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自日记摘录 第二章 夏

2008年6月29日,星期日,晴

我缺乏对这个城市夏天的印象。还在旅途中时,随意凭着对初夏的经验硬造了一种印象,今天到达之后却发现——那印象和亲眼所见全然不同。我的硬造是徒劳的:因为这城市依旧和春天在此逗留时一样。路上看不到一个有点精神的人,树和房屋全部灰蒙蒙,汽车的声音沉闷,鸟也飞得缓慢,半天才扇动一下翅膀。

或许这个城市四季都是如此,时间在这里就只意味着一天的重复而已。对于那些已经定型了的人生而言,生命就一直停留在某个点上,剩下的全是重复再重复——或许有些意外发生,能够让生命再向前走动: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我认为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生命并未被无尽的重复所束缚,总归是幸运的。

如果不是有那张预告函,今天我会做的就是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也是重复再重复的一个例子,其中却有蕴含着希望的喜悦。但我现在却将自己置身于旅途当中,放弃了那一个方向的全部可能。这其中的决定因素或许是出于无奈,但另外的部分却令我感到兴奋无比又紧张莫名:这次在小屋又会发生什么呢?

那次之后我没再写过日记,并不是因为我的生活和这个城市一样乏善可陈,而是平日实在太过忙碌,完全没有整理思绪、并且一一记录下来的闲暇。那本缺了一节的自传卖得很好,下个月底的第三刷,印数就要突破百万了。作为本年度预料之中的“最畅销自传作者”,我成天奔波于各种采访和签售活动之中,这次不辞而别,出版社方面应该又会感到头疼了吧。

不过,现在能够证实的是,我在前几页的日记里提到的一个假设仅仅是阴谋论式的臆想——我收到的样书和书店里贩卖的版本内容完全一样,销售时的封装里也没有附赠额外的第16节。

如此一来,在小屋里发生的一切,就不可能是某个提前拿到书的狂热读者所为了;预告函中提到美国小姐来自费城,这已经超出了仅被少数人阅读过的第16节中包含的线索,因此来自阅稿编辑圈子中的极端女权主义者的嫌疑也可以毫无问题地排除掉。

那么就只能是某位十分了解我过去的人——或者就是16节中提到的五位自杀女性中仍旧存活着的某一位、甚或两位合谋——执行或操控了这个计划。我曾向大多数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女人零零碎碎地讲过我的童年故事,或许也讲到过少许关于这几个自杀女人们的事情。自传第4节末尾的五行诗——那其实是某个在遥远过去中存在的女人听过我的故事之后,在我耳边即兴呢喃出来的诗篇。

那是在多少年以前呢?那部分的画面夹杂在无数张美丽的面容、无数种卧房的摆设、无穷多种对话组合当中,已经模糊到了无从分辨的地步。关于那个女人,只有一个影像还清晰地刻划在我的记忆里:她用一种看不见面容的抽象表情对我摇了摇头,在叹息声中转身离去,仿佛是在鄙视我。

好了,停住这一切对于遥远过去的幻想式回忆吧——否则我的笔头会收不住!

既然再次动笔写日记,不如将上次日记里遗漏的、关于那个事件的后继补全吧。

3月2日那天,我和木匠将7张纸条都找了出来,并以盖罗帝俄斯死灵钟为中心,依照芒星排列的规律,将那个神秘法师设下的“终极矩阵”顺利还原。但即便如此,那个黑魔法爱好者也无法立即由里圈和外圈的全部文字要素确定这个用于死灵召唤的大魔法阵究竟打算召唤出什么来。

“路西法只是引路人。大魔法阵的解读十分繁琐,作家先生——我不可能马上告诉您准确的信息。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经由这场大型仪式所召唤出来的魔神,绝不会是能够简单应付的二流角色。”

他请求将拼接好的“终极矩阵”交给他,我没有同意。但我许诺,会为他当场绘制一份“大致相同”的临摹草图——我用他递过来的红标记笔在他随身带着的、折了三折的一张报废大幅木工设计图纸的反面画了49个双层的环,然后按照他对所需信息的要求,将里圈和外圈全部的文字要素,以及芒星的主要特征填充进去:在不花费太多时间的前提下,我尽量做到能和原稿保持一致。在木匠比较过两份“终极矩阵”,认为我的临摹已经能够满足他的研究要求之后,我便将原稿收好了。

当时我武断地认为,只要将这些包含大量亲笔书写信息甚至指纹的第一手证物带回大城市,就一定能调查出一些有用的线索来。虽然不见得能够找出具体的犯人,但至少能够得到大致的限定范围;联系我认识的那位、同是黑魔法爱好者的大学教授,也应该比那位不知底细的木匠更靠得住。实际上,我对“犯人可能近在身边”这个想法还存着一线希望,只要有办法做笔迹分析和指纹鉴定,真相没准可以很快揭晓。

因为发生了那种影响心情的事件,我已没心思再在故国悠闲狩猎。我只在修好的木屋单独待了一天,没过夜就回村了——在那天里,我连猎枪都没有组装,只是再次用心地检查了小屋的每个角落,希望能发现些遗漏掉的线索: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找到,反而将自己给弄得筋疲力尽。

为了以防万一,临走之前,在仔细确认门窗都已锁好,狩猎和通风孔也都遮堵好之后,我特地将木屋的备用钥匙也给取走了。大概是想证明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人为的,而非借助了什么超自然的力量,我还将剩下的两条蜡烛点燃,用滴下的蜡油将锁住的房门底缝给封住了。小屋的房门是向外开的,堆积起来的蜡丘比房门的底端略高:这样,一旦有其他人开门进去,我设下的石蜡屏障就一定会被破坏。等到蜡水刚刚凝固,我马上就用随身的小刀在从上方看去呈圆弧型的蜡丘上刻下了如下的文字:

亲爱的巫师,你若损毁了这些字,便等同于折断了你手中的法杖。

这绝非单纯的挑衅:我故意在字体、文字大小和排列上下了些工夫,以让整句话尽可能多地覆盖蜡丘的上表面,后半句的大部分落笔处也都穿过圆弧的边缘,并在木地板上遗留少许刻划过的痕迹——除非有人会用真正的魔法,否则,想在保留这所有刻意制造出的细节的情况下开门进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我对自己的小诡计感到十分满意,但随后在城市里取得的进展却教人失望:警方根本没可能会受理这宗跨国的、死者并非人类的神秘凶杀案;我通过一些不便透露的渠道对那个拼接出的大魔法阵进行了指纹和笔迹检验,却没得到任何有用的结果——除了一堆极难分辨的模糊指纹和指纹残片之外,能够指认绘制者特征的线索一点都找不到,笔迹鉴定的结论也是一堆废话。另一方面,我将影印出的大魔法阵分别给大学里的一位宗教民俗学教授、一位超心理学教授和一位专讲欧洲宗教史的教授过目,得到的却是三种完全不同的结论:民俗学教授坚称这并非正统的巫术,只是某些爱好者将各种接近的仪式符号进行了毫无根据的杂糅,并非真正的大魔法阵;超心理学教授则对“终极矩阵”的存在感到震惊,并对民俗学教授的否定嗤之以鼻;宗教史教授引了《女巫之槌(注:Malleus Maleficarum)》中那位多明尼哥修会的宗教裁判官克拉玛(Kr·mer)对于男女差异与仪式魔法之间对应关系的研究成果,认为这个仪式——且不论是否真实有效——施法者应该是女性。

我对前两位教授对于大魔法阵真伪的争论不感兴趣,只对宗教史教授的简单结论表示认同——但当我告诉他,这位施法者很可能是五位自杀女性中的死者、或者是幸存的两位生者之后,他却无法提出更进一步的假设了。在这一个方向上,我只好再找办法确认:我打电话给巴黎的那家疗养院,他们却说根本没有法国小姐这个人;我去英国小姐家族世袭的那栋房子,却发现那里其实是一家独立经营了超过二十年的超市;我设法联系上新泽西州大西洋城的墓地管理机构,在核实过电脑资料之后,证明美国小姐的遗体不在任何一块墓碑之下;至于波兰小姐和匈牙利小姐,我连她们葬在哪儿都不知道……

说实话,我对这魔法的奇妙之处感到战栗。就像是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被另一个未明身份的人拿来威胁你一样。这是悬疑片中见惯了的桥段,可是一旦真正置身在如此诡异的情景之中——某个在你记忆中确实存在着的人的痕迹,突然之间就彻底消失不见。你坚信那是谎言,对所有真诚告诉你“事实”的热心家伙缺乏信任,甚至发展到怀疑自己是否疯癫错乱的地步:知道这不是屏幕上的一出好戏,也不是小说中的虚构情节,而是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这就太可怕了!

我的直觉也告诉我,那是个女人——但那到底是谁?

哈,以上所有围绕那五个自杀女人的谈论,不论读来多么令您感到心生寒意、背脊发凉,我得在这里揭晓:那些全都是无稽之谈、虚妄之语——如果这些日记有一天会被编撰成书,那么这一段就算是用来考验读者们用心程度的地方之一:我在附于2月24日日记末尾的自传第16节中明确提过,这些来自各国的女士们都不过是我对事例的抽象,又怎么可能能够在现实中找到她们呢?

还是撇开这些来自大城市的、浪费了大量时间却又虚浮无用的调查结果,我现在倒宁愿将希望寄托在木匠先生身上了——不知他在这四个月对草图的研究里,能够发现些什么。

未曾料到,淡季的租车店只有下午才开门——我利用在店门前等待的时间写下了这则日记。宿屋的电话刚刚打通了,但没有人接。我是不会再拨一遍的了:如果没什么意外,今天午夜前后就能够抵达村子。在现在在这里或许依旧算是位于“遥远的邪恶国度”的那个大城市里,村子里的电话根本就拨不通——这如果不是科技上的局限,就分明是意识形态隔阂的缩影:许多年来,一贯如此,仿佛是被人们遗忘了一般固执地存在着……

我看到租车店的伙计过来开门了,那么就此搁笔。

虽然不在身边,也想对她说声“生日快乐”。

将礼物托付给不可靠的邮局,也不知她是否能够按时收到。

这半年多来,我太过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不知不觉就疏远了她。

我和她的关系,十多年来,一直都不能够公之于众。这是错误的累积——抱着“以后挑个合适时机再说”的想法的我,就连自己也知道是在敷衍她应得的名分,用逃避来满足自身的怯弱。

但明确无误的自省也无从改变现实,此刻只希望她不会因为孤单,而逐渐开始对现状感到不满吧。

我借了加油站的电话打给她,没有人接——但愿她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将加满油的租车停在路边,写下了这段简短的随感:下次看到这段时,记得恳求她的原谅。尽量多和她在一起,在不安产生之前,就将那想法消除。

2008年6月30日,星期一,雨

如果不是怀抱着记录神迹的决心,今晚我绝不会动笔写一个字。

早已不是集体癔病或是群体幻觉这种简单机械的理论所能解释的现象了——完全违背自然定律,绝不可能发生的一件事情:它不是如幻象般在我们面前短暂显现又立即消失,而是以像磐石般牢不可破的强硬姿态来促使我们相信,奇迹确实存在。

“神迹是经由神所造成的不平常的事件,而自然定律则是由神所造成的平常事件的通则。”

约翰·尼格尔·霍桑(John·Nigel·Hawthorne)如此为神迹辩护——我敢担保他从未见过奇迹,因为用是否“平常”的标准,实在是不能评判那些匪夷所思的、超现实的场景:我现在认为——不!我现在坚信神迹的唯一标准就是——“不可能”,就像今天我们在木屋里所见的那个场面一样:

