焙茗看见许世生和张德辉两人回到客栈,忙一溜烟跑着迎上前来,口中还喊着:“可回来了,我家二爷正有事想和你们商量呢。”
张德辉笑道:“这小孩儿大呼小叫的,有什么要紧事?”
焙茗颇为兴奋地说道:“张老,许先生,还是赶紧进去,让二爷跟你们说吧。我们在外面逛了好半天,遇到不少新鲜事!”
原来,这日一早,宝玉本想先去县牢看望薛蟠,但一者贾琏去州府前特意交代,二者众人劝说,县牢那等地方,不是他应去的,何况现在事情已有眉目,更不必冒其他风险。宝玉听了,知道拗不过,便拉着焙茗、李贵离了赵家客栈,上街游玩。
这康河县城地处水陆交通要道,商贾云集,市面繁华。宝玉等三人走上街来,只见道路旁边有什么切面铺、烧饼铺、干果铺、茶叶铺、香蜡铺、裁缝铺,还有那饭庄、茶馆、糖房、粮行、首饰楼、澡堂子等等不一而足鳞次栉比,更有一些算命的、看卦的、变戏法的、说书的、卖唱的、街头摔跤的、耍把式走江湖的,人物庞杂形形色色,争相扯开了嗓门招徕看客。
那宝玉平素是被拘在府里惯了的,虽说有时也去城里内外大廊、大庙逛逛,毕竟不得畅怀,今日在这康河县乡下地方,倒有些城里少见的新鲜玩意儿。他东瞅瞅,西望望,甚为开心。焙茗的顽童天性未改,见宝玉兴致高,也在一旁撺掇着出主意玩闹。只忙坏了李贵,前后照应,惟恐出点差池,好在街上人虽多,然而秩序井然,不时有几个官府的差役在街边来往巡视。李贵还看到在远处的城门边,有些兵卒在盘查进城和出城的百姓,他们检查得甚是仔细,有时甚至拆开了行李逐一验看。
宝玉见街角上有群人正围着听三个盲人弹唱,一个弹着三弦,一个打鼓,还有个打板的,配合甚是默契。一曲“西韵子弟书”唱罢,众人纷纷喝彩,还往他们身边的钱罐投下些铜钱。宝玉也叫声好,又让焙茗投钱,焙茗撇嘴道:“这几个瞎子,能唱出些啥,哪能比得上芳官藕官她们的万一呢!”
宝玉笑骂道:“掌嘴!怎能如此混比?他们唱的,自有‘断肠人在天涯’的意境,你理会不了,不要乱讲。”
焙茗伸伸舌头,便挤进人群,从褡裢里取出些铜钱,掷进盲人身边的钱罐里。又站着听了一会,那几个盲人停了弹唱,冲大家打拱作揖,开始收拾家什,众人四散离开。李贵指着前面一个斗大的“茶”字招牌,说道:“二爷,那边有间茶馆,我看还比较干净清雅,咱们逛了半晌午了,不如进去歇息一下。”
宝玉点头,三人走进茶馆,寻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伙计便过来招呼。茶馆里人不多,稀稀落落占了五六张桌子。稍等了片刻,伙计把沏好的茶送上,虽然号称当地最好的茶叶,茶具也是仿汝窑的青瓷上品,但在宝玉等人看来,自然粗陋得很。焙茗皱眉道:“二爷,这茶怕您喝不上口,不然,咱们还是回客栈喝去吧,咱们自己带的茶叶好,或者我回去拿些过来。”
宝玉笑道:“大老远的,折腾什么,在这小地方,难道还想品到栊翠庵里妙玉沏的那等好茶?无妨,权作解渴的蠢物罢了。”
(作者按:参见《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笑道:“……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
三人说说笑笑,甚觉惬意。宝玉喝了口茶,抬头打量周围喝茶的客人。旁边桌上是两个商贩打扮的中年人,他们似乎正在谈论一笔生意,就价钱高低争论不休。宝玉难免听到几句,心生厌烦,直皱眉头,便想着赶紧离开。这时,坐在更远一张桌子旁边的客人却让他留意起来。
那张桌上围坐着四位客人,其中两个看服色乃是跟随的仆人,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只顾低头饮茶。还有一位客人是个臃肿不堪的胖子,周身穿金戴银,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镯子直照人眼。虽然已到初冬时节,茶馆里甚为凉爽,他却还不时拿出手巾擦汗。而其实让宝玉注目的乃是桌旁的第四位客人,一个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的俊俏少年。
宝玉见他与那胖子轻声言语,举手投足间,风流妩媚之态犹胜女子,不由看得呆了。难免胡思乱想,心道:“如此人物,却托身男子,真是可惜了。那胖子想必乃当地商贩之类,俗气逼人,又怎会与他扯上干系,坐在一起闲扯?”
