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阿智就不会随便给承诺。他明明很有能力,却绝对不会说“我一定能办到”这种话,只会以“也许会失败”拒绝后才行动。他生性胆小,极度害怕辜负别人的期待,不过,他也有他的坚持,正确的说法是,不确定的事情,他就会老实说不确定。这种个性的阿智居然说了“我会破案”,甚至还说“为了你”。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我只是普通的咖啡馆老板,不像阿智和小直;与的场小姐比起来也完全是一般民众,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帮阿智的忙。想到这里,我表示自己也会帮忙。然后,我想到反正事已至此,于是在小直说完:“我待会儿还有工作要忙。”准备退场时,我说:“我送你。”便跟着她离开。我有点担心只留下的场小姐和阿智两人独处的话,气氛似乎会变得凝重,但我有事非得告诉小直不可。
走出市民会馆大门,八月的空气仍旧热到让人呼吸困难。虽然太阳已经西下,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气依然让我不停出汗。
我对走向侦查车的小直说:“你为什么急着回去?”
听说秘书室的工作与一般公务员一样是周休二日,但是她连平日也窝在皮耶尔咖啡馆里,周六、日也会穿着套装出现,所以我无法分辨她究竟什么时候休假、什么时候上班。
“我今天还有工作,”小直打开侦查车车门,将车门一开一关,把车里的热气扬出去。
“你应该不只是来送我的吧?要谈什么呢?”
“刚才的事情,”我因为太热了,于是将胸前的钮扣再解开一颗。
“不用说,我们也需要你的帮忙。”
小直听到后,停下挥动车门的动作,偏着脖子。
“这次有点……”
“因为是其他县市的案子,所以你这个警察不能插手?”
“抱歉。”小直抓着车门边缘,垮下肩膀。
“连去外县市旅行,我都必须报备。这次的案子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外,所以我帮不上什么忙。”
这个情况我了解。她终究是本县的地方公务员,之前委托我们帮忙的案子,也是县警总局的工作。现在她到这里来,是为了了结西向原市的案子,之后的情况就是私事、只是她个人瞎起哄而已,所以她如果要介入的场小姐的案子,当然也只能当作是私事处理。问题在于——
“强迫你帮忙真不好意思,可是一旦开始查案,我们会需要鉴识结果这类警方的调查资讯。”即使阿智再厉害,没有这些资料也很难破案吧。
“而且有了小直帮忙,搜查上会变得容易许多。”
“唔喔!这……样吗?”
小直挺直背脊,抬头挺胸,害羞地脸红,挥着手说:“呃——啊,没那么厉害啦……不值得你这样说。嘿嘿嘿,不过好开心喔。嘿嘿嘿嘿。”
我心想,你可以笑可爱一点吗?不过小直似乎真的很开心,伸手摸了一圈车顶,兀自说了句:“好烫!”
“但是啊,虽然开心……”
“你跟局长说说看嘛,说我们不收西向原市的酬劳,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想要透过警察厅取得的场小姐案子的资料,外加破案之前这段期间,酌情借用直井巡佐。”
“嗯,不行啦……”小直的额头抵着车门,小声说:“我虽然很开心,但是不可能。虽然很开心。”
“别说不可能啊。”我拿出皮夹,抽出前阵子拿到的假名片给她看。
“不然你去告诉局长:‘你要拒绝也可以,不过如果是这样,我要去警察厅,要求你们解释一下之前滥用离职员警,还让搜查官持伪造名片进行非法搜查的情况。’”
“唔哇!”小直吓了一跳,挺直身子,变得很小心翼翼。
“你打算威胁县警总局局长?”
