”
被打断了。
“我知道,我见过他和刘健一在一起。”
毫无破绽的生意人的脸。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见到刘健一和杜在一起?”
“那两个人在一起很奇怪吗?”
“不……我也不太清楚。算了,你赶紧去。等你把钱拿回来,我们就离开这里。总不能一直待在铃木的尸体附近,一旦他的尸体被发现,首先被怀疑的就是我。”
他换乘电车前往新宿,身上穿着已死的警官的风衣,右边口袋里装着黑星和半张被切得粉碎的万元钞票。家丽一直很在意那些碎纸条,只要把它们交给杜启光,就能把钱取出来。那是印章的代替品。
左边口袋里装着一沓钞票——那是泷泽给的粮草。家丽的包里装了五百五十多万。另外,口袋里还有一小包冰毒。
左肩传来阵阵疼痛。那不是什么重伤,心里虽然清楚,但还是很痛。
歌舞伎町的霓虹灯,人海。到处都充满了火药味。比平时更多的警官和满身杀气的黑道,除此之外,还有流氓。他们都在寻找着什么人,他们都在渴望鲜血、渴望复仇。
他混入中央大街上纷杂的年轻人群里。只要到歌舞伎町边上一家叫“南京路”的台湾酒吧里,就能找到杜启光。这是泷泽告诉他的。
“南京路”——台湾酒吧。一个台湾老鸨带着一帮东南亚女人在做生意。他拉开门,马上走来一个目光凌厉的女人对他笑脸相迎。秋生说出来意,眼神凌厉的女人——老鸨开始打电话。最后,老鸨用日语对他说,杜马上就来。
他做到吧台角落点了一壶普洱。耳中充斥着卡拉OK的歌声和女人们的嬉笑声。女人们都趁自己客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窥视着秋生。
无聊的时间,就算着急也没用——于是他开始思考家丽,思考泷泽。
家丽,他知道她不并爱自己。车中的冷漠声线,冰凉目光。只要时候一到,家丽就会抛弃秋生。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泷泽。看秋生的目光,以及他的态度。他感到有些熟悉。台北的林——同性恋流氓,他们似乎有些相似。
不管怎么说,泷泽都要死。因为家丽的愿望——把他们都杀了,其中也包括了泷泽。
门开了——杜启光,身后跟着一个貌似保镖的年轻人。他无疑就是那个与刘健一谈话的男人。
“搞什么,原来乐小姐的代理就是你啊。”
老鸨悄然上前,接过了杜启光的外套。保镖向他射来锐利的视线,秋生视若无睹地站了起来。
“乐小姐需要钱。”
“我知道,换做任何人站在乐小姐的立场上,现在都会需要钱。”
“她想把你替她保管的钱都要回来。”
“唉,你先别急。”杜坐了下来,“你也坐吧。”
“没时间了。”
“我得先确认你到底是不是乐小姐的正式代理人,就算确认好了,我也不能马上拿出那么多钱来。乐小姐在我这里放了不少钱,得花点时间去准备才行。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坐下来比较好。”
他的话中并无敷衍的感觉。秋生坐下来,面对杜。
“杜先生,那家伙有枪。”
保镖站在秋生身后。
“那又如何?”
“还是没收了比较——”
“没用的。如果这人心情好,空手也能把我们俩干掉。而且还是一瞬间。你说是不是?”
“没错。”
“听到没?你就先到老黄那边去一趟吧。”
“杜先生,那——”
“别担心。只要待在这人身边,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人家可是比你可怕上百倍的保镖呢。而且,等我跟这人谈妥了,你还得替我从老黄那里拿钱过来。”
“我明白了。”
“回头给你打电话。”
没有回应。保镖一脸不满地离开了酒吧。
“真是个自不量力的小鬼。”
“我不打算跟你聊家常。”
杜耸耸肩。
“我们这边也有情况啊。今天傍晚,有人干掉了北京帮的几个人。”视线似乎在等待秋生的反应——他直接无视了。“一起被干掉的还有‘人战’的成员。上海那边也有情况,朱宏的女人不见了。结果你就出现了,你让我如何不去瞎想呢。”
他把那半张万元钞票放在杜面前。
“这是乐小姐给我的,我要把乐小姐的全部存款都取出来。”
细长白皙的手指捏起了钞票。
“就算不把这玩意拿出来,我也知道你跟乐小姐是一起的。”
“我赶时间。”
“我只是觉得,要是能从你那里得到点情报就再好不过了。”
“你现在马上把钱给我就真是再好不过了。”
秋生眯起眼睛盯着杜。商人的脸,不可信的脸。右手滑入上衣口袋,握住了黑星。
“杀了我,你就永远别想拿到钱了。”
镜片后的眼睛里暗藏着恐惧和欲望,而欲望占了上风。看来威胁是不会起作用的。
“你想知道什么?”
杜笑了。
“这还差不多,你稍等。”
杜取出手机,拨通电话,吐出一串意义不明的中国方言。对话只进行了几秒,杜就挂了电话。
“钱三十分钟后就到,在此期间,你就尽量回答我的问题吧。特别是‘有钱途’的问题。首先,你跟杨伟民什么关系?”
“杨伟民是我的委托人。”
杜摇摇头,秋生默不作声地等待下一个问题。
“杨伟民委托你干什么了?”
“给乐小姐当保镖。”
“我求你说真话吧,张道明是不是你杀的?”
