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直让陪同的刑警逮捕三塚父子,解决了昔日的日川村、现在的西向原市一案。但是,我心里仍留着尚未解决的阴影。我不知道解决案子的功劳属于谁,也认为父子两人可能在伤害致死及遗弃尸体的罪状上,互相为对方揽下责任。另外,诡计进行时发出的声响,三塚夫人不可能没注意到。考虑到这点,她也可能是涉案关系人,但详细的真相,我们永远无法知道。
还有一点就是,三塚先生被击垮的样子一直烙印在我眼里。的场小姐似乎也一样,在回市区的车上,我和她都没有说话。
坐在驾驶座上的小直对阿智说:“明天进行各地点的辐射检测。”
“小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问,后座的阿智说:“哥,星期天可以帮忙吗?”
我回头看,阿智似乎有什么想法,看着漆黑的窗外。
“这么说来,你刚才也提到了桃子什么的。”
“我打算对新市镇的居民说明一下这个城镇的辐射量。”阿智看着外面说。
“愈快愈好,所以我想安排在这个周末进行。”
当周的星期天,西向原市的居民聚集在市公所旁边的西向原市公民会馆小会议室里,会议的规模只是小茶会的程度,与会人士包括新市镇的佐藤太太、须之内太太、须之内太太的丈夫这三人,以及三塚先生介绍的石山先生家户长,参加的居民只有这四位。小直委托科学研究调查中心对市内的“热点”进行辐射量调查,结果出炉了,所以请这些人集合在此公布结果。皮耶尔咖啡馆明天可以开门营业了,我和阿智也穿着工作时的服装参加会议。对于新市镇的居民来说,我们现在仍是“律师事务所的事务员”,所以他们很可能会觉得奇怪,不过幸好集合在此的众人没有特别多问。
下午三点,以长桌围成口字形的小会议室里,新市镇的三位居民与石田先生分成两边入座,所有人皆不悦地沉默着。为了稍微缓和气氛,我将长桌铺上桌巾,摆上从皮耶尔咖啡馆带来的蝴蝶兰盆栽,并且在调查中心的人出现之前,端出红茶,所以气氛看来还算融洽,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样子,拿着红茶站在桌边的我胃部紧缩,心想:“快点开始吧!”大概是考虑到会议的性质,的场小姐穿着套装出席。看到她和科学研究调查中心的人员进来,我才总算安心。
“啊,各位都到齐了吧。”不晓得是不会判断现场气氛还是根本不在意,戴着眼镜、身穿工作服、活蹦乱跳的男性职员一站到白板前,就以开朗的声音打招呼:“好的,各位,感谢你们百忙之中集合在这里。我想已经有人向你们说明过了,我是科学研究调查中心的本田。”
的场小姐就像他的助手,把卷起带来的市镇地图贴在白板上。
“好的,已经没时间了,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我这人最受欢迎的地方就是立刻进入正题,大家常常称赞说:‘本田很不错呢。’”自己的冷笑话没有任何人做出反应,本田先生也不皱一下眉头,笑着继续说:“敝公司接受县警总局委托,针对市内各地点,也就是那边的佐藤太太、须之内太太质疑的高辐射量地点,进行辐射检测。”
的场小姐贴在白板的地图上,标示了十几处地点,整理出各地点的辐射量,上头详细写出检测方式和检测条件、西弗值与物体贝克值等内容,还用漂亮的颜色区分,便于阅读,不愧是专业人士制作的资料。
“首先是三塚先生住宅院子内的这里,换算成西弗是每小时2.38微西弗,这是这次检测出的最高值,不过我们搜寻出现高辐射量的场所四周后,发现那是装雨水的瓮,看样子是掺杂放射性物质的雨水积在瓮里,才会造成高辐射量,这种情况在雨水管线等都会出现。”
本田先生快速说明各地点的辐射量与成因,以及降低辐射量的方法,说明流畅,似乎早已做过许多次同样的工作。
石山先生交抱双臂点头,但新市镇的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听着本田先生说明,表情渐渐变得不满。原因不难想像。因为根据本田先生的说明,这个市镇的热点成因,是由这段期间降下的雨水所造成。本田先生笑着解释,因为风向等影响,使得雨水中含有的放射性物质比平常更多,并且随着雨水降到地面、累积、渗入土壤里,因此产生偏高的辐射值,不需要担心。
“啊,请问,”佐藤太太忍不住举手。
“刚才你说测出每小时2.16微西弗的地点,没问题吗?”
