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谷、青山、六本木。离开“台南好吃”后,他就被带着各处去购物了。家丽对待秋生如同对待空气,只在试穿的时候叫他一声。
“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秋生实话实说了。
“秋生品味不错啊。”
家丽勾起了嘴角。但她的目光依旧冰冷如雪。每当看到那双眼睛,真纪的亡灵就会在秋生脑中复苏。
——学习好又怎么样,别洋洋得意。不管你怎么努力,都只是个下等的中国人。
——不愿意你就回台湾去啊。我乐得耳边清净。
憎恶、侮蔑、恼怒。真纪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发泄在了秋生身上,甚至不知道他的心里其实在流血。
家丽在六本木的十字路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秋生赶紧甩甩头,将真纪的亡灵抛到脑后。家丽不是真纪。她们一点儿都不相像。
他将购物袋一股脑儿塞到后车厢里,坐到了家丽身边。他心神不定地看着四周,胸中冰冷得如同寒冬。我不是拎包的,两手塞满东西怎么当保镖——但家丽对此充耳不闻。
“你的意思是说,那都得我来提啦?”家丽用看奴仆的目光看向秋生。秋生一时无法反驳。
出租车悄无声息地启动。目的地是新宿,家丽要先回公寓一趟。待她休整一番后,二人再出去晚餐,然后就要去上班了。据说家丽的工作是在一家高级酒吧里当老鸨,里面的陪酒女都是来自大陆、台湾、香港和东南亚的女性。家丽花大把金钱将她们打扮得艳丽逼人,专门去伺候那些有钱的日本人。
以前我也是被卖的一员——坐在青山的咖啡厅里,家丽如此说道。她似乎想试探秋生。
“秋生的日语讲得不错,在这待了很长时间吗?”
出租车缓缓向新宿驶去,车流时进时止。家丽正看向窗外,她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打发时间。“我刚满十岁不久,就跟母亲一块过来了。除去回台湾服役那段时间,我在日本已经待了将近二十年。”
“二十年,秋生已经三十多岁了?”
“今年三十一了。”
家丽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秋生。
“我还以为你比我小呢。”
“我经常被人说长得小。”
“不是长得小的问题。你看上去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少爷嘛。”
“小姐您也很年轻啊。”
“你觉得我有多少岁?”
“二十二三吧。”
家丽高兴地笑了起来。
“说谎也不打打草稿。我都已经二十八了。”“可是,看起来真的只有二十五岁上下。”
“我们别聊年龄了,越聊越伤心。你为什么会到日本来呢?”
“我父亲患癌症死了,因为他生前是个流氓,没有资格买寿险,所以他死后,我和母亲就身无分文了。那时台湾人把日本说成了黄金的国度,我跟母亲就东拼西凑地买了两张前往日本的机票。”
从台北到东京,再到新宿,这是来时的路线。母亲——李美娜当时三十三岁,要是画个妆,看起来就只有二十五岁上下。于是,她顺利地在歌舞伎町的台湾酒吧里找到了工作。后来,真纪就出现了。
某日,李美娜把那个小混混带回了家。井上昭彦。那是个连黑道都算不上的小混混,他的女儿就是真纪。真纪比秋生大三岁,染着红色的头发,把眉毛修得又细又长,身穿裙长及地的制服裙子,拎着个压得又扃又破的书包。书包里只有香烟,没有教科书。她总是随身带着两枚粘在一起的刀片,还浑身散发着香蕉水的气味——真纪只有在吃豆包吃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时候,才会对秋生好一点。
“单程机票吗,然后呢?你们在日本是怎么过活的?”
真纪的面孔又出现在脑海里。
“别谈过去了,越谈越伤心。”秋生换了个话题,“不是说最近总有人跟踪你吗,你心里有没什么线索?”
“没有。”
回答的速度飞快——假话。
“他是怎么跟踪你的?”
“一般都在晚上,通常是在我把店留给年轻人照管,自己离开的时候。不管自那之后是去玩,还是回家,我总能感觉到有人在监视我。”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楚地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你的?”
“刚才你打败的那个姓李的男人,有一天他在大街上见到我,正想对我打招呼,结果就发现了那个跟踪我的男人。李当时追过去想抓住他,但还是被他逃了。”
“后来他还是继续跟踪你?”
“不知道。朱宏后来给我找了几个保镖,但那种被人监视的诡异感觉还是没有消失。虽然那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你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吗?”