那是绝无可能完成的奇迹!当然,这场景或许会让天主教徒们感到遗憾:它既不是“创造的举动”,也不是“十字架的荫泽”,而是名符其实的来自异教、甚至是来自撒旦的奇迹。

伦敦的情人

9月4日,请在此献上一整打的勿忘我

这是在蛇口中找到的新预告函。抬头还能看见这条蛇:那是一条肥壮的极北蝰,背脊上有十分明显的深灰色菱形纹串,鳞片呈土褐色——它漂浮在天花板上,仿佛不受重力作用一般。

不,不要弄错——它并非是条长了翅膀、能够飞行的蛇,如阿佛洛狄忒给美人普赛克所选的如意郎君那样: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记住预告函里所说的话——那也是我在童年的幻境里看到的奇异画面——蛇是爬行在天花板上的。但我所描述的,是在向下沉没之时:那时眼中一切都被颠倒过来,天花板就是地面,这便依旧是符合上帝设立的重力规则;但这条蛇——它是确确实实在天花板上爬行过的:就像那些腿上长满了吸盘和倒钩的昆虫们,能够凭着它们天生就有的奇妙攀岩术,在翻转过来的平面上散步。不过,这能力似乎也会随着生命的消失而离去:站在曾属于村长的那张椅子上,凑近去仔细观察——那么,你会看到极北蝰那覆瓦状的腹鳞,它们并未吸附在天花板上。

我们的脑海中立即闪现过一个场景:一条极北蝰,从靠门那侧的墙角开始,如一只胆小又敏捷的壁虎一般,先是滑上了墙壁,头朝上笔直爬行着。到了拐角的地方,只是略微考虑了片刻,就又越了过去——现在它整个倒悬在空中,像是大马戏团的动物明星,正在表演着某种杂技。准确点说,应该是魔术:因为这里看不到任何吊索或者幕布道具设置过的痕迹——它那滑溜的身体上也装不上那些东西。它全凭着自身特异的能力、某种来源不明的力量,附着在天花板上,并且故意扭动身躯,摆弄出各种姿势,得意地藐视着那位制定了普普通通、毫无惊喜的自然规则的神明。

这或许是它初次尝试自己的神力,成功之余有些得意忘形,全然忘记了有位嫉妒它力量的猎人正在暗处等待着下手的机会;又或者干脆就是来自耶和华的惩罚,对这位受诅咒的“塞彭特(注:Serpent,西方神话中对蛇类的称呼)先生”施下了归服的神咒——在极北蝰爬到天花板正中时,木屋的地板突然裂开,百发百中的厄罗斯(Eros)连搭七箭,根根正中它背上的菱心。

然后地面就又恢复了原状,用人类的眼睛去看,无论怎样仔细用心,也绝对找不到任何被破坏过的痕迹。

可怜的蛇,它当即一命呜呼,守着和恶魔之间的契约堕入地狱。吸附爬行的魔力虽然消失,但那些箭矢却托住了它的身体,让它保有临死那刻的姿势。

那姿势诡异极了!头衔着尾,尾尖垂下,尾部稍上略粗些的地方恰好挂在上颔后侧的两颗毒牙上。箭矢排列得很有规律,隔三五个菱花就插上一根,全部集中在蛇身的前半段。最前面一根扎穿了蛇颈,斜摁住下颔,将蛇头给牢牢卡住。七根箭矢,合理又巧妙地将那半截身体在天花板上固定成了半圆的形状;后半段一端由最末一根箭矢扯住,另一端连着头:因为自身重量的缘故,像嘉年华舞会上钉住两头的沉甸甸彩灯一样,中部稍稍垂下来些。从整条蛇的角度来看,似乎是被酷刑折磨而死,连尸体都遭受了不可想象的虐待、侮辱和毁坏。

以上的笔调极易误导人,让人感觉场景太过浮华、并不严谨。虔信的教徒们看到这里一定会说:“不过是个伪神迹罢了!”。是啊,没人亲眼看到以上这些夸张的画面,一切都是来自对所见结果的逆推,又掺杂了不少毫无来由的修饰——请原谅我,这都是想要表达激动的心情所致:我承认,我在叙述时都有些语无伦次了!那么,现在,我愿意用清晰又简单的笔调将事实重述一遍。平复心情、补充细节,让大家知道这位神秘的巫术师是怎样又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现出不可能,怎样让我抽脱一切关于过去、回忆和无端猜测的恐惧,纯粹对这件事情本身感到着迷和疯狂的。

我在昨晚大约1点前后到达村子。由于时间太晚,就直接在宿屋过了夜——今天一早,我请宿屋主人约来了木匠,以“检查上次修理过的支撑柱和更换过的窗户是否牢靠”为理由,在和那位给出了“来自费城的问候”的神秘人约定好的日子,一同前往我的小屋。

途中我向木匠询问他这数月来对大魔法阵的研究成果,他告诉我:

“具体的情况还不能确定——因为这一整套仪式并不完整。我从《西弗·罗洁艾尔天使之魔书(注:即《Sepher Raziel HaMalakh》,一本由希伯来语和阿拉姆语写就的中世纪犹太教魔法书,目前流传各个语种的抄本甚多,内容真假难辨。一般以拉丁语版本《Liber Razielis Archangeli》为正本)》的一个抄本中查到了那位巫术师在执行仪式时刻意只使用您小屋中物品的原因——那是诅咒的特殊形式。您知道,诅咒巫术中常用人形玩偶配合来自施咒对象身体的某些部分——常见的有血液、头发、指甲;也有用骨粉、血淋淋的皮肤、断肢甚至眼球的极端方式:所谓的‘建立连接’——来完成仪式。按照专业术语,这种被巫术研究者们称为‘直接连接’。因为仪式相对简单,每天都被数以万计怀着各色仇恨的人们反复运用着——其中有些十分见效。用血液作为媒介的,配合罕有的阵型,甚至能够毫不费力地取人性命。我听说也有仅用一根头发就能摄取灵魂的秘术,但却从未找到能够确证的例子。”

“我大致能猜到怎么回事了——那么在小屋发生的,应该是‘间接连接’。我在Sacred-Magick(注:一个神秘学网站)上听说过这个词;《梅瑟伯格魔法书(Merseburger Zauberspruche,成书于10世纪的一套日耳曼异教魔法书,用古高地德语编撰而成)》中也涉及到一些具体的执行例子:不使用直接来自施咒对象的媒介,也能够达到等同的诅咒效果。”

“这就对仪式本身产生了极高的要求。”,木匠点点头,“单一魔法阵和单一媒介根本行不通:13世纪时一个针对某位瓦卢瓦领主的诅咒——大概是埃莱奥诺拉,或者特里斯坦——反正,用了和他有过接触的73个人的血液来执行仪式,却因其中一人名不副实而宣告失败,巫术师也被推上了火刑架。您看看,这也是相似的东西:您是木屋的领主,在这里渡过的时光铭刻在您的记忆中,放置在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您亲手添置,和它们有过接触——这就符合‘间接连接’的基本条件。但媒介并非来自拥有灵性的生命,物品也不是经常接触。因此,就必须用前所未有的大魔法序列,配合特别选定的祭品,以及漫长的仪式过程来完成……对您的诅咒:很可能是致命的诅咒——您能想到谁对您怀着如此的仇恨么?”

“恨我的人——尤其是女人——数不胜数。”,我故作满不在乎地答道,“只是,对于这项盛大的仪式,我更为在意的是:既然这位巫术师如此神通广大、博学多才,为什么不直接取我的一根头发来完成简单的仪式,而偏要大费周章地做这许多事情:对于一个不可能魔法大师,这应该算不得什么难事。”

“这就得问您了。”,木匠耸了耸肩,“或许是要达成特殊的效果——古希腊的魔书中有所谓‘记忆封锁之地’的说法。据说在特定的条件之下,复杂的‘间接连接’能够让被诅咒者承受比简单的‘直接连接’更多的痛苦:除了诅咒,还有具象化的幻觉,甚至陷入永不能摆脱、也不会死亡的魔境。中世纪的《影子摩西之剑(The Sword of Shadow Moses)》一书中是这样说的:‘那里被抽掉了时间的概念,只剩下痛苦的重复’——那可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得多的一件事。”

我没有让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之后我问他仪式并不完整的原因:他便将我所绘制的大魔法阵草图拿出来,用其中的14个内圈名字和21个外圈名字的连线所构成图案的方位和角度,以及一些晦涩的巫术符号学理论来解释。由于这部分内容太过庞杂和晦涩,并且也不完全,我就不在日记中将它们罗列出来了:这可比占星术中解说星盘要复杂得多了。

是的,木匠对这套奇怪理论的解说,一直到我们走到木屋的大门口还没结束。我只是看了一眼木屋门口的蜡丘,就笑着打断了他无休无止的唠叨:

“可惜这些精彩的理论都只能停留在那张纸上了。”,我冲着他摇了摇手指,“显而易见,这回没有哪扇窗户被棕熊破坏。门窗反锁,所有可能的进出口也都堵得严实:这可是个连灰尘都进不去的密室!”,我将门口的小小机关展示给木匠看,“这是我上次离开之前盖上的封条——所有的笔划都是出自我手,边缘的划痕依旧严丝合缝,甚至积蜡的表面都完好无损:那个装神弄鬼的巫术师,就算他偷配了屋子的钥匙,也没办法应对我的挑战。这简单的小机关,这次倒起了大作用了。”

木屋的地基木板是一块一块嵌接起来的,除非将屋子拆掉,否则不可能将蜡丘毫无损伤地移走。而所选木材的黏附力和本已存在的缝隙,还有我用小刀添加上去的、蜡与木材的衔接,同时杜绝了剥离之后、稍许加热再放回原位的可能——总之,只要不破坏蜡丘,想开门进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而且,我观察到石蜡依旧紧贴着房门底缝:也就是说,拆卸屋门亦无可能。木屋的窗户是不可能从屋外拆卸的,揭掉房顶更是天方夜谭——只要不进屋,这个木屋根本就无法从外部攻破!