“是的。再下雨的话,辐射量就会改变,而且这种程度对健康没有影响。”
“你怎么知道呢?不是有调查结果说,低辐射量也会影响健康吗?”
佐藤太太说话的口气充满挑衅,但本田先生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职业笑容没有半点破绽,回答:“在日常生活中,全世界也会暴露在年平均2.4微西弗的辐射量之中,因此对于这个数字不需要太敏感。”
“但是每小时2.16微西弗已经是将近日本平均值的二十倍了,不是吗?”须之内太太也开口。
“我们也无法保证对小孩子不会造成影响吧。如果罹患癌症,你可以负责吗?”
“这是数值最高的地点,而且每小时2.16微西弗是指一个小时内持续待在这个地点,才能得到这个数值。”本田先生还是不改开朗的语气回答。
“比方说,就算你每天经过这个地点,待在这个特定地点的时间不到一分钟,可想而知,一整年下来也远远不及十三微西弗。就算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像忠犬一样站在那儿一分钟,一年下来也只是暴露在日本标准一年一毫西弗的七十七分之一而已。”
“你根本无法证明一年一毫西弗算是安全吧?”须之内太太继续说。
“您懂很多呢。”本田先生的态度始终愉快。
“日本标准一年一毫西弗的根据之一是来自于,在日本承受的天然辐射年平均值是1.4毫西弗,比世界年平均值的2.4毫西弗低了一毫西弗。比方说,伊朗的拉姆萨地区每年的辐射量超过十毫西弗;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生活,待在这里也比待在世界其他地方承受的辐射量更多。当然在日本国内,也有花岗岩的伽马射线等,从水泥建筑释放出来的辐射,所以水泥建筑多的地区,辐射值也较高。也就是说,这种程度的差异很正常,属于‘就算在意也无能为力的程度’。”
“你怎么能确定安不安全呢?”佐藤太太气急败坏。
“你不停地说‘无须担心’,都是因为警方和县政府付钱给你吧?你根本早有结论了,不是吗?”
的场小姐大概是看不下去吧,也跟着开口:“这就是警方委托进行科学鉴定的用意。也就是说,这项调查的内容在法院判决上可以采信。”
“法院判决上可以采信,不表示就可以相信吧?”
“您可以相信客观的数值。”本田先生丝毫不介意对方的焦虑,继续说下去,真的是神经很大条的人呢。
“虽说不是丝毫没有影响,不过以这次的例子来说,这个数值事实上可以等于零。举例来说,我前面提过一年十三微西弗这个数字。照射一次胸腔X光是暴露在五十微西弗之下;胃部X光则是600微西弗。搭飞机往来东京和纽约,一次往返承受的天然辐射约是200微西弗;国内线一次往返也有30微西弗。而这个市镇的辐射数值远低于那些情况。”
“你为什么可以说这样表示安全?我们家有小孩,如果有什么状况,你能负责吗?”
“他不是已经解释没有问题吗?”这次回答的不是本田先生,而是的场小姐。
“我可以明白你的担心,但是再担心也该讲道理吧。”
的场小姐似乎是因为对方太过执迷不悟而理智断线,大声说:
“即使暴露在100毫西弗之中,离癌的机率也是只有1.06倍。何况这个市镇的辐射值只有100毫西弗的几百分之一。”然后她狠狠瞪着佐藤太太。
“我从味道判断你有抽烟吧?你知道吗?吸烟者的离癌风险是非吸烟者的1.5倍,相当于每年暴露在1000~2000毫西弗的辐射之中。而吸二手烟的人也相当于暴露在100毫西弗以上的辐射里,而且这只是离癌风险而已。除此之外,吸烟罹患心肌梗塞的风险是一般人的两倍,脑中风的风险是四倍,糖尿病的风险是1.4倍,婴幼儿猝死症候群也是四倍以上。除了现在所举的例子之外,还有许多疾病的风险都会因为抽烟而提高。这还只是发病风险而已,若是真的发病的话,还会导致所有疾病的症状加剧、药物的疗效降低等。这些你都知道吗?”
