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智子的房间位在整间宅邸日照最棒的南侧。即使是太阳下山的现在,这间房间还是比其他的房间温暖。白天从向着南方的阳台,可以饱览将近五十坪左右的蔷薇花园。沙智子喜欢蔷薇,所以搜集了很多珍贵品种。然而,在日光下看起来耀眼动人、色彩鲜艳的蔷薇,到了现在这个时间也被埋在阴暗之中,只能清楚看到前面门灯的亮光。
磁盘片和打印出来的感热纸随意地放在盖着的文字处理机上,大概是她的新作品。佐岛伸手拿起原稿,开始阅读,稳重的文笔和故事吸引着他不断翻阅书页。乍看之下好像只是随处可见的纯爱小说,可是想法很棒。加在主角身上的悲剧性令人耳目一新,不会让人有看老梗的感觉。要是想得到这种剧情的话,就算由自己写成的小说,一定也能成为畅销书。他的文笔当然比常写小说的沙智子差,不过还是有很多书迷喜欢佐岛青涩的文章表现方式。佐岛有点嫉妒她的着眼点。
只要能想到这种剧情,自己也能成为畅销作家吧……放在这里的磁盘片当中,有一片是专门用来存放所有她想到的点子的。佐岛寻找着那片磁盘片。
“你在干什么?”后方突然有个声音传来,他回过头的时候差点弄掉了原稿。他手忙脚乱地将原稿放回她桌上。
“对不起。”
“哎呀,没关系啦!我本来就想让你看看那部作品。你觉得怎么样?”沙智子心情愉悦地说道。她大概喝了酒吧,眼睛看起来有点湿润。
他入神地看着她的美貌。那充满光泽的皮肤,实在让人无法想象她即将迈入五十岁大关了。砖红色的麻布套装也很适合肌肤白皙的她。“你是当天来回吗?我还以为你会在那里住一晚。”
“我是搭最后一班新干线回来的。在东京,不管走到哪里人都好多,让我静不下心来。一回到京都,我才松了口气。”
她是为了评选某个比赛而前往东京的。由于不喜欢外宿,所以她很少不在家。
“你喝了酒吧?”
“在新干线上喝了两罐啤酒。”
“晚餐呢?”
“还没吃耶。”
“那我做些东西给你吃吧。”做菜是佐岛的工作。在学生时代,他曾经在叔叔开的意大利餐厅打工,所以要做出让喜欢欧美风格料理的沙智子芳心大悦的料理,对他来说有如探囊取物。在颁奖典礼见面的时候,佐岛抓着担任评审委员的她大谈料理经,果然成功引起她的注意。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
“我肚子不饿,没关系。对了,我们来开酒吧。”
“那至少准备一下起司吧。”
“不是有鱼子酱吗?”
“嗯。那你想喝白酒啰?”
“Chablis怎么样?”
“好啊!”
佐岛走进厨房旁边的酒窖。这里储藏了将近两百瓶酒。他把酒杯放在客厅桌上;将鱼子酱放在盘子的正中央之后,再把切碎的洋葱、水煮蛋末放在鱼子警旁边,并放上柠檬和巴西利。为了这种时候,他都会事先煮好水煮蛋,洋葱末也都过水放在冰箱里。他在切成薄片的法国面包抹上一层薄薄的奶油,放在另外一个盘子里。将白酒注入酒杯之后,他隔着桌子在沙智子对面坐下。
“你觉得我的新作品怎么样?”
“一开始读就停不下来了,真是很棒的剧情啊!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沦为陈腐恋爱小说的题材,你竟然能用那样的方式描写,真是天才。”
“那当然。这跟你写的那种哗众取宠的小说是不一样的。”沙智子的脸上浮现讽刺的笑容。
这种时候,佐岛就会一边看着嘴角和额头挤出些许皱纹的沙智子,一边坏心眼地想着:你还真老啊。“赏识我的才华的人可是你哦。”
“《扭曲的灵魂》真的很好看。气势很棒,细节部分也处理得很好。”
“前阵子好不容易出版了之后,也有不错的书评啊!”
“如果不是我帮你修改,你根本不可能这么走运吧。”
“文笔粗糙,我也没辙啰。我实在没什么时间去慢慢琢磨啊。”
“你最近根本没在写什么东西吧?”
“这阵子要上很多电视节目,我也没时间写啊。”
“上电视是没关系,不过你还是多将心思放在写作上比较好喔。”
沙智子的前夫是ACN电视台的导播,所以他才能接到一些综艺节目的通告。比起写小说,他现在上通告可以赚更多钱。自从领了电视台的通告费之后,他就提不起劲写小说了——因为他发现写作花费的精力和得到的收入不成比例。需要时间和耐性,却无法引人注目,真是投资报酬率很低的工作。
名声这个饵食当前,佐岛拼死撰写《扭曲的灵魂》时的热情和能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电视上的佐岛,无论是外貌或是恰到好处的发言都很受欢迎,不过如果只靠这样,多的是可以取代他的人。同时身为新井沙智子的丈夫和前途看好的年轻作家,提高了他这个人的价值。自己和普通的艺人不一样——对于最喜欢高人一等的佐岛来说,这种特别的情况让他感觉非常好。当他爆料自己老少配的夫妻生活内幕时,大受躲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家庭主妇支持。他的谈话内容其实都是先和沙智子讨论过的,沙智子虚构癖好强烈,所以要她想出多少提升夫妻俩价值的小故事都不成问题。佐岛在电视上叙述的,就是她在创作的恋爱小说里出现的甜美夫妻生活。
她的年纪比佐岛大了二十岁以上,这点也对生活平凡的无聊主妇充满了魅力。
“也可以顺便帮你的书作宣传啊。我上电视,作品的销售数字就会提高。这不是两人三脚吗?”当然,这全都是沙智子计算好的。因为美女作家这称号而大受欢迎的沙智子,最近好像开始注意到自己老了似的,不太愿意上电视,都叫佐岛代替她去。帅气的年轻男子深深恋慕的女性作家——沙智子透过佐岛,让大家看到了自己的这股魅力。沙智子在得到年轻肉体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个提升自己作品销售量的宣传人员。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文笔也实在太糟糕了。为什么我非得加笔修饰那么烂的文章不可呢?这原本应该是编辑的工作吧?”
“可是是你威胁我说,如果直接将那样的原稿交给出版社,一定会石沉大海的啊。如果我是个没有才气的作家,你也会很伤脑筋吧?我得当一个小有才华的丈夫才行。要是有人猜测你只是贪图年轻肉体的话,你的品格就会一落千丈了。”佐岛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地看着沙智子说道。
“所以我才会拼命把你的拙作拉到至少可以阅读的程度来啊。要是直接把那种作品公诸于世,丢脸的人是我。但是啊,你就别再写恋爱小说了吧。实在是老套得无药可救,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不懂女人的男人之笔。我的丈夫竟然写出那样子的女人,真是丢脸到家了。”
“我知道了啦。别说了。”佐岛用撒娇的声音说。
沙智子有一个习惯:只要一开始说刻薄的话,就会攻击个没完。他带着“麻烦你说到这里就好,饶了我吧”的心情,努力挤出了温柔的声音。
“你要成熟一点啦!”
“你教我怎么成熟就好啦。老是贬低我,怎么能让我成长呢?你简直就跟我老妈一样,一天到晚批判我。”
第一次读到沙智子的小说时,里面描写的男女关系极为煽情,让佐岛读完之后头晕目眩。好想跟这种女人谈恋爱——这个渴切的希求、欲望驱使他拼命地追求她。第一次和沙智子发生关系的那天晚上,佐岛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可是结果却索然无味。现实生活中的沙智子是个非常淡泊的女人,不怎么喜欢性爱。由于和小说中的情景实在差太多了,佐岛失望得不得了。
“喂,你要不要跟别的女人试试看?”
