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离炎热的夏夜进入便利商店,简直就像到了乐园,便利商店为了省电,没有把冷气开得太强,感觉恰到好处,满身大汗瞬间无影无踪。要说不困是骗人的,但我也不打算再回到那个热死人的房间,所以往购物篮里摆了水和自有品牌的运动饮料,然后不是去结帐,而是前往杂志架。
我这辈子第一次在这种时间看免费杂志,睡眼惺忪的店员对我不理不睬,感觉比白天要轻松舒适,干脆就在这里撑过睡不着觉的夜晚吧。正当我望着外面逐渐转亮的天色发呆时……
“咦?”有个小朋友独自走在昏暗的夜里。
“不会吧……就一个人?”
我不禁脱口而出,看看店里的时钟,快要凌晨四点,虽然说夏天日出时间比较早,现在也不是小朋友起床活动的时间,应该说,这种年纪的小朋友就算大白天独自出门都令人担心,虽然不知道正确年纪,不过看来只有两三岁左右吧。
会不会是一下子没看见妈妈就跑出门找人?不至于真的落单吧?我低头看杂志,接着又担心地往外看,小朋友还是一样,摇摇晃晃地独自在马路上东张西望,我在便利商店里观察了一阵子,还是没见到大人出现。
一担心就没完没了,我最后还是忍不住迅速结帐,冲出超商。虽说凌晨路上没什么车,但小朋友刚才已经拐了个弯,前面就是旭川主要道路之一的环状线,即使是凌晨,依然有川流不息的车辆。
果然,当我追过去,就见到小朋友大胆地想穿越环状线,这下根本来不及走人行道,我连忙从眼前的医院停车场抄捷径,跳过铁链围篱全速冲过去。
“危险!”
我放声大吼,小朋友吓得停下脚步、朝我看来,我抓准时机,几乎是以冲撞的姿势扑过去。
“呜!”我虽然紧紧把小朋友抱在怀里,却因为冲太快,肩头撞上电线杆,身后立刻传来大卡车轰隆隆的声响。
“好痛……”剧痛让我一时眼冒金星,看见怀里的小朋友双眼圆瞪,不禁松了口气。她的表情虽然惊讶,但至少不是哪里痛的臭脸。
“有没有哪里会痛?”我摸着刺痛的脑袋瓜问道,对方点点头。
“咦?撞到了吗?”我赶紧追问,小朋友不开心地举起手,原来是我把手握得太紧。真是的,还好只是这点小事,吓死我了,幸好平安无事。我松了口气,很庆幸最后有赶上,要是没有撞到电线杆,应该挺帅的吧。好吧,稍微出点糗才是我的风格。
“呃,就你一个人啊?”
真乱来,差点就要进眼前这家医院了,她还处于状况外,不以为意地起身,打算往前走。话说回来,她为什么一个人走在路上呢?我放开她,蹲下来问,见她点点头。
“跟爸妈走丢了?”
她似乎听不懂这个问题,一脸疑惑的表情。
“是不是迷路了?”这个问题也无法沟通。
“呃……”真是头大了。
“嗯……先跟大哥哥去派出所好不好?”
小朋友似乎也不懂派出所这个词,幸好我一伸手,小小的手也牵了上来,那微弱而明确的触感,让我深深庆幸自己救了一条小生命,不禁感到欣喜。
我爸在我小时候就过世,妈妈没再婚,所以我没有任何弟妹,表亲堂亲又都比我大。我是不讨厌小朋友,只是没什么接触机会,这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小的小孩单独相处,所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或是该说些什么,不过是牵着小小的手,心底就涌出一股保护欲,那既像是责任感,又像非帮不可的使命感。
这小朋友理着耳下短发,身穿印有蝴蝶结图案的蓝色睡衣,背着黑色肩带的小背包,年纪太小了,看不出性别,从服装来看应该是女生。我不自觉低头一看,然后大吃一惊。
“什么!打赤脚?”
仔细一看,她不仅没穿鞋,连袜子也没有,仿佛背了个背包就离家出走。
“哇,好重!”
