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发生地震了,你知道吗?”乌有摇摇头,说不知道。
“是很强烈的地震。你看,那边的草地上都有被波浪侵袭过的痕迹,平时就是涨潮,海浪也到不了那么高的地方。”
结城指着海滩与草地相接处。那里稍微隆起,整齐的草坪像被踩踏过,倒向一边。
“波浪也很大,虽说还不到海啸级别。若是海啸,一个大浪打来,我们恐怕都沉到海底了。”
一说起和服店经营者,大家可能会想起古代剧中平易近人的形象。事实上,结城虽然年过四十,但是筋骨很粗壮,手臂上的肌肉比乌有要壮硕一倍,显得非常健康。若是和人发生冲突,他只要一拳就能将对方的下巴打碎。十八岁以来,乌有一直忙于应付考试,体力上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乌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嫉妒之意,觉得这个人五十岁左右可能会心肌严重扩张,死于非命——虽然从现在结城裸露出来的胸肌看来,他怎么都不像只剩下十年寿命的样子。
结城可能想让大家觉得他不只是身体,连心灵也非常年轻,竟然穿着一条鲜艳的泳裤。胸脯被太阳晒得黝黑,胸前的金色锁状吊坠闪闪发光。
“我很迟钝。”
海面非常平静,若是波浪袭来,应该有一米高。
生活在京都的乌有从没见识过海啸与大浪,仅在电视上看过伊势湾台风的新闻或者巴西大潮的纪录片,觉得那不是日常生活中容易出现的情境,毫无真实感。
“我不是这个意思。”结城笑着说,“我虽然看起来不拘小节,实际上却非常细腻。”
碧空如洗,到了中午十一点也不觉得很热,是这个季节难得的天气。乌有穿着T恤,还觉得冷,就像早春赶潮时的寒冷。
“您不冷吗?”
“冷?平常都这样吧,亏你还是个年轻人呢。我秋天都潜水,这点冷算不了什么。”
结城开朗地笑了,太阳晒干了他皮肤上的水分。
他缓缓抬起头说:“不过,夏天出现这样的天气,确实有点冷。”
一阵大风刮来,可能因为人比较少,海滩上显得分外寂寥,除了沙砾就是沙石。虽说是私人沙滩,但毕竟二十年间没有人来过。
“如月君,你的姓氏是如月,对吧?”
“是。”
“听说是杂志社派来采访的,什么类型的杂志?”
乌有想起在舞鹤港口作自我介绍时,结城到得比较晚。
“《京趣》。”
“不好意思,没听说过,是介绍各种风景、名胜和美食的杂志吗?”
“对,有各种各样的内容。”乌有只好再次拿出名片,递了上去。
“创华社……”看样子结城连公司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京都地区的杂志,主要刊载娱乐、艺术等各种信息。发行量较小,只在小书店里有售。”
“这种的杂志为什么要采访我们呢?”
“在地域上比较接近,这是一大卖点。本刊并不局限于文化以及音乐相关的信息,还有一些地区新闻特辑等内容。”
乌有并不认为对方完全接受了这一说法(连自己都觉得解释不到位),只见结城点了点头,哼了一声。
“大概是面向大众的杂志。回顾青春——既然水镜先生答应了这次采访,我们并不介意。不过,文章发出来了的话,能不能寄给我们一份样刊?”
“当然会寄送给您一份。结城先生,您是在京都开和服店吗?”
“你也在京都?”
“算是京都吧,不过不在市内。我是在上大学后到的京都。”
“我的店开在西阵,店名就叫‘结城’,有时候会跟一家名为‘结城袖’的店混淆。哥哥是社长,我是副社长,也算是一家老店,你听说过吗?”
“我不大了解和服。”
“哈,年轻人不大用得着和服呢。”
“您的店铺经营西阵织吗?”
乌有问出口之后觉得自己十分愚蠢,后悔起来。不过结城好像习惯了这个问题,“主要是西阵织,也有其他产品,还经营从欧洲进口的商品,你要不要也买一件,送给那位可爱的小姑娘。”
“您是说桐璃吗?我们不是情侣,况且对我来说价格也太贵了。”
“买条和服腰带如何?我只做管理,对和服的式样给不出什么合理的建议。”
潜台词是,若是日常服饰,他倒是可以给些建议。确实,他昨天那身阿玛尼搭配得很不错。
“我考虑下吧。”
本来乌有才是记者,现在却频频被人提问。乌有想进入正题,特地拿出纸笔示意。
“回到刚才的话题,您对真宫和音小姐的印象如何?”
“和音?”
