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艾里斯生于利物浦,目前蛰居柴郡(英格兰西北部)。一九九〇年,艾里斯以剧作《出清》(Clearing Out)赢得西北剧作家(North-West Playwrights)比赛奖,获取文学成就。近期作品有一系列以考古学家尼尔·华生(Neil Watson)及卫斯理·彼得森(Wesley Peterson)警官为主角的西部犯罪小说。该系列巧妙融合了现代犯罪及历史故事,首部作品为《商人之家》(Merchant\'s House,1998),继之为《车队小子》(The Armada Boy,1999)、《亵渎神明的坟墓》(An Unhallowed Grave,1999)及《出殡之艇》(The Funeral Boat,2000)。本篇故事的构想源自艾里斯第一份教职工作。“这篇创作灵感取自学校旅行时,带着一群不受管的学生,到处在历史景点赶场的情形。”这经验确实激发出一篇非比寻常的推理故事。
游览车开到毕克比会堂后头的停车场,煞车声嘶嘶作响,维姬·威尼(学生们上学期间都喊她“老师”)率先踏到水泥地,拿着一块笔记板挡在她硕大的胸脯前。一路上只有两个女生晕车,还有一个男生头撞到行李架。阵亡三人,到目前为止,还算可以。
维姬数着下车的学生人头,矮个子的秃头停车场管理员皱眉看着。学生们不是在吱吱喳喳地说话,就是推来挤去,有人慢慢晃荡,有的冲来冲去,外套乱扯一边,领带歪七扭八。八年C班,毕克比中学的资优班……维姬看着学生叹了气。她带学生到毕克比会堂做过很多次历史教学,年复一年,一班带过一班。聪明的、愚笨的、对历史兴趣高昂的、认为这栋废墟边的伊莉莎白时期建筑不若数学课有意思的学生,她通通带过。
有些女孩一看到导览员就咯咯发笑,大部份男生则只是张大嘴瞪着眼前的怪物。
“老师,那是鬼吗?”看到穿着伊莉莎白时期古装的黑发女子从会堂的大橡木门走出来时,有个学生调皮地问。
那女人服装上的锦锻已褪色,裙子厚重,垫袖奇大无比,另外加上软趴趴的黄色环状领。感觉上,女人好像是从停车场滑过来的。女人来到维姬身边,对她紧张一笑。
“哈罗,茉琳。”维姬努力装出愉快的声音说。“今天要带的是八年C班,他们应该不难带,不过离开前最好还是先找齐所有人。去年在动物园校外教学出过意外后,我就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她沉声说,“昨晚我还在想,你们家法兰西凯还好吗?”
茉琳·派洛斯勉强一笑,她看来紧张而疲累,似乎比实际年龄四十八岁还老。
“还是一样。”她静静地说。
“生女儿真令人担心,”维姬叹口气说:“我一向喜欢教你们家法兰西凯……她和一般的孩子不太像。”她看看学生们,这群小鬼越来越吵了,得趁他们还没闹开之前开始做导览。“我看我们开始吧,茉琳,准备好了吗?”
茉琳挺直腰杆,默默看着维姬对八年C班下令;等所有喧嚷沉淀下来,大家的口香糖都乖乖吐进一个纸袋后,茉琳才缓缓带领一群吵吵嚷嚷的青少年走向古宅。
对八年C班的小鬼来说,好戏一直等到他们抵达大厅后才开始,可惜令众人聚精会神的并不是椽梁横陈的华丽屋顶,而是一记尖叫——一记绝望而凄厉的尖嚎。正当茉琳详细生动地解说伊莉莎白时期的生活景况时,那有如鬼叫的嚎声将她从中打断。
“听起来好像有人遇害耶,老师。”一名早熟的十三岁女生说。
“有人看到鬼啦,老师。”年纪最小、还不到十岁的小男生加油添醋地说。
接着两个躲在窗边、理着平头的男生转身看着维姬,脸色有如死灰地说:“我们看到他了,老师。”
其中一人惊讶地低声说道:“他……他像飞的一样掉下来,在那边……院子里。老师,你想他是不是死了?”