我连忙把她抱起来,竟然超乎想像地重,又让我大吃一惊。小朋友都这么重吗?回想起路边的婆婆妈妈抱着小孩手提重物,每个都显得若无其事,这耐力实在太令人佩服了。
我本人是不记得了,但妈妈说我每次出门都要人抱,直到现在老哥跟爷爷还会拿这件事情当笑柄。妈,请原谅我叫你布鲁特斯。我一边反省,一边抱着小朋友走向派出所,走没几步路就觉得手酸,却又不能放下来,想说改用背的,又担心她没抓好会摔下来,最后还是得用抱的。小朋友或许是走累了,半途开始呼呼大睡,变得更沉重,当我连腰都开始痛起来,才总算走到派出所,时间不过十分钟左右,我却已经精疲力竭。
“不好意思。”往派出所里看去,里头空无一人。
“来了,怎么啦?”
正在伤脑筋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喊我,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原来是个警察走下警车,看来他刚刚都坐在警车上。
“不好意思喔,刚刚有人报警说附近出现变态,大家都出动了。等很久了吗?”
这位警察顶着鸟窝头,三十几岁,口气亲切得像个约好时间却迟到的朋友,长得很平易近人,虽然口气有些轻浮,却不让人讨厌。
“那个……有个小朋友自己走失了,所以我先带过来。”
“自己走失?你认识吗?”
警察看看熟睡的小朋友,拿原子笔指着椅子要我先坐下。
“不,不认识。我去便利商店买东西,刚好发现小朋友走失。”
“也对啦,认识就不会带来派出所了。话说你这时间去便利商店?不是还未成年吗?”
“我的确未成年,是因为房间电风扇坏了,想买个冷饮来喝。”
“这样也不太好喔。”警察用原子笔揉着太阳穴说。
“别这样讲嘛,总比中暑晕倒好吧。”
“这么说也是啦。”我不开心地反驳,顺便把熟睡的小朋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不过最近治安很差,男生也要小心……所以呢?小朋友走失?目前没接到有人报案耶。”
“或许爸妈睡着了没发现吧,她穿着睡衣还打赤脚呢。”
“嗯……怎么会没发现呢……”警察喃喃自语,摇了摇熟睡的小朋友。
“喂,小鬼头!……”
小朋友睡得很熟,没有马上醒来,摇了两三下也只发出几声沉吟,扭了扭又继续睡,警察默默看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捏住她的鼻子。
“警察先生!”
“啊,这样不好喔。”
这么小的孩子,要是窒息怎么办!我连忙挥开警察的手。唉,这个鸟窝头乍看是很亲切,但似乎不太可靠,我对他感到一阵担忧。
或许是因为呼吸不顺,也或者是我们太吵,小朋友不开心地揉揉眼醒了过来。
“唷!小鬼头醒啦!”
警察“唷!”的一声举起手来,小朋友一脸错愕地看着警察,似乎想问这个鸟窝头是谁,然后慢慢环视派出所,看到我在旁边,才放心地微笑,那天真无邪的笑容真像樱子小姐,不过樱子小姐的笑容可能更稚气。
“嘿,小鬼,哥哥是警察,你叫什么名字啊?”
“……”警察这么问,小鬼头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你会说自己的名字吗?”我接着问,小鬼头点点头,看来是认得我了。这样一来,我更不方便丢下她自己回家,却也因为被记住而开心。
“那把名字告诉我们好不好?”警察又问了一次,小鬼头这次对警察点头,说了声“脚一”。
“脚一?”我与警察异口同声地问。
“会不会是小依?”
“难不成姓伊?”
我歪头思索有没有这种名字。最近取名字的风气很自由,搞不好她真的叫“脚一”,不过比较可能是小朋友口齿不清的昵称。我们决定先何个方便的称呼,就不去推敲正确的名字了。
“那就先叫你‘小依’罗。”
警察绷着脸提出相同结论,然后问:“小依,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呢?”没想到小依一听,突然气得在椅子上挥舞四肢。
“不是南恩!”
“南恩?”
我差点噗哧一笑,应该是把“男生”念成“南恩”了,这真是个可爱的口误。不过看来是没办法问出她的姓名地址,也只能叹气了。抬头一看,警察的脸色比我更为难。
“她说自己不是男生?伤脑筋,我最怕小女生了,老人家还比较合得来。之前还有个婆婆说孙女未婚,要帮我安排相亲呢……”
“警察先生。”看来这个人一讲话就没完没了,我赏了他一记白眼,要他收敛些。
“啊,对对,总之小朋友说话就是听不懂啦。”
这个人果然不可靠。
“我也不仅啊!伤脑筋……要是身上有带什么证明身分的东西就好了。”
我想起小依背着一个小背包,问她:“借哥哥一下好不好?”顺手去拉背包的背带。
“这是脚一的!”