结城将视线投向远方,刹那间,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刚刚在大门遇到小柳,你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结城若无其事地问道。
乌有觉得他确实比较老练。
“是。”
“小柳怎么说?”
乌有不知该如何作答,他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好奇,还是另有目的?乌有最后还是诚实地回答了他。
“高贵,难以接近,有些忧郁。”
乌有省掉了关于“神”的说法,他不想太过强调某个人的想法,况且他本人平时也不大使用“神”这样的字眼。
结城忍不住大笑起来:“真像他说的话。小柳一直疏远女人,到现在也是这样,还成了神父。如月,你也是这么想的?”
“这……”乌有含糊应付了一句,“我并没有什么想法。”
“也是。和音呢……我以前爱踢足球,是中锋,很受女孩子欢迎,现在也还是这样。不过和音这样的女孩,倒是第一次碰到。”
“就是说……”
“一看到她,我就自惭形秽。她比我小四岁,不过是个小丫头。按理说,小太妹、女巫这样的字眼一般不会用来形容好女孩,其实也不尽然,她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总之非常奇妙,我无法表述清楚。”
结城仰头望着天,好像是想晒晒胸脯。阳光不强,过了很久也没有晒黑。他拨开身上的沙,打了一个大哈欠,尽力将两手伸直。
“当年很少说起对她的爱慕,写文章的时候这段就省了吧。我进了大学,跻身于精英阶层,就不再想这些事情了。”他边说边比画,比起躲躲闪闪的神父,显得非常率直与坦诚。这种说话方式是其开朗外向的性格使然,说出来的话也很有说服力。但是这么滴水不漏的回答,也让人不得不上心。
“我虽然不知道你听说‘和音是偶像’时有怎样的想法,不过应该与事实不大相符。”结城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看过那些画了吗?”
“刚刚神父领我参观过了。”
“果然如此,那你该知道我们震惊的原因了吧?”
“是……她们如此相似,我也吃了一惊。”
虽说这句话张力很不够,但乌有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措辞。不知道结城是否理解了乌有的话,他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那位姑娘是叫桐璃吧?在船上看到她时并不觉得她们很相似。我离开这里以后,见过许多女人,都比不上和音。”
“桐璃不是和音。”
“这我知道。”他挥手岔开了话题,“我不知道你看了画之后作何感想,现实中的和音给人的感觉跟你看画后的感受是一样的。”
乌有心想,这个说法与神父很接近。但是,对画作的理解,一万个人有一万种看法,不可能完全相同。现在我和他对和音的印象,因为关系的亲疏,还是有根本的差异。
“既可以说了不起,也可以说有魅力。这并非讽刺,事实就是这样,不过用语言表述出来之后,总感觉落入了俗套。”
“您是指画作吗?”
“对,那是在我们来岛之前就完成了的作品。经过这二十年,画作魅力有所减弱,不过和音真的很伟大。若不是这样,谁会放弃一切,来到这座孤岛呢……”
结城在自言自语,反反复复念叨这几句话。
“乌有,早啊!”
循声望去,身着T恤的桐璃从三楼窗户中探出身来。就像不断敲打十二点的闹钟那样,手臂大幅摆动着。声音还是那么充满活力,十一点才起来,并不能称之为“早”。乌有还以为她昨晚睡得很早,看来估计错误。
“天空真美啊!”
“你几点睡的!”乌有朝上面怒吼一声之后,对身旁的结城解释道,“实在不好意思,她以为来这儿是为了玩。”
“这有什么关系,虽说是采访,也不必弄得这么紧张。”声音听起来并不疲倦,看来结城对桐璃的在意程度没有神父那么深。“慢慢来,还有一周时间呢。”
和音去世那天是八月十日,武藤随之而去是在十二日。他们在事发之后还集体生活了一周,此后就分道扬镳了。
本次再会的时间是从五日到武藤去世的那天,期间包括和音的忌日,十二日傍晚会有船来接他们离开。乌有不知道为什么选择那天离开,可能是不想一起度过武藤的忌日吧。
“那个姑娘很可爱,是你的这个?”
结城向乌有伸出右手小指,嘴角露出几分猥琐的笑意。乌有并不喜欢这种粗俗的表达方式,可也在努力习惯中。
“不,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她只是我的助手。”
“还没到手?”
“她还是个高中生呢。”
“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啊,不过,真可惜。那么可爱的小女孩,我店里的客人竟然无缘见到。”
“这有什么关系呢。”
乌有想回到原来的话题,在结城开口前再次发问。
“您当年在这儿的生活怎么样?”