我得意地取出唯一的一把钥匙(备用钥匙被我留在了家中),打开了木屋的房门。留在地板上的字迹随着拉开的门被逐渐抹去,我一边踏进木屋,一边忐忑不安地环视了一周屋内:

封好的壁炉、遮了布罩的木床、通向阁楼的楼梯、紧闭的窗户、空无一物的书桌、显然没人碰过的储物柜……

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刚要为自己的胜利而欢呼,随后进来的木匠却指着地板上的一处对我说:

“先生,是血……”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滩新鲜的血迹。准确点说,也不能算是一滩血迹,应该是大量零星滴落的血迹集合:那位置到处都是显眼的血滴,仿佛行星爆炸时的定格画面,从边缘处拉出长短不一的猩红色血线,组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幅刻意而为的艺术品。

我们几乎是同时抬头,向着血迹上方的天花板看去。

所看到的那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场景,之前已经十分详细地叙述过,这里就不再重复了。只摘另外几个未曾提到过的、或者未曾详细解释的细节,以分列条目的简单方式记录如下,作为这整篇日记的补完(鉴于口头讨论在引证上的局限性,我会在必要的地方预留空白,以应付未来可能的资料查证)——因为过度的紧张和连日的劳累,此刻我几乎不能够进行正常的思维。但愿以上及以下零乱记录下来的内容,今后我重读的时候,不至于会让自己倍感迷茫。

1,关于头尾相接的蛇;

首先必须说明,我们在今天的讨论仅仅针对“衔尾”这个形式:原因会在紧随其后的第2点中详述。

“衔尾蛇(Ouroboros)”,在现代,这是一种连对巫术毫无兴趣的人多半都十分了解的符号:这都得归功于荣格心理学作为流行文化的普及。

以下增补于7月9日,引《荣格全集》第14卷:

炼金术士们认为衔尾蛇是一个戏剧性的标志,既能统合又能同化对立面;而经过这个自我统合同化的过程所得到的回馈,就是永生。因为衔尾蛇一方面在消灭自己,同时又在给予自己生机,孕育着自己,从而令自己得到生命。因此衔尾蛇象征着一个透过对立面发生冲突而存在的原则,这正是构成第一元素的最佳演绎。

它本身是一种魔咒,并且逐步发展为一类特殊的、并不常见的魔法阵。根据木匠的说法,“衔尾”的格式,只是作为新的魔法阵存在的依傍,具体的符文可能隐藏在没入天花板的七枚箭头之中——我对他的推测表示同意,因为今天的发现也充分印证了他之前所说的“仪式并不完整”的观点:目前已知的事实似乎表明,他确是一名值得信赖的黑魔法及妖巫技艺研究者。所有由他那里得出的结论,都是在存在可查证资料的前提之下得到逐步完善的。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就不会给出肯定的结论。

以下是他给出的进一步推论:

对于“衔尾”的形式,单从巫术方向上来考察,是作为大型仪式中的“净化步骤”。虽然手头没有能够查阅的资料,仍能由两次动物献祭中所用的牺牲品来推断那位神秘巫术师所计划的召唤仪式的大致流程:

仪式第一阶段,特地挑选四年一遇的闰日(木匠并没有问我,为何每四年的闰日都要回小屋——他好像对我的隐私也并不是太关心,只是为了计算星盘而询问了我的生日)。甚至,是十分特殊的闰日——根据占星术来推断,本年的格里高利闰日所代表的朔望月时长,恰好位于我生命潮汐的最低谷,也即对于巫术的抵御力最为薄弱的日子。从第二千禧年向后数到第八年,经过2000年的补闰,这是唯一最佳的下咒时机;下一次能够对和我同生日的人使用这个诅咒仪式的时间,必须得等到2408年!

我对这样的说法感到震惊,因为我也懂一些星盘计算,知道他所说的确是事实。几乎能够同时证明,那位巫师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要对我实行极为恐怖的、目前完全不可想象的严厉惩罚。

我不想在日记里详细描述我的恐惧,因为我向来都不愿保存不好的记忆——我宁愿将自己给催眠,把这关于日期选择的部分忽略掉,或者用其它形式的记忆对其加以改装。反正,此刻的注意力更应该移向仪式的祭品——那头巨大的棕熊。

作为故乡的原始图腾(The Primitive Totems),棕熊象征着无穷的力量。流它的血来祭祀,能够积聚施展黑暗巫术时所需的大量灵力。巫师将第一阶段的灵力收集起来,储存在古老墓群中最阴暗的、非正常死亡者的墓室里:因为那运用死灵钟和祭物鲜血完成的大魔法序列拥有强烈的导向性,那些被禁锢的能量迫切想要再次回到小屋,便会在墓穴中散发极为可怕的执念,将整块墓地中的死灵能量都吸引过来,让灵力的积累达到可怕的地步。

但这两种累积所吸引的能量并不是相同的类型,仪式第二阶段所用的衔尾蛇型魔法阵,就是为了对两股能量进行调和与净化,通过这一永恒融合的符号,将灵力提炼成适合使用的形式,并且顺带赋予一些新的属性。

对于整套仪式将要召唤出的魔物,结合第一阶段仪式给出的信息,木匠认为依旧和撒旦脱离不了关系——蛇是最原始的、象征撒旦的符号;泛神论中的衔尾蛇意味着世界的自我毁灭和自我创建的循环,这也符合末日审判、恐怖和极乐分离,混沌与秩序重建的指代。或许是在小范围内凸显的末世论观点,经由路西法的指引,让死人复活、灵魂不朽,在一个永恒循环的狭小空间里,在烈焰之中,上演无数次“永远的灭亡”。

以下增补于7月14日:

耶和华的仇敌,要像草地的华美。他们要消灭,要如烟消灭。

——《旧约诗篇37:20》

你们这被咒诅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

——《新约马太福音25:41》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

——《新约马太福音10:28》

他在说这些时掩饰不住心中对仪式成功万分期待的情绪,虽然毫不考虑当事人的糟糕感受,却和一个研究者的身份相当契合。

至于应该是要在9月4日执行的第三阶段,以及可能存在的第四阶段,甚至第五阶段,木匠表示“并不确定”:毕竟这次仪式使用的符咒内容目前依旧未知(原因马上就会在第2点中说明)——要么在没入蛇身的箭杆或者箭头上,要么嵌在天花板的七个箭孔之中。当然,藏在极北蝰的体内也是有可能的。

更有趣的一种情况是:找不到任何咒文——我已经检查过两本速写本,这次并没有丢失纸张。换句话说,如果巫师在撰写符文时依旧遵循他在第一阶段时的良好习惯,并且恰巧对木雕和金属篆刻并不在行的话,在第二阶段连一丁点儿笔迹都不留下,也毫不奇怪。

2,关于阁楼上的发现;

接下来证实的是之前提到《西弗·罗洁艾尔天使之魔书》中关于建立“间接连接”的内容。那七枚箭矢,依照木匠的建议,今天暂时不取下来,让它们和蛇尸一道在天花板上再过一夜。等明天请来村中的弩箭专家,让他帮忙判断射出这些箭矢所用的武器之后再作进一步处理。照木匠的说法,那位使弩箭的好手能够通过箭矢没入材质的角度和深度,以及各种动物尸身展现出的射伤状态给出和猎杀过程相关的大量信息:比如动物在被射中之前是否已经死亡,以及弓箭是否只是用手力直接插入到尸体当中。

这些内容无疑是十分重要的。木匠已经检查过天花板,证实钉住极北蝰的那部分木板并没有被翻转过。实际上这检查根本全无必要:按照木屋的建筑结构,那些木板和我曾设置蜡丘的门前地板类似,都是一块一块嵌合在一起的。如果不拆掉屋顶,就绝对没办法卸载掉;强行破坏的话,用不着他来检查,谁都可以一眼看出痕迹来。

因此,翻转天花板,将活蛇在阁楼钉死,然后将木板还原的可行性,现在就可以完全排除。要破解这个不可能奇迹,就只有证明蛇在箭矢穿身之前就已经死亡这一条路了。

虽然没有取下箭矢,无法得知可能雕刻在箭头上的符文内容。但仅观察箭矢本身,就已经可以得到十分惊人的线索:

那些箭矢全部是用小屋中现成的材料制成的!

阁楼上的军用三折锹柄被整个取了下来。那位巫术师用伐木斧和八角锤将挪威无毛榆木制的三角形手柄分成了五段,中段直柄则分作两段(两段拼凑起来的长度比原来直柄的长度短了不少,可能是巫师在制作时损耗了一部分)。虽然箭杆的长度普遍稍短,但若是近距离使用,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箭杆的细部处理可能使用了储物柜里的多用途小刀。储物柜里的刀石磨损得相当严重,可见巫师做这些加工工作用了不少的时间。锹柄木经过严格的烘干、整形、雕磨和上漆工序,虽然具备较高的硬度,但要穿透比重较大的松木天花板,就算不是用手力插入,也还是十分困难——因此,额外的金属箭头是必要的。仔细清点过一遍屋中的物资,我发现储物柜中的午餐肉罐头少了三个:这应该就是巫师制造箭头的材料。罐头的外壁是镀锡钢板压制的,处理之后作为弓箭的箭头毫无问题。伐木斧的刃尖残留有少许金属屑,这说明那位巫术师应该是用伐木斧垫在钢皮上,再用锤子将需要的形状敲击下来。他可能是将敲割下来的钢片折成了三层,再用八角锤敲打成需要的形状,最后配合锤击和刀石摩擦造出锐利的箭头——刀石的磨损情况也对应了这个猜想。

在阁楼的地板上发现了不少被金属切割、磨刮和捶打过的痕迹:巫师大概就是在那里制造箭矢的——总共七支手制的短箭,就算是制箭的专业人员,在没有砂轮机和切割器的情况下,也一定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露出的箭杆尾端并没有安装专门的箭尾,只是将后端削成了扁平的形状:这或许说明射箭者确实是在很近的地方发射的。根据常识推断——极北蝰被钉死在天花板上,大部分的箭矢都是垂直没入。如果是躺在地上用短弓射击,拉弓的手臂显然很难舒展开,力度也不能令人满意;假使射击者移动了木床,躺在床侧拉弓,蛇血可能会溅到床上——要是再特地遮上一层塑料布的话……虽然可行,但也太过麻烦了。我认为可行的方式唯有用手强行将短箭摁入,做出好像是用弓弩射入的假象。可是,以这位巫师施展不可能魔术的高超水平来看,太容易被人识破的方法应该不会被采用——不过,谁知道呢?或许正是利用了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来设置诡计也说不定。

另一种可能是使用十字弩,这样就能得到比短弓高得多的准确度和稳定性。通过工具侧瞄好之后,将弩固定在地板上发射即可。射中蛇身的箭矢位置精确,半圆形排列相当完美——极北蝰的背部覆满光滑的鳞片,如果短箭不具备相当的速度,而是仅凭手力来摁入,又要兼顾位置的准确,大概很难取得我们所看到的那种震撼效果。

另外,留意到木匠和其它猎人所说的、那个素未谋面的弩箭专家是“村子中唯一精通弓弩的人”这项情报,也不能随随便便排除他和巫师合作的可能性。如果猜测属实,那他八成就会提供虚假的信息:将用手摁入的短箭说成是用弓或者十字弩射入,将原本已死的蛇鉴证为活着时被射杀,以让他那个合伙人创造的奇迹变得牢不可破。为了应付这种情况,我打算同时请老猎人和“猎狐犬”来木屋监督——作为老练的猎手,即使不能通过猎物中箭的情况推断射杀的详细过程,总也能大致判断出那条蛇在被钉入时究竟是生是死;更重要的,因为多一些狩猎的行家在场,如果弩箭专家确实是巫师的同谋,他在说话时也必定会比只有我和木匠这两个鉴定动物尸体的外行在场时要谨慎得多。

没错,我确实是“鉴定尸体的外行”,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好猎手——哪怕是只对自己宣布,我也要再重申一遍:我只对会动的猎物感兴趣。

老猎人的两个儿子就在前台打牌。等到日记写完,我就去加入他们的牌局,顺便以闲聊的方式、绘声绘色地向他们讲述今天在木屋中发现的诡异场景——不可能的魔法能够吸引任何人:当他们对这个故事啧啧称奇、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时,我便可以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一句“很抱歉,我也不知道答案”,然后顺理成章地邀请他们的猎人父亲明天去木屋做客。并且允诺他们,明晚他们一定能从父亲的口中得知神奇魔术的真相——我敢以我的作家身份做担保,今天的牌局到那时就会被迫中断了。

在他们离去之前,我会请他们也顺便邀请那位“猎狐犬”朋友。或许是这样说:

“我听说,他也对这些古怪的事情抱着极大的兴趣。我很想邀请这位朋友,但却不知道他住在哪间屋子里……因此,请一定代为转告一声,麻烦你们了!”