宝玉正在呆望,忽觉身边的焙茗碰碰自己的胳膊,低声道:“二爷,那后生乃女子假扮,您看出来没有?”
宝玉一惊,又仔细端详那少年,果见他颌下光滑,没有半点髭须,也看不到喉结,不由暗笑自己痴迷,只见她风姿绰约,却没想到本是女扮男装。只见那女子与胖商贩窃窃私语,不知说了些什么,胖商贩却连连摇头,脸上有为难之色。女子面露怒容,片刻后却嫣然一笑,如春花绽放,继续软语相求,那胖商贩仍然满脸苦相,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旁边的宝玉看得正觉纳罕,忽听焙茗耳语道:“这肥猪真正可厌,不知是哪里来的,在这儿碍眼得很!”
宝玉笑着直点头,两人正交头接耳,忽见那胖子招呼伙计过来,付了茶钱,便起身匆匆离了茶馆而去。再过一会儿,那男装的女子也从桌旁站起来,如水般明眸扫了茶馆一遭,看到宝玉时,见他衣着光鲜,相貌俊雅,不由也多看了几眼,与宝玉目光相对,她微微一笑,叫过两名跟随的仆人,也出了茶馆。
宝玉心中暗自狐疑,这女子为何会扮成男装在此,她容貌出众,却与胖商贩那等鄙俗之人搅在一起,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他好奇心起,便欲起身跟去一探究竟,却被身旁一直未说话的李贵伸手拉住,李贵低声道:“二爷,这女子不明底细,看行事似非出身良家,咱们出门在外,别惹上麻烦。”
宝玉正欲答话,忽然听到旁边桌上的两个生意人聊了起来,其中一人道:“你看这胡善人,当真行止不端,让人侧目。妻子死了才十几日,尸骨未寒,他便在外面沾花惹草,以前只知道他好财,原来也这等好色!”
另外一人嘿嘿笑道:“这有何奇怪,酒色财气,谁人不爱,刚才那男装的女子,别有一番风味哩!”
前面说话之人也附和着笑起来,片刻后说道:“不过说起胡善人的妻子,的确甚为凄惨,听说平时在家中便颇受虐待,这次得了重病,本来已经有所起色,但最终还是没能过这一关。妻子一死,可着实便宜了这胡胖子,听说她娘家人丁寥落,给她留下不少财产,如今可全归胡胖子了。”
另一人问道:“既然她娘家有钱,为何会嫁给胡有信这家伙?”
前面那人道:“听说是后来因为犯事败落了,胡有信的父亲当时却是那一带的地方官,也是为了找个靠山吧。”
另一人转了话题:“你猜那男装的女子与胡有信究竟有何勾当?”