佐岛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好沉默不语。沙智子哼笑了一声,将鱼子酱放在面包上咬了一口,然后举起酒杯,慢慢地将酒喝光。放下酒杯之后,她斜眼瞥了佐岛一眼。那副自信满满的喝酒态度,让佐岛自叹不如。她那双仿佛什么都能看透的视线,刺痛了佐岛的心脏。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得好渺小,或许只是她掌控的虚构世界中一颗小小的棋子也说不定。反正我就只是一颗棋子——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心底反而起了抗拒的情绪。“别小看我。”
在不久之前,佐岛还打算继续黏着沙智子,从她身上得到好处。在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有才华,却得不到相称的社会地位的人。佐岛则是在一个小比赛中得到佳作,抓住了认识沙智子的机会。不然的话,自己还是得在怀才不遇的情况下,埋没在大众之中跌跌撞撞。只要哄哄她,让她照着自己说的话去做,佐岛的名声自然就会向上爬升。他并不是单纯的傀儡。
他有才华,所以现在他才会拥有最适合自己的光芒。不过为了爬上巅峰,妻子的名声是绝对必要的。因此,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这个绝佳的环境。然而,佐岛的心境起了小小的变化。最近,他竟然开始流连于先斗町那一带了。在作家山川荣二将梅喜代介绍给佐岛认识之后,佐岛开始觉得自己的人生或许还有更多选择。
梅喜代一走进和室,就看到了目标男人坐在左前方。最中间的是弹三味线的久代姐,隔壁坐著作家山川荣二。久代姐弹三味线的技术精湛,甚至还被人称作人间国宝,即使到了七十岁的现在,她还是可以靠着艺妓的身份养活自己。
梅喜代很喜欢自己今天选的和服——底色是淡紫色,上面布满了桔梗刺绣。虽然有点朴素,不过在现在这个起了凉意的季节来看,桔梗是能够微妙地让人感受到秋季的花朵。梅喜代喜欢紫色、水蓝色等青色系颜色更胜过粉红色、橘色,所以才挑了这套和服,这会让自己高大的身材看起来比较沉稳。
“我是梅喜代。请多指教。”
梅喜代低下头之后,山川荣二便对着这“安井”茶屋的经营者幸惠妈妈说:“她说她无论如何都想见佐岛先生一面,所以我才强迫他过来的。”
“还不赶快跟老师道谢。”幸惠妈妈说道。
“老师,谢谢您。我的梦想竟然实现了,感觉真像是在做梦一样呢。”
“为什么你想跟我这种没没无闻的作家见面呢?”
“说什么无名……您很有名吧。会造成您的困扰吗?”
“不,能够来这种地方我就已经觉得很棒,而且还有这么漂亮的人对我说这些话……你喜欢我的哪部作品呢?”佐岛一脸紧张地问道。
“那是我碰巧在书店看到的。我拜读了《扭曲的灵魂》,真是让我感动极了。看了作家介绍之后,我才发现老师您也是京都人,而且还跟我同年。所以我才拜托山川老师,说我希望能跟写了那本书的作家见面。”
她无法忘记看完那部小说时的冲击。现在回想起来,胸口都还会有些疼痛。作者就在眼前——这让梅喜代好兴奋,觉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逆流了。
“女性读了那部作品会感动啊。应该有点太过刺激吧?”佐岛一脸无法释怀的样子。
“会喔。老师的感性——应该是这么说吧?传达到我的内心,让我心头微微发颤呢。还有,我也看了您的最新作品。这一本就像是清爽的青春小说,和我的感性一拍即合。”
“原来梅喜代小姐这么爱看书啊,可是你完全不肯看我的书哩。”山川荣二一面将酒杯端到嘴边一面说道。
“哎呀,老师,我有看喔。那部叫做《夕暮》的畅销作品,真的很棒喔。我之前还常常跟姐姐聊起那本书呢,您忘记了吗?”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别说我的书了,今天就先把光环让给佐岛吧。”
“这个孩子很爱看书哦。她是我们茶屋里最有教养的孩子。”幸惠妈妈说。
“你别捧我了。我才没有什么教养,只是随便看看而已。不过佐岛老师的书真的很让我感动,我看了好几次。”
“佐岛,人家用这么动听的话夸奖你,你该表现得高兴一点吧?这位小姐啊,年纪轻轻就是这一带的红牌,人脉很广喔。”
“被这么美丽的艺妓称赞成这样,我当然很高兴啊。我得捏捏脸颊,维持清醒才行——我怀疑这搞不好是一场美梦啊。”这么说完之后,佐岛笑了。
“什么嘛,你用不着这么谦虚吧。像你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作家,对自己有自信一点也无伤大雅。前阵子我看了你的新作品喔,你的文笔真是不错呢。”
“能够被山川老师这样的大作家称赞,是我的光荣。”
“你最近不是还满常上电视的吗?对了,你跟你老婆好像很恩爱嘛。要是被她知道你来这种地方,会不会不太好啊?”
“不会的。妻子知道我来这里喔,我们是不束缚彼此的夫妻。”
对了,佐岛经常上电视。自从看了他的书之后,只要报纸的节目表上有他的名字,梅喜代有空就会收看。第一次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他的时候,梅喜代就确信佐岛果然是他。虽然脸部可能动过整形手术,即便如此,他的表情、举动、声音都唤起了梅喜代心中和他有关的记忆。看起来有模有样的,但是其实破绽百出——这句话非常适合用来形容他这个人。看似很精明,可是他的怯懦全从一个大洞里渗透出来。
话说回来,梅喜代还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的妻子竟然是那个畅销作家新井沙智子,他抓到了一个超级大人物的心。山川会对佐岛这种菜鸟作家礼让三分,也是因为意识到佐岛的妻子沙智子的关系吧。
梅喜代曾经看过几本新井沙智子的书。恋爱小说的起承转合全都套着一样的公式,连催泪的场景都计算得好好的。她还看到过那种让人觉得“怎么又是这一招”的肤浅部分,话虽如此,新井沙智子的小说还算有水平。被故事情节吸引的时候,就算梅喜代知道很蠢,眼泪还是会不断地流下来。这种时候,她泰半都会觉得“我掉进作者的陷阱里了”,而另一方面又觉得心里很舒畅。新井沙智子真的是个很会说故事的人。
梅喜代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她一次,她自信满满的举止、说话方式,都像是在告诉人们关于大作家的威严和力量。她大概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吧。由于梅喜代迷恋佐岛,所以也对他的妻子新井沙智子展现非凡的兴趣。不束缚他的妻子——这对想要得到佐岛的梅喜代来说,或许会成为一个出乎意料的大障碍。就算比她年轻,梅喜代也无法安心——因为游刃有余的态度,是和强大与否成正比的。梅喜代直觉感受到对手的强韧。
“哎呀,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呢!”梅喜代一边替佐岛斟酒,一边对他抛媚眼,还轻轻地用袖子抚过佐岛的手。
他仿佛吓了一跳,看着梅喜代,露出了宛如稚嫩少年的眼神。梅喜代觉得他虽然有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妻子,恋爱经验却尚未成熟。他们该不会只是形式上的夫妻吧?这样子的话,搞不好会比想象中容易得手。“不过,虽然你这么喜欢我的作品,这里实在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佐岛客气地说道。他似乎还没解除警戒。
“一开始先由山川老师带着来就好了。怎么样,老师?我会让妹妹梅春一直坐在老师旁边,当作交换条件的。”梅喜代一边帮山川斟酒一边说。
妹妹是花街的术语,指的是后辈。前辈是姐姐,后辈是妹妹。山川对晚梅喜代两年的后辈梅春是真心的。她有着梅喜代也很羡慕的娇小玲珑身形,在年轻一辈的艺妓之中,她的才艺是花街数一数二的。由于她的个子娇小,一站在舞台上就会绽放光芒。像梅喜代这样身高有点高的艺妓,不管再怎么磨练,也有极限。长长的手臂会为细致的表现带来阻碍。即便如此,在见习的时候,梅喜代为了让自己的肩膀至少能够下垂,每天都会提着装满水的水桶站好几个小时。
“你的身材怎么会跟只螳螂一样啊!”
