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完当麻的隔天,我没有安排行程。
其实我本来跟朋友有约,但是对方最近从鼻子不舒服转为发高烧——也就是感冒,难得我从折价券网站上弄到超便宜的票,打算整天泡在KTV唱歌、打保龄球、逛街买衣服,人家身体不适也没办法。
我传简讯要朋友多保重身体,最后还是去了樱子小姐家。其实我可以突击其他朋友家,但想起昨天在车上的幼稚表现,还是去道歉才比较安心,毕竟“对不起”这三个字拖愈久愈难说出口。
一到樱子小姐家,就见到她噘嘴闹脾气。
我连忙道歉,还以为自己又惹她生气,她却听得一头雾水。其实我多少猜得到,樱子小姐根本没发现我昨天在生气。
那么樱子小姐是为何而生气呢?原来昨天的事情传到婆婆耳里,害她被婆婆和在原哥痛骂了一顿,昨天晚上在原哥还打电话来向我道歉,而从樱子小姐闹别扭的程度来看,一定是被骂得很惨。我对没能阻止她失控这件事有点罪恶感,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在原哥和婆婆却觉得年长的樱子小姐才应该更成熟点。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还被当成孩子看待,心里难免有些不开心,看来以后的言行举止要再成熟一些。
婆婆比在原哥更惭愧地向我道歉,并且非常感谢我的帮忙,才没让樱子小姐被警察带走。
其实警察查过就会知道跟我们无关,但婆婆认为“九条家的大小姐被警察带走”是惊天动地的丑闻,为了犒赏我尽力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婆婆准备的午餐全是我最爱吃的东西。
饭后甜点竟然是宝石红肉品种的富良野哈密瓜!一刀切下立刻散发出垂涎的浓郁香气,鲜红果肉看得我不禁傻笑,咬下后更是赞不绝口,浓醇甘甜的好滋味让我忘了烦忧。我很意外樱子小姐不怎么爱吃哈密瓜(似乎是讨厌它刺痒的口感),我偷偷瞥她几眼,然后好好享用半颗的哈密瓜。
“能不能安静点?”
在我大快朵颐的时候,樱子小姐闲来无事,盯着电视机打发时间,听我因为哈密瓜好吃而大呼小叫,不开心地瞪了我一眼,皱眉举起食指抵住嘴唇,要我安静点。当时电视正在播午间新闻,报导科学家发现一种物质,可能有助于治疗罕见疾病ALS,下一则新闻则是我们昨天找到的白骨遗体,我看了连忙闭嘴。
“已经确认身分了。”
“是啊。”
我们发现的遗体,经查证是住在当麻町七十多岁的鸿上朝女士,警方认为没有犯罪嫌疑,会从意外与自杀两方面着手调查。
“七十多岁的女性啊,跟你说的一样。”
她听了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像在说“那当然”,很满意自己昨天的推论。后来樱子小姐的心情又好了一些,碰巧天气也不错,我们决定去旭川市科学馆看看,在白天用天文望远镜观星,欣赏圆顶天象图,然后再到科学馆附近的大型书店花了一小时仔细挑书,过得相当充实。虽然觉得这个假日过得很放松,但另一方面听到阿朝女士的名字,昨天的“白骨遗体”突然成了有血有肉的“女士”,让我整天心神不宁。
不过一两天后,尖锐的记忆便逐渐磨圆、褪色。一星期后,我就完全忘记遗体,回到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
“馆胁,外找喔!”
暑假在即,我心浮气躁,某天午休早早吃完便当和朋友一起聊电玩,突然有位班上的女同学笑咪咪地在教室门边喊我。
“外找?”我起身问道,同学只是贼笑着招手,不肯告诉我来者是谁,我只好扭扭脖子走向教室门口。
“到底是怎样啦……”经过贼笑的同学身边,我发现眼前站了个别班的女孩。
“啊,你是……”
“不好意思,把你叫出来。”
我对她有印象,但不太熟,顿时我们四目相接,无言以对。哇咧,你到底是谁?
“啊……对不起,我有些事情想找你私下谈谈好吗?”
听了声音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我应该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心头七上八下,她则是为难地表示来意。
“蛤?!”
我不禁发出怪叫,因为这个女生……怎么说呢,有着明显的双眼皮,鼻子有点塌,但嘴唇扁扁的很可爱,皮肤白里透红,总之就是超可爱,留着一头没染过的乌黑秀发,浏海往旁边拨、用发夹固定,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出头,站姿笔挺,裙子比膝盖短一些,一双腿又白又细,看得我心跳加速,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来找我。
“你不方便?”
她看我一语不发,稍稍噘起嘴,看似为难或是不满,这么可爱的动作总算让我想起她是谁。
“鸿上?”我拼命翻找记忆,提心吊胆地说出自己想到的姓名。
“啊,原来你记得我。”
“呃……鸿上百合子同学……对吧?”