“对不起啦,这个背包好可爱喔,可不可以看看里面?看看就好喔。”
小依拉住背带猛摇头,我放慢语气问,并努力保持笑容,她先是气鼓鼓地瞪着我和警察,想了想后,又提心吊胆地用眼角盯着警察,总算把背包放下来给我。
“谢谢。”
我道谢接过背包,质地是柔软的绒布,原本应该是熊猫造型。为什么说“原本”?因为背包用了很久,白色部分已经变灰色(或许这样比较接近实际的熊猫颜色),熊猫的尾巴带有脱线的线头,还沾了已经干掉的饭粒。
“怎样?有没有什么姓名之类的?”
因为小依的态度而受伤的警察有些不自在,从身后看我打开背包边问。他可能是怕碰了背包会被小依骂,但也可能根本不想碰吧。
“如果有写字就好了。”
拉链似乎沾了什么红红黏黏的东西,我不是很想碰,但又不能不仔细看看,只好把心一横,拉开拉链。
“嗯……”
背包里有只企鹅小玩偶,应该是旭川动物园卖的,一样脏兮兮、黏呼呼;还有用到一半的小包面纸、儿童手机、儿童护唇膏、速食店套餐送的有声玩具,不过所有东西和背包本身都没有写姓名地址,也找不到能辨识身分的资讯。
“看来还是要报警协寻?”
“可是目前没有接获任何通报啊。”
小依小心翼翼地一件件收起被我拿出背包的“宝贝”,骄傲地说“电话!”“口红!”(应该是指护唇膏)看她这番举止,我不禁有个疑问。
“这么小的小朋友,要怎么开大门锁?”
“谁知道?或许本来就没锁吧。”
“啊,对喔。”
旭川是城市也是乡村,在北海道的规模仅次于札幌,算是道北区的主要城市,有星巴克又有大医院,但居民基本上是温和保守、脚踏实地的农民个性。旭川人拥有肥沃宽广的土地,以自产自销的精神为荣,然而自给自足的习惯反而让民众更加封闭,不轻易接纳外人,但对当地人则是相当宽大,因此缺乏防盗意识,传览板上甚至会提醒“人在家也要锁门喔”。
“而且小依是打赤脚……小朋友会记得拿背包却忘记穿鞋吗?”
“我也不清楚……”警察皱皱鼻头,发出为难又嫌烦的声音。
“拜托你认真点!”我不禁加重语气,“请你多想想……啊,等一下。”
我忍不住抱怨警察时,不经意地看向小依的光脚丫,突然发现她脚底沾了红褐色的污渍。
“啊!小依,脚会不会痛?”
“怎么啦?”
“她脚好像受伤了!”
“真的耶!”
她的脚底沾了暗红色的黏稠液体,已经变干了,量还不算少,凑过去可以闻到血液特有的铁锈味。她一路打赤脚,或许踩到了碎玻璃等尖锐物体。
“这里有消毒水吗?”
警察在我发问之前,便走到派出所里面,应该是去拿医药箱。我在角落找到挂着抹布的水桶,一把拉过来,从包包里拿出刚买的矿泉水。
“哥哥帮你洗一下喔。”
小依点点头。我小心翼翼地往她脚上倒水,希望别弄痛了伤口才好,她吓得把脚缩回去,还以为是痛,原来是嫌冷。
“冰!”
小依说完露出微笑,看来冷归冷,似乎挺舒服的。我不想把她弄哭,小心翼翼地帮她清洗脚底,然而把所有污渍都洗干净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奇怪?”
难道是另外一边?我抬起她另一只脚,但右脚并不像染血的左脚,上面只有泥土,没有血迹。
“医药箱来了,还好吧?要不要带去医院?”
警察拿着医药箱回来,我依然诧异不已。
“不用……奇怪,好像没有伤口。”
“找不到伤口?”
“是啊……不知道在哪里。”
“真怪,难道已经愈合了?”
“不太可能吧。”
或许是很小的伤口,但小伤口会出这么多血吗?为了保险起见,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小依的脚底,还是找不到伤口,连警察都仔细检查一次,只能说,她的脚底确实毫发无伤。
“那就是在哪里踩到什么了,没受伤就好。”
警察真是乐观。
“意思是……有某个地方流了一滩血?然后她踩过一大滩的血……”
“搞不好不是血,是油漆喔。”
“哪有,这一定是血!”