维姬和茉琳从错愕的学生群里挤过去,来到面向铺着石地庭院的铅条窗。茉琳跪到窗台上一望,接着用手掩住嘴。
“是强纳生,他在高塔上的房间工作,我一向就说那扇窗子很危险。我得去打电话叫救护车……还有报警。最近的电话在楼上办公室里。”她挣扎着站起来准备冲出去。
维姬站在门口看茉琳匆匆跑上楼,她深深吸口气,然后转身面对异常安静的学生。
“刚才出了意外,等派洛斯太太报完警回来,我再出去看看能帮什么忙。这期间,请大家别靠近窗子。”她坚定地说。
八年C班的孩子这回格外安份听话,乖乖等着警方抵达现场。
“是自杀吗?从那么高的窗子自己跳出来吗?”安娜·哈定警探望着雄踞在院落上面的方形高塔说,“现场倒没有挺乱……有什么疑点吗?”
她皱皱鼻子,从脚前那摊状甚凄惨的尸体边转身。死者原本是帅气的金发男子。
跪在石地上检查尸体的年轻医生抬头瞄着她,冷静地说:“不是自杀,他在落地之前就死了,所以血才没四处飞溅。”医生轻轻将尸体翻过来,“死因在这儿……你瞧,刀子直刺心脏,他至少在坠楼前半小时就死了。很抱歉,看来你得忙一阵子了,探长。”
安娜·哈定转身看着站在几尺外的一位便服警官,冲他甜甜一笑。她发现展现魅力对属下很管用,她在职场晋升途中跟过不少讨厌的长官,因此发誓决不向他们傚尤。
“凯斯卫警官,你检查过那扇窗子了没?”
“高塔的门锁住了,长官,唯一的一把钥匙在死者皮里森先生手上。我在医生抵达前搜过死者的口袋,结果找到——一大把旧的铁钥匙。您若允许,我想去试开门锁,确定就是那把钥匙。”凯斯卫说,他极力想给长官留下好印象。
安娜点点头,就让凯斯卫去表现……或失望吧。年轻的凯斯卫冲劲十足,他的热情令安娜想起刚刚踏进警界时的自己……然而长年来在公文、家庭与工作间疲于奔命,当年的干劲早已消磨殆尽了。
凯斯卫一边带头走上通往塔房的旋梯,一边说道:“已经有人去跟这边的职员谈了,长官。皮里森坠楼时,附近好像没有人,而且每个教职员都有人证可以出面支持他们的说词。当时大厅里有一群学生,有几个学生亲眼看见皮里森坠地,学生们还听到一声尖叫。那时有个穿戏服的导览员陪着学生……是茉琳·派洛斯太太,就是她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另外还有学生的老师,威尼太太。事实上……”警官红着脸说,“威尼太太以前教过我,我是她班上学生。”
“真的吗?”安娜自顾自地笑道,“所以你可以出面担保她人格没问题罗?”
“噢,是的。她是位很棒的历史老师,而且我也认识派洛斯太太,但认识不深啦。她女儿法兰西凯和我是同班同学,法兰西凯现在在博物馆工作。”
警官的嘴角牵出一抹幽秘的笑意,安娜猜他喜欢过法兰西凯。
“我想我们最好先跟学生谈一谈,如果再让他们闷在会堂里,只怕要造反了。”
“长官,其实他们已经在房中四处参观了,派洛斯太太问我能不能带他们去另一边侧翼参观……看看会客厅、厨房和其他房间。我想没什么大碍,所以……”他一脸担心,好像怕自己做错事。
“做得好,警官,别让他们接近现场就行。放学生参观可避免他们调皮捣蛋。”
“到了,长官……咱们到高塔顶了。”
“很好。”安娜说。她已经爬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一直要自己去健身房运动,如果她挪得出时间的话。
凯斯卫从口袋掏出一大把铁钥匙,插到古董门的钥匙孔里,钥匙一转,门便开了。
塔房比安娜预期的大,天光自一扇落地的巨窗射入宽敞方整的塔房里。窗子有一面开了,像门一样,魅惑着粗心大意的人一脚踏入空中。
“那窗子开着很危险。”安娜说,“任何人都可能掉出去。”
“已经有人掉出去了,长官。”
“医生说死者在……在坠窗前至少半小时就被刺死了,这表示尸体是被人丢出去或推出窗外的……那应该不会太难,因为窗子跟地板是相连的。”
“可是房间锁住了,唯一的一把钥匙又在皮里森口袋里,他一个人锁在房内,死掉的人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下,自己从窗子里跳下去?而且长官,他还发出尖叫声。别忘了,学生们听到一声尖叫。”
