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缓的觉醒。记忆渐渐复苏。真纪、刘健一、药。
脑袋沉重,嘴唇干裂。他爬出被窝,走到厨房。冰箱里塞满了罐装乌龙茶。
打开电视机,正在放映的是无聊的综艺节目,以及无聊的肥皂剧。到处都找不到大久保杀人事件的新闻。他一边喝乌龙茶,一边漫无目的地换台。突然,电话响了。
“是我。”杨伟民的声音。
“出来吃个午饭吧。十二点在‘台南好吃’,地方你知道吗?”
“不,头一次听说。”
“就是以前‘桂林’那家店。”
心跳加快了。他从未在新宿与杨伟民公开碰面。在歌舞伎町,秋生如同一个幽灵。可是,杨伟民现在却让他到“桂林”去。那家店不是在歌舞伎町的正中间吗?
“那我知道了。”
声音并没有颤抖。真纪的幻影也没有出现。他不知道杨伟民究竟在盘算什么,心中的不安渐渐加剧。
“十二点,我等你。”电话挂断。秋生的不安就这样被无视了。
秋生在Ad―hoc大厦前下了车,沿着区政府大道一路走到风林会馆,拐进了左边的巷子里。这里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周围到处都是警官。他们只是四处走动,并没有什么特殊动作。不过,只要夜幕降临,他们恐怕就要开始配合便衣刑警抓人了。
“台南好吃”就在芦边会馆门前。装潢精巧的入口处,站着几个目光可疑的中国人。
“今天这里包场呐。”
秋生正欲入内,其中一人用蹩脚的日语阻止,其他人则挡在了秋生面前——还把手藏在怀中。
秋生看了看后面,两名警官站在巷子口,正向这边张望。
“我们不怕那些条子。”
再次传来生硬的日语。男人嘴角扯起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我跟杨伟民约好了。”
秋生用闽南话说了一句,但他们没有让路。他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对方终于解除了戒备。他被催促着走进了店内。
杨伟民独自坐在店中央一张十人大桌旁。秋生又回头看了一眼,男人们没有跟进来,只用可疑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巷子。
他们应该是上海或北京的人——应该不是北京的。秋生前天才刚杀了北京的干部。
“你别管他们。”
杨伟民用普通话说。他在暗示秋生不要在此处讲闽南话。
“还有谁来?”秋生在杨伟民身边坐下,杨伟民给他倒了杯茶。
“到了就知道了。”
“老爷,为什么这次跟往常不一样?”
“我也有难处啊,你以为我不想把你藏起来吗,只是那些流氓从来不把我当老人家善待啊。这可真是够为难的。”
杨伟民并没有作出正面回答。他总是这样。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男人们频频鞠着躬。自动玻璃门打开,一男一女走进店内。男人身材发福,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装。油光锃亮的脸,一双鼠目散发着狡诈的光芒。女人穿金戴银,画着精致的妆容,留着自然的发型。而且,她的外表也完全不输发型和服饰,艳丽无比。只有那双眼睛,露出了百无聊赖的神情。
杨伟民站了起来,秋生也推开椅子。
“朱先生,久候大驾了。”
“台湾的老爷这么抬举我,实在是不敢当啊。”
男人嘴上这么说,表情却十分受用。他看看杨伟民,又瞥了一眼秋生。女人则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先坐下吧。菜已经点好了。”
“这里是台湾菜馆,交给老爷一定不会有错。”男人笑道,笑容猥琐无比。
很快开始上菜,先是前菜和汤,然后是啤酒。宽大的圆桌上一下就摆满了菜肴。杨伟民和男人举起酒杯,秋生和女人举起茶杯,四人先干了一杯。接着,杨伟民和男人继续交谈,女人则无声地吃喝。秋生默默地看着三人。
男人是上海流氓的老大,名字好像是朱宏。女人应该是朱宏的情妇吧。秋生感到疑惑不已,为什么自己会坐在这里?杨伟民究竟在想什么?
“这小伙子就是您上回跟我说的……?”
朱宏转过小小的眼睛,估价一般打量着秋生。
“对,就是郭秋生。秋生,这位是上海老板——朱宏先生。”
“朱先生您好。”
“看上去挺斯文的嘛,真的没问题?”