屋形的妈妈很担心,为了怕她再长高,便抽掉伙食里的所有乳制品,限制她摄取钙质;也尽量不让她睡觉,减少睡眠时间,还让她戴着竹筛子过活。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方法奏效了,梅喜代的身高长到一六七公分就停止了。
在这个世界里,身材娇小看起来会美得多。有各式各样的方法可以让短短的手看起来比较长,可是要让长手缩短根本难如登天。就算勉强自己将手缩回去一点儿,最后手还是会慢慢伸出来。不管怎么看都不雅观。
八年前,梅喜代在电视看到招募舞妓的广告时,就觉得这才是自己的生存之道。那个时候的梅喜代认为,不管要忍受多严格的痛苦,她都要成就自己的美。花街正是这样的世界。衣着、用字遣词、肢体动作、规矩、教养——如果能将所有的东西变美、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话,拿什么辛劳来换她都不会后悔。
那个时候年值十六岁的梅喜代,对美抱持着过分强烈的执着。由于招募活动不接受身份不明的人,梅喜代靠着朋友帮助,伪装成某位女性的亲人参加面谈。接下来照顾她大小事的,就全是屋形的妈妈了。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年,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自从她独立之后,也已过了四年。她的花代在这个先斗町排名第二,紧接在最近追上她的妹妹梅春之后。
梅喜代一边看着站起身前往洗手间的佐岛背影,一边因为他高大的身材松了一口气。由于假发和鞋子的关系,艺妓看起来会比原本的身高高了十公分。佐岛比戴着假发的梅喜代还高几公分。如果跟比自己高的人走在一起,自己的缺点就不会那么明显了。
越专注于美丽,梅喜代就越会将自己的肉体缺点放大——即使她并不喜欢这样。这个时候,小她两岁的妹妹梅春美丽的模样,就会让她感到难以遏止的嫉妒心。因为身材娇小、手短脚短的梅春,可以毫无痛苦地展现梅喜代怎么样也得不到的华丽之美。
一年一度在春天举办的例行仪式“鸭川踊”,是先斗町的艺妓们表现自己苦苦磨练的舞蹈、才艺的舞台。梅喜代扮演的是村子里的男人角色,可是梅春却是穿着绚丽豪华的十二单衣的公主。着迷地看着梅春的美貌时,梅喜代也感到憎恨。
可是某一天,梅喜代发觉一个简单明了的胜利法则——惹人生恨的人是有力量的,所以只要让对方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自己也就能得到对方的力量。
掌握这个世界的快捷方式,就是超越自己嫉妒的对象。只有能成大器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器量小的人会输给嫉妒心,试图将嫉妒的对象撂倒。就算成功撂倒了对方,还是得背负着失败的对方的负面能量。这股负面能量的重量,将会成为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梅喜代顺从着这个法则,将全副心思放在妹妹梅春身上。她陪梅春一起选和服、小东西,提供很多意见给她,享受看着她变成判若两人的美女的乐趣。有一段时间,她花了相当多自己赚的钱在梅春身上。明明那不是自己的肉体,可是她却起了一种错觉,仿佛那就是自己的身体一般,有了和梅春合为一体的感觉。就算那不是自己的身体,把它装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是一种乐趣。梅喜代将自己追求美丽的能量,转移到梅春身上。
带着美丽的妹妹走在路上,姐姐也会很骄傲。从见习到现在的养育过程,当然是靠屋形的妈妈的力量,不过品味好、出手阔绰的梅喜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不到十年,抬头挺胸、大步走在先斗町的自己,就已经在这个花街广受尊敬。这份福报的部分是来自人脉广的妈妈,另一部分则是来自梅喜代自己照顾妹妹们的回报。舍己助人所得到的美德更多——这也是这个戒律森严的世界的优点。比起外表的美丽,那个人的器量更能受人推崇。
梅喜代在照顾妹妹们的事情上,花费了很多时间和金钱。当然也有人忘恩负义——突然辞职而音讯全无;一离开屋形自立门户,立刻和以前照顾过自己的人一刀两断,连招呼都不来打一声的人;抢走别人恩客的人。做过这些事情的艺妓,脸上总是带着一抹做了亏心事的表情。走在路上和她们擦肩而过时,看到她们那副不敢正视自己、逃也似的离开的身姿,梅喜代反倒是觉得很悲哀,而不是生气了。
看重节操的梅喜代,确确实实地获得了人望。
比起和服,你比较适合穿洋装——曾经有客人这么对她说过。还有人要出钱请她到只园的酒店当妈妈桑。
可是,她只想就这样投身于这个世界。总有一天,她要自己经营茶屋,请艺妓入席,款待客人,她觉得自己已经拥有这样子的力量和品味了。着重于传统和习惯的花街门坎很高,对梅喜代来说正好是一道防护机制。一旦跨越门坎,客人们就能得到家庭般的款待。在拥有了保护自己的城墙的同时,又能感受到这种亲密的气氛,这是不曾体会家庭之爱的梅喜代最需要的。
在这个时候,她读了在书店看到的佐岛的《扭曲的灵魂》。书中的细节描写,让她受到了几近目眩的冲击。她很想亲口问问这名作者,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写出这部作品的。
埋藏在自己心中的昔日记忆突然苏醒,那时候的感情也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这八年来,她为了在这个世界生存而费尽千辛万苦。人类的记忆是很没有责任感的,会让入忘了烦恼的事情,轻松地活下去。不,真的是这样吗?她绝对没有忘记。而且,说不定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来临。她第一次觉得,在花街磨练自己成为更棒的女人,和自己过去所怀抱的执着是有所关联的。
自己在等待着这一天,梅喜代这么确信。
佐岛一个人晃悠悠地前往先斗町。自从那次之后,他又被山川荣二带去那家名叫“安井”的茶屋两次。后来,就算他没什么重要的事,也会不经意地来到河原町通,像个梦游患者一般,在这一带游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走在先斗町细细的石子路上了。这样子的情况重复了一个星期左右,他渐渐觉得坐立不安。然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一个人前去了。
傍晚时分,他一个人拉开了“安井”的格子门,走进里面,站在石板上洒了水的玄关。他觉得能够单独前来这种地方的自己,好像成了有价值的男子汉。
“安井”经营者、同时也是梅喜代崇拜的妈妈——安井幸惠出现在玄关。“老师,欢迎光临。”
今天,他要求和梅喜代单独相处。一边眺望着建筑物内的庭园景色,一边走过黑得发亮的长走廊,前往和室。负责弹奏三味线的久代已经在里面了。
他在和室坐下,等待着梅喜代的到来。这段时间,幸惠为他送上了温酒、银杏和小芜菁味噌汤。这绝对说不上奢华,不过散发出季节感的时节料理,倒让人觉得别有风味。
“老师,你说你今天只要见梅喜代一个人,害得她从早上就开始精神奕奕呢。”
他一口气喝完久代为他斟的酒,接着用牙签插起银杏放进嘴里。琥珀色的银杏表面轻轻地抹了一层恰到好处的盐,带着一种黏黏的口感。
“我想请她吃饭。”
“是御饭食吗?”
“御饭食?”
“客人邀请艺妓去吃饭,就叫做御饭食。”
“只有我们两个人去的话,是不是不行啊?我还不太清楚这一带的规矩……”
“如果是老师的话,我们信得过,所以没什么关系喔。在以前,是不能让艺妓和客人一对一吃饭的,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种规矩了。毕竟不是每个客人都是位高权重的人。”
“还是吃怀石料理、寿司这类的日本料理比较好吧?”
“现在的孩子不喜欢这一套了。就算吃意大利料理、法国料理,她们还是会很高兴的。请事先告诉她要去什么地方,这样子她才能选择合适的和服。”
根据山川对佐岛的说明,给艺妓的花代和外食费全都是在事后付给茶屋的。如果是在高级料亭用餐的话,茶屋会先将费用付给对方,一个月之后,再将花代和外食费用的账单寄给客人。换言之,在这个世界里,赊账是稀松平常的事,如果客人不是非常值得信用的人,茶屋也不会做他们的生意;会有不接生客这种高门坎,原因就在于此,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一派轻松地踏进茶屋的。越了解这种地方的特别之处,佐岛就越觉得这是个令他着迷不已的世界。
即便入门的门坎很高,可是只要一受到茶屋接受,就会感觉到一种家庭的亲切感。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只要想吃,连茶泡饭和麦饭都可以点,也没有时间限制。如果客人告诉茶屋说自己还要去别的地方,茶屋甚至连让客人送给对方的伴手礼都会帮忙准备好。利用最高级的衣着和和室,提供给客人家庭般的招待。而且,这里时而会变成讨论官能话题的成人场所。哪里还有这么棒的空间呢?梅喜代出现在和室里。佐岛吓了一跳。虽然她的和服一直都很艳丽,不过今天的梅喜代在眼线和唇彩的描绘上都下了工夫,那道让人身体发热的湿润视线,也令人充满遐想。光是穿上夸张的拖地和服,就足以证明她对眼前的客人特别礼遇了。佐岛觉得自己的价值仿佛提高了似的,心情很好。
“欢迎光临。今天你终于甩开山川老师,自己一个人前来了呀。我好高兴。”梅喜代用兴奋的声音说完,便在佐岛旁边坐下来,为他斟酒。以同年龄而言,她看起来比佐岛成熟多了,可是说起话来却天真无邪,非常可爱。
乘着酒势,佐岛不小心问了梅喜代和她度过初夜的人是谁。
“初夜吗?那是秘密。因为和客人的隐私有关。”
“是大富翁吗?还是政治人物?至少可以告诉我这个吧?”
“是我从以前开始的熟客。”
“几岁的时候?”问完之后,佐岛才后悔觉得自己很鲁莽。
“别再问下去了啦。”梅喜代羞红了脸。“好了好了,我来跳舞吧!”