我自己是很肯定啦,但一被人质疑,信心又开始动摇,或许有其他东西的味道很像血腥味?我讨厌血,下意识地想否认这个可能性,毕竟跟樱子小姐相处下来,这气味我已经闻过太多次了。
“我看看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喔。”
我不像警察那样乐观,犹豫片刻之后,决定给小依来个全身检查。我对小女孩没兴趣(我对姐姐比较有感),但要检查陌生小女孩的身体总是有点尴尬,又怕要是脚之外的地方受伤就糟了。
“啊……”脱衣检查感觉怪怪的,所以我先检查双手,发现睡衣左上臂的袖子上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这……应该是血吧?”
那就好像某人满手是血便握了上去,手掌明显比小依大,但手指比我细,有三个像小鸟蛋的污渍排成一列,相隔一小段距离还有第四个。
“小女孩在这种时间独自外出不是很怪吗?而且睡衣上还有血,会不会是碰上什么麻烦了?”
“血啊……可是还没有人报案说。”
“搞不好是没办法报案。”
警察对血迹这件事还是半信半疑,我想告诉他,认识樱子小姐这一年来,我已经闻过无数次的血腥味,但最后作罢。不管这人再怎么善良,好歹都是个警察,有良心的成年人听到樱子小姐的“兴趣”,肯定会像之前的我一样,认为那和犯罪无异。
“小依,爸爸妈妈在家里吗?”我这么问,希望能从小依口中知道更多资讯。
“跟脚亚睡睡。”小依或许是睡醒后心情不错,也可能觉得我们很可靠,开心地笑着回答我的问题。
“脚亚?”
“脚亚,脚脚。”
“脚脚?”
“脚脚。”
“……”
我用求救的眼神看着警察,希望他能听懂什么,但他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掩面回避。我真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不过逃了也于事无补,只好绞尽脑汁拼命想。
“嗯……会不会是说小小?小婴儿的意思?”
“对喔!所以妈妈在家跟婴儿睡觉?”
警察恍然大悟地拍了我的肩膀,超痛!我瞪了他一眼,不过看到小依点头,又松了口气。
“那小依是趁妈妈跟婴儿睡觉,一个人跑出家里?”
“咻~跳!”
小依边点头边说,站在椅子上往下跳。
“什么?咻~跳?”
“啊……所以是站在椅子上、跳出窗户?真冲动啊。”
小依像在说什么英勇事迹,表情洋洋得意,我和警察先生听得冷汗直流。
“不过,的确满常听到小朋友爬上冷气室外机,从阳台上跌下来,幸好她的房间离地面不远。”
就是说啊,我松了一口气。她不仅从窗户跳出来,遇到我之前也没碰上交通意外,真是万幸。
“所以,你是趁妈妈跟小宝宝睡觉的时候,自己爬上椅子跳出窗户罗?”
警察苦笑着问小依,表情像在说“真是个坏小孩”,但小依想了想,摇摇头。
“不是!妈妈,脚一,八八。”
“拜拜?”
“八八。”小依一边说,一边对我们挥挥手。
“你妈妈对你说拜拜?所以你才离开家?”
小依用力点头,再次比出挥手的动作,可爱的小肚脐从睡衣下露出来,但侧腹却有个由紫转黄的大瘀痕,明显是刚痊愈。
“我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会碰上这种事,可是……”
“是啊,可能要当成虐童案件来看了……晚点我去找儿福机构确认一下。”
警察应该也看到了那瘀痕,在我说完前就提出意见。市立儿童福利中心要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才会开,我却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虑,总觉得到那时候就太迟了。
“等到上班时间再查,好吗?”
我抱起小依,把上臂的褐色污渍秀给警察看,如果这真的是血,而且不是小依的血,或许就是有其他人受伤了。
“警察先生!”
警察眉头深锁,猛抓自己那颗鸟窝头,无奈地点头说:“好吧,小朋友能走的距离不长,我们去附近绕绕看。”
然后他要我搭上警车。
“小依是该上车,但我也可以跟去吗?”
“她好像比较喜欢你,就再陪她一下吧。”
我脑中千头万绪,深感责任重大。我快没时间睡回笼觉了,可是如果跑回家又要担心害怕,心神不宁。
“那我也一起去罗。”我抱着小依搭上警车,下定决心似地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