两人站在房中央四处张望,记下每项寻常与异常的物件。窗子对面墙边摆了一张特大号的橡木桌,四根桌脚呈球根状,桌上摆了一叠叠毕克比会堂及其他当地景点的宣传单。房中央有一张颇具现代感的大工作桌,桌子中间躺了一张十八世纪的男子肖像画,画旁放着盘盘碟碟的清洁液和材料,毕克比会堂的馆长跟凯斯卫的同事说过,死者是负责清理、修复画作的。强纳生·皮里森在城中心的博物馆及附近各古宅及艺廊工作。一卷难闻的原绵铺在廉价的三夹板工作桌上:皮里森死前一定正在清除画像上的陈年污垢。凯斯卫嗅嗅空气,闻到一股非常浓烈的化学气味,不过他还闻到别的东西。
远处墙边立着一副盔甲,就是在古宅或二流鬼片中会看到的那种,凯斯卫望着盔甲,而盔甲似乎也在回瞪他。那盔甲倚在剑上,年轻警官的眼光顺着剑刃看向剑尖。
“长官,剑上的斑迹看起来很像血。”
安娜·哈定原本望着窗外,听了立刻转过身,从大手提包中拿出笔记。
“我们目前有什么线索?有个男的从窗口掉下去,摔落时大声尖叫,大家认为那是意外或自杀。接着医生推翻这种假设,宣称男人摔落前已被刺死,死者不是在房中晃几步后才掉到窗外的,因为他早就死了。死者当时独处,房间锁住了,唯一的钥匙跟着他一起坠楼,所以凶手不可能在逃走后将门锁上。我想那门应该是唯一的入口吧?”
“应该是的,长官。”
“剑上的污斑看起来确实很像血迹,所以那把剑很可能就是凶器了。我想……”探长和警官互望一眼,“凶手可能还在这儿,在……”
两人紧盯着盔甲。
“我去看看,长官。”
凯卫斯小心翼翼地捧住头盔拿起来,那头盔比他想像中重。凶手并未躲在里面,盔甲是空的,可是房里没别的地方可以躲了。凯斯卫再次缓缓环视房间,并嗅着空气。有股比桌上那股化学味更平常、更融入周遭的气味,他只差临门一脚就想起来了。
盔甲右边有幅褪了色的巨型挂画,令四周的白墙看来更显柔和。安娜检视着画,并小心地抬起挂画一角,仿佛碰得稍重,画就会碎掉似的。
“嘿,看看我找到什么。”她得意地说,然后放开挂画,好像画会烫手似的。“这边后头有个像房间的地方,凶手可能还在里面。”她悄声说。
“我去查查看,长官。”警官低声说,突然变得很紧张。
对方虽然没有凶器,但警官不想在阴灰的周三早晨,跟一名不要命的凶手对干。
幸好他的忧惧落空了,挂画后的小房间除了一堆过剩的宣传品、几条用来捆绑宣传单以防四处乱散的红丝绳,以及三支醒目的木制指示标志外,就没别的东西了。然而,这个房间以前并不是用来当储藏间的,而是有另外一项更重要的功能。
房间远处的祭坛仍在,上面挂着多尘的白布,以及一幅精心镶框的圣母及圣婴像。房间两侧立着两根坚实且未曾点过的蜡烛,蜡烛插在高高的生铁烛台上。祭坛上另外还摆了三根蜡烛,蜡烛的白色心蕊亦未曾点燃过。这是间小教堂,也许不久前,还拿它当教堂用过。凯斯卫仍闻得到肃然的燃蜡味。他在塔房中也闻到了这股气味,那气味混杂在皮里森那堆臭气冲天的化学清洁液中。
“房间里没人,长官。”他转身对站在身后的安娜说。
她垂首仿佛在祷告,然后突然抬起头来。
“你最好彻底搜查一遍,说不定有可以藏身的柜子或僧洞(英国宗教迫害时期,神职人员藏匿所用)之类的地方,死人不会自己跳楼。死者九点四十分坠楼时,这里一定有人跟他在一起。”
凯斯卫点点头,这里一定还有僧洞或秘密通道。他精神一振,开始搜寻。凯斯卫敲着四周墙壁、掀开祭台上的覆盖物、检查各个画作背面,寻找任何可能有橱柜的地方。可是僧洞的假设很快就被推翻了,塔房或小教堂里面都没有藏身之处。然而门被锁上是事实,唯一的钥匙又是在尸体身上找到的。凯斯卫皱眉专心望着塔房的地板思索,也许凶手从某个活门逃出去了。可是晶亮的橡木地板平整地摊在他面前,连半丝痕迹都看不出来。接着凯斯卫瞥见屋子中央地板附近,有一小坨硬硬的东西,在光亮如新的木头地板上突起。他跪下来用手指摸着。
“有没有找到什么?”安娜问道。她一直望着窗外的庭院寻找线索。
“没有,长官,没找到。”凯斯卫不甚确定地答说。
他跟着安娜走下狭窄的梯子,两人来到精雕细琢的主梯时,安娜转身对他叹气说:“我想我们最好开始进行侦问,我们该从何开始?”
