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斋藤贤一郎搭乘从马尼拉出发的客货两用轮“里贝尔塔号”(Liberta)抵达横滨时,已是九月将近结束的时候。
入境手续比想象中还要简单得多。
那名中年的入境管理官,不在乎贤一郎的国籍,只重视他的血统。坚持着顽固父系主义的日本法务官僚,似乎仅因为贤一郎身上流着日裔父亲的血液,就相信贤一郎必定是天皇陛下的忠实子民。官员向贤一郎询问了他的旅行目的及停留地点、停留时间等等。这都是贤一郎早就已经准备好答案的问题,等他用日语轻松作答完毕后,官员就在护照上迅速地盖下了入境许可的戳印。
那位承办官员一边将护照交还贤一郎一边说道:“听说美国人在这么不景气的时代,依然每天听音乐、跳舞以及寻求乐子,日子过得很堕落呢!明明你们的老大哥英国正处在痛苦之中,但美国却依然保持中立,不蹚任何浑水。你们这些家伙尽管很有钱,但论起打仗,却一点胆量都没有!”
“是啊,美国人是很没出息,”贤一郎隐忍着快要爆发出来的情绪答道,“不只每个人都胆小如鼠,就连军队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们可不想变成那样子的国家,那种国家只是仗着有钱就横行霸道,连半个充满气魄、为了守护国家与大义而战的男子汉都没有!”
“是啊,就是这样。”
“国家一旦发生了什么事,你会为了日本而战吧?”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样才是我们日本的好男儿!”
出了入境管理局后,一名男子朝着贤一郎走了过来。男子与贤一郎岁数差不多,肩膀宽阔,穿着暗色的立领服,头上戴着一顶像是战斗帽的帽子。
“是斋藤先生吧!”男子说,“我是懒汉的朋友。他交代我担任你的向导。”
贤一郎瞥了男子一眼。男子的面孔给人一种像在拳头上安上眼鼻般凹凸不平的印象,他的鼻子弯曲、没有眉毛,或许是先前遭受痛殴或虐待所留下的痕迹吧!他的眼睛是三白眼(黑眼珠向上挑),眼神之中几乎不曾露出任何感情。
贤一郎谨慎地说:
“我其实有另一个名字。”
“Fox。”
“不过,在这个国家还是用日语的‘狐狸’来称呼会比较自然。”
“你的名字是?”
“金森。”
“我是不是也穿上这种奇怪的衣服比较好呢?”
“已经准备好了,还有身份证、配给手册。”
那天,贤一郎住在靠近横滨港的饭店里,自称金森的男子也一起住进了这家饭店,他们曾经特别注意自己是否被人监视,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这方面的迹象。看样子,泰勒少校雇用日裔地下工作者的策略果然是正确的。贤一郎在饭店的餐厅里出示护照,利用外国人的特权付美金用餐,至于金森则是享用自己事先准备好的便当。
回到房间后,金森说:“既然已经成功入境,那么从明天开始,请你就变身成普遍的日本人吧!你的身份固定成一个在乡下失了业,不得已上东京来找工作的男子,目前正住在东京的便宜公寓里,到处找寻可以雇用自己的工厂或商店。当遇到巡查盘问时,你就用这样的说辞来掩饰。当然,如果遇到使用美国籍比较有利的情况,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它拿出来用。”
金森教了贤一郎许多有关在东京如何生活才不会被怀疑的注意事项,例如购买电车车票的方法、进入居酒屋时的方法,使用旅馆时的礼节,连时下受欢迎的相扑力士名字,金森都一一教给了他。这些都是沃特教授的课程中所不曾教过的东西。
当金森教到一半时,贤一郎有点在意地问道:“你的日语是哪里的口音?和我所知道的日语好像有点不同。”
“是朝鲜口音。”金森答道。
“那么……”
“是的。”金森点点头,“日语不是我的母语。现在的我仍然不是自由之身,关于这点,你应该知道原因了吧。”
“我在美国时,曾多次被告知日本这个国家在辽东的所作所为。你也是被迫远离自己家乡的吗?”
“我曾经在九州岛的煤矿坑工作过,大约十年前逃跑来这里的。”
“你做这份工作很久了吗?”
“已经习惯了,你大可安心。”
“我有件事想问你,可以吗?”
“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现在的工作是你自愿的吗?”
“什么意思?”
“我问的是,你是自己主动加入,想帮助美国的谍报活动呢,还是有什么把柄被抓住,或者说是为了钱?”