这是容不得人拒绝的口吻。

3,关于蛇口中的新预告函;

我在第2点中提到这次没有丢失纸张,并作出了箭孔和蛇身里不会藏有用速写本中厚纸书写的符咒的推断——在此处需要再添加一些限定:速写本中的纸张,其实还是丢失了一部分,不过马上就被找到了。

是的,就是之前被撕掉了巴掌大方角的那张纸,这次左下角又少了同样大小的另一个角,但巫师仍旧没将这残缺不全的一页撕下来——我也并不打算将它撕下,这是荒野生存务必遵循的守则:一样东西用完之前,不去动另外的。

和上次一样,纸的另一角被巧妙放置在祭品的口中,上面依旧用储物柜里的炭笔写上了扭曲的字迹,所用也依旧不是当地的语言——即便不是笔迹专家,也可以就此断定:两次的预告函均是由一个人所写。

继费城小姐之后是伦敦情人——全部是第16节中所提到的虚构自杀女人。首句是自传第4节中五行诗的第二句:“爬行在天花板上的蛇”,正好和极北蝰被钉死的位置吻合。

回过头来考虑诗的上一句:“熊被困在小屋里”,又和第一阶段仪式的情况吻合。任何进出口都不足以让那头棕熊进出:它是被困而死的。

那么接下来就是“守在窗前的狐狸”和“贴墙取暖的渡鸦”,最后是我“死在自己的怀里”。五行诗、五个自杀女人,对应小屋中五种祭品设置的方式,以及五张预告函中的内容——这是很自然的联想,根本不可能是巧合!

但这就奇怪了:因为那五行诗并非引用了哪本古诗选集中的文字,单纯是我回忆当年落水时所产生幻觉的诗化总结。对于那位大师级别的巫术师以及在木屋中举行的、那场令人敬畏的终极召唤仪式而言,和这首未包含任何深刻背景的诗产生联系,几乎就同时意味着丧失和古老神秘巫术之间的关联:一场仪式,无论是巫术还是宗教上的,都应具有其固定的流程和形式,否则便不能受此称呼,也不会有对应的效果。尤其是巫术,它和正统宗教带着狂欢性质的仪式全然不同,无论是诅咒、祛邪还是召唤,必定是针对具体的目的,来选用特定的、严谨且单一的施法过程:比如用十三根松针蘸小指鲜血,在念《影子摩西之剑》中特定咒文的同时将松针点燃,是为了让仇人瞎眼;塔罗魔法中,将宝剑八、金币五、圣杯七、权杖二和命运之轮以任意顺序倒扣在逆五芒星的角上,则是为了准备封印房内受虐待而死的猫的怨灵。施法的目的越高不可攀,对应的仪式要求也越严格:罕见的法器、奇特的咒文、稀有的祭品、千载难遇的时机、极难到达的禁地、特别指定的巫师血统……终极魔法仪式,限于如此繁琐具体的前提,以及不怀好意的天主教破坏者和纯属无聊的空想式文人对巫术正典的篡改、虚增、杜撰和捏造,现在甚至连找到正确无误的施法流程都如大海捞针般困难——成功完成一次传说中的仪式,在数千年巫术史的大部分时间里,根本就是无数法师遥不可及的梦想。

除非与某本从未见过的巫术正典中的咒文内容暗合,我所写的五行诗显然不可能成为巫术师设计仪式的蓝本——但事实却是:某人这样做了。那么,排除掉“除非”中的微小可能,就只剩下另一种唯一的假设:在这场前所未见的终极召唤仪式中,需要依据施法对象曾写过的一首带具象描写的五行诗来安排祭品和场景。虽然我也听闻过不少匪夷所思的施法要求,但依据备受亚瑟·爱德华·维特(注:Arthur Edward Waite,近代最富盛名的恶魔学学者)推崇的那本《阿巴忒尔:远古之魔法(Arbatel:De magia veterum)》中所透露的观点,在此种与撒旦级别的魔神紧密相关的召唤仪式当中,是不应出现如此不负责任、近乎儿戏的组成部分的。

相当的巫术正典中都抱持类似的观点——因此,这又是巫师在仪式理论上为我们设置的不可能陷阱了。

从仪式整体结构上不可动摇的、与数字五之间的关联来看,这场大型仪式将会被拆分为五个阶段——这是相当合理的推论。按照已知三个阶段的执行日期(包括第二张预告函上的9月4日)来看,第四阶段大约会在今年冬季举行;而第五阶段,如果确实存在,并且能够印证五行诗中“死在自己的怀里”这句的话——我无法阻止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将会被作为最后的祭品。并且,“死在自己怀里”的场景,蕴含“衔尾蛇结构”的完整立意——无限个我、无穷次的死亡:这该也是那位神秘巫师的委托人,或者就是他本人的用意,即是终极召唤仪式预备向我施加之诅咒所要达成的最终目的。

以下增补于7月16日:

SEXTA DIVISIO EST quod alii operantur per immortales creaturas. Alii per mortales Nymphas Satyros,& similes aliorum elementorum incolas Pigm·os,&c.

译:第五类即是,那些对灵物开诚布公、直接相对之魔法师;但也有解读梦与隐晦符号之人,坚信那些远古之灵,必得唯一对应为其占卜及祭祀之物(注:为结合文意,此译有曲解之处)。

——《阿巴忒尔:远古之魔法》,七分之五节

以上正式的日记中,我故意略去了勿忘我的部分——我必须谨慎处理这一点,因为那些遗忘的画面来自真实的记忆。但有关真实的记忆究竟如何,我们也无从判定:少数人知道,或者根本没有人——它们只是记忆,不是真实:这倒是能够确信的。记忆和真实之间的连接究竟能有几分相似,此刻已经无从了解。脑中的画面组合太过破碎,好些错乱的颜色掺杂其间:就如往暖色中插入数行冷色,或者在丛林间安置几间楼房。某一种过去无疑是存在过的,但那存在也仅是梦境——画面和声音,少许当时的感觉,曾经在某时某地触碰过的肌肤,以及为她采摘过的花朵……

在狭小屋子的后院里,窝在没刷过清漆、打磨也嫌粗糙的花梨木户外椅中,眼前一大片蓝色勿忘我,全是五瓣,团在一起像是天空的倒影。其间穿插水红色的郁金香,朵朵都是刚开。阳光很好,呼进肺里的空气带着泥土味。就是在那里:制造错觉的结界、记忆中的乐土、遥远的回忆,褪色的画面是都市的丛林、异地的故乡,心灵可得慰藉之地。我看到一双手:左手扶住的一摞稿纸垫在膝写板上,握笔的右手是另一个人的:是属于女人的、洁白纤细的手。纸上密密麻麻的潦草手稿,笔尖划过无数正在接受删改和审阅的地方——仔细看,是两种不同的字迹。

那么就是两个人坐在那里,在双人木椅上:她的左手搭上我的肩,我的右手抚着她的发际。太阳近在眼前,世界模糊闪亮;眼睛看得见花香,像云雾一样将我们萦绕。

是在哪里呢?费城共济会教堂后的小区,伦敦圣雅各福群会公园入口前成排的荷式洋楼,华沙老城区离鸽子广场不远处的平顶屋……要不就是,第十八区:但那是在巴黎,还是布达佩斯呢?我在这画面中既看不见蒙马特高地,也找不到佩斯彻提莫(注:Pestszentimre,布达佩斯市的一个区)那绿松环绕的群楼——那就都不是,而是在自由意志市。我想不到了:这画面安插在地球的每个角落,在我看来也都合理。重要的是,那正在写着的小说——那是我写的,我的想法和心血,毫无疑问。但那正用心删改着的,那个女人——

她是谁?

面对此刻将要被夺去生命的压迫感,我和我的回忆慌张得像一大群乱飞的蛾子。在似乎无穷无尽的凝固过去中急切搜寻所需信息时的感觉,好像是要倒退着打开回廊里的无数扇门,每扇门之后又有更多的门,以及相似的回廊,有些还上了锁。

记忆是脑中的一台巨大机器,片刻不停地吞噬着周遭的时空。此刻我扳开了回转的闸门,令它将遗忘的往事交还给我。它好似从未这样逆向运行过——我的双耳几乎都能听见时光回溯时的响声,那声音正如一整套未上油的新造齿轮咬合时发出的摩擦声那般尖锐刺耳,像无数把舞动着的镰刀,打算将这台逆转的机器、连同它运行的载体一道切个粉碎。

我放弃了。

回忆竟是如此艰难的事情。

我放弃了……

2008年7月1日,星期二,上午阴,下午转晴

弩箭专家是个谨慎、又带着些许傲慢的人,他在说话之前都会先考虑片刻,并且不自觉地握紧手中刚刚取下的猎人皮帽——虽然这习惯让他看上去符合“秃了顶的精明矮个子”这样一种典型形象,但却总让我不知不觉地将他当成是巫师的一个马虎同谋,必须时刻注意不要说错了话:我承认我是被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有趣讯息弄得疑神疑鬼了——这位为了一场木屋聚会而特意穿上整套并不合身的西服和耀眼的真丝塔夫绸马甲的小个子先生是猎蛇的高手、制弩的专家,甚至还是一个玩填字游戏的奇才:这所有贴在他身上的标签都不能不让我将他当作第二阶段仪式的唯一嫌疑人。

我现在几乎拿不动笔——连日的劳累和失眠、过度紧张以及昨晚的噩梦快要将我整个击垮。但我必须记录,哪怕不能思考,哪怕组织不起像样的语言,用了错误的比喻,字迹潦草到自己都难以读懂,我也得将发生的这些都写下来:文字只有在面临危机的时候才能发挥它真正的作用——避免遗忘,前提需是记录真实。一个人的过去如果对自己失信,绝对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

鉴于以上的原因,和昨天在日记中的尝试类似,我将彻底放弃内容过渡的各种技法:连贯式、承接式、转折式……全部都不如一个数字编号来得更醒目和具说服力。

1,关于天花板上那条极北蝰的验尸报告;

“弩箭专家”这个代称显然不足以用来准确概括那位博学多才的矮个子先生——那么,在此篇以及今后可能的日记中,我将改称他为“万事通先生”:这了不起的称呼当然和他的实力相配,我甚至可以在此断言,如果他定居到大城市,一定能够在大学里谋得不止一个的教授位置。

看看,虽然我、老猎人和猎狐犬三人都能一眼分辨出它是极北蝰,万事通先生却向我们指出——这种蛇根本很少出现在这一地带。仪式执行者大概只是看重了它是唯一能够在北极圈边缘生存的蛇种,却并不了解极北蝰的生活习性:此种毒性并不强的中小型毒蛇,因为身上显眼的菱形花纹,日耳曼人又称呼它为“十字水獭(注:Kreuzotter)”——外观特征只能解释这俗名的前半部分,“水獭”意指极北蝰热衷于在亚寒带针叶林带的上端边缘处,那些拥有沼泽、潮湿洼地和高山溪流的区域居住,而这样的区域是不能通过建造木屋的风险评估的。

换句话说,除非它是真受了魔法的蛊惑,否则不可能来到这个小屋。

接下来证明它即使是受了某种召唤,独自从适合的栖息地爬行过来也不可能:且不提蛇行的缓慢速度和附近唯一的沼泽区离木屋有多么遥远这两点——现场四位擅长各类理论及实践追踪术的猎人在一番花费不少时间的严格考察之后,一致认为近几日内绝对没有蛇类动物曾在木屋周围爬行过:更要命的是,万事通先生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找到了蛇行留下的痕迹——那是蛇在选用履带式运动方式时,被松木表面粗糙的部分刮下来的少许腹鳞。但就是这同样的东西,在木屋的地板上却完全没有找到。