家丽盯着秋生说。
“没有。”
那双满是谎言的眼睛仿佛在对秋生说,你不信也无所谓。
家丽走进区政府大道最繁华地段的一栋崭新大楼里。乘坐电梯上到四楼,出来便看到了门口挂着“会员制”铭牌,名叫“魔都”的酒吧。
时间是晚上九点,再过五分钟左右就该有客人进来了。每位客人都有两三个小姐相伴。店内只有昏暗的灯光,让人十分安心。身材匀称的女人,有口音但流畅的日语对话,偶尔响起的卡拉OK——这是一个典型的卖春俱乐部。
只有角落那桌看起来像白领的三人组高声谈论着下流的话题。
家丽浓妆艳抹,身穿一袭大红旗袍,随性地与每一桌的客人周旋。
秋生坐在吧台的角落里,啜着乌龙茶,眼中只有家丽。从高高的开叉里露出的肌肉紧实的长腿,丰满的胸部。这些都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家丽。她笑的时候下巴会微微突出,就像真纪一样。不过她在家里几乎没笑过。因为家里只有不是烂醉如泥就是呼呼大睡的浑蛋父亲,以及刚从台湾过来,根本不会说日语的继母和义弟。
——每次看到你我就烦得要死,就想狠狠欺负你。
真纪整天皱着眉头,只有在朋友们打电话给她时,才会露出笑脸。她的笑声从来都只会送给听筒那头的人,而秋生则总是假装上厕所,在一旁偷偷看着她的笑脸。
夜晚,那个浑蛋又带着一身酒气回到狭小的公寓里。真纪马上收拾东西出去了,秋生则把自己关在真纪的房间里。公寓里只有厨房兼餐厅、母亲和浑蛋的房间,以及真纪的房间。秋生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睡在兼做餐厅的厨房里。
不久后,母亲回来了。家里很快响起日语和普通话混杂的怒骂、暴力以及性交。他躲在真纪的房间里,闻着她留下的味道,听着外面的一切。他要是敢对母亲施暴,我就杀了他——秋生低声重复着咒骂。
临近黎明,真纪回来了。她看到擅自闯入自己房间的秋生,气得眼角都吊了起来。一个巴掌。
——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什么都没干,我没碰真纪的东西。秋生苦苦诉说,但真纪充耳不闻。她的眼神好似看着一个变态,凌厉的目光在秋生心中射穿了一个大洞。
——那家伙打完我妈妈,又开始干她了,我还能待在哪里啊。
奋力的呼喊,真纪退缩了。他被抱紧,从真纪身上传来酒精的气味。心脏越跳越快,神经却完全麻痹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两个人一直哭到天亮。那是他唯一一次美好回忆。
第二天晚上,暴力和夫妻间的强奸行为又再度上演。秋生再次试图逃到真纪的房间里——可是,房间却上了锁。
吧台里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一个目光猥琐的酒保走了过来。
“你说,我们家妈妈桑是不是个极品。”
他低声说着与眼神同样猥琐的话。那是上海口音浓重的普通话。秋生头也不抬,继续啜着乌龙茶。
“别装了,你到这里之后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你的心情我懂的。我跟你说,妈妈桑以前还在这个店里工作过哦。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姐。后来啊,她偶然得到了朱老板的赏识。第二天,她就开始以老板娘自居了。不仅搬到了老板买的公寓里,还赶走了以前那个妈妈桑。看来她下面肯定是个绝品,不然朱老板怎么会对她百般宠爱。可恶,我真想干她一次,一次就好。她叫起来的声音肯定很不错。”
“你还不干活儿。”
“你少给我装蒜了。你不也想干那个女人嘛。想把你那玩意儿插到她的洞里——”
秋生的视野突然开始泛红,额头的青筋暴涨起来。真纪——她被那个浑蛋侵犯,又被秋生侵犯。她下体流出了白浊的体液。酒保的声音越来越像那浑蛋的声音。
他向酒保的喉头扣下一记手刀,对方径直向后倒去。室内马上回响起玻璃杯和酒瓶子破碎的声音。秋生越过吧台,朝着捂住喉咙痛苦挣扎的酒保手背上又补了一脚。
“只要你发不出声音,就没法跟我扯那些无聊的事情了吧。”
冰冷的声音。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在说话。
他控制着自己的力道,一刻不停地踹着酒保。“秋生,快住手!”
他回过头,看着家丽苍白的面庞。
某个地方豁然敞开了一个黑洞,被封闭的过去,被深埋的真纪的侧脸,都从那黑洞中不断溢出。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
不安。不同往常的工作,不同往常的杨伟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根本无从知晓。他只觉得一只脚已经伸进了地狱,不安之感瞬间爆发。
不安。这种感觉让家丽与真纪的面容重合在了一起。真纪与家丽。她们毫不相像。只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
紧绷的脸,冰冷的眼,家丽的双肩因愤怒而颤抖。
“那个男人侮辱小姐。”
“那又如何。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以前也是个妓女,新宿的中国人都知道我。要是每次被侮辱我都要生气,那还做不做生意了?你的工作只是保护我的安全,没人请你来妨碍我做生意。”
“抱歉。我一时没忍住。”
“你以为你是谁啊。杨伟民还说你是专业人士,简直是胡说八道。看我怎么跟他告状。”
一道闪光划过脑海。再这样下去,杨伟民就会发现秋生状态异常了。到时候他一定会把秋生赶出歌舞伎町。这主意不错,秋生现在正巴不得早些离开歌舞伎町。
“小姐,我真的知错了。今后我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绝对不会妨碍小姐做生意,所以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早已习惯了口是心非。
“真拿你没办法。”家丽紧绷的嘴角开始松动,“不过你得赔偿摔坏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