朱宏的目光并未转移。他还不知道秋生杀死北京干部的事情。
“秋生在台湾当过三年兵,还是海军的特种部队。”
杨伟民略带骄傲地拍了拍秋生的肩膀。
“不过老爷,歌舞伎町到处都是他这种人嘛。”
“你试试就知道了。”
朱宏闻言,终于露出了笑容。看来,他等的就是杨伟民这句话。
“那老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宏挥了挥带着个镶翡翠大金戒指的又肥又白的手。很快,就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原来是刚才那个会说蹩脚日语的男人。只见他左脸有一道细长的刀疤,身高体重都要胜秋生一筹。
秋生站了起来。
朱宏用上海话跟男人说了些什么,话音里透着残忍。从他与杨伟民的对话中,完全可以猜出那些话的意思——让那小赤佬吃点苦头。大致就是如此。
男人转过一张无趣的脸,既没有怯意,也没有轻视。那是一双习惯了厮杀生活的眼睛。秋生抄起桌上的茶杯,朝那双眼睛扔过去。
滚烫的茶灼伤了男人的眼睛,他吃痛地蹲下身去。电光火石间,秋生已经动作起来。
他一脚踹向男人,接着又是一脚。男人仰面倒下去。他又猛地袭向目标侧腹,脚尖传来肋骨粉碎的触感。
男人发出野兽般的叫声,一头撞了过来。秋生被拦腰抱住,失去了平衡。他扭动身体试图挣开,但是没有成功。背后撞上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桌子。男人并没有停下,而是抱着秋生一路撞过去。周围发出了碗碟破碎的声音。秋生用眼角余光看到杨伟民几人站了起来躲避战场。女人露出了笑容,她想象着秋生被男人殴打的情形,笑了起来。
秋生双手抱头,向后倒去。桌子翻转过来,碗碟纷纷落下。一个大碟子飞在半空,被秋生一把抓过,砸到了男人脸上。男人的力道有所减缓,秋生马上用力一踹,男人惨叫着滚倒在地。
秋生站起来,再次踢向男人侧腹。他一把拽住男人的头发,扯得他抬起头来。最后,他用右手上的碟子碎片抵住了男人的喉头——
“秋生,够了。”
杨伟民发话了。秋生停下动作。朱宏则呆呆地看着秋生。女人又换上了百无聊赖的表情,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餐厅入口——有几个男人正满脸杀意地盯着秋生。
“这可真是……”朱宏的普通话里混杂着胆怯、惊愕和感叹。
秋生也坐了下来。朱宏难以掩饰兴奋,一个劲儿地说着。
“这个小李在我们那儿算是打架的一把好手了,他却……”
“不过——”女人插了进来。初次听到那艳丽的女高音,让秋生感到背后仿佛有一股电流通过。“他一开始把茶杯扔了过去,那样太卑鄙了。”
女人转过脸来,歪嘴看着他。冰冷的视线,她仿佛在用全身鄙夷秋生。秋生的脊梁又是一阵颤抖。
“我不是拳击运动员,我只会用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完成任务。”
快住嘴——但是话还是自己跑了出来。那是毫无意义的自我辩解。女人的表情更加扭曲了。
“秋生说得没错,他不是运动员,也不是街上的小混混。他可是专业的,只注重效果。”
听到杨伟民得意的声音,女人将脸忿忿地扭向一边。
“唉,老爷,我太喜欢这小伙子了。你真愿意借给我?”
杨伟民点点头。秋生顿觉大受打击。他从未听过这种事情,他只为杨伟民杀人,只为杨伟民沾染鲜血。他根本不打算替别人做事,他想大叫,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女人身上移开。
“上海帮跟我们是老交情了。只要朱先生有困难,我们理应出手相助。难道不是吗?”
“真不愧是台湾的老爷,气量够大。”
“秋生。”杨伟民转向秋生:“从今天开始,你跟着朱先生做一段时间,明白了?”
杨伟民的眼睛,杨伟民的声音,杨伟民的决定——全都无法反抗。
“到什么时候?”
“最多两三个月,不会再长了。”
杨伟民垂下眼睛。秋生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更多解释了。
“郭秋生,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去把谁给分尸了。其实——”
朱宏的手。那只戴着镶翡翠大金戒指的手,搂住了女人的肩膀。
“她叫乐家丽,是我女人。这女人不错吧?最近有个奇怪的家伙总跟在她后面。歌舞伎町想必没有哪个傻瓜会斗胆向上海朱宏的女人出手吧,只是她实在是害怕,没办法。所以我才想找个能干的保镖。”
朱宏越说越得意,就差双眼没发出光来。只是那女人——乐家丽却毫无反应,只在唇角挂上了一丝笑意。
“我……”
“没错,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能干的保镖。除了她洗澡、上厕所、和我干那事之外,你都要紧紧跟着家丽。”
秋生看了看杨伟民,他毫无反应。快拒绝。脑中的危险警示灯拉响了警报。他又看向家丽,她正有意无意地摆弄着手上的链子。警报声远去了。
“我知道了,朱先生。请对我下命令吧。”
“对你下命令的不是我,而是家丽。”
家丽这次总算有所反应,二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她激光一般的视线霎时便将秋生撕碎。
“那就拜托你了,郭秋生。我能叫你秋生吗?”
家丽伸出手来。她有着纤细而柔软的手指,指尖还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秋生握住她的手。
“小姐,你叫我什么都可以。”
“是嘛。秋生,你是外省人,还是本邦人?”
外省人——那是跟国民党一起逃到台湾去的人。本邦人——指的是台湾的原住民,他们早在国民党进入前就征服了台湾的土著。秋生的母亲是本邦人,父亲则是被征服的台湾土著后裔。“我是台湾人。母亲是本邦人,父亲是高山族人。”
“是嘛,那秋生就各占一半了。”
冰冷的声音又在脑中复苏。他总被真纪那样说——你这个中国土人。她的声音与家丽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那秋生就各占一半了。
冰冷的声音不断回荡在秋生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