大家的看法基本上都差不多,皆对皮里森避之唯恐不及。皮里森在毕克比并非全职,每周只工作两个上午,不过那对大部份员工来说已经够久了。
会堂的公关室以前是间漂亮的寝室,里头有两位员工:黑发的珍妮年轻端庄,她穿了一身黑服,仿佛在服丧。斯文女气的马克则截然不同,穿的是鲜艳无比的紫色衬衫。一开始两人并不想说死者的坏话,然而等他们在安娜的母性前慢慢松懈下来后,就开始吐出真心话了。他们说,皮里森是个自以为是、极端讨厌的家伙,他嘲讽马克的同性恋,在员工圣诞派对上还傲慢地向珍妮示欢。马克和珍妮对死者一致表示不屑,也相互为彼此提供不在场证明。他们没看到或听到任何可疑的事,两人是在学生看到尸体坠落庭院、茉琳·派洛斯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打电话报警时,才知道皮里森死亡的事。马克和珍妮没什么情绪反应,更无半丝悲恸,好像对皮里森的惨死一点都不惊讶难过。
安娜接着去侦问炊事及清洁工。这些人跟皮里森虽然没什么来往,但问他们话并不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最多话的那名清洁工热心表示,遇有特殊场合时,他们偶尔会使用小教堂。最后一次是两周前,教区牧师在那里帮馆长的幼子命名。大部份员工都受邀观礼,但皮里森说他得到塔屋清理设备,所以没出席庆礼。凯斯卫坐在探长后头,将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细细玩味这项有趣的线索。燃烧的烛香能持续两周吗?他实在怀疑。
探长看看表,该找馆长谈一谈了。她喜欢到证人的工作或居住地点问话,因为他们的戒心越低,口风就越松。
如果馆长秘书巴克太太穿的是浆过的制服,看起来就很像从前的奶妈了。安娜和凯斯卫走进巴克太太井然有序的小办公室时,她正高兴地拿着小小的收音机说:“我到处在找这台机器呢,结果它竟然一直藏在公文篮里。”
巴克太太对两人友善地笑着,而且对这桩惨案好奇得不得了。
“我跟皮里森从来没什么接触……我也不想跟他有瓜葛。听说他那个人很花。”她故意眨眨眼,强调皮里森的无耻,“事实上哪,”她近乎呢喃地说,“他……嗯,他跟我老板的妹妹走得很近,而且还伤透她的心哟。不过当然啦,皮里森死了是很可怜。”她亡羊补牢地说,“你们觉得是意外吗?”
安娜没表示意见。
“今天早上九点钟你在哪里,巴克太太?”
“塞谬先生和我八点半在这里一起弄一份重要报告,怎么啦?”
安娜还未及回答,一名男子便从里头的办公室走出来了。
四十多岁的毕克比馆长塞谬是名好看的男人,他的身材虽然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精瘦,一头黑发也已经染霜,但棕色的眼睛仍闪着热情。塞谬请安娜和凯斯卫进他办公室,自己坐到旋转椅上,轻松地面对探长柔声的询问。
“我不会假装自己喜欢皮里森,他是修复高手,但绝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事实上,舍妹一年前跟他交往后,我才看清他的真面目。不过如果我们把看不顺眼的人全杀了,世上的人口一夜间必然减半。”说完塞谬紧张地笑了。
“九点四十分尸体发现时,你人在何处?”