两人声音转低,不时夹杂着几声轻笑,显然语涉诲淫之辞。宝玉不再听下去,心道,无论如何,遇到这等蹊跷有趣之事,总要出去看个究竟,若不然,回到客栈里也难免挂心。他不由分说,急匆匆拉着李贵和焙茗出了茶馆,茶馆伙计跟在后面直喊起来,焙茗忙回手扔给他几十个钱。
街上人流如织,宝玉等人左看右看,好不容易才发现那男装女子的踪迹,她与那两个随从已走出了一箭之地。宝玉连忙招呼焙茗、李贵,快步紧紧追上,李贵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好在毕竟在这繁华之地,想必总出不了什么乱子。他们跟随那女子转过几条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这儿已经没有了到处摆摊叫卖的生意人,只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懒洋洋地蹲在街边晒太阳。
李贵见已到了僻静之处,心中不安,便欲强拉着宝玉回去,宝玉正要分辩。却见这时远远走在前面的男装女子却停下来,与两个随从耳语一阵,然后那二人加快步子依旧往前面去了,而那女子突然独自转到右侧的一条小巷中。
宝玉等人停住脚步,都有些不知所措,宝玉道:“不管怎么着,咱们过去看一眼,然后再回去。”
三人刚过了拐角进入小巷,登时都呆住了。原来小巷里除了那女子并无旁人,她正站在不远处的墙边,嘴角含笑,一双妙目直直盯在宝玉身上:“几位如此匆忙,有何要事?为何总是跟着我呢?”
焙茗抢口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这话当真奇怪,我们何曾跟着你?”
宝玉连忙喝止焙茗,陪笑一揖道:“姐姐想是误会了,我等在此游玩,并未有意跟随姐姐,不过……姐姐如此容貌,今日相见,亦是缘分。”
那女子笑道:“原来如此,却是我多心了。看来我这男装粗疏得很,一眼就被看穿,让公子见笑。”
宝玉笑道:“姐姐如同下凡的瑶池仙子,无论穿什么服色,都一样好看。”
那女子的笑容更是灿烂:“公子可真会说话,小女子容貌丑陋,怎敢当公子赞语?听公子口音,不是本地人,可是外出游历,途经此地?”
宝玉道:“我们是去南方做生意,经过这里,姐姐是本地人氏么?初次相见,未敢动问姐姐芳名?”
那女子又是微微一笑:“我家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我的名字么?叫做幽兰。”
宝玉赞道:“好啊,空谷幽兰,果然人如其名。”
正说话间,那女子的两个随从去而复返,抬来一顶小轿,停在巷口等候。那名叫幽兰的女子团团一揖,便告辞离去。宝玉未免有些不舍,欲要挽留,又觉唐突,正犹豫间,却见幽兰临上轿前转头一笑道:“相见即属有缘,公子若有秉烛夜谈的雅兴,今晚可到鸣凤客栈一会。”
宝玉大喜,正欲搭言,那两名随从已抬起小轿,飞也般去了。
在赵家客栈,许世生与张德辉等人听宝玉讲了前面的经历。原来宝玉这次出门来,虽一路上看了不少美景,开了眼界,大畅心怀,毕竟感觉有些枯燥。今日与那幽兰不期而遇,不但有疑惑未解之谜团,而且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意境矣。
宝玉说道:“这女子容貌出众,而行踪诡秘,今晚定要去鸣凤客栈一探究竟。”
众人听了,纷纷摇头,都觉此事不妥,李贵劝道:“二爷万万不可前去,今儿早上琏二爷临走时还吩咐,白天也就罢了,晚上切不可到处乱走。我还听这儿的赵掌柜说,那鸣凤客栈地处偏僻,三教九流混杂,可不是个稳妥的所在。况且以我们今日所见,此女绝非良家女子,大概属娼妓之辈,二爷若去的话,岂非……”
李贵尚未说完,宝玉不由怒道;“胡说,她这等人材,怎会是娼妓?我定要去那鸣凤客栈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众人见宝玉使性子,便都出言相劝,宝玉仍执意要去。适才众人议论之时,许世生悄悄把王三叫到一边,间他早上嘱咐他的差事办得如何。这王三自觉干事麻利,又要表功,眉飞色舞说了一通,许世生听了甚为满意,赞许他几句。
此时许世生见宝玉发脾气,便含笑劝道:“二爷不必动怒,诸位也无须着急,且听我一言。依我看来,宝二爷今日所遇之事与所见之人,的确很是有趣,若联系其他事合并来看,或许其中更有玄机,今夜到鸣凤客栈去一趟是值得的。我有个周全之策,可保此行并无风险。”
宝玉听了许世生之言,顿时转嗔为喜,众人却将信将疑。许世生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众人听他说得在情在理,便皆无异议,当下计议已定,大家分头各自安排。
几个时辰以后,天色已暗,一个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汉子引着宝玉,李贵、许世生等三人,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那汉子指着前面一栋破旧的木楼道:“这就是鸣凤客栈了,几位小心些。”
说罢,他便转身隐匿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宝玉等几人来到木楼前,只见一盏随风摇摇摆摆的灯笼照着店门左侧的招牌,上面刻着“鸣凤客栈”四字,已经被油烟熏染得黑乎乎看不清楚。宝玉见这家客栈寒碜得很,与赵家客栈相比简直判若云泥,不由皱眉道:“似这种客栈怎能住得,莫非找错地方了?”
