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麻布十番车站步行到那栋建筑物只要几分钟,距离餐饮区有一小段距离,周围都是办公大楼。
走进建筑物,看着墙上的牌子,‘平井律师事务所’位在四楼。他搭电梯来到四楼,立刻看到了律师事务所的入口。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柜台,可能平井事先已有交代,中原报上姓名后,女人立刻满脸笑容,伸出左手指着里面说:“请你去三号房间坐一下。”里面有一条走廊,走廊旁有几个小房间,房间门口有写了号码的牌子。
他走进三号房间,房间差不多一坪多大,桌子两侧放着椅子,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东西。
他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原来大家都是在这种地方做法律咨商。
得知小夜子在这里采访平井律师,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对中原来说,平井肇一直都是可恨的敌人,即使在法院做出死刑判决后,这种想法仍然没有改变。得知平井打算向最高法院上诉后,比之前更加痛恨他。
但是,小夜子不一样,在思考对自己来说,审判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也想要了解为被告辩护的律师的想法。任何事只从单方面观察,无法把握真相。中原为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这么简单的道理感到羞愧。
他想要沿着小夜子的足迹走一遍,总觉得了解她在思考什么,想要做出怎样的决定后,可以看清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他思忖着小夜子是怎么联络到平井,于是想到了山部。打电话问山部后,得知果然是透过他。小夜子找他商量了这件事,他把平井介绍给小夜子。
中原拜托山部,是否可以为自己引见,山部欣然应允。
“我猜想你看了那些稿子,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没问题,我帮你联络。”中原很快就接到了山部的联络,平井也很想见他。所以,中原今天来平井的律师事务所。
一阵敲门声。中原说了声:“请进。”门打开了,一身灰色西装的平井走了进来。他像以前一样留着五分头,只是多了不少白发,眼睛仍然有点斜视。
“让你久等了。”平井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好久不见。”他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不好意思,这次为这种麻烦事找你。”中原鞠了一躬说。
“不会不会,”平井轻轻摇了摇手,“我很想知道你的情况,你的前妻也死得这么冤枉,你一定很痛苦。”
“你知道小夜子遇害的事吗?”
“警视厅的刑警也来找过我,想要调查这次的嫌犯和滨冈小夜子女士之间有什么关系。刑警给我看了嫌犯的相片,但我回答说,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好像只是随机杀人。”
平井面不改色地轻轻点了点头,斜视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虽然在审判时觉得很可怕,但今天觉得他的眼神很真诚。
“我想你应该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就直接进入正题,”中原说,“小夜子打算出书,内容是批评废死论。她似乎也来采访过你,我希望了解一下,你们当初谈了些什么。”中原向平井确认了小夜子稿子上提到的和平井之间的谈话。
“我的确这么说过,任何一起事件中都有很多故事,不同的事件当然会有不同的故事,如果只有凶手被判处死刑这样的结局,这样真的好吗?而且我认为这样的结局无法帮助任何人。但是,如果问我还有怎样的结局,我也答不上来。正因为找不到答案,所以废死论也只能原地踏步。”
“遗族也无法得到救赎。”
“你说得对。”
“因为你是律师,所以才提出上诉吗?”
平井听不懂中原这句话的意思,诧异地微微偏着头。中原注视着他的脸说:“我是说我们那场审判的时候。在第二审做出死刑判决后,辩护律师提出了上诉,听说是你的指示。因为你是律师,不能就这样接受判决,所以提出上诉吗?”平井吐了一口气,看着斜上方后,握着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把脸凑了过来。
“后来撤销了上诉,你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从报社记者口中听说的,蛭川说太麻烦了,所以要求撤销。”
“没错,你听了之后,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中原耸了耸肩膀,“心情很复杂。虽然很乐于看到死刑确定,但我们这么认真投入这场审判,他好像不当一回事,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平井点了两次头。
“我想也是,你太太也说了同样的话,但蛭川说的太麻烦不光是对审判,也同时是对活下去这件事感到麻烦。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在漫长的审判期间,蛭川的心境的确发生了变化。初期时,对生命还有执着,所以才会对遗族道歉,也会微妙地改变供词的内容,但随着一次又一次开庭,在法庭上频繁听到死刑和极刑的字眼后,他内心也渐渐感到灰心。在第二审的判决出炉之前,他曾经对我说,律师,其实死刑也不错。”中原忍不住坐直了身体,这句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自己的行为必须判死刑。他回答说,他不懂这种事,让法官决定就好。他之所以觉得死刑也不错,是因为觉得人终有一死,既然有人决定了自己的死期,这样也不坏。你听了他这番话,有什么感想?”中原觉得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他努力思考着,试图表达自己目前的心情。
“该怎么说……很、空虚,或者说很郁闷。”
“我想也是,”平井吐了一口气,“蛭川并没有把死刑视为刑罚,而是认为那是自己的命运。透过审判,他只看到自己命运的发展,所以根本不在意别人。死刑确定后,我仍然继续去面会,和他通信,因为我希望他面对自己犯下的罪,但对他来说,事件已经是过去式,他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你知道已经执行死刑了吗?”