“威胁?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收起名片。
“身为一名纳税人,我只是要求解释而已。”
小直一脸不知所措地张着嘴,过了一会儿,她看向斜下方喃喃自语,最后“呵呵呵”地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你真坏,季哥。”
“彼此彼此。”
“我可以把你这番话告诉局长吗?”小直再度呵呵笑。
“嗯,也许我们局长反而会很高兴呢。”
根据我从小直的话里听到的内容,这位局长似乎是一位老奸巨猾的家伙。所以要说他可能会出现什么反应,感觉上很可能是小直所说的后者。
从西向原市回到皮耶尔咖啡馆后,晚上我接到小直打来的电话。她已经转告局长了,不出所料,局长露出“哇哈哈,很有种,祈祷屋的人也很邪恶呢”的表情笑着(这是小直的说法),总之同意了我们的要求。
这件案子不急着调查,不过也不是可以悠闲解决的状态。阿智说:“我想先见见的场小姐的父亲。”于是我们找的场小姐商量,在皮耶尔咖啡馆公休日那天约好与御法川久雄律师见面。根据她所说,除了父亲久雄先生之外,叔叔靖男先生晚上也会过来。靖男先生在凶杀案发生后似乎去过现场,看过七年前的案发现场。能同时见到靖男先生与久雄先生正好,他们就住在隔壁县,我们过去一趟不是太麻烦,但因为的场小姐很久没回老家,所以对方要求我们留宿一晚,我们只得照办。
御法川家与葛西家皆因为同一个人的缘故被迫二度搬家。二十年前的强盗杀人案之后,为了远离案子记忆而搬家的两户人家,在新家又发生葛西和江太太遭杀害的事件,不得不再度搬家。案发后,和江太太的先生龙之介接受儿子、媳妇与孙子的邀请,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我们也要去拜访他们,不过因为他们家位在必须搭飞机前往的远方,考虑到咖啡馆的生意,行程很难排。另一方面,御法川久雄先生的新家仍在事务所的通动范围之内,位在隔壁县,所以拜访他比较方便。
成为御法川家第三个住处的是一栋屋龄没多少年的大楼,距离车站很远,所以房子很宽敞,是一栋有自动锁、停车场附电动车充电设备的现代建筑。我从小直开的车子副驾驶座上,仰望这栋看来像玩具的水管状大楼,隐约可以了解原因——因为这栋大楼没有“历史”,所以目标放在未来。久雄先生或许是历经丧妻、亲近的邻居太太被杀等事情,才会想要搬到这种地方。
御法川家位在顶楼。的场小姐一按下玄关门铃,门立刻打开,出现一位老男人。虽然脸的轮廓不像,但从整体的知性气氛,以及眉宇间的皱纹在一看到的场小姐的瞬间消失看来,立刻可以知道这位就是御法川久雄。
“我回来了。”的场小姐对父亲打招呼,似乎不熟悉这个家,久雄先生也笑着说:“你回来啦。”然后以难以形容的表情朝身后的我们三人点头致意。
“我听莉子说过了,感谢你们专程前来。”
“哦哦,小莉,好久不见。”一位长相与久雄先生极为相似的男人从没关的客厅门内探出头来。
“咦?你又长高啦?”
“我已经不是会长高的年纪了。”
“啊,后面的是你男朋友吧?哪一位呢?”
“不是啦。”
的场小姐苦笑着,同时回头瞥了阿智一眼,担心他的反应。
“哦,那位啊。”靖男先生看着阿智交抱双臂,点点头说:“哦,很帅呢。嗯,这一位长得也比较高。”
“叔叔,够了啦。”的场小姐困扰地缩缩肩膀。这么说来,我们是第一次见到她说话不用敬语。
我看向旁边的阿智,感到莫名尴尬。弟弟的身高超越我,是在他高中一年级的时候。老实说,我当时非常不甘心,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反而是阿智一脸歉意。
“好,进来吧。”久雄先生替我们准备拖鞋。
“你们吃过晚餐了吧?冰箱里有你最爱的蒙布朗,拿出来吧。”
“谢谢。”
这是属于家人之间的对话——我边想边跟着的场小姐踏进玄关。屋里的房门开着,可以看见里头摆着一架盖着布套的直立式钢琴。我想起的场小姐之前在皮耶尔咖啡馆弹琴时,曾经提到老家有一架钢琴。
同时我也想起另一件事情——的场小姐后来说她弹琴是因为“父亲会很高兴”,我终于明白那句话的意思,过世的母亲美佐子女士大概也曾弹过那架钢琴。