梅喜代用左手拉起和服下襬,好让下襬不要拖在地上,并打开纸门,离开和室前去准备。
“老师,这孩子的技巧非常厉害哦。听说还让客人感动到哭出来呢。”幸惠在佐岛耳边悄声说道。佐岛回想起自己和沙智子那个平凡的夜晚,不禁乱了思绪。沙智子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也从来没有出轨过。自己在电视上说过的话之中,只有这件事情是真的。
在女人面前,他没有自信,并且畏惧着那种行为。某个记忆在性方面限制着佐岛,不让他自由。他一直为此苦恼至今。沙智子也是清楚知道佐岛的心中有某种心理障碍,才会说出那种容许他外遇的话。反正佐岛也不可能外遇——沙智子就是这么想的。
“你是听谁说的啊?”弹三味线的久代说道。
“是她本人说的。”
“哎呀,真是敢说。对方应该是哭着叫她住手,而不是感动到哭吧?”久代这么说完之后,两个人的笑声便响彻了和室。看着梅喜代跳舞的同时,佐岛怀抱着“说不定这个女人能够将自己从现在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期待,情绪高涨。
梅喜代和佐岛约好在南座前碰面。提早前去约定地点等佐岛的梅喜代一看见他,便步履轻快地朝着他走了过去。两个人在四条通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
“你也很适合穿这种朴素的和服耶。”佐岛双眼发光地说。
梅喜代今天穿着深蓝色的素和服,妆也化得很淡。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和佐岛见面。自从那次之后,她曾经和他一起出去吃过两次御饭食。今天算是私底下见面,所以梅喜代也没告诉茶屋的妈妈。
佐岛每隔两天都会到“安井”的吧台去一次。通往和室的途中有一个吧台式的酒吧,在那里喝酒的话,就不会花费太多钱。后来,他们还一起去吃老鳖,而主动开口的是梅喜代——因为前一次去御饭食的时候,佐岛对她说:“下次就由你选择想去的店吧。”
“大市”的鳖要价高昂,要是连花代一起支付的话,佐岛可能拿不出来。她不想让他打肿脸充胖子。可是两个人才认识短短一个月,如果不透过茶屋直接和客人吃饭,会违反这个世界的规矩的。梅喜代请求另外一个客人假装陪她去看戏,要求对方帮忙付花代。这个客人本来很迷恋梅喜代,不过最近将目标转移到梅春身上。从以前开始,这个客人就一直购买高价的和服腰带跟和服送给梅喜代,不过到了最近,却露出了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
梅喜代早已下定决心,绝不挽留抛弃自己的客人。在对方的热情消退之后,她便会将头脑转换为做生意的模式,对方能给自己的东西,她就一定会收。出租车从丸太町通开到千本,再沿着商店街朝北行驶,到了下长者町通之后向西转,店家就在路的尽头。
“大市”是一家超过三百年、经营了十七代的鳖餐老店。店家的大门还是跟创业的时候一样,具有江户中期的古老威严。他们拉开格子门走进店里。
女侍带领着他们前往里面的和室。在半途中,可以看到小小的日本庭园。拉开纸门之后,出现了一间朴素清爽的和室。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首先,他们用温酒干杯。女侍端上了鳖肉时雨煮当前菜。充满胶质又爽口的肉在舌头上融化,姜丝也成功地让口中收缩。
“你为什么会当艺妓呢?”佐岛看着梅喜代,认真地问。
“我是为了还债,被卖进茶屋的。”梅喜代用有点凄惨的声音说完,佐岛的脸上立刻出现了惊讶的表情。梅喜代“嘻嘻”的笑了。
“骗你的啦!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做那种事了。如果要讨债的话,会用更省时间的方法把钱要回来吧?我是因为这个世界,才跳进来的。”
“那就不是因为你是茶屋那边的亲戚什么了吧?”
“大概在八年前左右,我看到电视上在招募舞妓,所以国中一毕业我就来了。那个时候家母已经过世,因此便拜托远房亲戚代为当我的监护人。”
“是吗?令堂已经过世了啊。真是可怜,没办法看到自己的女儿这么漂亮的样子。”
“快别这么说了。如果家母还在人世的话,一定会强烈反对,现在我也不会在这个地方了。人生的际遇真的是很不可思议呢。”
“令尊呢?他不反对吗?”
“我不在意家父。他是一个没有责任感、只在乎自己的人。家母过世之后没多久,他马上就再婚了,对方还是跟他交往了好一阵子的人。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家母似的,家母一过世,那个女人马上就住到家里来,所以我就像是离家出走一样来到这里了。我不在的话,我想家父也会轻松很多吧。身处在我和那个女人之间,家父根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真是没出息。”
“花街是个非常严格的世界吧?”
“是很严格喔。当时包括我在内,屋形里住着五个舞妓。只要稍微抱怨一下就是很严重的事情,妈妈会说我们已经是很有福气的人了,不过其实根本就是奴隶,而且待遇还比一般的上班族严苛。早餐只能吃冷饭和伊豆鱼干,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是得从早到晚吃冷饭,而且伊豆鱼干真的好臭喔。”梅喜代轻轻捏着鼻头,笑着说道。
“伊豆鱼干?为什么要吃伊豆鱼干啊?”
“因为客人送了很多来啊。结果我一吃就吃习惯了,到现在还是很喜欢伊豆鱼干喔。”
“原来如此,从早上就开始吃冷饭和伊豆鱼干啊。要是只有十几岁的话,确实很让人受不了哩。”佐岛哈哈大笑。
女侍将火锅端上来了。熬煮过的汤汁发出了气泡,里面没有青菜,也没有豆腐,就是纯粹的鳖火锅。火锅使用的锅子是用了好几十年,连火锅的味道都渗透到锅子里的厚重信乐烧陶锅。作法是先用石炭将陶锅加温到陶锅发红之后,再将鳖肉和高汤倒进锅子里煮滚。这种锅子在用石炭加温之后装满水时,经常会裂开,是十个锅里只能保住一个的贵重锅子。
梅喜代第一次被客人带来这家店的时候,还是个舞妓。对方对她说:“我带你去吃一个好东西,好吃得让你无法想象那是这个世界上的料理哦。”于是她便雀跃地跟着客人去了。她本来还以为是多美味的东西,可是汤里面只有不是鱼肉也不是鸡肉的膨软物体。她不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原本还以为是上错菜了,结果从头到尾,所有的料理都是鳖,根本没有别的东西——吃寿喜烧或是涮涮锅还比较有趣呢。
由于没有其他的料理,梅喜代只好猛喝汤,没想到她最后竟然觉得天花板转个不停。后来她才听别人说,汤里面放了很多酒。到了最后杂炊的时候,梅喜代终于有东西可以吃了。她奋力地扒着锅子,结果还被女侍骂:“要是把锅子弄破的话,你可要负责赔偿喔。”
她当时觉得:就算对方再请她来,她也绝对不会来了。可是,那位客人非常喜欢鳖肉,后来又带她去了好几次。在这之间,她的舌头慢慢地习惯了鳖肉的美味,之后就经常莫名地想吃,甚至让她央求客人带她去。
“你也是个老饕呢,竟然会知道这种店。”
确实,舞妓、艺妓和一般人不一样,常有机会被客人带到高级餐厅去,即使年纪还很轻,味觉就已经超乎常人了。
“对啊!可是如果是跟讨厌的客人一起来,根本就食之无味呢。”
梅喜代从锅子里捞出鳖肉放进嘴里,高汤浓厚饱满的味道爬上舌头。因为这个汤头而醉得七荤八素的那个时候,真是让她怀念。当时,什么东西都让她觉得好新奇、好兴奋。
“如果能够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再辛苦的练习应该也能忍耐吧?”
“最重要的是我很讨厌念书。因为我头脑很笨,满脑子只想着我要变漂亮。只要能专心致力于变漂亮的话,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能忍受。现在回想起来,家母逼我念书的那个时候,最是令我痛苦了。”
“你没有反抗过令堂吗?”
“嗯。我无法做出妈妈讨厌的事情,只像个机器人一样听她的话。所以要我乖乖听屋形的妈妈说话,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困难的。”
“是吗?我也一样,到了现在还是很在意家母。她的职业很了不起,是个老师。即便到了这个岁数,我还是很怕家母觉得我是个让她丢脸的孩子。很没出息吧?”
