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六岁,还不懂得逻辑思考。”
的场小姐伸手摸摸已经停止冒出热气的锡兰红茶茶杯。
“但是,我隐约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和江阿姨那个时候会那么快就跑来帮忙呢?’‘总觉得和江阿姨好像不是现在才第一次跑来’……”
的场小姐拿起茶杯,喝了口锡兰红茶润润嘴唇。
“直到八年前搬家时,我在阿姨家里帮忙大扫除,发现了那把枪,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想这把枪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一边想办法整理思绪,一边思考。在大扫除时找到枪,也就是说手枪原本藏得并不隐密。最先将犯罪证据带进自己家里藏起来的人,怎么会让案件关系人进入家里帮忙大扫除呢?
阿智以冷静的声音说:
“葛西和江自己恐怕忘了那件案子……应该说,忘了自己就是‘犯人’吧。她真心认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没有把手枪重新藏好,还让你这个案件关系人进家门。懂得把手枪藏好或不希望别人进家门,这是犯人才会做的行为。”阿智眯起眼睛,似乎正看着眼前某个不存在的人,而不是面前的的场小姐。
“就算你拿着手枪问葛西和江本人,她大概也会真心回答你:‘不知道。’”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那个女人杀了我妈,却还一脸不知情的模样笑着。”的场小姐握紧摆在腿上的左手。
“‘不打算杀她’不能当作理由,因为我妈就在我面前被杀了啊!”
“所以,你拿走了手枪?”小直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莉子小姐,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报警就好呢?为什么……”
的场小姐面无表情地看着小直:“告诉警察之后,又能如何呢?”
“报警的话,我们可以立刻逮捕她。时效规定已经废除了,而且证据也很完整,不是吗?”小直把手摆在桌上,上半身往前倾。
“你为什么想要自己动手呢?如果当时告诉我们,一定能……”
“你想说一定能如何?”
的场小姐抬头挺胸看着小直。
“报警的话,那个女人就会遭到起诉,然后呢?你要告诉我什么?让那个女人站在法庭里,政府就会为她请律师,她直到最后都会坚持自己‘没有杀人动机’,不是吗?就算认定她有杀人动机,也不能保证她一定会被判死刑,不是吗?那个女人……”
的场小姐说到这里停住。
然后低着头,对着桌面吐出每个字:
“你知道那个女人在法庭上会经历什么样的审理过程吗?如果被认定有杀人动机,那个女人的律师一定会不断表示希望酌量判刑。他们会主张:‘被告人已经深深反省,希望能减轻刑责。’”
听她说到这里,我终于注意到了。
葛西和江同情御法川美佐子的女儿,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孩照顾。
这一点明显表现出她有反省的事实,在法庭上的确可以列入减轻刑责的考量依据。如此一来,葛西和江最后很可能会被判处无期徒刑。
但是,对于的场小姐来说,又是如何呢?
“我十三年来一直以为那个女人很亲切,是个温柔的邻居阿姨,甚至将她视为母亲的替身……”的场小姐紧握搁在腿上的左手发着抖。
“我这么想,还对那个女人露出微笑。”
桌上的茶杯发出锵锵声响,她身体的颤抖传到桌上。
“十三年来,我也一直被她欺骗。即使你们问我她骗了我什么,我也无法以言语表达,但我的确一直被她欺骗。”
这样一路听来,我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的心情。葛西和江如果是为了消除自己的罪恶感才这么做的话,更是不可原谅。
但是,在法庭上也能得到同样的理解吗?他们能理解的场小姐的心情,主张“不应该减刑”吗?有这种人在吗?葛西和江十三年来不断“欺骗”的场莉子,然而这项事实不仅不会受到法庭重视,反而会被当作是减轻刑责的判断依据。
“被告在法庭上会受到保护。即使一开始以‘不是我做的’当作借口,一旦被判定有罪,又会改称:‘我已经反省了,希望能从轻量刑。’而且这样的说词居然还会被接受。我的母亲——”的场小姐的声音变得强势。
“我的母亲没有做坏事却遭到杀害,而杀人的人,只要反省反省就会得到原谅?我的母亲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不能看电影、不能去旅行、不能吃美食……不能弹钢琴,再也不能做了,而杀人的人却只要进进监狱,偶尔还可以享受美食,也可以见见家人,只要表现良好就会被放出来,到死之前都能幸福生活?这样未免太不公平了,我不接受……我才不接受!”
冷掉的锡兰红茶表面因为她的话而轻轻摇晃。
“如果‘一个人的生命比整个地球更沉重’,那么,夺走一条生命的罪,不是应该比毁坏地球更重才对吗?为什么只有加害者可以被原谅?为什么只有加害者有权利找借口、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为什么就连面临死刑的时候,他们还可以选择痛苦最少的方式?被杀死的人那条命,比杀人者那条命还不值钱吗?意思是这样吗?”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假如阿智被人杀害的话,我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我不愿意让犯人有机会上法庭辩解。如果不能好好折磨他一番、让他痛苦死去,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不想交给法庭。交给法庭,大家一定会说:‘被告不是已经好好反省了吗?你应该要原谅她啊。’无论是律师或判决结果,都会表现出这种态度。他们会告诉我,我必须原谅。”
法院不可能直接对遗族抛出这种话。但是,当诉讼过程变成这种走向时,众人就会对遗族投以这种眼光。我可以想像,这是一种静默的威胁。
——为什么不肯原谅他?