这是在不借助显微工具的情况下极难分辨的痕迹,经由万事通先生的指点,我们却都能在仅使用火柴和盐末的秘法处理之后,看到这些闪闪发光的行迹——从房门无窗的那侧、离地面将近一米的位置出发,向简易壁炉所在的方向爬行,拐过墙角、绕过烟囱后斜向上,在天花板上爬到遭受钉刑的位置,被处死在那儿,痕迹也同时终止。

一个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是——凡是在墙壁拐角的位置,检验到的痕迹都特别密集,就好像极北蝰在那个位置爬行得极为艰难一般。万事通先生表示,蛇确确实实曾在墙壁上爬行过,即使轨迹和在地面上稍有不同:它似乎比在地面上时要更加用力,身体的扭动更为频繁,但这反重力的奇迹是能够证实存在的。

或许是不习惯恶魔赠予的新运动方式,就像是不理解为什么会突然由一个地方瞬移到木屋的墙壁上一样——木匠认为这条极北蝰被通过某种方式和木屋建立了连接:这可能与第一阶段仪式中用到的某样法器有关。我对这并没有指明出处的推断半信半疑——不过,他却用事实说服了我,让我相信“瞬移术说”至少是这次诡异的反重力爬行的可能性之一。

他举出的证据是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仪式之间,巫师通过特定步骤聚集起来的、大到近乎恐怖的能量(详见昨天的日记)。按照古希腊魔法的经典理论,世间一切均是灵力和能量的体现:这也是召唤魔法的理论根基。召唤的魔神,可以是具象化的,甚至是对物质世界有强大破坏力的灵体——巫术史上,受召唤的魔物破坏村落的实例,在各类资料之中数不胜数。瞬移术作为召唤魔法的一个发展方向,通过和物质世界中拥有实体之物以仪式及特殊咒语连接的方式,增加一次实体到能量之间的转换过程,便能达到随心所欲改变实在之物位置的奇妙效果。

为了论证这项主张,他发展了数月前的一个论断:第一阶段中出现在地板上的“U”字连接,并非仅代表“终极”那么简单——它实际上是能量聚集的一种方式。这个如喇叭般的形状将能量的连接投影到了其正对的墙壁上,也即极北蝰在第二阶段仪式中被传送到的位置!

他在说这些推断的时候故意没有引经据典,甚至额外添加了多次“作家先生,如您昨天对我说的”——我当然清楚,这是他在其他村民面前极力掩饰自己作为黑魔法研究者的方式:虽然有些过于刻意。

万事通先生在讨论的顺利进行上倒帮了很大的忙——他毫不掩饰自己也是个神秘学爱好者。对于“瞬移术说”,他提出了一种听上去极具说服力的理论:

首先明确瞬移连接的概念,法师们绝不会试着在瞬间移动整体,而是向时间妥协,以创造“次元镜子”的方式节省聚集到的能量。依据常识性的科学理论:如果单纯将实体的原子打散,需要高达十亿摄氏度的高温,如此的过程会让实物彻底毁灭,重组根本就毫无可能;对“次元镜”施行的科学解释是再造,即通过对自然元素的控制复制出实体,并将原来的实体转换为再造时的信息,通过契约魔神的力量将这些信息自另一次元运送到仪式指定的位置(实体并不能通过另一次元,此处所指的“信息”也可看作“灵体”:这样就符合召唤术的理论基础了)——如此一来,原始实物的质量越小,施行瞬移术所需的能量就越少。神奇的万事通先生,他更通过质能方程估算了所需能量的具体数值:两公斤重的极北蝰,通过“次元镜”完成瞬移再造所需的能量,根据现代科学的成就来换算,大约需要一座核电站全力运转三年的时间;若是使用神秘学中的能量,只要所选择的仪式“效率足够高(这是他的原话)”,用“一般的方式”聚灵一个季度即可。

而这正是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之间相隔的时间。

但这终归只是猜想,随之而来的疑问则是:如果那些由好不容易得来的棕熊祭品积聚起来的能量都用在针对极北蝰的瞬移术上,整个终极召唤仪式所需的能量又从哪里而来呢?况且,如果如此强调瞬移术,那第一阶段中的棕熊同样不可能进入木屋,如果还是使用“次元镜子”,那此处所需的能量,不是需要以鲸鱼或者恐龙作为祭品了么?巫师这样做的用意何在呢?

万事通先生也无法解释棕熊进入的问题,对于巫师的目的,他却给出了一个有趣的参考:有一类大型仪式是必须使用召唤之物作为祭品的,从实体到灵体再还原为实体的过程,意味着“完全的净化”,这和衔尾蛇所表达的一种主要含义相符。对于能量消耗的问题,万事通先生觉得能量并非消耗掉了,而是在重塑形体之时被部分添加到了自“次元镜”运送过来的灵体当中——他举了《天下奇书(The Miracle Book)》中关于创造双头生物魔法的例子,据传13世纪有术士用其中的咒文成功再造了九头蛇许德拉,而原体仅是一只壁虎:换言之,如果咒术得当,这不但不是无谓的消耗,反而是增强能量的特殊方式。

我可从未听说过除圣经之外的《天下奇书》——在留意了墙壁和天花板上两处痕迹密集之处后,我向在场众人提出了一个无神论式的假设:

反重力魔术的实现,无非是使用钢丝组合、隐藏的支撑架和磁场这三样道具。万事通先生的验尸结果显示,那条极北蝰,除了尾端有少许被硬物夹持过的痕迹之外(或许是巫师在摆放衔尾蛇造型时留下的),完全没有被人碰过。经过众人的检查,木屋内也完全找不到固定过钢丝或者支撑架的钉孔及嵌扣夹痕,壁炉烟囱上没有刮伤——如果要使用前两样道具完成所见的移动痕迹,除非烟囱被拆开一条缝,否则极难做到:但事实是,烟囱和壁炉并没有人动过——我利用急救箱中细蒙脱石粉极强的吸附力,尝试着按照《猎人百科全书(注:The Hunter\'s Encyclopedia,一本战后出版的、厚达1152页的狩猎指导书,内容涵盖狩猎的各个方面)》中教导的实用追踪术检测了一次烟囱周围的痕迹。得出的结论是,烟囱有几个月没被人动过,没有指纹,也没被人擦拭过:这就将应用钢丝和支撑架的可能性逼入了死胡同。

但使用磁场就可行,只要有人在屋外控制磁铁,就可以让极北蝰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运动了。至于磁铁,可以让蛇吞下去。

这个说法很快就被否定了:万事通先生在检查过弩箭插入的状态之后,便将蛇尸从天花板上取下,在屋外沿着腹部中线剖开。大致量过身长后(顺带一提,这条雌极北蝰的体长超过了70厘米,已经算是此类型中值得惊叹的尺寸了),蛇头被他单另用小斧剁了下来——测过蛇血无毒,证明蛇毒没有扩散,他说他打算用毒囊给新制的箭头淬毒:极北蝰的毒性不强,正适合打猎时使用。

他一边用小刀解剖蛇体,一边向我们耐心解说心脏和气管肺的位置,退化的左肺和发达右肺的必要性,以及蛇肝的作用。在拉掉胆囊和脾脏之后,他剥下胃和食道外层的白色隔膜,将这一部分也剖开了。

万事通先生的意见很明确,我们也能够从翻开的胃和食道壁看出:除了弩箭造成的损伤外,满是粘液和污血的内壁并没有刮伤。胃中有一只没有消化完的花园睡鼠(注:Gartenschl·fer)——这是极北蝰小姐的最后一餐。

“连尾大约三十厘米,在野生成鼠中算是体型较大的。”,这位先生拎起那只黏糊糊的恶心东西,“文献记载的生活区域,最北端到芬兰南部。经度线过芬兰海向东就不再适合其生存了——芬兰海一带同时也是极北蝰喜爱的栖居地。鼠类如果越线生存,除了数量极少,不能长期定居之外,体型也只会比平均值小:连尾应在二十厘米前后。”

这段话自然也可作为“瞬移术说”的理论依据:极北蝰在这里是捕不到这种睡鼠的。

但这两点也并不能作为决定性证据,巫师同样可以在别处捕捉并且饲养这两样动物。虽然依旧不能解释蛇是如何进入的,但我立即就想到了反驳的方式。

以下文字将尽可能重现我们当时的对话——趁着我现在还记得清楚。这样处理除了可以省去自己对原始材料再次总结的麻烦之外,也更具有临场感。

我:睡鼠也可以是饲养的,或者在芬兰捕捉到之后再运过来,作为极北蝰的食粮。

万事通先生(以下简称“万”):确实。但如果睡鼠是经过饲养,看脚掌和牙齿,以及胃内食物就可以分辨出来。同理,蛇的情况,我们稍后再检查一下肠内余物即可了解。目前已知它的毒牙没有被处理过:饲养者们一般不会这样做。况且,食道和胃壁没有被刮伤的痕迹,作家先生——这些证据很难支撑您所说的、“蛇吞食磁铁”的观点。

我:蛇当然不会主动吞食磁铁,那个的味道也不如睡鼠可口。据我所知,用充磁机可以制造任意形状的磁石——如果是长纺锤型的磁铁,带鱼鳍状的侧翼,就可以卡进睡鼠的腹内。众所周知,蛇类并不咀嚼,凭借强健的韧带结构,它们的上下颚能够张大成180度,将猎物整个吞下,消化之后再将处理不了的残骨由口中吐出。嵌入睡鼠体内的磁铁,处理为沿长轴切面来区分南北极,这样便能让屋外的磁铁顺利做出极北蝰在墙壁及天花板上爬行的假象。蛇胃大概位于蛇体中部,磁铁移动到那里便暂时不能前进——因此,七支短箭的最后一根只能射到胃部前后的位置:我猜,箭的位置能够排列得如此整齐,应该也与运用了磁铁这点关系紧密。这个过程应该是——巫师在屋外安置好了磁铁后,用某种方式进入了房间,取出两只宠物,让饥饿的极北蝰吞食掉插入了磁石、已经是奄奄一息的睡鼠,然后将它移向门左侧无窗的墙:凭借强大的磁力,蛇被吸到了墙壁上,因为受惊吓过度,在那个位置胡乱摆动。但畜生就是畜生,绝不舍得放弃口中的食物。这时巫师出屋,开始移动磁铁——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蛇行痕迹的起点部分,残留下来的腹鳞比别处要多得多:因为蛇在那里停留了较长时间。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木屋,上了楼梯要去阁楼。木匠、老猎人和猎狐犬紧跟了上来;万事通先生,他好像是知道我打算举出怎样的证据:一直等到我在楼上喊他了,才慢悠悠地出现在楼梯口那儿。双手交叉靠着门栏,故意离得最远——那样子好像是要看什么好戏。

我:巫师在屋外使用磁铁,虽然不知道他手中握着的是怎样的样式——可能是带握把的那种,也可能是某种便携的电磁铁——这点总有办法解决。反正,磁铁贴着墙开始移动,蛇也被迫跟着“爬动”;巫师跨过横栏时,仍尽力保持着屋外磁铁的角度和方向,让蛇的移动尽量看起来自然。但是,在移过拐角处时,两块磁石之间的距离不可避免地增大(注:见参考图3),对极北蝰的束缚相应减弱:嘴里还含着食物的蛇也察觉到这个机会,就更用力地挣扎了片刻——这就解释了为何拐角的地方蛇行的痕迹那么密集。当巫师费力举起磁铁,让蛇移动到墙壁和天花板之间交线的位置时:这位先生或者女士没办法从那个位置进入屋子——因此,就用某种方法将磁铁固定在那里,然后又绕道进屋上了阁楼,也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

