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多到傍晚礼拜开始都还没回来,他应该在基德的房间。打包回来的午餐也没动过。平贺只好独自前往礼拜再带食物回来,顺道处理掉盘旋起苍蝇的午餐,重新摆上晚餐。
这时,房门一瞬间打开了。回头一看,罗贝多站在门口。
“调查结束了吗?”平贺担心地问。
罗贝多一语不发地在桌前用餐。平贺很不安,自己鲜少见到友人完全不在乎外界的情形,也很难相信他会这样,像一场恶梦。趁着友人在用餐,平贺坐在一旁观察他的脸色。他变瘦了,眼窝很深,眼瞳却如野生动物一般闪闪发光。友人很快吃完晚餐放下汤匙,转头回视平贺。
“我休息的这段期间出了什么事吗?”他很确信出了事。
平贺清了清喉咙,“参孙神父昨天失踪了。”
罗贝多很感兴趣地靠近平贺的方向一些,“可以告诉我详情吗?”
“你昏倒的隔天,这里的神父一大早就因为参孙神父没出现而心神不宁。刚好朱利安主教出门看诊,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原本想再看看状况,但埃利诺与约书亚两位神父在午餐前过来拜托我陪同他们到参孙神父的老家。因为神灵祭从前天的夜里开始,他们很害怕外出,希望我陪同他们一起去。”
“神灵祭是什么?”
“是替‘军坷跋’这名精灵举办的祭典,”平贺复述了朱利安告诉自己的内容,“军坷跋是一条金色的大蛇,原型是咬了你的黄色雨伞节,祂是大地的第一个儿子,有七颗头,支配天、地和水。其中一颗头常吐出剧毒,世上无人能与之匹敌,军坷跋生性高傲,企图夺下天帝之位,但遭雷击打落地面,臣服于天地的命令。然而,天帝允许神灵祭举办的那天,大地上所有精灵都众集过来,乞求军坷跋降下该年的第一滴水。”
“原来如此……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目前没看到任何文献提到帕兹拿教祭祀的精灵。换句话说,军坷跋是这里的神明,但现在被教会视为堕落的恶魔,人人避而远之……原来是这样。”
罗贝多喃喃道。尽管事态紧急,但终于可以和罗贝多好好说话,平贺很安心。
“祭典当天,当地民众会向军坷跋献祭,像是牛、鸡或猪……但有些地方会将人当成贡品,例如婴儿……听说,献上宣教士也会让军坷跋高兴,因此宣教士都避免在这段期间外出——因为有这样的传统,埃利诺神父与约书亚神父才请求我和他们同行。”
“你们三人到了参孙神父的家,他家中状况如何?”
“我们没看到参孙神父和病杨中的母亲,只看到淌血的十字架,还有三具猴尸吊在天花板上。”
“淌血的十字架与猴子的尸体吗……”罗贝多搔着胡子。
“十字架上的血可能是鸟类的。至于猴子,约书亚神父说有的魔术师会用晒干的猴子头或活的猴子施行咒术。而埃利诺神父的说法是,如果参孙神父相信猴子可以强身健体,那些猴子可能是让生病的母亲食用的。无论如何,参孙神父和他母亲失踪是事实,我们向附近的警局报了案,警方在寻找参孙神父他们,但现在毫无音讯。”
罗贝多严肃安静地倾听着。
“我被蛇咬到,参孙神父行踪不明,你觉得两者有关吗?”
“这很难说,但两件事都在神灵祭发生。如果附近和其他神父说得一样存在信奉古老宗教的魔术师,他们攻击圣加尔墨罗教会也不奇怪了。”
“这样还真担心参孙神父的情况。”
“是的。”
“不过,要绑架参孙这样的大男人和卧病在床的母亲,应该要很多人闯进他家一同动手。”
平贺回想参孙神父的居所。他记得地面上铺着褪色的薄地毯,若有大批人士进到家中,应该会有鲜明的皱折,而地毯上的家具也可能移动过,但都毫无痕迹。当成床铺的稻草也没散乱的样子。
“参孙神父的家没有打斗的痕迹。”
“也许不是被人绑架。”
“既然不是人为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平贺的问题,罗贝多侧头思索,“朱利安主教不在教会的期间,参孙神父的母亲病情恶化而住院……也可能是这样。”
“若是这样就好了……这是我瞎猜的,这件事欧里拉说不定有参一脚。”
“欧里拉吗……他的确是让人不舒服的人,神父也说他是魔术师,确实很可疑。”
“你昏倒的那天,他告诉我:他没在饭菜下毒。”
“他竟然告诉你这种事。”
“这样反而更可疑,不是吗?”
“那约翰的验尸结果如何?”
“完全查不出为何没有腐烂,唯一的办法就只剩解剖了,但不可能这么做……”
“真麻烦,神迹调查的限制太多了。”
“你的调查怎么样了?”