“不用加同学啦。”
看来是答对了,她嫣然一笑,虽然不如樱子小姐迷人,但那笑容还是可爱得令我跟着嘴角上扬。
“听说你退社了?今居他很失望呢。”
“嗯……因为有点状况。”
对,我想起来了,鸿上百合子是网球社的社员,我的死党之一今居也在网球社,听说鸿上的实力在同年级里面数一数二,几个月前却突然退社,让今居非常失望,因为今居好像对她有意思。鸿上长得很可爱,国中时还当过学生会副会长,可见成绩也不错,而且做人诚恳、开朗讨喜。听说今居曾经细心收藏着鸿上送的情人节人情巧克力,结果被家人吃掉,失魂落魄好一阵子,当时我还难以理解,现在与她见面后,似乎能体会他的心情。
“那、那、那找我有什么事?”
发现是校园偶像鸿上突然来访,让我大吃一惊,就算我们之间有今居这个共通点,可是彼此世界落差太大,之前只听过名字,没实际见过本人,连个想像空间都没有。
“我有事情想找你私下聊聊。”鸿上露出苦笑,重新说明一遍。
“咦?啊,对喔,你刚刚说过。可以啊,什么事?”我觉得自己简直是白痴,只好努力控制情绪,故作镇静回答。
“嗯……在这里不方便说,放学后一起喝个茶好吗?”
“放学后”跟“鸿上”“单独”“喝个茶”?
“可以啊,今天没什么事。”
我一字一句咀嚼着她的话,吸收之后又故作镇静地点头答应,不过当下肯定是面红耳赤,紧握的手心直冒汗。单独聊是要聊什么?难、难道是那回事?她早就认识我了?
“谢谢!那放学见!”
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我的惊慌,笑着对我挥挥手,短裙飘飘地跑向走廊尽头,我心里觉得对不起今居,却克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于是,我们放学后前往旭川的老牌红茶专卖店,听说这里是北海道第一家成立的红茶专卖店,可以品尝各种好茶与美味点心,也是樱子小姐(正确来说是婆婆)最爱的店家,店里融合了英国与印度风情,有点奇妙但宁静舒适。
老板优雅地说“随便坐”,我们选了靠窗的圆桌,鸿上似乎有些紧张,深呼吸一口气才露出微笑,她这举动反而让我更紧张。
“我好像是第一次跟你这样聊天喔。”
“呃……是啊。”鸿上腼腆地笑了,让我语塞。
“今居经常提到你……”
她向老板点了一套戚风蛋糕配茶,我一边担心今居说我坏话,一边点了杯焙茶,这是店家的独门好茶,煮得芳香四溢,甘甜爽口,凉了一样好喝。
“那个……你记得学校前面那只猫吗?”
看老板走远之后,鸿上才开口问我。
“猫?”
“被车辗死的猫,大家都不敢碰,只有你帮它造了墓,我觉得你好厉害。”
“哦!”
我一时还想不起是哪件事,原来是上个月在校门附近有只猫被车辗死,那还是只小猫,被压得肚破肠流,不用多看就知道没命了。
“因为很可怜啊。”
大家都觉得可怜,但更觉得尸体恶心,我也觉得不太舒服,只是实在不忍心看它在路上被车子来回辗压。大概是受到樱子小姐的影响,害我对生物的死亡有些冷感,说实话,那只猫比起腐烂到一半、大卸八块的动物,甚至人的尸体都要好得多,所以我用手帕将小猫包好,轻轻拖到路边,然后取得班导师批准,在校园里的悬铃木下帮它造了坟。我没想到会有人觉得这样很厉害,不过这个话题真的不好聊,她自己也沉默下来。
“那你找我谈的是?”
她恐怕会觉得我不够贴心,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跟她聊什么,就在两人一阵沉默之后,老板送上蛋糕套餐的大吉岭红茶,还有我点的一壶焙茶,我才忍不住开口问她。
“这里的戚风蛋糕很好吃对吧。”
但她只是盯着玻璃柜上的几种蛋糕,眼神游移,口气茫然。
“嗯?是啊……”
我们应该不是来聊这个的吧?我在失望的同时也有些烦躁,老实说,她不一定对我有意思,但是既然特别找我出来,就应该有重要的事吧?我这人有点急性子,一看对话毫无进展就有些不耐烦。
“我奶奶也很喜欢这里的戚风蛋糕。”
“是喔。”
我回得冷淡,手指捏着包在茶壶上的布条,开始觉得有些无聊。鸿上见了,也不断摸着自己茶壶上的布条红边,我俩再度沉默以对。
“警察说,发现我奶奶的人就是你。”
我还等不及茶叶泡开,就拿开布条斟了杯淡淡的红茶,这时鸿上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话。
“咦?”
我差点手滑,连忙将茶壶放回桌上,想听清楚她刚才说什么。只见她双唇紧闭,低头不语。
“对喔,新闻说死者姓鸿上……”
“嗯。”
鸿上点点头,我这才想起之前发现的白骨是“鸿上朝”女士,跟她同姓。竟然有这种事?如果我能先想到这点,或许就推敲得出来了。
“所以我想和你道谢……”
“道什么谢,不用啦!”