“生活……就像个小团体,这样说来比较好听。”
结城将右手往里收了一下,嘴角浮出自嘲的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固定动作。
“当然,我们并非想成为共产主义者,虽说有赞助商水镜先生的庇护。话说回来,很久以前,这里就像诺亚方舟。”
“上天的赐予?”
“不记得是谁说过父权和母性是什么等等,也许是吧。”
乌有想起神父说过的“神”这个字眼,看来结城的看法跟神父也差不多。大家都围绕在和音的周围,可见她魅力之大,吸引力之强。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平淡淡,不过真的非常愉快。二十刚出头,也就是所谓的‘青春’吧,我们过着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生活,现在想来也丝毫不觉得后悔,甚至觉得自豪。当然,这件事情不曾在别人面前炫耀过,但现在仍然觉得并非简单的年少轻狂。”结城说完,还加上一句,“当然,别人到底怎么想,我们也不知道。”
不过,这个奇怪的集体一年后解体了,因为他们的太阳、宇宙的中心——和音离开了这个世界。
“和音小姐为什么会去世呢?”
在看到肖像画以前,还以为她是一位不幸少女的形象,身患结核病,生活在昭和初期的疗养院里。事实上,和音比想象中的要美艳得多,确实会让人联想到死亡,但并非因为病痛或者惨遭情人抛弃那种原因。
“……消失了。”
结城沉默良久,说了这句话。
“消……失?”
“对。”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不知什么原因,远处涌来的涛声也大了起来。
“就在我们眼前,仅仅一瞬间。她站在中庭的露台上,后面是悬崖,眨眼就跳入海里。不知道是被风吹下去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就这样消失在大家面前,再也没出现过。”
“那……”
“悬崖下面水流湍急,又有很多礁石,和音并没有浮上来。警察仔细搜寻之后也未见尸体,当时给出的解释是,可能卡在了海底某个复杂的洞穴里面。”
结城故作镇定,不过现在看来,虽然时隔二十年,但他仍然不能释怀。他的话并不太连贯流畅,看来是尽量避免谈及此事。
“是吗?”
海鸟在空旷的天地间飞舞着。不知是在盘旋,还是在向上飞或向下飞。几只鸟像在诉说什么故事般,画出小小的弧线,发出阵阵叫声。
“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烧毁了和音的碑。”
“碑?”
“对,我们烧掉了和音的碑。只有那件东西,没有依靠水镜先生的力量,是我们亲手制作的。那是个木制的、十字架形状的碑,最后那天我们烧毁了它。”
说完,结城指了指和音馆西侧隆起的一块小高地。
“碑原来立在那里,高约两米。最后……烧掉了。”
乌有凝视着那个方向,周围的绿色像火焰一般浓烈。
“为什么要烧掉呢?”
“就是不想留下。”
答案本身没有对错,乌有无话可说。可话说回来,碑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用来缅怀故人的。
“……为什么这二十年间,你们彼此间不联系呢?”
虽说知道答案,但乌有还是不由得发问。
结城好像意识到这是在采访,“啊”了一声之后说道:“不想让人知道少了一个人。”
这句话有歧义,“一人”是指和音还是武藤呢?乌有不明白。但结城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改变话题继续说道:
“对了,下午我要跟小柳登那座山,你要不要也试试?”
“登山?”
“对,那座山我们以前经常去,包括村泽和尚美,远足到那儿,然后登山。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就是山顶的景色绝美。”
“我就不去了吧。”
乌有想在中午采访村泽夫妇,现在还不是远足登山的时候。并非乌有多么遵守职业道德,作为记者,这点事情还是应该做到,何况工作之余还要与人应酬,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看着就觉得危险。”
“我要去!”
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是桐璃,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乌有慌忙转过头去,只见她笑得特别灿烂,还说了句“吓了一跳吧”,黄色的眼珠熠熠闪光。
“桐璃小姐想去吗?”
结城有些吃惊,看来桐璃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乌有那么在意。
“想去!登山可有意思啦,乌有,我们去吧。”
“怎么样,如月君?”
结城虽然没有料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但是很快调整好情绪,还露出中年男人特有的令人不快的笑容——是不是真的令人不快姑且不论,起码在乌有看来是如此。
“桐璃,这是工作。”
乌有本想委婉拒绝,但对桐璃似乎行不通,不得不说得特别直接(虽然开头的第一句话气势就那么弱)。
“你呀,口口声声就是采访、采访。”
桐璃一边注意结城的表情,一边假装思考,看来乌有的拒绝完全无效。
“不好吗?”
