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一郎的手指离开了快门键,随即电灯熄灭了。
房间里又再次回归黑暗。这是一栋小而整洁的独栋住宅里的一个房间,里面的住户此刻都外出了。贤一郎从这间被当成书房使用,方位坐南朝北的西式房间地板上站了起来。
时间是晚上八点。住在这里的一对夫妻,这时候正在箱根旅行。虽然不至于担心突然有人出现,但如果是到了深夜时刻才离开,搞不好也会像前些日子一样,和警戒中的巡查遭遇。因此,现在差不多是该撤退的时候了。
贤一郎将身边用来遮挡光线的椅子及桌子,一一挪回原本的位置。他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分开,再将照明器具解体。接着,他将拍过照的文件汇集起来,收进了原来黑色皮革公文包里头。贤一郎用长时间曝光的摄影手法,翻拍了约十五张左右的文件。
文件上的文字,有很多是贤一郎无法解读的汉字,在上面有多处留下红笔注记的痕迹。据他猜想,这些大概是与外交有关的文件。标上注记的地方,则似乎是文件主人分析后写下的文字。
其中,有两份英文写成的文书副本,贤一郎阅览过后,得知它是宣战布告文。那是先前对中国及俄罗斯宣战时所发布的文件。这名书记官对于日本过去所发表过的宣战布告文内容,显然十分感兴趣。更进一步地来说,海军省的法律顾问,现在正被命令研究拟定有关宣战布告文的内容。由此可以推断,内阁及陆军省那边,恐怕也正在进行着相同的工作。
此外,标题为《有关帝国海军占领地处理方面的布告、通告等文件准备案》的文件,同样有好几张。虽然这些公文说起来,或许并无法直接显示日本海军的动向,但如果依序进行分析的话,肯定能够预测出某种程度未来的走向。如果仔细查阅这些文件,内容当中的某处一定会提到所占领的土地、占领时间,以及是哪一种占领形态。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这些是海军省的一位书记官,在这种敏感时期带回家做分析的文件。因此,对美国海军情报部来说,这些资料应当不可能毫无价值。贤一郎打算明天将这卷摄有文件内容的底片,在未冲洗的状态下,直接交给金森。
这天贤一郎的行动,是受到了史廉生的指示。
贤一郎从史廉生那里得知,那天结婚典礼上的当事人,也就是那位年轻的海军省书记官,同新婚妻子外出去度蜜月了。虽说是蜜月旅行,不过其实仅是小两口两天一夜的箱根温泉之旅罢了。
书记官在麻布的老家附近租了一栋房子。屋子里有和室两间,铺着木地板的西式房间一间,是一栋小小的民房。在夫妻出门度蜜月这段期间,这栋房子是完全无人看管的状态。史廉生满脸痛苦地,将这个情报告诉了贤一郎。
这是在三天前发生的事。然后,贤一郎在这天晚上,拿着小型照相机及复写用的电灯,闯进了这栋房屋。贤一郎将道具收进帆布背包后,用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不能让人看出有人闯入的痕迹,我将所有东西都归到原位了吗?——贤一郎心里这样想着。
这间藏书丰富、摆设十分整齐的书房,已经恢复到贤一郎进来时见到的原貌。在红木书桌上,摆着山胁与真理子的合影。那是三个星期前,在史廉生的教堂举办结婚典礼时所照的相片。在照片中,他们两人带着多少有点紧张的表情,相互依偎注视着眼前。贤一郎对着相片眨了眨眼后,走出了那间书房。
第二天下午六点,与金森约好接头的时刻到了。他们相约的场所,是在新桥的某家小酒店里头。平时他和金森接头,大多约在浅草或上野附近。这天之所以特别指定新桥这个场所,大概是因为金森之后将与上级情报员会面的缘故吧。贤一郎计算着见面时间,从上野搭上了电车。他将前晚翻拍的胶卷,塞进香烟盒里,放进了国民服的口袋里。
出了新桥车站,贤一郎经过护城河外环道,往筑地方向走了约大约两百米。穿过路面电车新桥站一直往前走,在汐留川前面的电车调车场附近,有一间由仓库改造而成的小酒店。
周围聚集了十几个看起来像是劳动阶层的男人。人行道上放着几个橘子箱子,工人们零零散散地站在路边各自喝着酒。
这些大概都是在批发市场以及汐留货运站工作的人吧。他们虽没钱上酒馆喝酒,但又忍不住想喝一杯,于是就去小酒店买了便宜的酒,连下酒菜都省下来,就直接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照这种喝法,他们待会儿恐怕连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吧!这里跟西雅图、纽约码头附近的气氛非常相似,对贤一郎而言,无疑是一种相当熟悉而亲近的感觉。
贤一郎在小酒店前停下脚步,开始确认起周围人的脸孔来。金森站在离昏暗的路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倚着路旁的栏杆,和其他工人一样,手里拿着一个白色酒杯。
贤一郎经过金森面前,到店里买了一瓶味道强烈的酒。他买酒的同时,也不忘观察身旁的工人,但并没有发现特别可疑的人物。
贤一郎端着酒杯,站在金森的身旁,尝了一小口酒后说道:
“天气变冷了。”
金森回答道:“因为已经是十一月了。”
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平淡无奇,实际上是在确认一些状况,比方说“像这样子接触是否安全”,还有“是否有什么异常的状况发生”。
交谈的结果显示,目前似乎暂时没有什么明显的危险。
正当贤一郎一边想着,一边要把手伸入口袋的时候,一名在现场饮酒的工人转过头,瞥了贤一郎他们一眼。这名男子年纪尚轻,不过脸色却有些异常紧张,不像是饮酒后那种享受的表情。当贤一郎与那名男子视线相对时,男子慌慌张张地将头撇到一旁。
贤一郎于是将手抽离口袋,继续注视着那名男子,同时问金森说:“右边那群穿灯笼裤的工人的对面方向,有个年轻男子。看到了吗?”