呃,她说的这些都没错——我看向天花板。
不出所料,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的语气愈来愈粗鲁。
“你是谁啊!别把这种事情和抽烟混为一谈。”
“听说福岛有十个孩子罹患甲状腺癌了。”
“你们才别把天然辐射和核电厂的辐射混为一谈呢!核电厂的辐射远比天然辐射危险许多。”
两人大声抗辩的声音在小会议室墙上形成回音,我不自觉缩起身子。本田先生和须之内太太的丈夫也露出困惑不知所措的表情。
“你们都给我闭嘴!”
从另一个方向响起一声怒吼,长桌上的茶杯喀喀摇晃。
一看,刚才始终沉默的石山先生低着头颤抖着。
“已经……已经说够了吧!”石山先生紧握拳头。
“你们也明白那些辐射值不要紧了吧?这样不是够了吗?”
“不够。”
“别再继续欺负农家了,”石山先生仍旧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家的桃子也做过彻底检查,毕竟花了一年时间用心培育,终于到了能出货的时候,我们也很害怕如果验出很高的辐射值该怎么办,胆颤心惊地接受检验。既然已经知道那个辐射值不要紧,你们就别再提了。”
“我偏要说,政府的标准岂能相信。”
“你们也考虑考虑我们的处境啊。”石山先生露出呼吸困难的表情,不过说话仍然流畅。
“因为你们在推特上发文胡说,住在后面的仓持先生被原本订货的餐厅取消合约了,其他几户人家也发生类似的状况……明明检验通过了,也没有任何问题……”
“那种情况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契约本来就可以自由取消吧?”
“开什么玩笑!”石山先生终于重重敲了一下长桌。
“你们不负责任地起哄,给我们造成多大的问题,你们知道吗?”
茶杯里剩下的红茶晃出来洒在桌上。
“桃子、红萝卜、菠菜,”石山先生以颤抖的声音说:“我们一直辛勤种植着,每天照顾、注意天气、尝试各种农作方式和肥料。只要遭到买家嫌弃,哪怕只是外型稍微丑一点,即使好不容易才种出来也要丢掉……然而,却因为你们造成的骚动,买家减少了,辛苦出货的作物被当做是脏东西,这种心情你们懂吗?”
我没有务农经验,但是我开店,立场是提供食物,所以稍微能了解石山先生等农民们的愤怒。假如有莫名其妙的客人跑到皮耶尔,说我们店里有辐射的话——
西向原市里还有许多从“日川村”时代就存在的农家,长期以来,他们对于自己耕作的土地抱持的心情,只用“深爱”还不足以形容。结果“后来搬来的”新市镇居民却声称他们的土地有辐射污染、引起骚动,他们会有什么感受?而且,这也不只是感受的问题。既然他们从事农业生产,姑且不论辐射量的多寡与真假,光是“辐射”两字就足以严重损害农作物的形象。一般消费者都会认为,蔬菜等作物还有其他许多产地的产品可供选择,没必要特地买来自“疑似有辐射污染”产地的产物。
当然对于居民来说,这里也是他们居住的土地,所以也没道理默默接受高辐射量的存在,如果家有小孩的更是如此。但是现在已经证实这个城市检测出来的数值,在日常生活中不会影响健康,而农产品也通过标准值检验,她们却还要吵闹不休,导致花心思种出来的作物人人都讨厌。
“滚出去。”石山先生颤抖地说。
“那么讨厌的话,你们滚出日川村!不要打扰我们!”
石山先生边说边用衬衫袖子擦脸。
“这里是我们的村子,土地是我爷爷开垦、我父亲继承、我一路耕作而来……”石山先生的声音变得强势。
“日川是我们的村子,你们这些后来搬来的人,不准玷污它!”