李贵在旁低声道:“我早说那女子来路不正,这等江湖女子,随遇而安,能住在这里就算不错的了。”
宝玉白了他一眼,正欲反唇相讥,旁边的许世生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地方是不会错的,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许世生推门而入,宝玉和李贵紧跟在后面。刚进鸣凤客栈,一阵酒气和霉味扑面而来。店堂中摆着八九张桌子,看起来有些空荡荡的,角落里的一张桌上,有两人在默不作声地饮酒。整个店里只点着几盏油灯,灯光昏暗,许世生等人察看一番,良久并无人前来招呼。
李贵见一名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盹,便上前将他推醒。那伙计揉揉眼睛,抬头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道:“几位客官有什么事,是要住店么?”
许世生彬彬有礼道:“我们想见幽兰姑娘,她是住在这里吧。”
“幽兰?店里没这人。”那伙计的语气甚是粗鲁。
“我们跟她约好了,不会错的,麻烦你再查查。”许世生依旧不疾不徐地说。
那伙计翻翻白眼,本要出言不逊,但看许世生等人的穿着打扮、言语气度,显然并非寻常百姓,这才忍住,梗着脖子想了想,说道:“你说的是那狐媚的丫头吧,她就住在楼上,我可不知道这会儿在不在。”
宝玉初进客栈时有些难以适应,直欲呕吐,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些,总算想起此行的意图,听了伙计所说,抢步走到楼梯口那边,便欲上楼。不料这时却从楼上噔噔噔走下一条虬髯大汉,此人身材高大,体魄雄壮,两臂抱在胸前,恶狠狠地睨视着宝玉等人,凶相毕露。
宝玉不由止住脚步,暗暗吃惊,许世生往前踏出一步,挡在他面前,依旧镇静地问道:“尊驾是谁?为何挡住我们?”
那虬髯大汉并不理睬,却仰头向楼上叫道:“妹妹,这几只肥羊既然送上门来,何必跟他们多费口舌,直接捆住他们,还怕不乖乖奉上金银财物?”
许世生失笑道:“肥羊?莫非今日是遇到贼人了?”
他虽然言笑自若,身旁的宝玉与李贵却脸色发白。李贵往身后看了看,猛然发觉刚才还在角落里饮酒的那两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守在了客栈门口,正在关上大门。他此时方辨认出,这两人其实就是白天所见那男装女子幽兰的随从。事发突然,李贵难免心中打鼓。柜台后的伙计一看势头不对,也早战战兢兢趴到柜台底下,只求置身事外。
就在此时,却听楼上有一女子嗔道:“大哥为何如此急躁,贾公子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什么事尽可慢慢商量,你可别吓坏了人家。”
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鸣凤客栈的二楼走下来两名女子。宝玉认出,前面的就是白天见到的幽兰,她已换过女装,更显出容貌俊俏,妩媚动人,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也甚为娇俏可喜。宝玉见了,难免生出怜爱之心,又想不通这等人物,为何与那盗贼为伍,口中不禁喃喃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实在想不到,姑娘竟是这样的人!”