我看到钢琴就停下脚步不动,小直从身后戳戳我。
“季哥,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变得太感伤不是什么好事。我试着深呼吸,并嗅到别人家里的气味。
没有太多装饰的饭厅里除了四张椅子之外,还摆了一张像是从书房搬出来的扶手椅。四个人临时跑到独居者家里拜访,就是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暗自反省着。尽管知道这样没礼貌,还是忍不住环视整个家里。
饭厅餐桌是分店遍布全国的家居家饰中心都可找到的产品;紧闭的窗帘、延伸到客厅的地毯也是如此,看得出家具采购不太讲究,一看就知道纯粹是“因为需要用到,所以整套买下来”。这里实际上只有一个人住,格局数量还是配合家人人数,是两房两厅一厨,这点让人觉得感伤。客厅角落有个佛坛。我带了花来,大家一起先到佛坛前捻香。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佛坛里微笑的御法川美佐子女士与的场小姐极为相似,一看就知道她们是母女。
我们捻香的时候,久雄先生和靖男先生端出蒙布朗与咖啡。小直小声说:“正好与惣司兄弟相反呢。”大概是因为负责端甜点的是哥哥久雄先生,端饮料的是弟弟靖男先生吧。
但是阿智只是礼貌上吃了两口,立刻进入正题:
“占用各位的宝贵时间用来请教这种问题,真的很抱歉。不过,能否请两位告诉我们七年前那件案子发生时的状况呢?”
阿智的气氛变了。平常的他就像雪景一样,宁静而梦幻,现在却像亮出刀刃的日本刀。在办过去几桩案子时,弟弟也会露出这样锐利的表情,不过只限于推理、做出最后判断时,这次却是打从一开始就出现这个表情,表示弟弟认真使出看家本领了。
坐在斜前方的的场小姐就像是我们两兄弟和两位御法川先生之间的桥梁,而她似乎也注意到这点,惊讶地将叉子插在已经少了三分之二的蒙布朗上,看着阿智的脸停下动作。这么说来,她可能是第一次正式看到这个状态的阿智。
“我们跟警察说过很多次,所以细节还记得很清楚。”
率先开口的是叔叔靖男先生。
“还住在旧家的时候,葛西家就在大哥家隔壁,所以每年中元节,我、葛西先生和他儿子诚也、孙女瑞希都会聚在一起。瑞希很期待与莉子姐姐一起在院子里放烟火。”
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瑞希吧,的场小姐嘴角露出微笑。
靖男先生说:
“和江太太趁着大家放烟火时,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帮大家准备晚餐。大致上每年都是如此……”靖男先生瞬间确认了一下的场小姐的表情,小心不被她发现。
“我因为工作而迟到,在凶案发生后才抵达。看到小莉、诚也、葛西——和江太太的丈夫龙之介先生三个人在讨论什么,从院子的清扫窗进入屋内,我也跟着一起进去,刚开始还因为和江太太不在厨房里而觉得奇怪……”
靖男先生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的场小姐接下去说:
“和江阿姨的尸体不晓得为什么出现在浴室里,遭人从身后枪击头部和背部……浴缸的水栓拔掉了,只剩下一点点被血染得通红的洗澡水……”
“哦!”靖男先生看到的场小姐冷静说话的模样,惊讶地挑眉,不过马上又想起当时的事情,对她说:“那个时候最冷静的人是小莉,她叫不知所措的诚也回客厅,也对龙之介先生说:‘别进去浴室。’”
“靖男叔叔则是帮忙报警。”
“是啊,小莉还帮忙阻挡喊着:‘让我看看浴室!’的龙之介先生。”
的场小姐点头,继续说:“靖男叔叔帮我在客厅里看着诚也和龙之介先生……我则上去二楼,因为总觉得楼上有声音。”
靖男先生搔搔头。
“现在想想,才觉得当时我也应该跟着上去。”
如果二楼真的有声响,上楼很可能正好遇上持枪歹徒。但是临时遇到杀人案,在那情况下也很难冷静判断。独自跑上楼,表示的场小姐当时也不太冷静。
阿智将视线转到的场小姐身上问:“二楼有人吗?”