“……啊,也好,那你就去吧。”
乌有勉强答应了。考虑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乌有总有些放心不下。
“桐璃妹妹,登山的时间定在午饭后一个小时左右,具体的安排午饭时商量吧。”
桐璃很是高兴,露出小酒窝。
乌有完全不知道桐璃在想什么。一想到已经不能理解当下小女孩的想法,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上了年纪。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乌有觉得很孤独。不过也没必要沉浸在这孤独里,自己也跟着去不就安心多了。
“对了,如月君,你想看和音的碑吗?”
结城突然问乌有:“看碑……现在吗?”
“嗯,就在那里,先看一眼吧,就算是为了搜集素材。”
“啊,那好吧,拜托了。”乌有不知道结城为什么提出这个建议,不过还是表示感谢。
“和音小姐的坟墓?”
“是啊,桐璃妹妹。”
结城抹掉肩膀与背后的沙粒,站了起来,围上浴巾。
“和音小姐那时候才十八岁吗?”
“对,还有无限的可能,本该大放异彩的青春年华。”
“真令人难过。不过,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世界上是有这样的人,像简·奥斯汀、冈田有希子她们。”
“我还是希望她能活下来,而不是变成一个传说。”
结城笑了笑,朝西走去,一会儿就走出沙滩,来到草地上。到处都是蔓草或是牵牛花这样能经得起潮水侵袭的植物,后者开着淡粉色的花。他们先用脚探出一条路,然后顺着小路爬上斜坡。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向日葵,这些盛开在夏天的花朵,展现出无穷的生命力,金黄色,亮得刺眼。乌有从来没见过成千上万朵向日葵(植物园里也没有这么多)。
“这么大片,少见吧。啊,和音给人的印象,倒是与向日葵相去甚远。”
结城不得不扒开那些向日葵的茎杆向前走去,嘴里小声说道。
“她跟玫瑰比较相似,但不是红玫瑰,是蓝色妖姬。”
在海滩上时觉得碑近在眼前,但也许走的路是斜坡的缘故,实际上走了相当长的时间。一路上发现,和音岛整体都是岩石,甚至在向日葵丛中也能看到与乌有身高差不多的石块。地面有深坑,结城说可能是昨晚地震造成的。
“到了。”结城停下了脚步,伸手一指,“就是这个。”
这里地势大体与和音馆同高(后来得知,从和音馆出来,有条小路直通这里)。坡度较缓的地方安放着墓碑,确切来说是有安放过墓碑的痕迹。
这里看不到一般墓地常见的碑石、木牌、十字架或墓碑(这块荒废了二十年的地方杂草丛生),仅看到一个标记似的粗木桩。木桩高出地面十厘米左右,上面已经被烧成了焦炭,尖尖的。看来是结城所说的烧毁墓碑后留下的痕迹。周围青草碧绿,竟然看不到一朵花。往下看是刚才的那一大片向日葵,它们随风轻轻舞动着。好像是太过在意和音的“美”,花瓣都收了起来,看来和音大有“羞花”之势。这一切是不是有人精心安排过呢?仔细打量,却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的痕迹。
“为什么是这儿?”
“这里风景最好。”
正如结城所言,这里确实是整座岛上风景最美的地方。
海滩的视野不开阔,只能看到南边蔚蓝的日本海与白色的天空。那里看不到的海岸线在这里一览无余,不断涌上来的小波浪与黄色的向日葵连成一片。草地上的几块大石头就像啃食青草的山羊,看起来分外亲切。
“和音非常喜欢这里的海景。”
“真棒!这里的景色太美啦,简直不像日本。”
“对,这里不是日本。”结城说出一个秘密。
“那是哪儿呢?”
“不是日本那样呆板的地方。这里是和音的国度。”
二十年前归化到日本的男子,感慨颇深,用坚定的语气说出心中的想法。
“和音国?可是,这座坟墓看起来完全没有人打理。”
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本来是难以说出口的事情,桐璃却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比起和音馆内隆重的气氛,这块墓碑太不起眼,比荒村孤坟还要落寞凄凉。
“大家都不愿意承认和音已死这个事实。”
正如不愿意给失踪的家人置办丧礼一样,如果大办丧事,就等于承认了他的死亡。不过,若是当事人真的已经身亡,还坚持这样处理,就是对死者的亵渎与冒犯了。当然,这条界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划分清楚的。
“只是堆了坟墓,这就是‘死亡’的象征。和音馆是和音‘回来’的地方,而这里对于活着的和音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基于这个考虑,水镜先生就没有打理这里。”
“完全能理解这种心情。小时候,一只宠物猫病死了,我也是这么做的。只是给它堆了一个小小的坟,不想去再看它……对了,和音小姐并没有在这里面吧?”