我拆下扣在通风孔上的麻织遮布,仔细检查了一下那处的铁栅——靠中间两根偏上的某处,有很显眼的硬物刮痕。

我:这就是证据。巫师回到这里,用棉线或者其它悬吊工具将磁铁拉了上来,继续移动磁铁到天花板上预定好的位置。固定住磁铁,然后下楼,用备好的弩(会在第2点中说明)瞄准天花板上的蛇——因为楼上磁铁被固定住,蛇要继续吞下睡鼠,身体必定会缓缓向前移动。不过,巫师应该不会给它这样一直享受下去的机会:先是第一箭将它的头固定住,接着上楼调整磁石的位置,下楼再射箭,然后再上楼、再下楼……唯有这样才能做出一个如我们看到的完美半圆,以及等距的短箭间距。射完七支箭,就将蛇尾挂在毒牙上,摆出衔尾蛇的符号。

我隐瞒了关于蛇嘴中预告函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将这件事说出来,万事通先生一定会深究——我懒得解释这么一长串故事。即使快到第三阶段仪式,我仍认为预告函和五行诗之间的关系,并不符合一个大召唤仪式的要求:这也导致我——至少在潜意识中——虽然好奇却依旧对仪式的真实性将信将疑。

这同时也成为我提出以上无神论假设的动机。

万:不错的想法。但正如我们看到的——通风孔离天花板的距离并不近,大约有一米二十的样子,换算成英寸大约接近五十。那条蛇加上腹内的睡鼠,手估有两公斤重。换句话说,准备好的磁铁在这个距离上必须提供至少二十牛顿的引力来克服指向地心的重力。如果用微分公式来计算(注:指简化公式)静态磁场力,则确定定点上的磁能太过困难;如果用工业上的估算公式(注:指其中M为材料静磁性常数,a,b,c为磁铁的长宽高),在所用磁铁的长宽高均未知的情况下——既然您说磁石是从通风孔的缝隙间拖入,大致尺寸总算是能够勉强确定——粗估的结果……能够达到此种效果的磁铁,至少应是钕铁硼材料制成的强力永磁体。但这样一来,磁铁在经过通风孔下的墙壁时,会同时将简易壁炉的铸铁制烟囱牵引到墙上: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因此您的假设全无可能。

我:但这痕迹是事实……或许巫师用了两块磁铁。采用接力的方式:一块用来完成墙壁上的移动,一块用来完成天花板上的。

老猎人:那就没有必要在阁楼回收了——铁栅上的痕迹也是多余的。

木匠:先生。那个痕迹……其实是春天检查木屋损伤时,我不小心留下的——当时手里拿着凿子。因为感觉并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情,就没向您报告。实在抱歉。

万:很遗憾,我的先生:虽然我也知道眼前“铁栅上的刮痕”这项证据到目前为止已经很站不住脚了,却还要给出一个无可反驳的证据,来表明您给出的有趣想法的错误——我的朋友们,我得说,在阁楼回收无可厚非:如果进入这屋子的方式异常麻烦的话,巫师便也不会想让第一块磁铁在屋子外面待得太久。或许这位站在无神论观点下的犯人并不想要在铁栅上留下痕迹,或者根本就没在意那个痕迹——这也是有可能的。这情况下,从阁楼回收根本就是最方便最有效率的方案;至于木匠的证言,可以解释为新擦伤盖在旧擦伤上,那就和作家先生的假设并无冲突。这些都不是决定性的问题——作家先生,我能借用这里的手术刀片么?这是向您展示决定性证据必要的工具:如果您不打算将自己的手弄脏的话。

他将自己一直握在左手上的东西展示给我们看——那是极北蝰胃中的睡鼠。我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早已知道答案了——如果睡鼠肚中放有我所说的磁石的话,重量上和普通的睡鼠相比,就会有明显的差别。只要将那黏糊糊的东西拿在手中稍作掂量,我那听上去颇为合理的假设就会因为缺乏证据而土崩瓦解。

我点点头,不多说一句废话,打开急救箱,取出刀片递给了万事通先生。

万:来看看肚子里有什么——首先可以确定的是:没有磁铁……然后,蝗虫的碎片、细细的甲虫腿、少许幼鸟的羽毛、从满是刺的果荚中好不容易剥出来的山毛榉果残渣。另外,爪子部分也表现出长期主动觅食的表征:这些都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只睡鼠的野生身份。

他将解剖完的尸体从通风孔铁栅的缝隙之间扔了出去。

万:在万分无奈地舍弃掉您那无神论基调的假设之后,我们必须承认——瞬移术的观点,其实已经有大量的佐证了。关于仪式,还需要额外留意的一点是:那位值得尊敬的法师,严格遵守了《西弗·罗洁艾尔天使之魔书》中的教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箭柄、箭头、造箭的工具:所有用来完成仪式的物品,都是来自这间小屋。原本不存在于此的磁铁,显然不可能被用到。而且,这种刻意的模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您的木屋刚好存在于一个特殊处理过的结界当中:一切复杂的限定,都是为了完成一次伟大的召唤。远不止是撒旦级别,如果结合衔尾蛇符号的蕴意去大胆猜想——可能会是大瘟疫,就如14世纪的黑死病一般受召唤而来;也可能是来自地狱的永火,甚至就是地狱本身!我的先生,不止是您的情况危急——或许您只是符合仪式条件的一剂药引。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了楼下,我踩在那摊蛇血上,面对着违反自然律的极北蝰曾经爬过的那面墙——所有认真读这些文字的人都应该知道,我此刻的心情有多么不好。

不过我依旧不愿放弃自己的主张:谁愿意先相信上帝,然后承认自己是必定要坠入地狱之人呢?否定掉奇迹,便可以将那位巫术师拉低到和自己等同的地位上,这当然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我此刻的焦躁和恐惧。

是的,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要反驳万事通先生的观点。哪怕只是微小的瑕疵,我也得拼命留意,马上指出。

我:原本不存在于此的,并不止是磁铁。看起来,您也遗漏了一项您亲口确认过的东西——那柄发射短箭的弓弩!因此,我得说,对于这套奇迹般仪式存在真实性的论证,也并非完美无缺!

万:不,这就是完美无缺的!整个仪式的完成只是时间问题,人不相信奇迹只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如果亲眼见到还不相信——先生,我只会怀疑您的气量是否真和身份相符。我知道那些崇尚真正人生体验的人,对一切发生过的和即将发生的有包容心,是不会为地狱是否真实存在感到惶恐不安的……

我很不愿意记录下如下的场景,不仅是这些内容有失一位写作者的风度,更是因为它所导致的后果简直就是诠释“自食其言”这则成语的最好范例;但我又不得不说,因为这就是发生了的事实——如果让记忆换一种方式,如此积累下来,一定会得到迥然不同的结论。

或许是无意的言语挑衅助长了我的狂怒,脚下和死亡紧密相关的污渍令我在瞬间变得暴躁又嗜血。那些在我看来刻薄无比的话还没有听完,一股无意识的冲动便驱使着我,让我大步冲向前去,双手用力扯住那个用听上去不可辩驳的、让人感觉傲慢的、故意冷嘲热讽的、处处针锋相对的话语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地驳斥我的那个秃顶矮子的衣领。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显然让另外三人吃了一惊。木匠和老猎人只是呆站在那里,猎狐犬先生为了避开撞过来的我,被迫往后退了一步。他完全忘记那里放着我的木床,结果一个踉跄摔倒在床上。

意外将我们的目光齐聚过去。或许开始只是条件反射般的一瞥:因为大家都清楚,他显然不会出什么事——床上有厚厚的床垫,还有特地蒙上的防尘布,没有一样东西是尖锐和易使人受伤的。但我们的目光没再从他身上移开,甚至我也主动松开了万事通先生的领子。

眼前发生的事——突然出现、无可争辩的隐藏事实,当真是比重重打在脸颊上的拳头还令我感到沮丧:

床垫变形了,“猎狐犬”整个陷了下去。老猎人和木匠上前一步拉起他后,很有默契地将弹簧床垫掀了起来——大家很清楚地看到,床下用来支撑垫子的上好桑木横梁和活动杉木板,被人卸掉了中间的部分。

万事通先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万:因此,这就是制造弓弩的材料来源——先生,我能体谅您此刻的心情……请让我为之前语气中的冒犯之处向您致歉。

我在处理上述对话时,已经尽量将自己抽脱到整个事件之外。但既便如此,那位矮个子先生的语气还是被我刻划得很惹人讨厌——也可能只是我读来觉得讨厌,回想起来觉得讨厌,就将那种情绪不自觉地安插其间了。

关于为蛇验尸仍要补充的是:事后大家都没再提到我当时的鲁莽和冲动。万事通先生将极北蝰下段一团团的肠子清理了出来,老猎人向我借了木屋的盐、蜂蜜和煤油。壁炉旁的干柴也给了他们。他们在屋外生起了篝火,将展开的蛇肉烤来做了午餐。

那些拖出来的肠子也被剖开了,里面是野生蛇喜爱的食物勉强消化干净的残渣,“猎狐犬”从里面找到了几颗其它睡鼠的牙齿——并不是所有的蛇都能将不好消化的硬物吐干净,这对它的肠胃可没有好处。

没有人对这些新发现的、同样能够支持“瞬移术说”的证据再多说些什么。在我表现出那样的不冷静之后,所有人也都容忍了我因糟糕情绪而带来的愚蠢。我没有吃那些来历不明的蛇肉,而是独自去了不远处的湖边散步。

深山中仅属于一人的湖畔是神秘、奇异又宽容。在这里,天空的湛蓝、花丛的淡蓝和湖面的深蓝:一旦这三种连续又独立的蓝色将你包围住,就像是自然施放的魔法一般,不论之前存着怎样的烦心事,也都能不费力地放下,进而从旁观者的角度,发现过分执著于一件事情时的荒唐可笑。对着这样的蓝色深吁一口气,再放肆地喊叫两声,心情也会再次变得如森林所恒有的那般开朗。

这里是我唯一亲眼所见、亲身感受到,并且愿意坦率承认的奇迹。

我累了,接下来的部分到明天再补充吧。暂时搁笔。

勿忘我是蓝色的,野生的多半开在湖边,这是我选择去湖畔的另一重目的——这可能会有助于我想起留预告函的女人究竟是谁。自杀女人们的事情,在曾拥有无数个女人的卡萨诺瓦式人生中,无疑是零散发生的:她们和另外的哪些人有牵连呢?她们的姐妹是否因为打算复仇而接近过我,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从我口中发掘出其他为我而死的女人们的例子?我现在仍然活着,那么可以认为:这些女人终究因为我对待每段感情的真诚而暂时放弃——当然,在她们认为的“抛弃”发生后,就开始想方设法地调查我的过去,处心积虑地挑选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最残酷刑罚,让我接受比死亡更痛苦得多的制裁。

但这样的想法中似乎有些不合理之处,或许是昨天想到的那些破碎画面,那个帮我修改小说的女人——那场景给我的感觉是如此温馨,甚至感到无比怀恋。虽然真诚会让人愚蠢,但那怎样也不应是一个对我抱有某种目的的女人留给我的印象:就算经过记忆的改装,也不会影响到直觉——对于那个一同面对勿忘我和郁金香花丛的女人,就像曾经的冰岛少妇一样,制造出的是一切能够被铭刻于心的美好回忆。

还有那首五行诗,是她?还是另外的“她”在我耳旁的呢喃呢?如果这两个是指代同一人,她是否是两个自杀未遂的女人中的一位呢?