“没有半个人。”的场小姐摇头。
“不过寝室的窗户开着……纱窗也是。我心想:‘犯人刚才在这里。’觉得很害怕,就立刻回一楼了。”
“我也很不安,听到小莉下楼的脚步声时,我还以为是犯人而发抖。”靖男先生想起当时的自己,微微对我们露出苦笑。
“小莉真有勇气,还能冷静出门去引导救护车。”
“才没有呢,不是那样。”的场小姐摇头。
“我也很害怕,感觉犯人似乎还在附近……我大概是想要有个借口能离开现场吧。”
说归说,不过她或许比当时现场任何人都要冷静,但我没有说出口。的场小姐能冷静的原因,很明显是因为过去曾经历母亲被杀。
的场小姐和靖男先生一沉默,阿智就看向小直。
“犯人也有侵入二楼吗?”
“好像是。”小直翻开记事本。
“寝室的地毯上有鞋印,与留在浴室地垫上的一样,肯定是犯人遗留的。可惜因为鞋印太浅,无法判断尺寸和制造商。”
“犯人从二楼逃走?”
“不是,逃走的痕迹似乎不在二楼。邻居的房子以距离来说虽然很靠近,不过犯人不可能像成龙一样跳过去。”报告书里当然不可能出现这种形容方式,小直仍旧看着记事本说:“没有其他找寻出路的痕迹,所以警方认为犯人‘原本打算从二楼逃走,发现距离隔壁太远,因此放弃’。他们研判犯人曾经上二楼,打开窗子后,再度回到一楼,由一开始入侵屋里的厨房后门离开。”
“真奇怪。”
我忍不住开口,引来所有人的视线。我有些焦虑地说:“不,没事。”
但阿智也说:“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从后门进来的犯人一度想从二楼的窗户逃走……”
小直来回看看记事本和阿智。
“会奇怪吗?也许是后门路上有人路过?”
根据常识判断应该是这样。犯人从后门侵入后,在浴室杀了和江太太,想要再度从后门逃走,却因为正好有人路过或什么原因,让他考虑从二楼窗户逃走,于是上了二楼。等他知道从二楼逃走有困难之后,决定等待从后门脱身的机会,最后还是从后门逃走。
阿智凝视着桌上的蛋糕盘,不发一语。
沉默持续着,所以我拿叉子插向蒙布朗。这个蒙布朗用了地瓜奶油,轻舔一口,那股温润的高雅甜味很舒服。
阿智只是拿起叉子,这次转向久雄先生请教:“久雄先生,您也在现场吧?当时您在哪里?”
“我一声枪声也没听见。我忘了拿葡萄酒,所以正好在案发前的几分钟离开葛西家,回到自己家里。因为距离不远,我本来以为马上会回来,没想到在玄关被邻居叫住,不小心聊到忘我。”久雄先生的表情像是觉得头痛。
“听到警笛声靠近,我有股不好的预感而回到葛西家,结果正好与警察同时抵达。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是听从指示和瑞希一起待在外面……”
靖男先生同意点头。
久雄先生叹了一口气,视线看向下方。
“靖男和莉子很可靠,所以我负责照顾孩子……我每次遇到重要时刻,总是不在场。”
久雄先生说完就沉默不语,表情像在忍受痛苦。
饭厅里变得一片安静,的场小姐面无表情地动着叉子,吃光蒙布朗后喝下咖啡。
阿智也不说一句话,所以接着由我询问靖男先生和久雄先生,不过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线索。小直已经将当时的资料全部弄到手,她翻着记事本为我们说明:“凶器上没有找到指纹,鞋印不明显,附近没有人目击到可疑人物。”只有这些不利办案的结论。
我们跟准备留下来过夜的的场小姐道别,离开御法川家。久雄先生则一如我们事前向他提议的,陪同我们一起离开。难得的公休日,我们不打算就这样回家,准备走一趟二十年前成为案发现场的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其实原本应该叫的场小姐一起来,但是根据小直表示,她的父亲久雄先生不赞成,再加上阿智也说希望尽量别这么做,所以我们没有找她一起去。虽然没有告诉的场小姐我们打算去二十年前的案发现场,不过从我们离开御法川家时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她大致上已经察觉我们和她父亲要去哪儿。久雄先生告诉我们,他会自己向女儿解释。