我突然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很丢脸,蠢到不行,忍不住想揍自己一拳,这下哪有脸提起差点被警察带回局里问话的樱子小姐?
“可是……啊,对喔,原来是这样……”
老板正巧送上戚风蛋糕,拯救了慌乱的我,鸿上一看盘中软绵绵的戚风蛋糕、冰淇淋、鲜奶油和水果,又微笑起来。
“我们一人一半。”
戚风蛋糕已经切半,方便享用,鸿上指着蛋糕对我说。其实我也想点套餐,原本打算逞强请客,考虑预算才只点了壶茶,套餐蛋糕好吃归好吃,但一套将近一千日圆,对我这高中生的荷包不太友善,鸿上可能是看穿了这点,在自己的红茶杯盘里放了半块蛋糕、一球冰淇淋,甚至还有水果,然后推到我面前。我不知道该不该客气,回绝了又尴尬,最后还是食欲赢了,只好拿起汤匙来吃。
“她去年秋天就失踪了。”
鸿上给自己斟着大吉岭红茶,喃喃自语。
“呃……请节哀顺变。”
“没关系啦,不必特别安慰我。”
我真恨自己只会讲这种客套话,鸿上给了我一个苦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鸿上停了一会儿,喝口红茶,咬紧下唇,“毕竟自杀跟普通生病不一样,所以朋友们都很担心我,想尽办法安慰我。老实说,整天被安慰也是很累。”
“咦?所以不是意外?”
“嗯……警察说是自杀。”
死别总是令人痛苦,如果不是意外或疾病,而是自己选择轻生,家人的情绪和亲友关切的方向会变得更加复杂。我回想起同样选择轻生的清美小姐,还有跟着殉情的男友桥口先生,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失去所爱的悲伤确实会造成连锁反应。
“虽然有点震惊,不过能找到遗体真的松了口气,我跟爸妈一直都过得心浮气躁,现在总算能平定情绪……不,应该说总算了结一件事,可以开始处理后续了。”
鸿上原本还算心平气和,说到这里却忍不住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银行帐户里的钱一毛都没动过,大家都觉得奶奶应该是死了,只是没找到遗书,所以还抱着一丝希望,认为一定还活着,不肯放弃……”
说到这里,鸿上终于忍不住落下斗大的泪珠,连忙捂着脸,我则是感到无地自容,要是没有跟樱子小姐发现遗体,她或许还能抱持奶奶活着的希望,这下我不就成了死神?
记得有谁说过,美人哭泣的样子也很美,但我看到人家哭,就是会跟着难过,拼命想要说些什么来缓和她的情绪,没想到她的手机突然响起,这家店里禁止讲电话,所以她吓得擦擦眼泪冲出店门接电话。我一个人喝光凉掉的茶,顺手再斟一杯,茶已经泡得相当浓,反正闲着没事,顺便帮她也倒一杯。
“对不起,我有急事,先回家了。”
当我吃着已经融化的冰淇淋,鸿上才总算回来。
“没关系,别在意。”
“好像没跟你好好道谢,对不起。”
“哪里……我没做什么啦。”
“不会,我真的很感谢你,帮我吃了吧。”
她把蛋糕推给我,最后整块戚风蛋糕都让我一个人独享了。
“跟你说喔,其实我……还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鸿上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自言自语地说着。
“咦?”我的心跳瞬间加快。
“所以那个……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改天能不能再这样碰面?”
“啊……方便的话,周末我去上个香吧。”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其实我也想和这么可爱的少女多聊聊,更希望去参加阿朝女士的丧礼,只怕问多了被怀疑有什么企图,也不想再遇到那只老狐狸,才没有去参加葬礼。
“如果不方便就……”
“哪里,奶奶一定也会很开心。我家最近有点兵荒马乱,你不在意的话……”
“我过去会不会打扰你家人?”
“不会,真的不打扰,你来我会超高兴。”
原本她答得不干不脆,我还怕硬要去人家家里有点厚脸皮,但她红着双眼对我微笑。
“啊,对了,发现当时是不是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方便吗?”
“咦?啊……应该不方便吧……”
“要是那个人可以一起来就好了,我妈妈他们也想道个谢,要是对方不方便,那我们应该主动上门拜访……”
“不!不用不用!你们现在这么忙,我还是带人过去吧!”
其实我非常不愿意带樱子小姐同行,但要是鸿上家的人去了樱子小姐家,谁知道樱子小姐会说出什么让人困扰的话,使事情变得更棘手,也怕他们如果被带到那个摆满骨头的客厅,肯定会受到不小的惊吓。
“那我们周六过去。”
“嗯!”
没办法,只好带樱子小姐过去,趁她乱讲话之前快点上好香回家吧……
想着想着,我目送鸿上离开红茶店,原本打算请她这一顿,却在要离开前才发现她早就结帐了。唉,我今天简直逊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