秋生没有回答。
“老张死了以后,歌舞伎町的气氛就不对劲了。我唯一想不透的是,杨伟民为什么要杀张道明。那老头应该是最不希望歌舞伎町乱了套的人,是不是?”
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杨伟民为什么让他杀了张道明?
“算了,我们继续下一个话题吧。上海帮一个叫洪行的男人不见了,你知道些什么吗?”
摇头。
“‘人战’那帮人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洪行只是虚晃一枪,杜真正想问都是这个。
“他们那里有个叫谢圆的男人,他好像在解析柏青哥储值卡的电磁信息。张道明也因此而不用再向日本黑道花大钱购买储值卡了。”
“原来是谢圆啊,难怪有个日本人在找他。”
日本人——泷泽。脑中一隅闪现出些许火花。
“我可以认为谢圆已经被干掉了吗?”
点头。
“被谁?”
“不知道。”
杜的叹息——他懒得去理。
“乐小姐为什么需要你?”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上海老大的女人,为什么要专门找个不是自己人的家伙来当保镖?”
微妙的问题——最好圆滑地蒙混过去。
“她说她被奇怪的人跟踪了。”
“被谁?”
“不知道。我给她当保镖的这段时间里,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
“你真不擅长撒谎啊!真看不出你居然是个职业杀手。告诉你,乐家丽完蛋了,朱宏一心以为她跟你私奔了。现在到处放话,说要把你们抓回来大卸八块呢。你现在庇护那个女人也没什么用。”
“所以呢?”
“朱宏派人抄了杨伟民的药房,你知道吗?”
秋生倒抽一口气。
“骗人。”
“就在刚才。不过好像等他人到那里,杨伟民早就卷铺盖跑路了。”
记忆重现。真纪和浑蛋的尸体,腐臭中突然出现的杨伟民。滚烫的洗澡水和食物,全新的生活。胸中的疼痛开始蔓延。
“算了。北京帮那些人为什么会杀到‘人战’那里去?”
“我不知道。”
“我还听说‘人战’的几个人渣绑架了乐家丽。”
“小姐一直跟我在一起。”
“哦哦,对了,被派去监视日本人的一个叫蔡子明的家伙最近也失踪了。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我连名字都是头一次听说。”
“那么,你也不知道日本人在哪儿咯?”
“不知道。”
“那人以前是个警察,现在是崔虎手下的一条狗。前不久,崔虎命令他找出杀害张道明的凶手。”
“不知道。”
“你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刚才说到日本人的时候,你也没问什么不是。”
得胜般的笑容。
“我没认真听。”
“有人看到你跟那个日本人在一起。”
本能告诉他,这只是虚张声势。
“胡说八道!”话出口的瞬间,脑中有一丝灵光闪过。“——那是刘健一告诉你的吗?”
烟雾缭绕的赌场,交谈甚欢的刘健一和杜。
“那个刘健一也不见了,所以我才会抓住你来问话啊。”
——那家伙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要是不想办法度过这一劫,那就是死路一条。只要再给他施加点压力,那他就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他想起了刘健一的话。
“你和刘健一在那家赌场里商量着要陷害谁来着?你们到底要陷害什么人?”
开始热衷于冰毒的男人,被男人殴打的女人——泷泽和泷泽的女人,不会有错。
杜摆出深思的表情,眼镜后面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有来有往。只要你说,我也会说。”
狡黠的光芒消失了。
“就是日本人。”
泷泽。可是,为什么?
“那应该是张道明被杀的第二天吧……刘健一给了我一个赚黑钱的门路。不过他不是白给我的,而是要我给日本人施加压力为交换。”
“为什么?”
“不知道。刘健一有时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跟杨伟民一样。总之,日本人欠着我的钱,虽然只有区区二百万。但我直接给他施加压力是很危险的——那个日本人,生气起来谁都按不住。这你也知道吧?所以我就给那家伙的女人施加压力了,因为那女人也借了我的钱。”
泷泽的女人——浑身是血的尸体。
“然后,我又到处去传他是变态的事情。因为那男人看上去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不出所料,那家伙开始嚷嚷着要干掉我。”
刘健一给泷泽施加压力,这是为什么?无非就是为了利用他。可是利用他来干什么呢?秋生百思不得其解。
“刘健一有没有告诉你,他那么做是为什么呢?”
“那我倒是没问那么多。好了,这回轮到我问问题了。我要从头开始再问一遍——”
杜不断提问,秋生一一回答。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回答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有刘健一在利用泷泽这一信息,被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中。
杜的保镖回来了,右手还提着一个运动包。
“这里应该有六千万多一点。你要数数吗?”
没有必要。他接过包,离开了酒吧。
走在东大道上。“加勒比”的招牌已经消失,大门被牢牢锁住了。樱花大道——药房。他只看到破碎的玻璃和店内散落一地的药品,身着制服的六名警官正抓着一个人问问题。他觉得那男人的脸有些眼熟。那是个台湾平民,平时被任用为杨伟民的对外代理人。
杨伟民和刘健一,他们两人都消失了。现在绞尽脑汁去想他们跑哪儿去了根本没用,必须先想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消失。
刘健一试图利用泷泽做些什么,杨伟民把泷泽和秋生的所在地告诉了北京帮的人。他们到底在预谋什么?
他从樱花大道转入靖国大道。想拦一辆出租车,但总也遇不到空车。他往JR高架桥方向走去,左手提包,肩膀依旧疼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