听完七年前的案情概要,接下来换二十年前的案子。
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座落在距离闹区有一段路的商用大楼与住宅混合区,附近没有霓虹灯,只有偶尔经过的车辆车灯及零星路灯,四周昏暗又安静。我们下车后,不自觉降低了说话的音量。不算高级的三层楼建筑的二楼窗户上写着“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几个字和电话;这个不显眼的模样加上这里曾经是“案发现场”,感觉莫名写实。
“事件过后,您没有考虑过搬迁办公室吗?”阿智仰望现在没有亮灯的二楼窗户,讯问久雄先生。
“我好一阵子没办法思考工作,这里的事务就这么摆着没处理。”久雄先生也同样仰望自己的事务所。
“这份工作没办法那么简单就换地区,因为我们有固定的在地顾客,以及在地工作内容。”
久雄先生率先走上楼梯,阿智跟在他身后。
上了楼梯,打开第一道门,久雄先生开灯,眼前出现随处可见的“开在大楼里的事务所”,可见灰色地毯与象牙白色的墙壁,进门旁边就是伞架,还有接待柜台,理所当然已经不留半点曾经发生凶杀案的痕迹。
“柜台旁是接代室和谘询室,柜台后面是办公空间。”久雄先生快速换上排在玄关处的拖鞋,踏响脚步声穿过柜台旁边,进入后面的办公空间。
“这里的格局还是与当时一样,这么狭窄的空间也没有其他规画方式了。”
我们跟在久维先生身后,借穿拖鞋,进入室内。高及胸口的OA隔板后头是办公桌、影印机、桌上型电脑等办公用品。看起来像是新买的产品,不过中间可能混杂了一些当时的物品。
我环顾室内。室内给人冰冷的感觉,但挂在墙上的月历是大张的幼猫照片,办公桌后侧的餐桌上摆着百合盆栽,角落的其中一张办公桌也摆着仙人掌盆栽,由此可知,这个座位的主人有心布置。
小直回头看向玄关大门问:“强盗是从玄关进来的吧?”
“是的。”久雄先生表情平静地望着办公室的用品。
我回头看向玄关大门,接着发现柜台后侧的保险箱,感到有些紧张。那个保险箱也在当时的位置上吗?地毯和地板材料已经换新,的场小姐的母亲——美佐子女士尸体倒在哪里呢?
“凶案发生在晚上八点五十分左右,待在事务所里的只有美佐子女士和莉子小姐。那个时间,其他职员已经回家了,美佐子女士因为事务工作,经常忙到最后才离开。”我看向小直,发现她拿出记事本。
“我们仍然不清楚犯人是早就知道这一点,或是根本不在乎办公室里是否还有人就强行侵入。既然对方拿着手枪,很可能是考虑到办公室会有人在。”
“我们不会在办公室里放大笔现金。”久雄先生看向后侧保险箱。
“也许是来抢夺有争议的诉讼案件证据。我们也接了几桩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的案子。但即使我们当时违反保密义务,告诉了警方受理的案件内容,调查还是没有进展。唉,也许是因为不清楚到底与哪件案子有关,这也没办法。”
“真是抱歉。”小直低头鞠躬。虽说已经告知对方她是以私人身分查案,不过身为警察的她,还是觉得应该道歉。
“听说现金也被偷了?”我问小直。
“警方认为只是普通的强盗案吗?”
“两方面的线索都在进行搜查,现金也的确不见了。”小直往下看着旁边的办公桌。
“好几张桌子的抽屉都被打开,犯人从其中一个抽屉拿走约二十万圆的现金后立刻逃逸。莉子小姐被留在现场,和江太太过了一会儿才因为听到可疑声响而过来。”
“我接到警方电话后回来。在电话中,他们不肯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以为只是小偷闯入……”久雄先生拉开旁边办公桌的椅子坐下,椅子发出嘎吱声。
“来到下方楼梯那儿我才听说……上楼来到玄关就看到莉子,她的手和衣服一片鲜红,我当下感到毛骨悚然。”
“莉子小姐没有受伤?”
