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桐璃的声音。尖锐,拖着长长的尾音,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叫喊。……桐璃的声音。
乌有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三楼走廊处,发现了难以接受的一幕。那裂帛般高亢悲怆的叫声,告诉他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得多,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他太着急,几次差点跌倒在柔软的地毯上。桐璃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乌有后悔得肝肠寸断,实在不该丢下她一个人去看电影。他太大意了,让坏人有机可乘。还来得及吗?他匆匆祈祷着,赶到桐璃的房间。
门半开着。房间内不断传出桐璃尖利的呻吟,她好像支撑不下去了。乌有站在门外,就能想象出她濒死痛苦的模样。突然,那位青年的身影与桐璃的影子合在了一起。
“桐璃!”乌有说不出别的话来。他不能想别的事情,脑中一片空白,如同屋顶的天花板一般。
桐璃蹲在房间中央……强忍着巨大的痛苦,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身子左右摇晃,全身肌肉剧烈地抽搐,身子弯得像弓一样。此情此景,让乌有目瞪口呆。
“……桐璃!”
“疼!疼!疼啊!”
断断续续的尖叫声中,乌有能勉强听清这几个字。桐璃痛哭着,两手紧紧地捂住脸。昔日纤弱白嫩的十指之间,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不断滴到地上。有一部分顺着手臂流了下去,染红了身上的衣服。不仅如此,周围也积了一大摊鲜血。她的脸怎么啦?乌有本来不怕血,他第一次如此震撼并感到恐慌。
“桐璃!”
“乌有?乌有?”桐璃听到乌有的叫喊,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微弱的声音。颤抖的右手本想伸向乌有所在的方位,但实在痛得钻心,只好作罢。
“怎,怎么啦?你的脸怎么啦?”乌有快速走上前去,把桐璃抱在胸前。
“怎么啦?”
“不,啊……”
又惊又怕的声音——乌有害怕这会成为她临终前最后的一句话——桐璃晕了过去。是太过疼痛,还是受到了太大的惊吓?乌有怀里的桐璃,瘫软了下来。细小的手腕,无力地落在地毯上。她像人体模型一样,冰冷僵硬。她的头朝后耷拉着,嘴微张着,流出一根血丝,就像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壳。
乌有顾不上害怕,连忙凑上前去仔细端详桐璃苍白的脸。
桐璃头发上的血凝固了,闪着阴暗的光。脸被手捂过,到处都是血污。耳根与脖子之间还滴着血,右眼瞳孔已经散开,只看到眼……左眼,本应该是左眼的地方,开着大大的口子,像要吞噬一切……
那里曾展现过多少春天般温暖的微笑的脸,现在满是血污,血都快流干了。
“……桐璃!”在那里镶一颗珍珠合适吗?钻石?红宝石?祖母绿……
不。不管镶上什么宝石,都黯淡无光。失去了光泽,就只剩下一个黑洞。哪怕把世界上所有的宝石都聚拢起来,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怎么了?”
谁?是村泽的声音,可乌有现在已经无法分出任何心思去辨别。正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才导致了如此惨剧的发生!
“你别过来!”他声音颤抖着,背对着村泽吼道。
“……别过来!”
“……别过来!”
又叫了第二声,第三声,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乌有抱紧桐璃。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根本止不住。鲜血渗进了乌有的衣服,这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乌有的眼泪滴在桐璃脸上,与上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变成樱花的颜色。可是,就这几滴泪,怎么能洗刷干净满脸的血污。
“我,我去拿点药,水镜的房间里有。”
村泽很紧张,说完赶紧离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在乌有听来,那声音太过微弱。
乌有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最关键的时候,这双手却没能守护住她。这双手有什么用?……乌有都快疯了。干脆跳到狂乱的日本海里去吧!永世不得超生!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难道不是一心保护桐璃吗?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生活目标啊!
新的梦想又要破灭了。就算桐璃能活下来,伤痕也太过明显。这实在太残酷了!