“跟我的秘书一起在这里。”
“我们认为皮里森在坠楼前半小时就死了,当时你在哪里?”
“在办公室里,巴克太太和我提早进来弄一份报告。”
“皮里森坠楼时,你有没有听见尖叫声?”
“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实在不懂,探长,如果他已经死了,怎么还会坠楼呢?”
“我们就是想查明这件事啊,馆长。皮里森工作时一向锁住塔房吗?”
“是的,向来如此,他若受到干扰,会……嗯,会非常生气。小教堂是用来当储藏室的,偶尔有人会需要进去里边。”
“谁把东西储放在小教堂里?”
“公关部的马克和珍妮、导览人员、我自己以及我秘书。一开始皮里森还会勉强放人进去,不过几个月前,他实在受不了干扰,最后决定把自己锁起来,拒绝再帮大家开门了。不过因为他在这边一星期只工作两天而已,所以不致构成太大问题。”
“今早有没有任何人上去?”
“探长,若有人敢敲门,我们一定会听到皮里森破口大骂的。他上工的那两天早上,大家都会避开他。”
“塔房钥匙是不是由皮里森保管?”
“不是。我们只有一把钥匙,钥匙放在职员出入口边的橱子里,皮里森通常进来时才拿钥匙,然后一个人锁在塔房中。”塞谬笃定地说。
“皮里森大约九点时死亡,工作人员几点会到?”
“大部份在八点四十五分到,但导览人员会稍晚些,大概是九点十五分吧。所有人员都得签到,你若想查,请自便。”
“那皮里森呢?”
“通常他接近九点时就会到了,对了,我今早没看到他。”
“你八点半到时,钥匙还在橱子里吗?”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安娜·哈定站起来,将提包甩到肩后。
“谢谢你的帮忙,先生。”
塞谬将他们送到门口,表示愿意全心配合,善尽公民义务来协助警方,这时安娜才大步离开塞谬的办公室,走下宽大的楼梯。她心想,若能穿着华丽的古装从那些阶梯走下来,不知有多过瘾。她转头看着心事重重、跟在后头的凯斯卫。
“我想我们该去找那些孩子们谈了,凯斯卫,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现在应该回大厅了吧。”他犹豫地说,“呃……我能不能去跟停车场的守卫谈一谈,长官?我们抵达时,我注意到他在外边,我是刚刚才想到的。”
“那么我自己去跟八年C班的孩子谈吧。”她将提袋抱到胸口上,“别去太久。”
安娜来到楼梯底时,大厅吵得像繁忙的蜂窝一样嗡嗡响个不停。她找到八年C班。
安娜深吸一大口气后才走进大厅,她这辈子面对过无数的凶手和携械的抢匪,可是想到要面对三十名毛毛躁躁的青少年,就令她头皮发麻。安娜一进来,就知道这班小鬼非常亢奋,一群人吱喳个没完,屋顶的桁梁上回荡着几名男孩的破锣嗓音。安娜直接朝他们的老师走过去,她就站在石砌的大壁炉边,跟一名穿古装的女子谈话。
“威尼老师吗?很抱歉让您久等了。”安娜笑着说,“我会请一名警官记下所有学生的姓名住址,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维姬·威尼松口气地瞄着骚动不已的学生。
老师身边那名穿古装的女人紧张地把玩着挂在脖子上的珠宝。
“你就是茉琳·派洛斯吗?”安娜问,女人点点头。“我们得问你几句话,我们侦问过所有职员了,没什么好怕的。”
凯斯卫警官挑在此时走进大厅,孩子们一看到穿制服的警官,立刻安静下来。
安娜看到维姬像老友般地跟警官打招呼。
“乔伊,你看起来好帅啊。”说着还伸手去摸警官的蓝服袖子。“你很喜欢警务工作啊?这一向就是你的职志,不是吗……自从你查出谁在学校化学实验室放火后,就立志当警察了。探长,乔伊以前是我的得意门生哪。”
她用老师特有的骄傲口吻告诉安娜,而年轻警官只是默默地红着脸。
凯斯卫笑了笑,转头对茉琳·派洛斯说:“又遇见你了,派洛斯太太。今早我没机会跟你多谈,法兰西凯可好?”