“是的。我是听和江太太描述案子发生后不久的情况……和江太太进来时,美佐子已经死了,左胸遭枪击,听说是当场死亡,而莉子则是不发一语跪在她身旁。根据和江太太的说法,她一开始不晓得莉子在做什么……”久雄先生闭上眼睛。
“她说,看到美佐子的状态才总算明白……那孩子一直按着母亲的伤口想要止血。”
我也忍不住闭上眼睛,但是眼睛一闭上,眼皮内侧反而浮现浑身是血的母亲与小小的女孩子。小女孩没有哭,只是紧抿嘴唇拼命想要止血。那是个才六岁的小女孩。
小直小声说:“真是坚强的孩子。”
“现在也同样坚强。”久雄先生睁开眼睛说。
“那个孩子比我更坚强,遗传自她母亲的。”
久雄先生说到这里,视线停在墙上某处便缄默不语。
“和江太太当时的住处就在隔壁吗?”阿智开口。
“她没有看见犯人的样子?”
“好像没有。”小直转向窗子。
“案发当时窗户开着,外头也许可以听见声音吧。而且枪声很大声,可以理解犯人很焦急。”
“我对那个‘可疑声响’感到好奇。”阿智的视线落在地板一角,那里就是美佐子女士倒下的地方吗?“和江太太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小直看着阿智,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默默翻开记事本。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烟火的声音,后来听到什么东西在动的喀答声,感觉不太对劲。’……她是这么说的。后来听见的声音大概就是犯人在事务所内找东西的声响吧。”
“和江太太在哪里听到这些声音呢?”
“据说是在院子里。当时好像在下雨,她想把盆栽拿进屋内,碰巧听见。”小直回答完,从记事本里抬起视线,偷偷观察阿智。
等了一会儿,一辆卡车正好通过外面的马路,引擎声响彻事务所内,然后消失。
“莉子老是遭遇不幸的事情。”久雄先生仍然望着墙壁说。
“从那之后,和江太太经常帮忙照顾她。我不在时,就会把莉子寄放在葛西家里,他们会带她和诚也一起去游乐园,也曾经做便赏让莉子带去参加运动会。莉子与她也变得很亲密,把她当作母亲一样。”
久雄先生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
原本沉默的阿智转身大步走向玄关。
“抱歉,我去外面看一下。”
我也马上跟在他身后。换上鞋子离开门口后,阿智发出很大的脚步声走下楼梯。
“阿智。”
“出入口只有这里,犯人是从这个楼梯逃走。”
在昏暗的楼梯间响起阿智的声音,我追着他下楼,跟着来到外面马路。
“喂。”阿智转头仰望隔壁房子。隔壁就是以前的葛西家。现在是晚上,所以无法确定,不过透过水泥砖围墙看到的建筑物看来很新,或许屋主在换屋前后重新翻修过了。
阿智伸手触摸隔壁人家的水泥砖围墙。
“葛西和江太太在这座院子里听见声响,觉得可疑,所以前往事务所。”
然后他转向我说:“哥,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个部分?”
“犯人在事务所里搜刮财物,那个声响传到外头,葛西和江太太听见‘喀答声’觉得不对劲。如果是这样,和江太太在听到声响那瞬间,早该偷偷观察、注意事务所才对。”阿智转动脖子,看看马路前后。
“而且犯人从那么靠近的出口逃出来,和江太太为什么没有看见犯人的模样?”
我回头看向刚才走出来的大楼入口,然后看向隔壁房子。从大楼入口到隔壁房子的门,大约距离十公尺。
“也许是逃往另一个方向了。”我看着大楼另一侧。马路虽然一览无遗,不过前面就有条巷子。
“如果犯人正好在她视线离开的空档出来的话,也不无可能。”
“真是这样吗?……假如不是这样呢?”阿智说。
“听好了,哥,葛西和江太太在这件案子过了十三年后,被闯入家中的犯人杀害。尽管他们在这起事件之后,就立刻搬家了。”
“这么说来……”
我也终于注意到了。如果七年前的案子,目标是葛西和江太太的话,犯人是如何知道她当时的住址?想要调查非亲非故的人搬去哪里并不容易,而且葛西和江是案件关系人,征信社等地方可能会拒绝协助查询,征信社会先怀疑委托人的目的,甚至通知警方。
那么,有办法知道葛西和江搬去哪儿的人,最合理的怀疑就是——
想到答案的我,总算了解阿智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喂,不会吧?”