我也有印象,旁观者人人都是如此,嘴上说着“公平”,事实上每个人都希望成为说“原谅他吧”的那个人,这样子自己才能站在“我很善良”的位子上,才能被视为是“明辨事理的人”。没有人会告诉你:“你不一定要原谅他。”
“可是……”小直还是无法接受,开口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委托惣司警部查案呢?七年前的案子,警方已经走入瓶颈了,只要保持缄默,就能逃开法律制裁了啊。”
真不像是警察会说的话,不过应该是她的真心话吧。的场小姐看向她,表情稍微放松。
“我一次也没有想要委托阿智先生,委托他的人是直井小姐你。”
的确,回头想想,的场小姐直到最后都没有亲口委托阿智。说服阿智调查过去的人是小直。
当时,我一直以为她不想委托阿智的原因是怕被人觉得利用阿智太狡猾,事实上真正的原因更单纯。因为只要扯上阿智,就很有可能破案。
“可是、可是……”小直不放过的场小姐,继续说:“既然这样,你一开始别到这家店不就没事了吗?你明明知道惣司警部和季哥的事,为什么要特地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小直的说法简直像是希望的场小姐能安全逃走。
但是,的场小姐以教训妹妹的语气,平静地说: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只是想来皮耶尔喝茶、放松而已。”
这么一来,很明显就有说不通的地方。不过的场小姐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恐怕也无法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家店吧。
我猜,大概是因为——
“一定是因为破案的人如果是阿智先生,我也会感到很高兴。”
大概就是这样,或许是她已经疲于继续以杀人犯身分逃亡了,精疲力尽的人总是希望有人能聆听自己说话。
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以个性来说,感觉上的场小姐应该会选择当检察官或辩护律师,但她却选择当企业内聘的法律顾问,在一般企业工作。
至于原因,我现在明白了,她不想替刑警案件辩护。但是身为一名杀人犯,也不能以正义化身的检察官为目标——我想她应该多少有这种心情。
“我一直希望阿智先生能替我破案,相信阿智先生一定懂,一定能帮忙破案、能听我说话……”
“的场莉子小姐,”阿智打断她,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不符合一般常识,也许有人会说我是偏袒自己人,但是——”
的场小姐看着阿智,阿智说:
“你不原谅她也没关系。你可以杀了葛西和江没关系。”
眼神始终冷漠的的场小姐,首次双眼圆睁。
“谢谢……你。”的场小姐低下头。
“我一直希望听到有人这么对我说,一直希望有人告诉我:‘不用原谅她也没关系’……”
阿智倏地站起身,小直和我的视线跟着他。的场小姐依旧盯着桌上的茶杯,一动也不动。
消失在厨房里的阿智捧着托盘回来。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的场小姐抬起脸看向他。
“这是特制蒙布朗。”阿智站在桌子旁边,对她说:“本店平常推出的是使用海绵蛋糕为底部的蒙布朗,这次特别遵照发源地法国的传统做法,以蛋白霜为底部制作,栗子奶油也使用风味更浓郁的日本栗子制成鲜奶油,我想这个应该比较符合你的口味。”
的场小姐擦擦眼角,来回看看面前的蒙布朗和阿智。
“这是……”
“的场莉子小姐……”阿智对她露出微笑。
“这是为你而做的。”
我连忙站起来,从吧台拿来新茶杯摆在她面前,换掉变冷的锡兰红茶,倒入茶壶里热腾腾的锡兰红茶。的场小姐仰望着我,稍微点头感谢后,拿起叉子。
以蛋白霜为底部制成的柔软蒙布朗,没有抵抗她的叉子,就这样俐落切开。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外头马路静悄悄的。的场小姐缓缓离席,小直跟着她,对我和阿智点点头。的场小姐自首后,小直会帮我们找机会去探望的场小姐吧?“把脸洗干净就上路吧。”说完,小直带着她去洗手间。此时的她已经恢复警察的表情了。
门上的铃铛发出声响。
“谢谢惠顾,期待您再次光临。”阿智对着离去的她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
的场小姐缓缓回头,静静鞠躬后离开。她的浅浅一笑,对我们来说就是救赎。
站在原地看着门关上,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思考。如果她在七年前就认识阿智,如果她能遇到某个人接纳她的愤怒,告诉她:“不用原谅也没关系。”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缓缓深呼吸,背对店门。在客人都离开的皮耶尔咖啡馆里,蛋糕空盘散发着晦涩的光芒。
法文名称“Mont Blanc”直接翻译是“白色山丘”的意思。做法是在底部挤上栗子泥,也有人以便宜的地瓜泥或南瓜泥代替。在日本,还能看到像日本甜点栗金饨一样,用栀子果实染成黄色的蒙布朗。
日本的蒙布朗底部多半是用海绵蛋糕或派皮代替,不过在原产地法国,底部是用蛋白霜制作而成,因此它的分类不是蛋糕,而是蛋白霜甜点。法国的蒙布朗比较大,而且很甜。
日本有许多蒙布朗爱好者,也延伸发明出以莓果奶油制成的“莓果蒙布朗”、将栗子奶油挤在蛋糕上的“蒙布朗蛋糕”等各式各样的甜点。
我收拾蛋糕盘,放进洗碗槽里。明天得开店了,差不多到了秋天食材纷纷出笼的时期,也必须安排当季鱿鱼和秋刀鱼的新菜单了,而且店内装潢得改成充满秋天的风情。
皮耶尔咖啡馆从明天开始要正常营业,接待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