幽兰不以为忤,反而笑道:“岂不闻杜少陵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并非寻常鸡鸣狗盗之辈,乃专劫富商巨户,所得常用以救济穷苦百姓,有何不可?我看公子不像为富不仁、欺压良善之人,因此才以礼相待啊,若是像前几日那等豪门恶少,少不了让他吃吃苦头。”
一旁的虬髯大汉恶狠狠道:“这帮富家子弟没啥好东西,妹妹不必跟他们废话,快把身上带的珠宝、首饰、银票交出来便是!”
话音未落,虬髯大汉从腰畔抽出柄明晃晃的匕首,随手舞动,发出一阵狂笑。宝玉与李贵一时不知所措,却听许世生笑道:“各位既是劫富济贫的江湖豪杰,所谓‘盗亦有道’,却也让人好生敬仰。只是两位弄错了,我们平素都是做做小本生意维持生计,并非那等豪绅富商,随身只带着几两碎银子,哪来的什么珠宝、首饰还有银票?”
幽兰微微一笑;“真人面前何须说假话,小女子与尊驾虽是初识,与这位公子却早有一面之缘。”
说着用手一指宝玉,眼波流转,又道;“白天在茶馆之中见胡善人时,我便留意到了,这位公子乃人中龙凤,风流倜傥,定然出身富豪官宦之家,听口音又是外地人……嘻嘻,我不会看走眼的,不然,怎敢随意相邀?”
宝玉平日里口齿伶俐,这会子却张口结舌,心想以前只在书上读到红线、聂隐娘一类女中豪杰之轶事,想不到今日当真遇到位红粉盗贼。若单论容貌,这位姑娘似亦可与大观园里的姐妹们相媲美,可是境遇行事却有天壤之别。她沦为盗贼之属虽然不幸,但可以自由自在行走于江湖间,大观园的姐妹们又岂能这样无拘无束呢?
正胡思乱想,却听那虬髯大汉向幽兰抱怨道:“好妹子,平时大哥都听你的,可这几日你忒小心了些,那肥猪再不听话,乖乖把银子交出来,就该把他报到官府去,坐牢杀头,看这厮到阎王爷那儿吝啬去!还有今天这几只送上门来的羊牯,刚才你还说要和他们周旋一番,依我说,何必费这个事,难道他们不怕变成刀下之鬼么?”
听了这话,幽兰转头对许世生等人笑道:“我大哥既然发话了,你们最好依从他,不然,我可管不了他那火爆脾气。毕竟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诸位都是明白人,总不致因小失大吧。”
宝玉与李贵面面相觑,尚未开言,却见旁边的许世生向幽兰和虬髯大汉深施一礼,从容说道:“既然事已至此,我等不敢违逆两位之意。这儿有只镯子,是我刚刚在此地买的,便先送与两位。”
说完,许世生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翡翠玉镯,伸手递给幽兰。幽兰笑盈盈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忽然脸色微变,问道:“你这镯子是从哪里买的?”
许世生笑道:“姑娘怎么有兴致问这个,莫非是想凑成一对?”
幽兰面上又现笑容:“我的确是想凑成对,先生若能告知是从何处得来,小女子感激不尽。”
许世生叹气道:“姑娘见谅,来到这客栈后屡受惊吓,一时之间却记不起来了。”
两人兀自心平气和,如话家常,站在旁边的虬髯大汉却早忍耐不住,手持匕首走上几步,怒道:“俺妹子问你,还不快讲,看我在你身上戳个透明窟窿!”
许世生往后退开一步,仍挡在宝玉前面,忽地从袖中取出柄短剑,拉开打斗的架势,依旧态度沉稳,不慌不忙。
正在此时,鸣凤客栈已关闭的大门被重重擂响,门外人声嘈杂,片刻后又听有人大声喝道:“里面的人听好了,我们是官差,前来办案,快些打开大门!”