“葛西和江太太可以确定是因为二十年前发生在这里这件案子才被杀。”阿智仰望大楼二楼。现在窗子流泄出白色灯光。
“如果是这样,她二十年前一定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对于犯人来说非常不利的事情。”
“也就是说……”
“真是妙答,惣司警部。”
大楼门口有人出声,摊开记事本的小直机灵现身。
“惣司警部果然也想到这点了。”
“小直……”
“当时的专案小组也有一部分的人这么认为。”小直走近我们,用力合上记事本。她的表情在街灯的逆光处形成剪影,看不清楚。
“也就是说,二十年前案发时,葛西和江事实上看到犯人了,明明看见了却瞒着警方。”
“这样子就说得通了。”阿智说。
“二十年前,葛西和江太太之所以隐瞒不说,因为犯人就是她身边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能说明犯人为什么能在十三年后知道和江太太的住处。”
“该不会……”我想找出反驳的理由,却一个也想不到。
阿智看着小直:“直井学妹。”
“是。”小直了然于心地点点头。
“惣司警部,季哥,我们去见见葛西家的人,然后也应该去看看七年前的事发现场……方便告诉我你们店里的行程表吗?”
教室里所有人都看着我。武田旁边是森山和市野,再过去是班长藤堂,附近还有白木同学和胜吕。然后,武田那边还有班导加田老师。所有人都看着我,其他座位上的人大概也都在看着我。从刚刚开始就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吵闹,所以教室里静悄悄,隔着墙壁可以听见隔壁一班的吵闹声,以及喀答喀答挪动椅子的声音。
空气凝结且沉重,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等我开口。我想大概是在等我说一句“没关系”吧。只要我这样说一句,原谅了犯人武田,这个问题就结束了,加田老师就可以开始放学前的班会,班会结束后,大家就可以回家了;更重要的是,这股沉重的空气就能消失,大家就可以尽情说话了。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对武田说“没关系”,因为武田绝对是故意的,却不肯好好道歉。刚才他说“对不起”也是因为只要那样说就可以安然过关。我知道,只要那样说就可以没事,所以我无法接受。我的“SOL-I”再也不会动了呀。
暑假作业的自由研究,我做了机器人,一个利用背上的太阳能电池行动的环保机器人。其实我原本希望做的是两脚可以分别举高行走的机器人,但是问了哥哥之后,哥哥说那个很麻烦,必须是大人科学家用最先进的电脑才做得出来,我绝对没办法做出来,所以我只好把双脚改成滑轮,左脚和右脚有各自的开关可以启动。要让机器人走路不容易,地面有一点倾斜就会跌倒,但是只要扩大脚掌尺寸,就可以让它成功从书桌这边走到那边不跌倒,手也可以搭配脚的动作摆动。这项工程真的很困难,我看书研究之后,得到哥哥帮忙,才勉强完成。七月里画了设计图,却失败了好几次,最后是在夏天庙会结束后才完成,就在后天要开学的时候。
过程很辛苦,因此我相当自豪。
“好厉害!”机器人的双手动态得到班上同学和加田老师的称赞。哥哥告诉我:“加上多余的东西反而容易跌倒。”所以我放弃了一开始预定要有的眨眼和雷射光炮,取而代之,让脸上有些呆笨的表情。我心想,大家应该会觉得好笑吧,没想到女孩子不是笑,而是告诉我“很可爱”。
早上我带着机器人上学,在桌上示范时,大家都聚过来,把我的桌子团团围住。女同学们,甚至是平常没在说话的胜吕和君岛也靠过来,最后连加田老师也加入,造成空前盛况。自由研究的发表,大家都是在自己的座位上进行,加田老师却叫我:“到前面来走给大家看。”要我的机器人在全班面前表演。全班鼓掌,不是不得已的鼓掌,而是大家自然而然就拍起手。我心想,这是真心的鼓掌,而觉得自豪。发表会结束后,我的“SOL-I”大受欢迎,大家围在我的桌子旁边,一个个对我说:“让我试试。”我当然同意。但是身为制作者,我确实告诉他们应该注意的地方,并且表示这个在参加全校发表会之前不能弄坏,所以要小心,别从桌子上掉下去。
大家都遵守这些注意事项,小心翼翼操控着“SOL-I”。但是,武田却很粗暴,也不管我频频在旁边说:“动作轻一点。”结果,武田操控的“SOL-I”跌倒了,而且因为武田慌张硬扯遥控器的关系,电线脱落,机器人从桌上掉下去。
“SOL-I”坏掉了。手臂脱落飞出去,齿轮也变得卡卡的,无法当场修复,就算带回家请哥哥帮忙,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原本的状况。
这是我花了心力制作的成品。