罗贝多脸色一沉,垂下双眼,“调查才刚开始不久,可以暂时别问吗?”
“啊……好,没关系……”
为什么——但平贺问不出口,友人很为难,也许是有难言之隐,虽然猜不出原因,但他尊重对方,在内心起誓直到罗贝多愿意说之前,自己都不会主动过问。
深夜,有人用力敲打房门。
两位调查官惊讶起身,一打开门,一名拿着火把的男人就冲进来,连珠炮似地用法文说个不停。平贺听不懂,但似乎是什么大事。罗贝多问了两、三个问题后,男人点点头,用奇妙的手势解释某些事。罗贝多表情一变。
“平贺,准备出门。”
“发生什么事吗?”
“他发现疑似参孙的尸体。”
“那得通知大家才行……”
“不必,我们先去看。”
罗贝多说完便开始换衣服。平贺也换上衣服,带着放调查工具的工作包。罗贝多一拿起油灯,男人便往前走。他们走出教会高墙,穿过原野往幽暗的森林深处前进,不知终点在何方。
“罗贝多,他是怎么发现参孙神父的尸体?”
“正确来说,不是他发现,是采集蜂窝的女人发现的。夜晚时,蜜蜂行动会变迟缓,所以这附近的女人会在夜里摘蜂窝放入袋中再回到村里,用烟熏死蜜蜂再取出蜂蜜。附近有一座洞窟结着一个巨大的蜂窝,她们挑了适当的时机进到洞窟,正巧发现疑似参孙神父的尸体。”
罗贝多掀开垂落在四周的藤蔓回答。树林绵延不绝。一行人行走约一小时后,男人大吼起来,他指的方向有一座洞窟。罗贝多举起油灯走进洞窟,平贺和男人跟在他身后。洞窟中弥漫著作思的尸臭,等在前方的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极为罕见的诡异景象。
在不远之处,筑了一座祭坛。
三层祭坛的上端盘据着一只木雕蛇,蛇有七颗头,想必是军坷跋的雕刻。两旁的蜡烛显然用过了,融化的热蜡凝固成古怪的形状;第二层祭坛放着花、水果和盛了水的器皿;第三层则摆着魔术师的法杖及磨得非常光滑的石头,在其中,是一颗头颅。
一颗货真价实的头颅。他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正是参孙的脸。头颅的周遭流淌大量鲜血,四肢则朝向祭坛倒在前方。衣服腹部被划开,肚脐旁有一道波浪状伤痕。伤口很新,有渗血的痕迹。平贺与罗贝多藉着油灯的光仔细检视参孙的身体。
“死了多久?”罗贝多问。
“从皮肤变色、死后僵硬的程度和尸臭浓度来看,应该两天了。”平贺回答。
在这种环境下死了两天,尸体出现这种状态也无可厚非,反而显出约翰的特殊性。他果然受到了特别的祝福。平贺茫然地思考时,罗贝多接着发问:
“也就是说,你发现他失踪时,他就已经被杀了吗?”
“是的……你被蛇咬的那晚他就丧命了。不过,他腹部上的印记是什么?”
罗贝多转身问站在他们后方的男人,然后将对方的回答翻给平贺听。
“这是当成贡品献给军坷跋的记号。通常是烙印在供奉的家畜上。”
“参孙神父成为贡品,献给军坷跋吗?”
“看来是这样。”
“有人将蛇放进我们房间的床上,又有人将参孙神父作为贡品献祭给军坷跋……圣加尔墨罗教会果然被盯上了。”
“恐怕是。不过现在找到参孙神父了,他的母亲又在何处?”
“不晓得……”
平贺从波士顿包拿出相机,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地将现场拍摄下来。每一次按下闪光灯,罗贝多的眼前便一片惨白,虽然刺眼,但他眼也不眨地凝视参孙的尸体,静静地说:
“虽然看不出来有没有被捆绑过……但正如约翰的预言,神父在神灵祭当天被杀了……”
预言应验了。平贺怀着难以释怀的心情点点头。
“的确是这样。”
“参孙神父这样孔武有力的男人,很难想像他毫无抵抗、不受捆绑就被杀了。”
“是把重病的母亲当成人质胁迫他吧。”
“这样就说得通了。”
“嗯。”平贺停止拍照,仔细观察被砍断的脖子切口,“应该不是尖锐的凶器……是非常钝的刀,颈椎的断面血肉模糊。”
平贺拿出棉棒采集伤口上的血。
“竟然是钝刀,真令人毛骨悚然。”罗贝多感到恶心地皱着脸。
“不仅如此……”平贺望着岩石一角的血浆,“你看,血是朝这个方向喷吧?非常大量,致命伤应该是颈动脉,大量鲜血在切断的一瞬间喷到这个地方。颈动脉一旦被砍断便会马上喷出鲜血,这上面才会有血迹。”
平贺指着岩石。罗贝多回头一看,“真的……”
“颈动脉被砍断后,参孙神父不到五分钟就失血身亡。不过他两分钟就昏迷了,不会太痛苦,头则是死后才砍下来。凶手让尸体面朝上躺下,从上方砍断脖子,证据是喉头断面很整齐。”
罗贝多惊呼一声,似乎察觉到什么。
“怎么了?”