“是喔。像家母已经过世了,所以我也没什么可以在意的……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大概也跟你一样吧。”
“总觉得话题变得好阴沉喔。不过话说回来,这还真是好吃呢,和那些廉价的鳖完全不一样。吃着这么美味的东西时,我们就别谈论那种灰暗的话题了吧。喔,我怎么觉得活力一直涌出来啊。”佐岛的脸上散发着光泽。
最后,女侍将白饭送了上来,利用锅子里的汤汁做杂炊。在梅喜代当舞妓的时候,一心觉得只有这样东西可以吃,于是便焦急地扒到锅子见底,不过只吃了一半就饱了。
“你今天能够陪我一整天吗?”
“傍晚之后我就要回到和室了。”
“是喔。”佐岛露出一副可惜的样子。看来就这么分别,让他觉得相当依依不舍。
“如果到了晚上很晚的时间,你也无所谓的话,要不要来我住的大厦呢?不过可能会超过十二点喔。”梅喜代若无其事地说道。
佐岛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邀约而睁大了眼睛,可是那副表情实在说不上有水平。梅喜代垂下了眼睛。
那天晚上,梅喜代在和室招待的是K医大的教授。还有一名外国人和某制药公司的两名业务同行。医大教授等级的人会来这种场所,大多是为了招待制药公司。表面上虽然因为不景气而缩减了招待经费,不过事实上,他们要在背地里花多少钱都可以。
“自从出现了人头幽灵之后,主大楼好像就被人叫做幽灵病栋了喔。”
从刚才开始,教授就一直在说自己的大学里发生的昔日事件,同时用不太流畅的英文向美国人说明。
“哎呀,好恐怖喔。”梅春用手遮住嘴巴,露出了夸张的惊讶模样,说:“那是真的吗?”
“我才不相信幽灵那种东西呢。”弹奏三味线的姐姐断然说道。
“听说主大楼研究室里的研究学者,真的看到了幽灵喔。”
“现实中真的有那种可怕的东西吗?”妈妈双眼圚睁。
“为什么?为什么那里会有人头呢?”
“被人杀死的啊。然后好像只有人头被放在研究室里。”
“哇,大学的研究室怎么那么恐怖啊!”
“不,大学的研究室就跟一般的职场一样喔。这种事情是很少见的。”
“报纸上有大幅刊载那件事情吗?”
“好像只有一篇小小的报导写了杀人事件。我听说人头的事情被压了下来。似乎是上面的人为了不让事件闹大,才交代不能刊登出来的。那个时候我不在京都,所以详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教授本来就是K医大的毕业生,不过在东北大学担任助教超过十年,一直住在仙台。最近K医大教授的位置有了空缺,他才回来的。
“要是听到人头什么的,媒体也会骚动吧。不过上面的人还真厉害,竟然能完全封锁消息。”“好像有个有政治影响力的教授牵扯在里面。不过我是旁观者,不太知道当时情况就是了。”
梅春频繁地用英文对美国人说:“你觉得日本怎么样?”“你喜欢什么?”
“真是厉害。嗯,说不定比我还强喔。干脆麻烦你帮我们口译好了。”
“别嘲笑我了,老师。我是最近才刚开始学的。”
有一段时间,席间热烈地讨论着美国和日本的习惯有何不同。
梅春展现了舞艺,还和大家玩了猜拳游戏。后来,教授提议大家再去别的酒吧喝一杯。那间酒吧是由过去先斗町的第一红牌、一名美貌的妈妈经营的。她将原本的茶屋拆掉改建成大楼,再把其他楼层分租出去。唱完歌、喝完酒之后,大家就解散了。
由于佐岛响预计在十二点半来梅喜代住处的大厦,于是她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当她搭着出租车回到大厦时,佐岛已经坐在入口处的沙发上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这回事,我也才刚到而已。”看到梅喜代之后,佐岛开心地站了起来。等电梯的时候,梅喜代甚至听得到站在身后的他的心跳声。
“真是个毛头小子。”一边打从心底这么想着,梅喜代一边回过头送给他一个微笑。
“我带了好喝的日本酒来。”
电梯门打开,梅喜代先走了进去。在新井沙智子的管教下,佐岛贯彻了女士优先的精神。由于梅喜代总是走在男人后面,养成了习惯,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一直不太能适应。
“真是令人高兴呢。不过你之前送给我的白酒,还放在冰箱里呢。”梅喜代一面按下五楼的按钮一面说道。一起去御饭食的时候,佐岛曾经送了她一瓶白酒当礼物。
“今天晚上就来喝日本酒吧。我把乌鱼子带来了。乌鱼子和白酒不合,会让人觉得腥腥的。”
“响先生,你是在哪里买酒的呢?”
“我家附近的酒商啊。”
“你家住在哪里呀?”
“左京区,银阁寺附近。”
“真是个好地方呢。”
两个人抵达五〇二号房前面。梅喜代用钥匙开了门。昨天晚上,她已经细心整理过房间了。绒毛地毯和待客用沙发组统一是米白色。
房间里都是间接照明。在她独立、拥有自己的住处时,什么东西都能照她自己的兴趣去处理,让她高兴得不得了。从选窗帘到选壁纸都令她全心投入。
恩客买给她的达利石版画挂在正面的墙壁上。梅喜代很喜欢达利、马格利特等人的超现实主义画风,因为那会让她回想起梦中曾经出现过的怀念景色。说是怀念,其实应该是在自己心中某处毁坏的记忆。在达利出生前一年,他年幼的哥哥萨尔瓦多·达利便死亡了。于是,双亲将哥哥的名字沿用至达利身上,并对他疼爱有加。他从生下来,就被迫背负着别人的灵魂、被迫自我否定。看了达利的作品,梅喜代就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对表现自我的渴望和痛苦。梅喜代自己也是在自我存在被人忽视、被迫灌输别的人格的状况下长大的。为了从这个痛苦中逃脱,她非得一辈子持续肯定自己不可。拿达利和自己比较,实在是太僭越了,所以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自己喜欢这位艺术家的理由,不过梅喜代总觉得达利投身于创作那种充满爱自己的能量,和自己跳入这个世界中倾尽全力展现自我的能量,有某些部分是相通的。
“是西式的房间耶。这是恩客买给你的吗?”
“嗯,是的。”
“我来这里不要紧吗?”
“现在他们夫妻出国旅游了。听说是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
“你不会吃醋吗?”
“因为我们两个人的关系被他老婆知道了,所以他要挽回夫妻间的关系。要是家庭起了纷争也不太好,他们能和好才是最重要的。”梅喜代的恩客是某个著名酿酒厂的老板,最近家里因为梅喜代的关系而闹得鸡飞狗跳。大约一个月前,有人匿名寄了剃刀来给她。从此之后,对方就很难在经济上响应梅喜代的要求。梅喜代开始在想:时候大概到了吧。当然,援助梅喜代的人还有好几个。由于工作的时候,经常需要高价的和服与和服腰带,这并不是光靠一个恩客就能混下去的世界。
“原来如此啊。还有其他男人跟在你身后这一点,倒是让我有点吃醋呢。”
“没有那些人的话,我就没办法工作了。比起那些恩客,对我来说佐岛先生是更特别的,您不也很清楚嘛?我不跟特别的人收钱,这就是证据啰。”梅喜代用十足的撒娇口吻说道。“特别”这个字眼似乎让佐岛心情大好。
“也对。抱歉喔,我太幼稚了。对了,你今天要依照约定,穿洋装给我看喔。”佐岛的眼中闪烁着光芒,这么说道。
喔,对了。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和佐岛做了这个约定。虽然她已有心理准备,不过一想到要卸下花街华丽的武装以真面目示人,还是让她有点紧张。
“我现在就去换衣服。你就先在这里看看电视,打发时间吧。”
梅喜代走进寝室脱下和服,换上了一件暗红色的洋装。卸了一次妆之后,她扑上淡淡的粉,擦上和衣服同色的口红,再戴上珊瑚耳环。她放下了盘起的头发,用梳子梳理。当她现身在客厅里的时候,佐岛正在看电视。新闻报导着席拉克当上了总统之后,法国便开始强化核子开发。一注意到梅喜代,佐岛便关上电视盯着她看。佐岛看着她的视线认真得恐怖。梅喜代感到不安,害怕他会看穿自己。现在就这么暴露出自己,是不是太早了呢?她这么一想之后,心情便开始动摇了。
“简直判若两人。就算在街上遇到,我大概也认不出你来吧。”佐岛满足地笑了。
梅喜代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向他回送一抹微笑。
“会不会失望呀?您一直这么看着我,我会紧张的。”梅喜代轻轻地拨了一下直长发。
“不,我觉得超乎我想象的好。你真是个有深度的人呢。”
“真不愧是作家呀。说的话这么好听。不说这个了,我们来喝日本酒吧。”
在佐岛开酒的时候,梅喜代从架子上拿出两个大杯子放在矮桌上。她在厨房将乌鱼子切成薄片,盛装在盘子里。两个人用日本酒干杯。用酒冲掉黏在嘴巴里的乌鱼子时,她的舌头上留着些许苦味。转眼间,两个人就喝完一升日本酒了。
梅喜代夸奖佐岛在小说中的描述,有着超群敏锐的感性。他喜欢“超群”和“特别”这种形容方式。每当梅喜代用到这些字眼的时候,他就会像个气球一般飘飘然的,脸上充满了自信。喝醉的他,完全随着梅喜代的赞词起舞。她邀请佐岛到寝室去,脱光他的衣服,让他仰躺在床上,接着像骑马一样跨坐在他身上。光是这样的行为,就已经让她充满了征服对手的成就感了。
“接下来,你就是一尾躺在砧板上、待我大展拳脚的鲤鱼啰。”她觉得自己征服佐岛了。“放松一点,暂时将你的身体交给我吧。”
佐岛单方面地接受梅喜代的爱抚。她用舌头刺激着他最敏感的地方——他恐怕至今还未曾体验过。他的肌肉僵硬了。梅喜代能够实际感受到男人的兴奋,仿佛她自己的肉体也感受到同样的东西一样。刺激男人的哪一个部位会带来什么样的感觉——这就像做实验一样让她开心。从佐岛肌肉的动作、喘气的声音,她就能想象他的高潮究竟到什么地步。她能够体会到数度的高潮,以及电流贯穿脑门似的一体感。明明不是自己的身体,她却可以感受到双重的兴奋。不久之后,他理性的坚硬外壳被打破了,梅喜代听到了“啪”的一声幻听。被解放的他疯狂地抱着梅喜代。抵达了快感的顶点之后,他还是留恋地磨蹭着梅喜代柔软的身体。
“你简直就是奇迹。我、我……和以前的我完全不一样了。”兴奋的佐岛这么说了好几次。他的眼眶里盈满泪水。
“佐岛先生的心被硬壳覆盖住了。到底是什么东西束缚了你呢?”