我的思绪紊乱,脚步沉重。带着这样那样的猜想接近那个从天空俯视就像是沙蝎角须的湖。沿着我在八岁时或许曾走过的路径回溯,某一步或许正踩在过去留下过脚印的地方——无人的森林和这样的想法仿佛令我回到童年:我想起自己没带猎枪,又想起过去和最近出现的那两只熊,心跳的频率不由得加快了些。

但这时眼前出现的画面让我的心跳加快了一倍:

就在湖旁,那本应杳无人迹的荒野地方,竟然有一个女人站在那儿!

是一个头发很长的女人,因为距离还远,看不清她穿的什么。她蹲在崖边平坦的岩壁上,应该是背对着我,头发垂下去,像是在地上寻找掉落的东西。

那莫非就是她——那个大巫术师、那个女巫?

恐惧也没,害怕也没,只是想了解真相的冲动,渴望解决办法的驱使,引领着我,向着她的方向大步跑去,好像害怕她会消失似的。

然后,一步比一步看得清楚,脚步就慢下来:她并没有消失,甚至都没注意到我——她在那儿,太过专心,但显然不是我要找的“她”。

那还是个孩子,背后看去是满头金发,穿着湖蓝色的纯色连衣裙,干净的白布鞋,手中拿着粉笔在岩地上独自画画玩儿。

我松了口气,也可以说是失望。但仍走过去,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在地上画着怎样的画——同时也打算叮嘱她,告诉她这附近有熊出没,让她快些回家去。

就这样一直走到她身后很近的位置,她仍没发现我,但我却已经可以看清她所画的画了——那幅画相对孩子来说显得很巨大,由极规整的四重嵌环组成,每层环中都写着不少古怪的文字。图画正中画着四个孩子,孩子身边的文字好像是表明了他们的名字,然后每个人又都说了一句话,各自将实体化了的话语举起,凑向图画正中一个花蕾一般的规则图形。

这难道不是……某种魔法阵么?

从村子走到这里,我已经说过,成年人也需要走上三个多小时。如果不是住在这里、熟知地形的人,根本不可能轻松来到湖边。

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莫非这附近还有我不知道的聚居地。

她画的魔法阵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是谁?

她和举行终极召唤仪式的女巫有什么关系么?

无数的疑问让我心生胆怯,但她好像已经发现我了。她站起身来,粉笔丢在地上。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起身而上移——这时,我无比惊愕地发现,在她身后,之前我跑过来时未曾注意到的、被勿忘我花丛遮掩住的那一大片地面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直径几乎相当于孩子身长的大魔法阵。

在经历过一连串的仪式事件后,谁都会被那个诡异怪诞的场面给惊呆的。等到我回过神来时,小女孩已经跑远了。

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供记录用的东西,只有那支遗忘的粉笔,又不能将这里的全部内容画在身上。我想到要马上回小屋,至少将木匠,或者还有万事通先生拉过来看看——请这两位行家立即解释一下这堆魔法阵的作用。仅凭我大量阅读和黑魔法相关的通俗书籍的印象,其中不少嵌环中的符号和文字是和古埃及秘法相关的:我曾粗浅读过R.A.Schwaller de Lubicz的那本不到百页的小书《符号和象征性:古埃及、科学和意识进化(Symbol an the Symbolic:Ancient Egypt,Science and the Evolution of Consciousness)》,依稀记得其中部分符号的含义。女孩画的魔法阵中、依法老文字反复出现的几个符号及符号组合是:

(注:古埃及的太阳神拉Ra,国际编号C1)

(注:古埃及的引导亡灵之神阿努比斯Anubis,国际编号C6)

(注:天空、界限、阴间之水及山之巅,参《W·RTERBUCH DER AEGYPTISCHEN SPRACHE——im Auftrage der deutschen Akademien hrsg.von Adolf Erman und Hermann Grapow. Bd.I-V.Unver·nderter Nachdruck.Berlin,1971》第415页)

拉和阿努比斯在古埃及象形文字的解读中反复出现,并非什么罕见的事情。使我在意的是那个四符号组合——那是死灵魔法中常用的符号组合,放在一个小女孩所绘的魔法阵中,究竟代表了什么含义呢?

之后发生的事我现在也不太想写,我很累了——甚至写到这里都开始怀疑是否只是我自己神经恍惚,产生了幻觉。春天里喝剩的白兰地,宿屋主人又给我递了过来:是她特地为我留下的,很好。我真得搁笔了——好好喝上一杯,然后安稳地睡一觉。所有的事情都留到明天再想。

之后我还是只带木匠去了湖畔,三位猎人结伴先回去了。因为心存疑惑,我往返都走得很急,一共也不会用到超过三十分钟的时间。

但那里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女孩、粉笔、地上的魔法阵——全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仔细检查了女孩曾经蹲下画画的地方,那儿连一点点残余的粉笔画痕迹都没有。就算是用水泼洒,湿的岩面半小时也不会干。更何况,那么大的面积,哪个正常人能够这么快就将它们清洁干净呢?

这肯定又是魔法了。

我感到相当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请当时也在的万事通先生过去。对于那位能够找到硬表面上隐藏的蛇行痕迹的高手,找到被擦除的粉笔痕应该不成问题;但后悔的同时我也在想——是否刚刚看到的女孩和那些魔法阵都只是我的幻觉呢?大量的魔法阵自不必说,我不分日夜地想着那个在我耳边说出五行诗的女人:她的面容现在和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女孩一样模糊。这是否是潜意识在暗示我,我是将想象中期盼见到的人物以一个孩子的形象在幻觉中重建了呢?

还好木匠并不在意陪我空跑一趟,他对我说:

人除了记忆就只剩下虚幻,这就是为何魔法和巫师的世界永不毁灭,能够召唤的恶魔永远存在的原因。

然后他建议我下次来时找个好点的除魔师。或者提前数天来,取梵蒂冈的圣水,在木屋里画一个隐形结界:东方写拉斐尔之名,以针刺之;西方为加百利,需在写好的名字上撒一勺盐;南方为米迦勒,得沾一点焚烧羊角的灰;北方则是天使长乌列,要用罗马斯卡拉圣地(注:即圣乔万尼大教堂之外的耶稣受难圣阶)的一捧土——这样应该可以破坏即将举行的第三阶段召唤仪式。

他没说防魔结界的出处,我对这理论是将信将疑——或许是安慰多过实用。但其中实用的部分也并非没有:至少他提醒了我,下次我可以早些到。这样或许能和正在施法中的巫术师撞个满怀。

2008年7月2日,星期三,晴

今天的天气不错。大概是因为酒的作用,昨晚什么梦都没做。良好的睡眠给人以精力和勇气:我或许已经能够坦诚接受这件事,在继续寻求解答的过程中,也不需再去过分强求合理性了——就算是巫术和魔法也可,我需要的仅是支撑它们的适当理由,以及那个藏在身后的巫师对我这个被诅咒者的要求:和魔鬼谈判,以挽救自己的生命及其它不可放下之物,对现在的我而言,也并非不可接受的事情。甚至,我现在觉得这观念应该是相当合理的。

谁知道呢?可能是与一大早就开始写日记的心情相关。宿屋的早餐很丰盛,有热牛奶麦片、煎蛋、自制的白面包、上好甜牛油、新鲜的鲟鱼卵沙拉和一点点煮过的甜酒:大概是几位好心的猎人说起了昨天的事,并请宿屋起码在饮食调理上更照顾一下我的情绪。难得现在心境会变得平和,到了明天——想法可能又会变化了:谁能承受那么多冲击固有观念和以往成见的“不可能”呢?我此刻的看法是:就算明天森林中的树木全部枯死,河流中流动的水化作血红色,我也不会太过惊奇了。

因此以上想法便也有记录下来的必要性。

下面继续7月1日的日记里中途中断的内容。

2,关于钉住天花板上极北蝰的七枚短箭;

此处需要倒过来解释发生在第1点之前的检验。从这里开始的续写让我的记忆有些难以接纳——我回过头去看了一会儿昨天的日记,总算能够找到一些头绪,让此处的归纳不至于过于重复,甚至连后矛盾。

以下文字中和制箭知识相关的内容,以及以下第3点中和制弩相关的内容,均是出自万事通先生之口。我在日记中做的只是转述,但可能不会再反复提到他的绰号:这样能够让行文简单不少。流水账式的提出、讨论、分析、解决问题的叙述方式,同时消耗了写和读的精力,除了能在文字上给人以更多的身临其境感之外,根本是全无必要。

首先由没入天花板的深度,以及极北蝰的伤口判定,全部的七枚短箭都是用弩射入的,用手用力摁入的可能性完全没有,也不存在事先钻好孔再将箭放入的可能;极北蝰是被这些箭射死的,并非在第一支箭射入之前就已死亡,然后被人摆弄了尸体。

罐头的钢皮并非重叠了三层,而是用了四层折叠,并且反复打实。如果要造成四棱或者三棱锥形,对手工的要求太高,并且会让箭头过重,垂直射击的速度损耗过大,显然得不偿失——制作者的选择是简易实用的半柳叶形,杀伤力一流,但再利用度却不高:这就正适合在祭品上一次性使用。

箭镞的打磨十分地道,从蛇身的伤口上也能够看得出来:干净利落。锹柄木相比一般的箭杆要粗,因此尾部的处理十分重要。这点那位工匠也做得很完美——连短箭穿透蛇身后,能够没入天花板的距离,以及卡入极北蝰体内的长度都被计算过。箭杆略带弯曲的平尾,不仅能够达到所需距离内最高的稳度,还为杆部的减重作了很大的贡献:尾部拉出一个长弧度,军用锹手柄的圆直径由上至下递减,到达后端时已经不到原来的一半,整枚箭体呈现出近似梭鱼的形状。

咒文并没有被雕琢在金属箭头上,而是直接用小刀刻在了箭头和箭杆的交接处:每支箭上都只有一个哥特体字母,由钉在极北蝰尾部的那支开始,依次是:

IORAMAS

此种粗笔划的“老英式文”字体是哥特体中的一个庞大支系,也常常被称作“教会体”——这种字体常被用在墓碑和各种魔书、咒文之中,用以表达与协调的学院美感完全决裂的态度。

这个“IORAMAS”组合,将“I”去掉,然后拆开成各三个字母的两部分来看——“ORA”和“MAS”全是葡萄牙语:分别是“此刻”和“但是”之意,葡萄牙语中“我”是“Eu”,但用“I”这个英文惯用法作为“我”也可——那这个咒语组合的意思就是:“我此刻但是”,这样的思路似乎并不太对。

另一种思路是倒过来读,即“SAMAROI”。如在填字游戏中出现这样的碎片会让人觉得是某个日文罗马字词在其它组合中被拼错了(如SAMURAI),但更容易令人想到的则是意大利人希尔瓦罗·萨马诺里(Silvano Samaroli)创造的极品纯麦威士忌(注:The Unique Pure Malt Scotch Whisky,Smmaroli。此品牌下如Caol Ila-Samaroli-Coilltean的每升价在德国达到300欧元的水平,是一种较高档的威士忌)。实际上,如果一字不改地按读音来转换成俄语拼法的话,应是鼎鼎大名的鲁博(NUBO)酒厂生产过的、一种曾经十分有名的瓶装啤酒品牌。