客栈里的幽兰、虬髯大汉和那两名随从顿时一阵慌乱,宝玉和李贵松了口气,许世生摇头自言自语道:“究竟还是沉不住气,来得早了些。”
客栈外面的人开始用木棒撞击客栈的大门,发出“砰砰”的巨响。幽兰很快镇定下来,冲两名随从打个手势,又和虬髯大汉耳语几句,一起出了店堂,向着客栈后面退去。临走之前朝着宝玉与许世生嫣然一笑:“今日就此别过两位,有缘再见,更多谢这位先生割爱惠赠这只玉镯。”
说罢,也不等宝玉与许世生答话,飘然退入客栈后面的内堂,虬髯大汉和两名随从紧紧跟随,伙计自然不敢阻拦。趁着这一会儿的工夫,李贵已打开客栈的大门,只见焙茗当先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五六个人,身上都是乞丐的服色。
原来,这几名乞丐打扮的人乃是康河县衙的衙役,许世生依照事先与众人商议好的计策,到了县衙找潘知县帮忙,潘知县既然事先与贾琏已有约定,满口应承。于是焙茗与五六个衙役打扮成乞丐,守在鸣凤客栈外面,遇有缓急,许世生等在客栈里出声招呼,他们便可进去救援。但焙茗等候良久,见客栈的大门被关上,里面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心中焦急,终于忍耐不住要破门而入。
且说几名衙役冲进客栈内堂,搜索一番,早已不见幽兰等人的踪影。一名衙役回来向许世生禀报,估计他们已从客栈一道隐蔽的侧门逃走,那道侧门的外面是些荒凉颓败无人居住的宅院,再往远处就有一片树林,夜色漆黑,根本无从追赶。
许世生得知,县城的这片区域有许多与鸣凤客栈类似的小客栈,还有那些废弃的寺庙与其他住宅,盗贼们很容易找到藏身之处。他又向鸣凤客栈的掌柜和伙计询问一番,他们战战兢兢地赌咒发誓说,虽然平日里常见幽兰、虬髯大汉等人在客栈里进进出出,但着实不知这伙人的底细。
事已至此,许世生心想,只好先回赵家客栈歇息,况且宝玉虽事先知晓今晚的谋划,毕竟没经历过如此场面,这时也已心神俱疲。许世生打发那几名衙役返回县衙,让他们禀报潘知县,这伙盗贼行踪诡秘,还须仔细追查。安排妥当之后,他与宝玉、焙茗、李贵径直返回赵家客栈。
回到赵家客栈,张德辉等众人见他们平安归来,都放下心来。许世生把经过述说一遍,末了笑道:“今晚可说是有惊无险,本来我想引着他们多说些内情,谁知焙茗已闯了进来。其实那虬髯大汉虽形貌凶悍,若要动起手来,我可并不惧怕,正好可在二爷面前一展身手哩!”
宝玉坐定以后,歇息了一阵,喝过几口茶,已觉得神清气爽,听许世生说起刚才的经历,不由得又来了兴致,追问许世生道:“那个镯子是怎么回事?幽兰那副模样,似乎其中另有内情。”
许世生见身边人多耳杂,便先用几句话搪塞过去,劝大家各自回房安歇,有事明日再议。等众人散去,房间里只剩下宝玉、焙茗、李贵、张德辉等,他方把上午与张德辉在案发的那所宅子勘察,并捡到玉镯,后来又去县牢看望薛蟠的情形详细说来。
宝玉听了,颇感振奋,说道:“看来,那就是她的玉镯无疑。原来当晚她就在案发的宅子里,薛大哥不是说过么,那夜所见女子的手腕上戴着对镯子?”
焙茗忍不住道:“可是,那女子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能活蹦乱跳地四处走动,莫非……莫非是诈尸的女鬼不成?”
说完这话,别人还没怎么着,自己先吓得一缩脖子。宝玉伸手一拍他的后背,佯怒道:“胡说,哪有白日见鬼的道理,亏你从前还常跟我去上学呢,这个都不懂!”
许世生笑道:“她自然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女鬼。藏春苑的老鸨已到衙门确认了,那具无头女尸乃是藏春苑的姑娘春桃。”
张德辉叹气道:“我实在是糊涂了,怎么又出来个幽兰?若薛大爷那夜遇到的是这幽兰,春桃的尸体如何会出现在那所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