“你知道我的事吗?”
“只要和男人结为一体,我什么都能知道。”
“你还真有点可怕呢。”
“一点也不可怕喔。我能知道那个人的痛苦,就只有这样而已。或许可以成为一点助力吧。”“痛苦?我的痛苦吗?可能是吧。”
“是不是被噩梦干扰呢?”
“你还真清楚呢。我一直为噩梦所苦。”
“什么样的噩梦?”
“自己明明没做错,却不停地受到罪的意识苛责。”
“是什么样的罪呢?”
“不,别说了,我什么事都没做错。全都是那些家伙的错。”
“那些家伙是谁?”
“软弱的家伙们。”这么说完之后,佐岛便陷入沉默。
佐岛的表情中,可以窥见自卑的人们特有的脆弱。现在的他应该怀抱着深刻的痛苦。真是笨极了,竟然让人一眼看穿。梅喜代想要好好地找出这个痛苦的缘由。不能急,要花点时间——她对自己这么说。
“你讨厌软弱的人们吗?”
“嗯,讨厌。软弱的家伙会伤害人,因为他们很软弱。”
这根本就是在说他自己,不过佐岛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所有的人都不会注意到自己忌讳、讨厌的东西,全都是自己。他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没有发觉那就是自己,反而燃烧起熊熊的憎恶之火。多么滑稽啊。梅喜代突然开始思考自己讨厌的东西是什么。果然还是弱者,她想到这就代表自己是软弱的,一股对自己无话可说的悲哀情绪油然而生。
“我很了解这种心情。所以你才会跟有能力又了不起的人结婚吗?”
梅喜代的话大概太过精准了吧,佐岛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你说我的妻子吗?经你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是这样吧。有能力又了不起的妻子啊。看起来真的是这样吗?”
“嗯,是的。佐岛先生看起来就在你老婆的掌心里。搞不好那个人能够超越了不起的母亲——你是这么期待的吧?”
佐岛沉默了。
“请原谅我。我说太多了,一定是因为嫉妒你老婆的缘故。”
“不,是你的意见超乎我的想象,让我有点惊讶。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我说。毕竟世上的人都认为我是在利用我妻子。”
“利用别人的人应该是你老婆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沙智子的作品销售量确实因为我的关系成长了一些。不过我也因为她而提升了知名度,甚至还可以上电视,世人都觉得我受惠比较多。”
“现在就算你老婆不在了,你也可以自己拼下去,不是吗?佐岛先生拥有很卓越的才华吧?”
“就妻子的说法看来,我似乎没什么文采。她说我只会哗众取宠,毫无才气可言。”
“佐岛先生的老婆应该是在嫉妒你的年轻和才华吧?她一定是害怕佐岛先生离开她。”
“你也这么觉得吗?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但是,妻子是世人承认的大作家,她说的话就跟圣旨一样,所以我无法违抗她。除了照现在这个样子走下去,我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就算把夫妻生活搬到电视上去说,观众总有一天也会腻吧?一直靠着这种东西好吗?”
“沙智子会想到下一个剧本的。”
佐岛的依赖令梅喜代惊讶,让她几乎联想到肥肥胖胖的食用肉鸡。就这么被人抛弃,或许也是很适合他的人生吧。“请你也把这些话当作我的嫉妒,听我说下去。可以吗?像这样一直依赖着你的老婆,未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好事的。你老婆只是想把你榨干而已。”
“怎么可能,没那回事。没关系,我还有在出书。”
“是吗?那是佐岛先生自由地写出的作品吗?该不会是你老婆加笔修改过,白白浪费原版作品的吧?这种臆测在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喔。”
佐岛说不出话来——因为她说中了。妻子沙智子插手修改他的作品这个传闻早就不胫而走。不只是修改,作品的原版被拆得零零碎碎,根本可说是他妻子自己的作品了。这不是谣言,而是事实。
“那部《扭曲的灵魂》很棒,那才是佐岛先生真正的作品。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
“你特别喜欢那部作品的哪一个部分呢?”
“描写年轻人的方法。”
“就像书名一样,没一个好家伙。”
“那样才好。您的描写非常鲜明强烈,那是……”梅喜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
“嗯?什么?”
“那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吗?”她不落痕迹地窥看着他的表情。
“不,全部都是虚构的。其中一个评审委员很残酷地评论说:这个故事真是无药可救,甚至书评还写道怀疑我的人格云云。那就只是一部小说,跟我的人格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那些评论家,真是的,没有一个人懂,可恶!”佐岛咬住嘴唇。
“那确实是个对弱者不人道的故事。不过,那样子就好。”
“常有人这么说。但是那是他们误会了啦。我想描写的并不是这种东西,只是想透过那个故事控诉世界上的不合理而已。就像艾伯特·卡缪的《异乡人》里的那种不合理。”
与其说是不合理,那个故事是被“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成为弱者”这个强迫观念囚禁的作者,为了区别自己和弱者而写的作品。完全没有站在被牺牲者角度写作,只是肯定“像垃圾一般被抛弃的人,就是弱者,所以也怨不得人”这一点而已,全都是站在加害者的角度描写的。那部作品造成多数读者的反感,评价两极。
“不管怎么说,那部作品很有魄力、很强烈。但是后来就不行了。一定是你老婆害的。那个人吸走了你年轻的精气,就像吸血鬼一样。”
“怎么可能。”佐岛笑了。他的脸在笑,可是眼睛里却潜藏着畏惧。看到那双眼睛之后,梅喜代便顿悟了。他很害怕强势的女人。在依赖着母亲的同时,他也害怕着母亲。然后,他觉得只要找到可以超越母亲的女人,他就能从母亲身边解脱,获得自由。然而讽刺的是,这次那个女人却成了他恐惧的对象。他害怕承认自已的弱小,自己不靠着她就活不下去、被她侵占人格的弱小。
只要稍微吓一吓他,现在的他对妻子的过度不安一定会更加严重吧。接下来,梅喜代一个星期会和佐岛一起在大厦过夜两次。佐岛不停地抚摸梅喜代光滑的肌肤,诉说着自己有多幸福。
他应该是拿自己和妻子的身体做比较吧——梅喜代心想。新井沙智子的脸在她的脑海中浮现。要是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会彻底知道自己的衰老,而感到屈辱吗?不,她说不定只会露出讽刺的笑容说:“这种男人,我送给你。”这个想象让梅喜代全身颤抖。她竟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感到莫名的憎恨。
梅喜代慢慢地对佐岛洗脑。某一天,她在枕畔这么说了佐岛的妻子:“佐岛先生,你老婆一定是想把你关在她虚构的世界里。你不这么觉得吗?你的行动全照着你老婆写的剧本走,对吧?”