“知道,报社打电话给我。”
那是在做出死刑判决的两年后,报社打电话来,希望他发表意见,他拒绝了。法院等政府机构并没有通知他执行死刑的事,如果不是报社记者打电话来,他可能至今仍然不知道。
“得知死刑执行后,有没有什么改变?”
“没有,”中原立刻回答,“完全没有……没有任何改变,只觉得‘这样喔’而已。”
“我想也是。蛭川到死也没有真正反省,死刑的判决让他无法再有任何改变。”平井用略微斜视的眼睛注视着中原,“死刑很无力。”
中原在那家定食餐厅吃完晚餐,回到家后,打开了小夜子的稿子。
死刑很无力——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小夜子的文章中有关采访平井的部份以悬而未决的方式中断,中原隐约察觉到其中的理由。她可能不愿意接受平井的意见,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死刑很无力”这个观点。
然而,她应该和中原一样,得知蛭川生前的情况,强烈感受到冗长的审判过程毫无意义。蛭川并没有把死刑视为刑罚,只认为是自己的命运而灰心地接受,既没有反省,也没有对遗族表达任何忏悔之意,只是等待执行的日子到来——中原很后悔自己听了这些事。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蛭川有没有后悔或反省,没想到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他有偿还自己罪行的意识,得知他毫无悔意,内心深受伤害。他再度体会到,遗族会因为各种不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受到伤害。
小夜子对和平井之间的谈话没有做出任何结论,直接进入了下一章。下一章是关于再犯的内容。有道理。中原忍不住拍着大腿。蛭川是在假释期间杀害了爱美,也就是再犯。
小夜子首先指出,受刑人在出狱五年以内,再度回到监狱的比例将近五成。如果将范围缩小到杀人,有四成凶手都有过前科。
如果只是关进监狱,无法矫正犯罪者的心——这是本章的论点。
小夜子采访了近年发生的几起杀人案,这几起杀人案的共同点,就是凶手之前曾经因为杀人罪而服刑,只是并非像蛭川那样是在假释期间,而是服刑完毕出狱后犯案。也就是说,他们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在二零零四年之前,有期徒刑的上限是二十年,如果只有杀人,通常是十五年。即使在服刑期满出狱之后,年纪还很轻,还有体力再度杀人。
再犯的动机几乎都是为了钱财,而且大部份都和初犯的内容相同。小夜子对此敲响了警钟,认为这个事实证明了监狱的更生制度完全没有发挥功能,今后再犯的可能性相当高。因为出狱之后,几乎毫无例外地面临经济穷困的问题。统计数据显示,受刑人服刑期满后,有七成以上找不到工作。
目前,有期徒刑已经从二十年增加到三十年,但小夜子认为并没有意义。日本人的平均寿命大为增加,只要想到二十多岁杀人的凶手在五十多岁就可以出狱,就无法安心过日子。
况且,长期服刑,就可以让受刑人洗心革面吗?看到小夜子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列举的几个案例,中原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他看到了蛭川和男的名字。小夜子在文章中写道:‘正如在前面已经多次提到,杀害我们女儿的蛭川和男当时正在假释期间,他在案发半年前在千叶监狱关了二十六年。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因为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很多相关者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在和几位遗族见面后,终于了解了整起事件的全貌。’中原看到这里,倒吸了一口气。小夜子调查了蛭川犯下的第一起杀人案。当初在开庭审理时,只听说了大致的概况。