金森的视线慢慢地移到那个方向。
“嗯,现在转过头去,只看得到侧脸的那名男子是吧?”
“以前看见过他吗?”
停顿了一会儿后,金森说:“有。几天前曾经见过。”
“那应该没错了。”
“是特高,或者是宪兵队。我似乎太过粗心大意了。”
贤一郎装出一脸镇定地说道:
“我身上带着胶卷,所以今天最好是先撤为妙。”
“那就明天早上再谈了。”
“地点呢?”
“新桥车站。”
“你先离开。”
金森将酒杯放在地面后,随即朝着新桥车站方向迈出脚步。他的脚步轻快,走路的时候完全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让人不禁联想起猫科动物。没过多久,金森就消失在街灯对面的黑暗中,完全不见了踪影。
年轻男子没有任何反应,看样子,他的目标应该是要监视并确认金森所接触的对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甩开这家伙就是我的责任了!——贤一郎暗自想着。于是,贤一郎也将酒杯放在橘子酒的上面,沿着道路往新桥车站方向走去。
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应该能在车站周围拥挤的人流中甩开他吧!如此一来,就不必害怕自己的身份及居住地点曝光。只是,金森明显地成为日本防谍网监视对象这一点,真的是一个大打击,今后必须得重新考虑见面的方法和手段不可。
贤一郎沿着货运站低矮栅栏旁边的人行道前进。昏暗的道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只有旁边的车道上,间歇地有亮着车灯的大卡车呼啸而过。后面传来了脚步声,那名年轻男子似乎开始在跟踪贤一郎。
当贤一郎走了大约三十米时,从停在路旁的一辆小型卡车阴影里走出来一名男子。那是一名脖子粗短的中年男子。那名男子站在路中间,挡住了贤一郎的去路。虽然这男子穿着一身便服,不过贤一郎立即判断出来,他应该是警官或是军人一类的人。从他的体格来看,他应该学过某种格斗术。男子双脚张开,伸出右手,在他的手上,似乎握着手枪之类的东西。
贤一郎在距离那名男子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那名粗短脖子的男子,用傲慢的语气对他说道:
“你身上的东西让我看一下!”
贤一郎回头看了看后面,那个年轻男子正小跑着接近自己。
“快!”粗短脖子的男子吼道,“全部都给我交出来!”
“你是谁?”贤一郎问,“凭什么要我这样做?”
“特高。你想反抗吗?”
就在这时,贤一郎的眼前忽然出现了金森的身影。他从那名粗短脖子的男子背后,突然冒了出来。金森用力扭住那名粗短脖子男子的手臂,同时捂住了他的嘴巴。那名男子想叫却叫不出声,他痛得身子往后仰,身体发出了一阵激烈的痉挛。
从后面传来年轻男子的大叫声:
“停下来!不然我要开枪了!”
贤一郎再次回头望向那名年轻男子,只见他正拔出手枪,朝这边冲过来。贤一郎跳到旁边,避开了对方的攻势,同时伸出脚绊了对方一下。年轻男子一个重心不稳,向前摔了个大跟头。贤一郎趁势朝着他的脖子一掌劈下去。年轻男子呻吟一声后,倒在柏油路面上。
当他的视线转移到粗短脖子男子身上时,男子已经奄奄一息地横躺在路上。金森的手里拿着小刀及手枪,丝毫不松懈地环视着周旁动静。金森向贤一郎点头示意后,在脖子粗短的男子背部捅了一刀,他刺下去的位置大约介于肋骨缝隙间,刀锋准确地插入心脏。至于他手上的枪,大概是从那名男子身上夺来的吧。
确认当前的情况后,贤一郎狠狠踹了那个年轻男子的腹部一脚,然后又用脚踩住他的右手腕。从鞋底很清楚地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年轻男子发出凄惨的哀号声,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突然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哨声,黑夜路上跳出好几个人影。原来,跟踪他们的不止这两人。这周围,似乎安排了好几组的跟踪小组。金森大喊:
“快跑!去调配车场!”