茉琳·派洛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安娜的注意力开始飘开,一对锐利的眼睛瞥见一群贼头贼脑、围站在窗边的男生。这几个小鬼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不久安娜就弄清楚了。
“老师,”房中央有个高个女生说,“戴伦有火柴,老师……还有一根蜡烛。”
“是我找到的啦,老师。”戴伦大声反驳说,“我在窗台上找到的,我又没有要据为己有,老师。”
维姬·威尼无奈地叹口气将东西没收,交给茉琳·派洛斯。那是一小盒火柴和一根烧了一半、蕊心焦黑的短蜡烛……
凯斯卫朝安娜挨过去,悄声对她说:“长官,能不能到外头跟你说句话?”
安娜在众目睽睽下,好奇地跟着警官来到入口。
“长官,”两人站到门口的一对雕像下,警官表示道:“我刚才跟停车场的守卫谈过了……他提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顿了一下,“我想我知道皮里森是谁杀的,现在我想我也知道凶手是如何下的手。”
安娜瞪着他。
“我的确不懂,为什么一个在九点钟死于密室的人,会在半小时后从窗口坠楼,而且唯一的一把钥匙还放在他口袋里。快说吧,大神探,那副盔甲是不是用电脑操作的?还是凶手是住在古宅里的厉鬼?你怎么解释?”
凯斯卫看着安娜,发现她嘴角露出怀疑的笑容。
“长官,我得先请你帮我做一件事,一件最好,呃……最好由女人来做的事。”
“什么事?”安娜小心地问。
凯斯卫告诉了她。安娜抬着眉问:“你确定有这必要吗?”
“噢,有的,长官。”
“好吧,凯斯卫,你先走。咱们最好祷告高层不会查问这件事。”
两人又回到大厅,这回孩子们似乎比较安份也比较安静了。
“派洛斯太太,我们能不能到入口大厅跟您说几句话?”安娜甜声说。
茉琳·派洛斯瞄了维姬一眼,然后跟随安娜而去,她的长裙在石地上沙沙磨动。
“麻烦你把裙子提起来。”两人来到外头后,安娜提出要求说道。
茉琳惊恐地看着她。
“这太过份……”
“我并不是要求你脱衣搜身,派洛斯太太,只是请你把裙子提高而已,一下子就好。警官。”她对凯斯卫正色说,“请你站到门边,千万别让任何人进来。”
派洛斯太太无助而惊恐地四下顾盼,然后缓缓将裙摆提到膝盖高度,露出一双晒得极美的腿。
“请再提高些,派洛斯太太。”
茉琳·派洛斯正想拒绝,似乎又意识到自己已被识破,便又提高裙摆,露出一段缠在身上的红丝绳。
“麻烦你把绳子解下来,派洛斯太太。”
派洛斯缓缓解下身上的绳子,绳子便落在地上。那绳子有两段,每段的绳头都烧焦了。安娜将凯斯卫召回来。凯斯卫站着凝视红绳,似乎不太敢相信。
“警官,”安娜说,“要不要跟我们讲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斯卫从口袋拿出笔记,挺直身子说:“长官,是这样的。停车场守卫告诉我,他今天早上八点四十分抵达时,派洛斯太太的车子已经停进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起疑。守卫说,后来他在员工平时停车的地方又看到车子。我发现派洛斯的签到时间跟平时一样,是九点十五分。塞谬馆长跟我们提过,皮里森工作时,会把自己锁在塔房,不准任何人进去,因此我想到,如果他没让任何人进去,那么凶手一定早已经躲进房间了,也许躲在小教堂里。皮里森九点前抵达,所以凶手必然到得更早,而且已经躲起来了。钥匙只有皮里森在用——其他人都不会去锁塔房的门——因此这件事变得非常好办。凶手只需伺机用剑将皮里森刺死,离开时将门锁上,然后把车停到员工停车处,再跟平时一样去上班就行了。”
“可是,钥匙是在尸体身上找到的……”
“长官,这点我待会儿再做解释。接着我试图破解凶手的手法——凶手是如何让人以为皮里森是从窗口坠落的?我看到存放在小教堂里的绳索长度,以及祭坛上的蜡烛数量——三根,是奇数,所以很可能有一根蜡烛不见了。我在塔房中间的地板上发现一些蜡滴,于是便想,如果用绳子把尸体绑住,拉到打开的窗口前,例如将绳子绑在沉重的橡木桌上,再将点燃的蜡烛放到绳子下,让绳子慢慢烧断,这样凶手便有充裕的时间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了。尸体落地之后,凶手必须找个借口离开,以便藏匿绳子和蜡烛。小型录音机的事在这里可以得到解释。馆长用小型录音机录下要写的信函,但他的秘书说,录音机不知摆哪儿去了,害她找半天。我想是凶手把录音机偷走,录下凄厉的尖叫声,并适时在一大群观众面前播放,以提供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大楼里没人听见尖叫,因为录音带只在大厅里播放。接着凶手跑上楼去报警,不过她先绕到塔房,打开房门处理里面的证物,将烧过的蜡烛和火柴藏到自己的大袖子里,录音机也是藏在里面的。然后再把蜡烛跟火柴放到窗台,打算找机会将它们处理掉。可惜千算万算,还是被八年C班的小朋友找到,结果就败露事迹了。我说得对吧,派洛斯太太?至于绳子……还有什么比藏在宽大的古装裙子下更好?我到目前都还说得对吧,派洛斯太太?”