中原很想知道详情,立刻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根据小夜子的调查,那起命案的情况如下。
当时,蛭川在江户川区的汽车保养厂工作。他那时候喜欢赌博,只要一下班,就去打麻将赌博。如果只和同事打麻将也就罢了,但他不久之后,就去麻将馆和陌生人一起打,其中也有黑道兄弟。当他清醒时,已经欠下了巨额的债务。
刚好在那时,有一辆高级进口车送来保养厂。当时很少有进口车,车主是一位穿着打扮很有品味的老人。小夜子在文章中用A先生称呼他,A先生是当地的大地主,经营停车场和大楼,是保养厂的大客户,厂长也很礼遇他。
那天,厂长指示蛭川把保养好的车子送去A先生家,于是,蛭川开着车子去了A先生家。
按了门铃后,A先生来开门,叫他把车子停在隔壁车库。A先生家旁有一个很大的车库,还装了屋顶。蛭川按照A先生的指示把车停好。
A先生请他进屋,蛭川在客厅向A先生说明了保养的项目和金额。A先生叫他等一下,走出了客厅。
在等A先生回来时,蛭川打量室内,从客厅的摆设和挂的画中,察觉A先生家境优渥,猜想应该有不少存款。
不一会儿,A先生回来了,蛭川接过钱之后,把收据交给A先生。A先生心情很好,似乎看到车子保养之后,还洗得一乾二净感到很满意。
蛭川说,是他洗的车子。A先生问他,是不是老板叫他洗车。蛭川回答说,不是,因为觉得既然要把车子送到客人家里,就应该把车子洗干净。
A先生听了,心情更好了,称赞他说,时下很少有这种年轻人,甚至还说,有他这种年轻人,日本的未来充满希望。
蛭川听了A先生的称赞,忍不住有了非分之想。既然A先生这么喜欢自己,只要开口拜托,应该愿意借钱给自己。于是就老实告诉A先生,自己正在为钱发愁,可不可以帮自己一下。而且,也向A先生坦承了借钱的理由。
A先生听了之后勃然大怒,开始指责蛭川说,如果是穷学生的话还情有可原,他绝对不会借一毛钱给沉迷赌博的人,这种人简直是人渣,也不想开这种人保养的车子,扬言要把那辆车子卖掉。小夜子在文章中谨慎地提醒,当时的情况都只能靠蛭川的供词还原,无法排除他夸大其词的可能性。
总之,蛭川听了A先生的话恼羞成怒,拿起桌上的巨大水晶烟灰缸打向A先生。验尸报告中指出,尸体遭到正面殴打。当A先生倒地后,蛭川骑在他身上掐死了他。
就在这时,A先生的太太B夫人端茶进来。蛭川以为家里只有A先生,但其实B夫人在里面的房间。她看到蛭川正在攻击A先生,放了两杯茶的托盘从她手上滑了下来。蛭川离开了A先生,扑向夫人。把逃向走廊的B夫人扑倒在地,用手掐死了她。
蛭川擦掉烟灰缸上的指纹,开始在屋内物色,但并没有找到任何特别值钱的东西。他担心逗留太久会被人发现,于是从客厅内的女用皮包里拿出皮夹,抽走了几万圆后立刻逃走。
虽然蛭川的犯罪手法很拙劣,但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会被抓到。翌日仍然正常上班。
案发后两天,A先生的朋友夫妇去A先生家,发现他们已经面目全非,立刻报警,事情也就曝了光。
蛭川很快就遭到逮捕。刑警去了工厂,蛭川声称的确和A先生见了面,但收了钱之后立刻离开了。他以为烟灰缸上的指纹已经擦掉,所以就高枕无忧了,却没有想到自己不小心在皮夹上留下了指纹。也许他以为皮革制品不会留下指纹。当刑警告诉他指纹一致时,他马上承认自己杀了人。
审判时,争论的焦点放在是否有杀意这件事上。B夫人的情况很明确,蛭川为了杀她才追上去掐死她,但辩方主张A先生的情况应为伤害致死,而且法院采纳了律师的意见。因为A先生的直接死因是脑内出血,也就是说,在蛭川恼羞成怒地举起烟灰缸,第一次打向A先生时,A先生就已经死了,法院认定蛭川当时并没有杀意。