所以我很生气地说:“你要怎么负责?明明告诉你很多次‘动作轻一点’,你这样太过分了。”
武田双手合掌说:“对不起。”然后捡回脱落飞出去的“SOL-I”的手臂,勉强要塞回脱落的关节上。这样做怎么可能修好,我怒吼:“快道歉!”武田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但是只有这样,不但说得随便,眼中还有笑意。
所以我说:“你的态度不对,应该要更有诚意的道歉。”
这么一来,武田就不高兴了,反驳:“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
注意到我们的气氛不对劲,教室里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我们。加田老师过来问:“怎么了?”我说:“武田把我的‘SOL-I’弄坏了。”
加田老师问武田:“你是故意的吗?”武田回答:“不是。”
加田老师点头对武田说:“那么,为什么不道歉呢?”
武田说:“我已经道歉了。”加田老师说:“再好好道歉一次。”
武田听了之后不满地说:“对不起。”语气很明显是他根本无心道歉,但是不说的话,老师又会生气,只好照做。
加田老师接着对我说:“他已经道歉了,你就原谅他吧。”又说:“他不是故意的。”
我无法接受。他只是口头上道歉,没有由衷感到抱歉。而且武田有一半是故意的。我注意到了,武田一定嫉妒我的“SOL-I”这么受欢迎,所以一开始就打算弄坏它。
我这么一说,却反而被骂:“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已经道歉了,你应该要原谅他。”
于是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我不想说:“没关系。”
我不断反驳:“因为他有一半是故意的,而且没有真心道歉。”
我说的话应该是正确的,但为什么无法大声说呢?加田老师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我,而且四周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加田老师用斥责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不肯原谅他呢?”
因为……
加田老师又说:“我明白你很难受,但是对方既然道歉了,你应该要心胸宽大地原谅才对啊。”
我无法接受,所以低头反驳:“那么是我心胸狭窄吗?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制作的东西被弄坏了,弄坏东西的人只要随便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
加田老师的声音变得不耐烦。
“这有什么办法,武田同学已经道歉了啊,要不然你还要他怎么办?”
“他没有诚心道歉。”我说完抬起脸,指着武田。
结果加田老师骂我:“你能不能懂事点!”这说法简直就像做错事的人是我。老师又骂:“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呢?”
班长藤堂也顺着老师的话说:“原谅他吧,他不是已经道歉了吗?如果是我,就会原谅他。”
藤堂同学这么一说,森山也开始说起同样的话。
“是啊,原谅他嘛。他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不也已经道歉了吗?”
每个人都这么说。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以责备的视线看着我。
我不敢相信。为什么?我的“SOL-I”被弄坏了,而且是半带恶意弄坏的。明明是这样,为什么被害人的我反而要受到众人的指责?
我看向武田。武田一脸泰然自若,他知道大家都站在自己那边,所以为自己的胜利而骄傲。
“你们看,他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我立刻指出来。
下一秒,四面八方的众人同声指责我:
“他已经道歉了啊。”
“你少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为什么不原谅他呢?”
我大叫,边哭边叫:“为什么坏人变成是我?做坏事的明明是他!受害者明明是我!我明明说过要他小心一点,我明明花了一个月时间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