派洛斯看着他,眼中尽是哀求。
“乔伊,你跟我家法兰西凯是同学,你知道她很可爱的。她在这间博物馆上班时,认识一名年纪比她大的男人,被他迷得昏头转向,可是法兰西凯不肯把对方名字告诉我……我从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皮里森。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谈起他们的关系,他说的那些话……他谈论法兰西凯的样子,他其实只是在利用她,他说他打算尽快结束两人的关系,因为法兰西凯的占有欲越来越强,实在太黏他了。他说法兰西凯若敢跟他搞鬼,他就要害她在博物馆混不下去;他会去散播法兰西凯的谣言,说她工作能力太差。我不能坐视不管,看他毁了法兰西凯的事业和她的一生。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女儿呀。”
安娜点点头,心想,这种事若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她不知会有什么感受。安娜甩甩头抛开杂念,提醒自己要公事公办。
“在我逮捕你之前,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派洛斯太太?”她同情地表示,然后才背诵逮捕令。
“我今早八点到,将车停在后面的公用停车场,以免让任何员工瞧见。”茉琳·派洛斯静静地说,“塔房没锁——只有皮里森会去锁它——所以我躲进小教堂里。皮里森快九点钟时抵达,我杀死他,设好绳子和蜡烛,锁上房门,进车子里,按平时的时间上班。我拿过一些绳子回家试验,所以算准了在他掉下来时,会正在为八年C班作导览。乔伊说得没错,我趁上楼打电话报警时,先绕去塔房。我上楼时将录音带拿掉,趁着到馆长办公室报告出事时,把录音机塞回巴克太太的桌上。”
“可是塔房锁住了,唯一的钥匙在皮里森身上,所有人都说,你从没去过庭院,从未接近过尸体。”安娜不解地问。
茉琳·派洛斯默默站着,什么话都没说。
当派洛斯被带到在一旁等待的警车上面时,凯斯卫警官绕到屋后八年C班上游览车的地方。他耐着性子等孩子的老师数完人头后,才过去跟她说话。
“你一向很疼法兰西凯,对不对,威尼老师?”他柔声说,“法兰西凯的历史非常棒,是你最疼爱的学生。知道她在博物馆工作,你一定非常开心。我认为派洛斯太太跟你提过皮里森和法兰西凯的事了,我想你帮了派洛斯太太的忙,当她再度回到楼下时,你要她帮你看住孩子,自己则在救护车到达之前,到庭院查看皮里森是否还活着。派洛斯太太锁完塔房后,把钥匙交给你了。你趁着弯身检查尸体之际,将钥匙放进死者的口袋里。我说得对吗,威尼老师?”
维姬·威尼微微一笑,摇摇头说:“我无法忍受看那男的伤害法兰西凯,我非帮她忙不可。”她深深吸口气。“我们到底哪里露出破绽了?”
“你还记得化学实验室被烧掉的事吗?我在犯人的衣服上闻到了汽油味。”
“我怎么会忘记。”
“这回我闻到的是蜡烛味……我一直闻到蜡烛味,我的嗅觉一向很灵。”
乔伊·凯斯卫抬手搭到威尼老师肩上要逮捕她,年迈老师看着他双眼,然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