“没有,这只是一个土堆。”
坟墓里没有和音的遗骸,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正因为没有安葬好,结城他们,尤其是水镜,直到现在都不能解脱。
突然,乌有注意到另一个隆起的地方。那里没有木桩,摆放着两块形状相异的巨大石头。
“那是——”
“啊……”结城故作镇定地说,“那是武藤的墓。”
“就是那位尾随和音而去的武藤先生吗?尚美小姐的哥哥?”
桐璃的话很无礼,但结城好像并不介意。
“你知道得真多。”
“为什么会自杀呢?”
“为什么呢……”结城脸上浮现出阴郁的表情,“他把整个身心都交给和音了。”
“全部?”
“他为她奉献出全部,对她全心全意,顶礼膜拜。”
乌有再次觉得,结城的形容跟神父很像。
“就是说,和音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失去了支柱?”
“武藤在我们之中最热心,我也是他邀请进来的。他把这里当做乌托邦,我们出力很少,大多数事情都是他在做。水镜先生制作的电影,如果没有他的努力,肯定拍不成功。哪部电影只需要女主角跟赞助商呢?至少,没有他,我们是不会来到这座岛的。”
结城停顿一下,继续说道:
“这么说可能不大好,他不仅迷恋和音本身,还迷恋她的精神。和音就像他的安定剂。”
“武藤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比我们怪异得多。”
乌有并不认为结城是个怪人,也许是二十年来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春与秋的奏鸣曲》的剧本也是他一个人写的,在遇到和音后的一个月里完成的。他还说,哪怕写到手都不能动弹,想到是为和音而写,就能再写一百页甚至两百页。来到这座岛上之后,他也有新作品。”
“什么样的作品呢?”
“他不写完是不会告诉我们的。不过他曾经提起过,是‘启示录’一类的东西。”
“启示录?”乌有想都没想就插了一句。
“启示录?好像《圣经》里也有吧。”
“桐璃妹妹知道得真多啊,”结城笑着说,“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那个名字,可能武藤只是随口说说。他在这里写的不是剧本,而是小说。但是,最后我们谁也没看到,他就去世了。那个时候,大家都不愿提起和音。”
“那本书写完了吗?”
“讽刺的是,”结城咧了一下嘴,“刚刚写完和音就死了……‘启示录’中可能也写进去了。对武藤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
然后他就追随和音而去了吗?
“大家都不知道那本书的内容?”
“据说是《春与秋的奏鸣曲》的续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不知水镜先生读过没有。里面有些内容让人联想到死亡,对水镜先生来说,和音逝去那一刻,时间已经停止了。”
乌有并不这么认为,水镜先生有他自己的世界,通过计算机与外界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可能结城不知道这点。
“但是……”桐璃插嘴道。本来不应该让结城知道,可拦也拦不住,桐璃已经说了。“水镜先生现在很精神,工作很卖力呢。”
“什么意思?”
结城一脸的难以置信,望着桐璃。
“他不是在炒股吗?昨天我们去拜访他时也看到了……”
桐璃把不该说的话全说了。自己见到的,从乌有那儿听来的,甚至凭空想象的,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结城静静地听着。
“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他在这里只是为了守护和音。”结城的语气越来越强,两手也握得越来越紧。
乌有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乌有……”
她总是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向乌有求助。乌有瞪着桐璃,可她满不在乎,一脸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神情。
乌有没有办法,只好默默点头。
“原来是这样……”结城很是颓丧。
结城可能以为水镜先生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守护和音,不让别人打扰这座岛屿的宁静……对离开岛屿的人来说,和音已经成为了一段回忆,他们觉得亏欠水镜先生太多。让人感伤的是,情况并非如此,这只是他们一相情愿的想法。
“……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结城站了一会儿之后,用微弱的声音提议道。
“回去吧。”
大概快要涨潮了。乌有转过身,一脚踏上去,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脚边发出一声轻响。拾起来一看,是一只小小的镀金铃铛。看起来比较古旧,表面的镀金已经脱落了一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结城从乌有手上抢过铃铛,使劲扔到海里。铃铛并没有落入海中,在空中仍然发出沉闷的响声,落在了牵牛花丛中不见了。
桐璃与乌有吓呆了。结城对他们说“没事”(也可能是说给自己听),不好意思地催促道“回去吧”,快步朝和音馆走去。总感觉他不愿意让人靠近。乌有和桐璃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桐璃问。
乌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事实肯定不仅仅像神父和结城所说的那样,背后定有隐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时隔二十年,仍然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