佐岛凝视着梅喜代的眼睛。接着,他表情阴郁地望向天花板,陷入沉思。梅喜代的话似乎拨到他的心弦了。
“你被关在你老婆创造的小世界里。这是很可怕的,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残酷的事情了。”梅喜代又加上这番话。
这全都是迈向更年期的新井沙智子对衰老的复仇。衰老而悲惨的新井沙智子用尽她最大的努力,也要扯住佐岛的后腿,让他不能以男人、作家的身份自立。新井沙智子将才华洋溢的他沉浸在怠惰之中,宠他、让他成为一个没有用的人,好封印在自己虚构的世界中。持续这样下去的话,他会不知道自己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这就是沙智子打的如意算盘——梅喜代在佐岛的耳边小声说道。梅喜代以自己身体的蜜,换取对佐岛说他妻子坏话的机会。将毒渗透在他获得快感之后破绽百出的精神里,这甚至让她觉得很有趣。
梅喜代洗脑的话语几乎占满了佐岛的脑袋之后,他终于说出自己想要快点从那个女人身边解放了。他头脑中的毒芽一点一点地长大,随着毒芽巨大化的同时,他已经会明显地表现出对妻子的不满了。佐岛在床上说的怨言,都被梅喜代当作悦耳的音乐一般享受着。
佐岛将三天前寄到的枞木从自己的工作房搬到沙智子的房间去。
“怎么样,很不错吧。”一边将枞木立在窗边,佐岛一边说道。
他们约好要在这里度过只有两个人的圣诞夜。佐岛一个星期会到沙智子的房间过夜一、两次。当沙智子开始在报纸上做连载之后,他们就完全没有进行夫妻生活了。最近的晚上,除了吃饭的时候以外,她都一个人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是佐岛提议两个人至少在二十四日的圣诞夜晚上,一起在这间房间里看着圣诞树度过的。
“哇,真是漂亮的枞木。”面对着文字处理机的沙智子回过头来说道。
“明天就是圣诞夜了,我们两个就在这里看着雪、喝着香槟度过这个晚上吧。你要不要一起来挂圣诞装饰呢?”
“我现在没时间做那种事情。再过不久,《每每时报》的人就会来跟我拿原稿了。”沙智子点燃香烟放进嘴里,然后就这么叼着烟继续敲打键盘。
佐岛开始装饰圣诞树。他先站在垫脚的台子上,将星星放在树的最顶端。接着把化学纤维制的棉花放在树叶的各处,最后再卷上装饰灯。
这棵枞木将让他得到自由。他是在一个星期之前想到这个让他不失财富、又能获得自由的好方法的。契机就是他看到了一段说明的影片——干燥的枞木很容易起火燃烧,酿成火灾,所以必须让枞木中失去水分。就算失败,佐岛也不会被问罪。他将这棵树用冷气烘干三天,再一直开着石油炉不关,好让枞木彻底干燥。一旦点火,就会跟化学纤维一起燃烧;火势转移到窗帘上之后,又会继续蔓延开来。等到沙智子因为高热而醒过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无处可逃了吧。
五点时,他开始准备晚餐。最后的晚餐——他在心中悄声说道。佐岛一想到自己就要从一直拘禁着自己的苦闷生活中解脱,心情就变得莫名地轻松。沙智子有在饭后服用轻量安眠药的习惯,这样她才可以在短时间进入熟睡,半夜起来继续写稿。他先在她用餐时喝的酒中加入她服用的安眠药。当她陷入更深的睡眠时,就算有一点小小的无声动静,她应该也不会醒来吧。出版社的人全都知道晚上八点到半夜十二点这段时间,她吃了安眠药在睡觉。毫无不自然之处。
他用葡萄酒醋凉拌白酒蒸过的牡蛎,和切成细丝的水菜、莴苣、红椒当作前菜盛装到盘子里,撒上巴西利。再准备好帕玛火腿、起司和法国面包。沙智子的食量很小,只要一点点冷盘和酒就够了。料理的时间至多三十分钟。由于佐岛用的是高价位的食材,简单的调味方式才不会对食材原有的味道造成损害。晚上六点,《每每时报》的野岛香织来拿原稿了。她是在佐岛刚将料理摆上餐桌之后来的,所以佐岛便邀请她一起吃饭。野岛是个年过三十五岁的资深记者,沙智子很喜欢她。如果她也能一起共进晚餐的话,餐桌上的话题也会比较丰富,没什么不好的。沙智子虽然是个不爱外出的人,倒也不是那种难相处的类型,几乎不会对人有什么特别的喜恶,所以佐岛不用费心于这一点。
“哎呀,真是漂亮的餐桌。这都是佐岛先生做的吗?”野岛看着餐桌上的料理,发出钦佩的声音说。
“沙智子的食量很小,只吃配酒的小菜类而已。”
“颜色很漂亮呢。而且看起来好下酒。这种菜色还真不错呀。”野岛羡慕地说道。
“野岛小姐会喝酒吗?”
“嗯,我最喜欢喝酒了。不过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家里喝过,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跟别人一起去喝。话说回来,新井老师有这么一个年轻又厉害的丈夫,还真是有福气呢。”
“不,有福气的人是我哦。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可以聊得很开心。而且拜妻子所赐,我还可以享用最高级的食材和酒类。凭我自己的能力,恐怕是买不起这种高价的火腿和牡蛎的。”“哎呀,你真是太谦虚了。佐岛先生的新作品,现在不是引起了话题吗?”
沙智子拿着原稿出现在客厅里。看到野岛的脸之后,她的嘴巴便不再紧绷了。乍看之下,沙智子会给人一种很不好相处的印象,不过对于编辑和新闻记者,她总是表现得非常宽容、稳重。
“老师,谢谢你。这样一来,我明天就可以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了。”
“你要去约会吗?”
“不,我要去哥哥家里,外甥拜托我买礼物送他。孩子们都很吵,跟老师家里罗曼蒂克的圣诞节是完全不一样的。”
“对了,你来我房间一下。庭院里面已经点上灯了喔。”
“点上灯?是点亮老师的蔷薇花园吗?”
“现在虽然不是蔷薇的季节,不过因为上面积了雪,还是有其美丽之处喔。”
“我准备的圣诞树也刚好放在那里。我们两个打算一边看着庭院,一边喝香槟过圣诞。”他们带着野岛到了沙智子的房间。高达天花板的枞木被色彩缤纷的电灯泡环绕着。在窗外的庭院里,灯光从下往上照射,雪发出了银色的光辉,光影的平衡搭配得绝妙无比。
“在这种地方坐在沙发上,两个人一起喝着香槟啊。真是令人有点嫉妒呢。”
“野岛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啊。如果有像佐岛先生这么好的人,请务必要替我介绍喔,老师。”野岛用开朗的口气说道。
一行人回到客厅之后,都在餐桌边坐下。佐岛将牡蛎色拉分给野岛。
“钻石原石不是每个人看了都能发现的喔。找到钻石原石、将它磨光的人就是我。换言之,我就是响的发掘者。想要找到宝物的话,好的鉴赏力是必备的;为了磨练而付出的努力也是。”
“哎呀,真是受教了。不只在电视上,没想到连在这种地方都能听到你们夫妻的美谈呢。话说回来,这个色拉实在太好吃了,牡蛎和水菜真是对味呀。”满嘴塞满了牡蛎的野岛这么说道。
沙智子啜了口酒,露出满足的微笑。和佐岛两个人独处时,沙智子是不会如此兴奋地说话的。她大概是对佐岛感到厌烦的关系,最近看着他的眼神都仿佛蒙上了一层乌云似的。她明明根本就不觉得佐岛是什么钻石的原石,看着他的眼神都像是在说:你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头而已。
她将杜撰的故事塞满了自己的人生。包括野岛在内,所有的人都被她骗了。对沙智子来说,现实是无聊又无趣的,比不上虚构。不像虚构那么战栗,也不像虚构那么甜美。她和佐岛的关系亦是如此,在现实之中平淡得不得了。沙智子是个只能生存在故事里的女人。
拜她的力量所赐,连佐岛自己好像都变得只能生存在她杜撰的虚构世界中,反抗的力量也被剥夺了。这份恐惧越来越大,让他坐立难安。
“我绝对不要变成那样。”
天花板和墙壁在不知不觉间往内缩,佐岛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了。最近这一阵子,他开始被这种强迫观念拘禁,在精神方面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折磨。他只想尽早获得解放。所以,他才会想到这个让自己自由的完美点子。再过不久,他就要跟这个女人说再见了。心中怀抱着这样的情绪,让他谈笑风生。野岛很聪明,个性开朗,让餐桌上的笑声源源不绝。等到七点时,沙智子说要就寝,便直接回到自己房间。当她想睡觉时,不管有谁来家里,她都会直接上床,不会配合别人。她跟谁都能相处,就是因为这种我行我素的个性。她绝对不会为了配合别人而勉强、牺牲自己的。
佐岛对着准备要回家的野岛说:“野岛小姐,要不要去先斗町喝一杯啊?有一间不错的店喔,我请你。”
“你这样放着老婆不管好吗?”