但这样的信息除了暗示巫术师可能是个酒鬼之外也没有其它更深的含义,如果是要在酒神节召唤巴克斯(注:Bacchus,罗马酒神),这些费尽心思的仪式就变成了一场闹剧——现实可荒诞不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小说也是完全的不负责任、蒙骗读者。

在这里我必须提一次我们的万事通先生:在关于箭杆字母的分析中,他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的学识和机敏是对得起这个名号的。尤其是,当他提出要结合衔尾蛇构成的字母“D”来处理这个字母组合时,大家都为他的智慧感到惊叹了(而作为玩弄文字者的我,瞬间就变得黯然失色了)。

“D”和“IORAMAS”的组合方式,马上就能令人想到的一个英文词便是“DIORAMAS”。“西洋镜(DIORAMA)”的复数——这个词的指代含义,词源来自古希腊语的“διορ·ω”,意指“我看穿过去”。那些画面会使人联想到“伪造的真实”或者“再造的世界”,是比之前的那些填字方式更符合“终极召唤仪式”谜面的一种解答。

当然,仅仅是利用到尸体构成的造型这点,还不值得让在场的所有人叹为观止:更难得的是——“DIORAMAS”本身是一个回文词!这表示它同时符合祭品的符号含义,以及在那本《高精灵雷托普·伊拉之书(The Book of High Elves Rettop Yrra)》中反复强调的、所谓“意若思镜(The Mirror of Erised)式咒法”的神髓。那具雕刻在逆十字架上的、号称能够召唤撒旦的咒语就是:

REDRUM DOG,LIVE RATS,NURSES RUN.

译:瑞德拉姆狗,活老鼠,乳母们在奔跑(注:此处Nurses并不译作“护士们”,而是取中世纪末期、此词刚刚由nourrice或nurice等格式开始固定时的含义)。

这句以如黑弥撒执行之方式故意颠倒过来的咒语,按照逆转过来的顺序去解读,则是:乳母们奔跑,星之恶魔,刺杀上帝者。高精灵们认为在召唤另一世界之魔物时,必须使用和在神之管辖范围之内完全相反的阅读方式——这也是能够使恶魔们听懂的唯一方式。召唤咒语的全部意义在于连接,而回文句和衔尾蛇很好地诠释了这一模式——它们的作用如同镜子,其格式象征了地狱和人间的沟通方式,因此成为魔物召唤的重要媒介。

字母雕刻方面,手工略显粗糙,收尾和转笔处的线条描述得并不地道,甚至笔划的粗细都不能很好把握。万事通先生对刻字水平和制箭水平之间的显著差距持嘲讽的态度:“弩匠没有雕工,可是一把都卖不出去。”

这可不仅是爱好相近者们的相轻而已,它毫无疑问地证明那巫术师不是个专业弩匠。考虑到弓弩和短箭都是在木屋内打造而成,并且相当耗时,而且这还是一个除了使用魔法之外不可能进入的密室——那么,巫术师显然是为了一个人完成这件事,才去学习了弩匠的手艺。仪式执行对雕字技艺的要求不高,只要能达到将所需的回文词雕刻在箭杆上的水准就够了。

不过,如果我是个侦探的话,那么我的天职就是疑神疑鬼:我当即赞同了他的言论,并请他也雕一个相同的老英式字母给我看看。

这是我那天在小屋做的第一件愚蠢事情,即使其他三位村民都表示这位先生确实是位一流的雕工,我仍然坚持请他展示他的手艺——万事通先生精通巫术史和弓弩制作,又是个不错的猎人,这样的人在村子里可找不到几个。如果他的雕工又恰巧很糟糕的话——甚至,恰巧和箭杆上的雕字水平一致的话,就很能说明些问题了。

逻辑并不严密的冲动推断很容易就会被驳倒,理所当然:万事通先生随便取了一支巫术师的短箭,简单清理了一下表面,随手拿了检查过后放在书桌上的多用途小刀。一边和我们继续讨论,一边将巫术师留下的八个字母的逆序雕在了箭杆上:

“SAMAROID”——同样的字体,但大小只有箭杆上原来字体的四分之一。虽然字小,雕工却毫不马虎:笔划的勾勒、节点的选取、位置的安排……全都在对话进行的过程中完成。他并非只是聆听,同时也能针对当前的主题说出自己的主张。甚至,说句会令我感到不服气的话——他同时也用大段的推论和引用主导着谈话。

完工的评价并无赘述的必要,仅从以上的论述即可大致推断了。事实是我的想法并不成立——就算将万事通先生的双眼蒙上,让他在木屋中做和巫术师所做同样的事情,他也不会留下一堆只是“说得过去”的雕工:这个人有些存在骨子里的骄傲。我猜,如果请他故意将自己的水平降低,也是极难做到的。

对于“SAMAROID”的说明:这是个生僻词。一般人在提到枫树或者榆树的果实时,都会用“SAMARA(翼果)”,而非这个纯粹为了满足回文条件而挑择出来的、除了研究植物的专业人士就没人会去在意的词汇。

对应的植物果实形状能使人十分直观地想到属于恶魔的无羽蝠翼,这种通过牵强附会的联想将两样事物加上联系的方式在中世纪魔书中可谓屡见不鲜。箭杆上留下的回文词,无论正读逆读都很符合咒文的要求——查证过后必定能找到记载过此种咒文的巫术书。因此关于八字母组合之推测的正确性应该是无需怀疑的。

3,关于所使用的弩;

由箭身没入天花板的深度,结合短箭的用料和结构,推知所使用的应为手工十字弩。制弩的地点,和短箭一样,同是在木屋阁楼上留有痕迹的那个位置——制弩时不能在阳光下,那里刚好符合条件。从木床下选取的两种木料,杉木用来制作弩身,算是勉强合格,因为它并不特别硬。但横梁的柘桑木修整之后用来制作弩弓却是十分合适:虽然在作为床横梁使用之前已经经过工厂的预处理,不再是合格的坯料,性能下降了不少。在经过合理的再加工之后,柘桑木的性能仍能达到这里随处可见的黄杨木的水准。

如果不是巫术师的运气特别好,那就是他根据这些材料选择了使用弩箭的方式将极北蝰固定在天花板上来完成仪式的要求;也或者,是仪式要求使用写有符文的短箭。无论是哪种情况,一把精心制作的十字弩似乎并不必要。必须使用这种可以在改装后精确控制短距射击的时机和落矢位置的武器的理由,从无神论的角度来考虑,似乎是因为需要能够在阁楼以某种方式操纵蛇在天花板上位置的同时,也可以用棉绳远程操作扳机发射箭矢。作为一个人完成这项诡计的可行方式,虽然想像起来合情合理,但执行上显然是困难重重——从在木屋里展现出的结果来看:巫术师仅造了七枚短箭(军用锹柄上可供使用的木材已经全部用到了),发射了七次并且每次都正中目标。在使用遥控操作的方式下,这已不是仅有运气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了。

只能用魔法和奇迹来解释了。

最后,因为有制造弩箭这件事,说明巫师这次并不是如第一阶段仪式时那样,留下的是可以在一天之内完成的仪式痕迹。那家伙用某种完全不破坏木屋的方式进入,带入了一条能在天花板上爬行的蛇,并且利用这里现有的材料制作了仪式道具,将蛇钉死在了一个不可能的位置——这一切需要大量的时间,巫师可能在这里住过不少于一个月!但是,我的木屋里却完全找不到有人哪怕住宿一晚的痕迹。除了那些巫师需要的东西之外,其它的物资也完全没有人动过;况且,木屋附近也不可能长时间无人经过,现在恰是猎季,村中的猎人们在入山打猎时,偶尔也会从这里路过——光是老猎人和“猎狐犬”就表示,每个月中可能会路过这里一两次。虽然不会特别注意房内,但如果有人居住,甚至有人在阁楼里使用八角锤和伐木斧这些必定会发出很大响动的工具,凭着猎人的直觉,总归能嗅出些不对劲来:而他们根本没察觉这屋里曾经住过人。

那么这根本就无法用常理解释,只有巫师使用了传送魔法或者次元魔法才能够说通。或者整个阁楼都被设置了结界,外界无法得知在其中发生的任何事情。

算了,想到魔法我就又开始头晕目眩了。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今天我打算在村子里再好好打听一下。我将木屋的钥匙给了木匠,他会帮我用尽可能好的木材修理木床,并将极北蝰留在地板上的血渍清理干净。

那些活儿最少得要三天,我不打算在村里等到这些弄完:出版社的访谈节目以及《自由先导报》的专栏已经拖了整整一个月了,我必须尽快回去。

我打算9月4日一大早就到木屋持枪守候,为此应在9月3日就到达村子,并且冒险在午夜出发。如果巫师打算在那天施法的话,无论我应该都可以好好跟他聊一聊。

除此之外,我还要请两到三个熟悉木屋周围环境的猎人,让他们提前一周就开始留心那里的动静。一旦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人,务必要“友善地”请那人到宿屋里、我为他专门指定的房间休假数天,直到我再次到达村子——那样我就不必被迫在简陋的木屋用搪瓷杯装的伏特加和快过期的冷午餐肉罐头招待客人,而可以请他一道共进下午茶了。

我嘱咐木匠将用完的钥匙交给宿屋主人,并打算请她监督猎人们的工作。虽然村长提到宿屋的一切免费,但就算为了那瓶白兰地,我也愿意付双倍的钱。

2008年7月3日,星期四

老猎人、“猎狐犬”和之前听说过的、那个擅长打鸟的女猎人愿意接下我的活儿,我当场支付了定金,并许诺下次来时给另一半。所付的数额,比雇他们陪猎一周的价还要高,这让他们很高兴。

那位女猎人倒不像是个猎手:她的皮肤很白,身材娇小。穿着和打扮都证明她是个一看就知道十分向往城市生活、尽力效仿电视和报纸上的打扮但又怎么都学不像的土生土长乡村姑娘。这个在收钱时掩饰不住兴奋之情的猎人,有着看上去让人感觉善良的瞳距。

木匠说她一直都和脚有残疾的母亲住在一起,又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因为开销较大才逐渐为金钱所吸引,因此还是很可怜的。他还告诉我,这位猎人十分擅长模仿鸟叫声——特别是百灵鸟的叫声,简直比真鸟还要动听。

实际我对他提到女猎人时,并没有丝毫责备她那少许拜金倾向和对舆论主导产生盲目虚荣心行为的意思,但木匠先生的反应显然有些过激了:因此我假设这位地下巫术研究者暗恋着那位小姐——“木匠和女猎人”总觉得不太合衬,那么以后我就称呼女猎人为“百灵鸟小姐”。

这名字和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很相配。

私下向宿屋主人、万事通先生、老猎人、木匠先生、百灵鸟小姐、邮差、铁匠、书记官、村长、“猎狐犬”以及另外四个农夫(换句话说,几乎所有打过交道的人)打听在湖畔遇到的那个女孩的事,他们都说村里没这样的女孩子。

或许确实是我的幻觉,过于疲劳和紧张的缘故。

最后一杯,我想我现在就该睡了。

挑战读者

以上内容已经给出了足够的提示,请您据此破解“进入全封闭密室”及“反重力”这两个不可能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