贤一郎点点头后,随即跳过了栅栏。眼前是汐留货运站内面积宽广的调配车场。在夜间照明灯的照映下,可以看见许多成列的货运列车;鸣着喇叭移动中的货车;还有冒着白色蒸汽的蒸汽机车,一一映入了贤一郎的眼帘。
贤一郎沿着铁轨全速奔驰,金森似乎也追赶在后。哨声还有男子的叫喊声仍然不断传来。从这些声音来判断,那些家伙的人数大概有五六人。
贤一郎跨过铁轨,横越过迎面行驶而来的列车前面。列车大概正在紧急刹车吧?在蒸汽机车的车轮周围冒出了火花,联结器结合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不停地回荡着。
贤一郎跑进了调配车场的后方。虽然究竟要逃往何处,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但总而言之,非得先甩掉那些家伙不可。调配车场内有几名零星的作业员,对于这出突然上演的追逐戏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贤一郎一口气钻进了两辆很长的货车中间的缝隙。左手边的列车发出一声巨大的汽笛轰鸣声后,开始向后方移动。列车与列车的间距,仅仅只有一米左右。
贤一郎边跑边回头看,金森一直跟在后方。他蜷曲着身体,双手抱住膝盖,好像无法再跑下去的样子,于是贤一郎又冲回到金森的身边。金森吐着舌头,痛苦地喘息着。贤一郎伸出手,支撑住金森的身体。
“我不行了!”金森抬头看着贤一郎,摇摇头说,“以我这肺的状况,看样子是逃不掉了!”
哨声再次传来。在两列货物列车间的狭小缝隙另一头,出现了追赶者的人影。
金森说:“交给你了。快走!”
贤一郎大吃一惊,“交给我”金森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可是……”
“他妈的!”金森怒吼着,“别磨磨蹭蹭的!”
仿佛被金森的愤怒气势给震慑住了,贤一郎离开了金森。
金森用下巴指指前方,对贤一郎说:
“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毁灭掉这个帝国!”
枪声响起。子弹击中旁边货物列车的车厢,不规则地四处反弹着。
金森站起身,面对后面的追兵。以蒸汽机车吐出的白色水蒸气为背景,三个黑影逐渐浮现出轮廓。金森双手持枪,再次,向贤一郎怒吼:
“快走!他妈的!”
贤一郎全力奔跑,使尽全身力气冲出货物列车间的狭小通道。在他的背后陆续传来枪声,干枯短促的破裂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一颗子弹划破了贤一郎头上近在咫足处的空气,贤一郎反射性地将脖子往里缩了缩。左腕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贤一郎的整只手臂硬生生地被弹了起来——那是碰上行驶中货物列车的结果。
贤一郎忍着疼痛,转身看着后面的情况。金森像一尊仁王像般站立着,同时连续不断地开枪射击,在他的身体周围,不停冒出白色的烟雾。后面追赶的人里面有一个人,奄奄一息地横卧在地面上。这时,在那个方向又出现了闪光。
近在咫尺的蒸汽机车响起了警笛声,听起来如哀鸣般,尖锐而细长。铁块相互撞击,响起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贤一郎看见金森的膝盖慢慢脆了下来,接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金森!”
后方的追兵又补了几枪。闪光、硝烟此起彼落,接连不断。
贤一郎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再次往前冲。左手边的货物列车已刹车停住不动。贤一郎从这辆车前面绕过去,横穿轨道。旁边铁道上的货物列车,正加速开往调车场前端。贤一郎与那台列车平行着奔跑,伸手抓住扶手后,从车厢与车厢之间的缝隙,飞身跳了上去。左手传来一阵剧痛。虽然车厢不停地摇晃着,不过贤一郎还是仅用右手使劲,将身体拉了过来,稳稳地站在联结器上。
手腕十分疼痛,显然是挫伤了筋骨,没准骨头都出现了裂缝。
货物列车的行驶速度越来越快,这种速度下,几乎不太可能有人会跳上车来,单凭人的脚力,也绝对追赶不上。这辆列车即将驶出调车场。
铁制车轮一个接一个地行驶过铁道的接缝处。声音的间隔逐渐变短,大部分的音量都转化成了向前奔驰的质量。贤一郎脚下的联结器不住震动着,好几次差点将他给甩了出去。
“金森!”贤一郎一边用右手支撑着身体,一边自言自语着,“我发誓,我在此发誓……”
蒸汽机车鸣响汽笛,列车来到了转弯点,稍微变换了方向,震动越来越强烈了。
贤一郎在隆隆巨响之中,清楚明白地说出这句话:
“金森,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