“我妻子到半夜之前是不会醒来的。这种时候,我都是一个人独处,不是看书,就是去喝酒。你就偶尔陪陪我吧。”佐岛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开始动手整理餐桌。
“我帮你。”
两个人一起将吃过的碗盘拿到厨房的流理台去。野岛开始洗盘子。这段时间,佐岛静悄悄地走到沙智子的房间去。他一打开门,就听到了她睡着的呼吸声。他将枞木搬到沙智子的工作台附近,并将工作台角落的烟灰缸放在可以碰到树枝的位置。把一根抽到一半的香烟摆在烟灰缸里之后,他点燃了事先吊在树枝上的一根长约三十公分的蜡烛。由于挂着蜡烛的那面朝向窗户,所以从沙智子的床那个角度是看不到的。
二、三十分钟以后,这棵圣诞树应该就会着火了。他关上门,并将枞木枝插进下面的门缝当作门挡,让人无法从房间内侧开门。注意到窗边的窗帘着火之后,想逃跑的沙智子也打不开门,只能被关在这个房间里活活烧死了。他回到厨房之后,野岛已经将所有的餐具洗涤完毕了。
“不好意思,还让你帮忙洗这些东西。”
“家事都是佐岛先生在做吗?”
“不,早上会有佣人来的,所以还好。”
“这样啊,我想也是。要维持这么大的豪宅清洁,还是得请佣人的吧。这里大概有几坪啊?”
“建地是一百坪左右吧。如果连庭院都加进去,就有两百坪了。”
这么大的豪宅都会烧成灰烬——虽然佐岛觉得有点可惜,不过因为这栋房子有加入火灾保险,沙智子也有保险。因为金额并不大,保险调查员大概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吧。最重要的是,她的作品版税都会掉进佐岛的口袋里,这才是最吸引佐岛的。新作的原稿还没交给出版社。如果以遗作的方式发表,一定会成为畅销书的。储存了她的点子和构想的磁盘片也在佐岛手中。这么一来,佐岛就可以把这些点子当作自已的作品,向世人发表了。原稿和磁盘片全都放在耐火性很强的保险柜里。佐岛随时都可以将这种豪宅改建,到时候又会有更多钱滚进佐岛的荷包里。既不会失去财富,也不会失去名声。
佐岛打电话到出租车公司叫车。他和野岛两个人一起朝着先斗町的“安井”前进。走进店里的时候,幸惠正好在和柜台的客人说话。
“哎呀,老师,欢迎欢迎。今天是两位吗?真是稀奇呢。”
“这位小姐是《每每时报》的记者。她来跟我妻子拿原稿,所以我就顺便邀请她来了。”
“今天梅喜代刚好有和室的客人喔。要不要我帮你找替代的艺妓呢?”
“不,我今天是专程来看妈妈的。”
“这家店的气氛真棒呢。这是我第一次来茶屋。”
“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吧?是山川荣二老师介绍我来的。”
“喔,原来是这样啊。我曾经采访过那位老师一次,虽然看起来很恐怖,不过他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呢。”
佐岛点了冷酒,野岛则点了啤酒。在野岛谈论着山川的新作品时,佐岛在嘴上适时应答,脑海里不断浮现枞木着火的光景。如果火顺利点着了,现在正好是火势蔓延到窗帘上的时候。
沙智子在大火焚身时痛苦挣扎的模样,乘着佐岛的酒兴,让他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兴奋。他再次为自己的残忍感到颤栗。“那个女人是怪物。不毁了那家伙的话,遭殃的就是我自己。”他这么说服着自己,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过了一个半小时,他们离开了店里。和野岛分手之后,佐岛便回家去了。一如他预料,家门口停满了警笛大鸣的消防车和救护车。
电话铃声让梅喜代醒了过来。她觉得抵在耳朵上的话筒又冷又硬。
“沙智子刚才在医院断了气。”话筒另一头传来了一声叹息。她看看时钟,时间刚过凌晨四点。一瞬间,梅喜代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才是。
敌方的防卫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瓦解了——而且过程还和自己想象中的方法一样。
根据佐岛的说明,在他家的南半边烧毁的时候,注意到火光的邻居打电话叫了消防车。全身严重烧伤、意识不清的新井沙智子被送往医院,在加护病房里被医疗人员插满了管子,到凌晨时分,她都还处于昏迷状态,最后她还是没有恢复意识,就这么断了气。
有好一阵子,梅喜代一直觉得全身无力,只能茫茫然听着佐岛的话。她夹着话筒抬起头,点了一根烟。猛然抽了一口之后,她却感觉不到味道。仔细一看,自己夹着香烟的手在发抖。
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呢?佐岛?不,不是这样。她怕的是自己。借刀杀人。她诅咒着轻易让自己做出这种事情的那份邪恶,同时憎恨着自己诞生于这个世界上本身——也就是憎恨产下自己的母亲。另一方面,她的心底又涌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快感。支配一个人的征服感让她觉得沉醉,就好像这个世界全都掌握在她手中似的夸大妄想一般。就算了解这只是单纯的错觉,她还是禁不住要过度相信自己的力量。过度信任自己有多危险?在花街这个不寻常的世界里活过来的梅喜代,早就深刻知道了。误以为自己生了翅膀、能在高处飞翔的愚者,不全都粉身碎骨了吗?
梅喜代因为存在自己体内的野兽而感到惊异。不好好压制住,就会连宿主都吞噬的野兽,就在她的心中低鸣。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男人也太愚蠢了吧。佐岛杀死了妻子之后,接下来就会被关在梅喜代的箱庭里了啊。他是一个不依附着强势的女人就无法生存的男人。只要获得解放,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进乌云里的。他和强势的母亲之间,恐怕就是构筑了这样的关系吧。不管再怎么讨厌,模式这种东西还是无法轻易斩断的。无论恋爱几次,他和异性之间的关系都会掉进这种模式,这就是他的宿命。憎恨弱者的他,并没有强大到能够从这样的束缚中解放。
新井沙智子死了三个月之后,梅喜代便脱离艺妓生活,和佐岛结婚了。
她得和以前的恩客切断关系才行。方法有很多种,而能够最快和对方断绝关系方式,就是下跪求对方和自己分手。不过这是需要相当的觉悟的,如果没有将至今恩客买给自己的房子、珠宝、和服全都还给对方这种失去一切的觉悟,是办不到的。
倘若把脱离艺妓生活当作自己一个人的事也就算了,不然的话,梅喜代根本没脸去见屋形的妈妈。在这个世界里,离职时是需要好好跟各方打招呼的,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不这么做的话,就会变成幸惠妈妈口中的“烂人”。有很多艺妓都是这样突然辞职的,不过她们也无脸再回到先斗町。梅喜代告诉恩客鸭川有个好对象,邀请对方前去,并在展示会场要求对方买一栋要价一亿圆的高级大厦给她。由于她早就料到对方能拿出来的钱有多少,所以也清楚知道对方应该不可能买这种不合理的东西给她。
恩客那张因为家庭纷争而劳心憔悴的脸变得严肃。基于男人的自尊,他没办法说自己买不起,不过也没说要买给梅喜代。后来,梅喜代二度以舞蹈排练为由,拒绝前去那名恩客开的和室。在无言之中,对方大概也知道两人分手的时候即将来临了吧。一个月后,对方带了五百万圆的分手费,以及“我会把现在你住的大厦房屋送给你的”这句话,和梅喜代提出分手。
曾经一度决定要葬身这个世界的梅喜代,对于离开先斗町一事还是感慨万千。不过,她正好感觉到自己已经快要达到追求美丽的极限了,所以这也算是一个好机会。
接下来她会失去年轻、单方面地衰老。一旦失去了美貌,赚钱的能力也会同时下降。在这种世界里再怎么努力,自己的时代还是终将结束。像新井沙智子那样生活在虚构的世界里,不是比在花街生存更能拥有永恒的生命、更吸引人吗?
梅喜代打算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佐岛永远封印在自己创造的虚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