他只杀了B夫人,并没有想杀A先生——四十年前,两者的差别很大。而且,蛭川并非计划杀人,也让检方下不了决心求处死刑。
于是,蛭川和男最后被判处无期徒刑。
根据小夜子的手记,A夫妇的外甥女告诉了她这些情况。A夫妇虽然有一个儿子,但在十年前罹癌去世,媳妇从来没有从她丈夫口中听说过这件事。
那位外甥女是A先生妹妹的女儿,当时她二十多岁,对那起命案记得很清楚,对于审判却完全没有记忆。她从父母口中得知了判决经过。但她的父母似乎也不是很清楚,是事后听人转述的。
小夜子在文章中写道:‘遗族中没有人知道杀害A夫妻的凶手被判了怎样的刑责,不要说亲戚,就连A夫妇的独生子也一无所知。
‘A夫妇的儿子和亲戚希望判处凶手死刑,也深信审判的结果如此,但不知道为什么,凶手并没有被判处死刑,在判决出炉后很久,他们才知道其中一起杀人罪变成了伤害致死罪。
‘报社记者曾经采访A夫妇的儿子,请他发表感想。
‘“强烈希望凶手在监狱好好反省,绝对不可再犯相同的错误。”当时,他并没有接到蛭川的道歉信,之后也没有收到。’
小夜子似乎去千叶监狱调查了蛭川服刑的情况,但一个默默无闻,又没有人脉关系的自由撰稿人,能够采访到的内容有限。‘我努力寻找当时的监狱官,很可惜并没有找到。’于是,她着手调查了无期徒刑的受刑人如何才能获得假释。根据刑法第二十八条,“……有悛改之状……无期徒刑服刑满十年时……始得假释”,“悛改之状”是深刻反省、悔悟改过,没有再犯疑虑的意思,小夜子想要了解如何判断受刑人有“悛改之状”。
小夜子采访了一名僧侣。他曾经在千叶监狱担任教诲师,监狱每个月会举行一次教诲,让受刑人为在该月去世的被害人在天之灵祈福。铺着榻榻米的教诲室只能容纳三十人,每次都人满为患。
僧侣说,参加教诲的大部份受刑人看起来都很真挚,但无法断言是否为了争取假释伪装出悔改的态度。
小夜子采访了千叶监狱的前职员,那个人对蛭川没有印象,但告诉小夜子“既然能够获得假释,就代表在监狱内表现出反省的态度,在决定是否能够获得假释的地方更生保护委员会面试时,委员也认为他已经悔改。”小夜子也想要采访地方更生保护委员会的人,想要确认以怎样的基准决定假释,可惜无法如愿。因为她一说出采访目的,对方就拒绝采访。她改用写信的方式,也都石沉大海。
小夜子在手记中难掩愤怒地写道:
在我们的女儿遇害事件的审判中,蛭川表达了道歉和反省之意,但他的演技拙劣,不光是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些话言不由衷。蛭川入狱期间应该没有犯什么大错,也参加了教诲,但只要稍微仔细观察,就知道他是伪装的。然而,这种人竟然让他出狱,只能说,地方更生保护委员会的委员有眼无珠。说到底,所谓假释只是为了解决监狱爆满问题的不负责任行为。
如果蛭川在第一起杀人事件中被判处死刑,我们的女儿就不会遇害。虽然是蛭川动手杀了我女儿,但是政府让他活命,让他再度回到社会,所以可以说,是政府杀了我女儿。无论杀人凶手是事先有预谋的计划杀人,还是在冲动之下杀人,都可能再度行凶,但在这个国家,对不少杀人凶手只判处有期徒刑。到底有谁可以断言,“这个杀人凶手只要在监狱关零零年,就可以改邪归正”,把杀人凶手绑在这种空洞的十字架上,到底有什么意义?从再犯率居高不下,就可以了解无法期待服刑的效果,既然没有完美的方法可以判断受刑人是否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就应该以受刑人不会改邪归正为前提重新考虑刑罚。
小夜子在最后总结道:“只要杀人就判处死刑——这么做的最大好处,就是这个凶手再也无法杀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