“现在……”原本还想反驳的佐藤太太看到石山先生在哭,语气也有几分退缩。
“早就合并了啊,已经是西向原市了。”
小会议室里变得静悄悄。面对石山先生像孩子般脆弱地抽抽搭搭,主妇们和我们什么也说不出口。
须之内太太的丈夫尴尬地偷看妻子。本田先生也一脸头痛地把手摆在腰上。的场小姐大概感觉现在这情况自己也有责任,双手抱着头。我则在思考该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状态持续着,窗外射进来的日光让小会议室里停滞的空气变得温暖。
突然听见喀嚓声响,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在门边的我转头一看,穿着围裙的阿智双手捧着大型派盘进来。
“各位久等了……我拿刚烤好的反烤桃子派过来。”
这么说来,弟弟刚才一直待在厨房里。我心里正觉得讶异,就见弟弟对我小声说:“哥,帮大家把红茶装满。”
听到他这么说,我拿着装着红茶的保温瓶绕行长桌四周,注满每个人的茶杯,并拿抹布若无其事地擦干石山先生的茶杯四周。石山先生抬起头。这段期间,阿智拿出刀子切开反烤桃子派,一块块摆上堆在角落桌子的小盘子里。
“这是反烤桃子派。考虑到桃子的鲜度,所以我使用在地生产的桃子。”阿智一边发盘子,一边像皮耶尔咖啡馆的客人要求时一样,为众人解释着:“因为石山先生的帮忙,我才能使用现摘下来的桃子制作。请各位品尝刚出炉的成品。”
我注意着不干扰阿智说明,一边替所有人补满红茶,并请原本站在白板前面的本田先生和的场小姐入座。
本田先生很单纯地觉得开心。
“看起来真好吃,也有我的份吗?”
阿智笑着点头:“当然,请用。”
“喂,这个……”即使盘子摆在面前,佐藤太太也没有打算伸手拿起叉子。
“这里的桃子能吃吗?”
阿智笑着说:“这些已经通过检验了,请放心。”
“可是……”须之内太太正要说什么,却因为看到阿智的笑容而尴尬地低下头,瞥了隔壁的佐藤太太一眼。
“唔哇,这个真好吃。”早就大口吞下肚的本田先生笑容满面地说:“这个桃子更为美味加分。”
“因为桃子的酸味比较强,所以搭配偏甜的派皮吗?”的场小姐也笑着点头。
“这是烤派专用的品种吧?”
“这个品种听说叫做泷之泽黄金。我解释了桃子派的食谱后,石山先生为我挑选的品种。”
阿智伸手指向石山先生,石山先生有些慌张地看向的场小姐说:“嗯嗯……因为今年的日照充足。”
我也失礼地替自己切了一份,坐下拿起叉子。店里平常不会出现桃子派,该说是阿智的直觉敏锐吗?甜味与酸味的平衡绝佳,刚烤好的派皮酥脆,桃子多汁又柔软,堪称完美。
“嗯,好吃。”
我边吃边偷偷观察佐藤太太等人。佐藤太太和须之内太太都没有动手,不过旁边须之内太太的丈夫尽管在意妻子,还是伸手拿起叉子,大口吃下反烤桃子派。
“嗯,这个真好吃。”
“你……”旁边的须之内太太埋怨着,但她似乎也对面前的桃子派很好奇,一直偷看。须之内太太苦恼地抬起视线,看看阿智,阿智也以认真的眼神凝视着她。
须之内太太一下子红了脸,战战兢兢地拿起叉子,将桃子派一角送进嘴里。刚开始她只吃没有桃子的派皮部分,后来大概无法忍耐了,就连桃子一起切下入口。
“真的好好吃啊!”
因此,旁边的佐藤太太也沦陷了。她故意装作自暴自弃,用叉子直接插起整块派大口咬下。
看到这情况,石山先生静静放下叉子,再度擦擦眼角。
水果表面用砂糖和牛油炒过、覆盖上一层焦糖后,在表面扣上派皮烤成的甜点。主要使用苹果,也可用桃子制作。与一般的烤派不同,烤好后要翻面,让水果露出表面。
这个甜点的起源说法各有不同。据说是一八九〇年左右,法国拉莫特伯夫龙这个城镇里,一对经营旅馆兼餐厅“塔汤旅馆”的姐妹制作失败所发明出来的甜点。匆忙的姐姐史蒂芬妮因为太忙了,制作苹果派时忘记在模型里先铺上派皮,只摆了苹果就放进烤箱,苹果开始烘烤了,妹妹卡洛琳才注意到这点,于是将派皮盖在苹果表面,再翻转过来端给客人,没想到居然获得好评,从此就成了这家店的招牌。法文名称中的“Tatin(Tatin是姐妹两人的姓氏,也是旅馆名称。)”就是来自这个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