我果然一无是处。不管做什么,怎么努力……望着桐璃脸上的黑洞,乌有开始嘲讽自己,泪流不止。桐璃到现在还在流血,流到乌有手上,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两年前,他一直想成为一名医生。可现在,他却连普通人都不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止血或者包扎。乌有羞愧不堪,嘴角不停地抽搐着。桐璃就要这样死去了?或者,虽然被剜掉一只眼睛,还是能活下来?就算能治好,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这是何等残酷的打击。若是这样……我也绝不苟活!何况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十年前就该失去。
想到这里,乌有放声大笑。十年了,他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他确实受过许多伤害,却从不曾感到苦痛。就像背负着原罪的亚当,或者杀死弟弟的无能之辈该隐。一辈子生活在苦痛之中,却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乌有终于切实感到,当时的自己,不过是在假装难过。真正死去的,是那位青年;被剜掉眼睛的,是桐璃。一直以来,总是这样,受伤的总是别人,为什么总要别人代我受过?
所谓后悔和伤心,不过是自己的一相情愿。乌有啊乌有,你到底要欠下多少孽债?!
人生?考不上大学并不是别人的错,是自己能力不够。常有人说,他才二十一岁,还有许多机会。比起桐璃,比起那位青年以及在岛上丧生的这几位,命运对他是何等优待!
乌有想抱紧桐璃。她的手,在颤抖;手腕,在颤栗;身躯,正在萎缩。乌有越是用力,桐璃血流得愈加厉害——他连抱紧她也做不到。
门开了,村泽和神父出现在眼前。他们拿着急救箱和绷带,手上还有一条床单。
“太残忍了。”帕特里克神父连忙站定,快速地画着十字。“让我来,好歹我也会一点医术。”
跟乌有不一样,神父虽然没有上过专业课,可处理起来毫不马虎。他拿出急救箱,来到桐璃的对面。他看着桐璃蜡像般的脸庞以及被剜去的左眼,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有这种反应非常自然。神父从木然的乌有身上接过桐璃,在她头下垫好枕头,用床单仔细地擦拭着鲜血。
“必须马上止血。”
说罢,他叫村泽打开印有鲜红十字的急救箱,取出药品和器械。
后面的事情,乌有很模糊。神父打麻醉针的时候,他呆坐在旁边的床上,默默地看着,之后就完全不记得了,大脑一片空白。如果保持清醒看着接下来的场面,他恐怕会神经错乱。也许现在已经不正常了吧……
神父和村泽,他们其中之一有可能就是伤害桐璃的凶手。现在还不是追查责任的时候,首先要保住桐璃的性命。哪怕明知那是恶魔,只要能救活她,乌有此刻就不能追究。
“先就这样吧,情况大概稳定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当然,这是桌上的闹钟告诉大家的,并非乌有的感觉),帕特里克神父擦了擦汗,低声说道。接着他和村泽一起,把昏死过去的桐璃抬到床上休息。
“如月君,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桐璃脸上大半部分都被绷带包住了,像极了木乃伊或是透明人。这对漂亮的桐璃来说,是多么可悲的事实啊。她才十七岁……左眼被剜去后,虽然包了几层绷带,还是能看到轻微的凹陷,实在目不忍视。
“每五个小时换一次药棉。还有,她现在发着高烧,最好用冰敷的方法来降温。另外,从药箱里拿点退烧药喂她吃。”
“我们轮流照顾她吧。”村泽建议道。乌有坚决表示拒绝,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至少留下来一条命,还算幸运。”
村泽的话,若放在平时,该多么不近人情,现在却恰当地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毕竟,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乌有本想说“麻烦您了”,可舌头僵直,根本说不出话来,努力了半天,还是只发出一声干咳。桐璃到底做了什么,要遭此惩罚?
乌有的手指隔着绷带,轻轻抚摸着桐璃。从下巴到耳朵、太阳穴和额头。崭新的绷带,非常扎手,疼在乌有的心上。
“桐璃……”他哭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