“奇怪,尸体没戴着十字架。”
这么一说,的确没见到参孙平时挂在胸前泛着银色光芒的十字架。
“是犯人拿走了吗?”
“不晓得……真奇怪……”罗贝多深思。
最后,两人离开现场回到教会,商量过后向朱利安报告。深夜时分,他们举起油灯走进教会。走廊的火炬都灭了,夜晚深邃悠远,在这混杂着诡异和静谧的黑暗中,恶魔仿佛随时一跃而出。两位调查官静静穿过幽暗的走廊,抵达光之塔中央,弯月高挂天空。幸好月光存在,照亮了黑暗的道路。一进礼拜堂,祭坛上的吊灯亮着一盏,照出青铜制的耶稣像。或许是光线的关系,雕像失去了往常耀眼圣洁的美感,反而有一股妖艳到毛骨悚然的氛围。
平贺胸口一阵刺痛,犹如在黑暗中看到一道光芒照耀出悄悄地隐藏起来的真相。他看向友人,罗贝多严肃地盯着雕像。或许他也有同样的心情,平贺想。
两人不约而同画了十字圣号。
荣光归于父子圣灵。
从今时直到永永远远。阿们。
两人自然而然地一同祷告。这不是刻意而为,是共同的默契。平贺坚信他们被名为信仰的强烈羁绊缔结在一起。
他发誓自己一定要信任重要的挚友。
“平贺,我们走吧。”
罗贝多强而有力的声音一落,两人便前往深处的主教室。每日用香油涂抹、极具份量的木门刻着生命树的图腾。凑近一闻,门上还散发柑橘的香气。罗贝多用金属制的狮子造型门鎚敲门。
“朱利安主教!朱利安主教!请起来!”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座教会。
没多久便听见主教室内传来声响,那是脚步声和开门声。一定是朱利安打开个人寝室的房门,接着是一阵逐渐变大的脚步声,然后主教室的门开启一些,露出朱利安的半张脸,“怎么了?这么晚……”
“我们发现参孙神父的尸体了。”罗贝多说。
朱利安惊愕地瞪大眼,“参孙神父的尸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刚刚在现场的男人通知我们这件事,我们也去确认了,那的确是参孙神父的尸体。”
“请稍等,我去准备一下。”
朱利安说完后关上门。经过二十分钟左右,穿着主教服的他有条不紊地现身。
“参孙神父现在在何处?”因为紧张吗?朱利安的嗓音偏高,听起来和平时不同。
“请跟我们来。”平贺说。
朱利安点点头,三人拿着油灯离开教会前往洞窟。带路的是罗贝多,平贺不擅长记路,而友人对空间记忆很强,无论多么复杂的路,这男人去过一次就能熟记。走了好一段时间,终于抵达现场。
目睹眼前的惨状,朱利安非常震惊。他用虚弱的口吻询问两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无法理解……”
“参孙神父也许被当成贡品了。”平贺回答。
“贡品?”朱利安一脸狐疑。
“请看祭坛,上方放着军坷跋的木头雕刻。这是为了神灵祭设置的祭坛,其次是那里。”
平贺拉着他的手走近参孙。朱利安微微发着抖。
“参孙神父的腹部有一个印记,这是作为军坷跋贡品的印记。”
朱利安深深凝视着参孙腹部的波浪状伤痕。
“这是贡品的印记吗?”
“发现现场的男人是这么说的。”罗贝多走向他们。
“参孙是一名信仰虔诚的神父,更是神忠诚的仆人,但……他居然死得如此凄惨……可不可以至少整理他的遗体,让他的双手拿着十字架交叠在胸前?”朱利安恳求。
平贺认为验尸完再这么做比较好,可是罗贝多干脆地答应了,“就这么做吧。”平贺有些吃惊,但不动声色。朱利安走近参孙,将玫瑰念珠十字架放在他的双手中并让他握着,接着划出大大的十字圣号,祷告:
天父啊,我的主,我的父。
天父的天使降临迎接他,
拯救并守护他的灵魂,
献给至高之处的天父。
愿天使带领他的灵魂前往天国。
主啊,请赐给他平安永恒的安眠,
慈爱的光光照他,
主啊,请称用宽大的心,赦免他的灵魂在今生所犯下的罪。
主啊,请求称的同情。
祷告是奉耶稣基督的圣名,阿们。
罗贝多望着正在祷告的朱利安,嘴角浮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