金森面无表情地回望贤一郎一眼,低声说道:“我们的祖国被灭了,家庭也四分五裂,甚至连自己的名字及母语都被剥夺了。对我来说,只要能够毁灭这个国家,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贤一郎沉默不语。金森又接着继续说:“当你不得已要杀日本人时,如果你有那么一丁点犹豫,请告诉我。我很乐意代劳。”
第二天早上,贤一郎换上国民服,跟着金森前往东京。为了提防有人跟踪,他们一路转搭了好几班高架电车及路面电车,最后,贤一郎在金森的带领下来到了浅草。下了地铁后,他们参拜了一间非常狭小的寺庙,经过路边摊排排并列的道路,确定完全没有被人跟踪后,才离开浅草的繁华街道。之后,他们进入了一条木造简陋住宅密集的住宅街。
金森在这条狭窄巷弄的某间老旧出租公寓里租借了一间房间。那是个大约三张榻榻米大,几乎和单人禁闭室没有两样的房间。一进房间,厕所强烈的臭味便扑鼻而来。屋主是一位将近七十岁的老婆婆,看见贤一郎他们后,便频频鞠躬行礼。
老婆婆走后,贤一郎很不可思议地问道:“我们似乎很受欢迎的样子呢!”
金森回答:“除了每月的租金外,我还又给她两斗左右的米,所以住宿也付早餐跟晚餐。”
“管制很严吧!像我这种配额对象外的人,也能配给到米吗?”
“有一句俗语说:‘在这世上,星星、锚、脸孔及黑暗,总是一副傻样地并列着。’”
“听不懂。”
“这意思是说,即使物资再怎么不足,军人、官员及统治阶层的大人物们,仍然可以吮吸到最甜美的汁液。而等待配给的人,只有城市里的贫民而已。”
“你是不是背地里有什么门路?”
“美元在黑市里面的兑换价值可是很高的呢!”
“可是,日本和美国之间的贸易不是已经断绝了吗?”
“在其他国家,也是有商人想用美金交易的,好比说泰国,菲律宾、中南美等各地,然而,自从经济封锁开始以来,我的确逐渐开始有生产物资不足的感觉了!”
第二天的下午,贤一郎和泰勒少校指定的人见了面。那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贤一郎在频繁地更换交通工具,绕了远路之后,造访了那所坐落在安静住宅区中的教堂。贤一郎进入礼拜堂,等待约好的时间到来。不久后,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位高瘦的传教士。贤一郎说了暗语。传教士罗勃特·史廉生立即招手,请贤一郎进到传教士宿舍的客厅。两人礼貌地相互打过招呼后,走到了桌子前面。
贤一郎迅速地观察史廉生。以传教士来说,他算是个年轻人,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或许他会被认为是北欧血统的白人,因为那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忧愁。看起来,他似乎不像是一位会对信徒们不断散播关怀,并娓娓阐述信仰的牧师。
史廉生问道:“你是第一次来吧!对日本的印象如何?”
贤一郎坦率地回答说:“比之前听说的,还要更加使人喘不过气来。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长相,走起路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根本不是个会让人想长期居住下去的地方。”
“跳舞也不准,西洋乐也禁止,排斥英语,就连开口笑都被说成是言行轻率。你知道吗?在剧场等地,他们也禁止使用麦克风,他们说,这种利用电力来加强音量的卑劣机器,不适合日本男儿的作风。”
“这是在开玩笑吗?”
“是真的啦。对我而言,只觉得这个国家的现况,一切都像不好笑的笑话。”史廉生长叹了一口气。
“只是,我也不会在这个国家待很久了。”
“怎么了?”
“我预定下个月回美国。《宗教统制法》公布后,日本的新教徒组织将被统合为一。自由传教活动已经不可能了。教团本部已决定要关闭这个教会。”
“那我要怎么做呢?他们叫我听从你的指令,不是吗?”
“我与美国海军情报部也还有约定在,至少在回国之前,我会担任起这个作为中继者的角色。‘懒汉’对你下了什么命令?”
“有点笼统。”贤一郎回答道,“首先是通报日本海军的动向,以及和其舰队移动有关的情报;其次则是日本开发新武器的情报、补给物资的动向等两者。不过说极端一点,只要能送出一项有关日本海军动向的决定性情报,那样就足够了。”
“在横须贺及广岛军港,外国人仍无法接近。今年春天以来,那边的戒备变得极端森严。若确实有事要办的话自是另当别论,若非如此,必然会被抓去盘查。风景摄影或写生活动等当然也全面被禁止了。”
“我去试试看。美国海军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选了我来这里。”
“试试没关系的,不过我想向你提出另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这可是个有点粗暴又危险的方法哦!”
“没关系,我不介意。”
“若是侵入某间屋子里面或偷东西之类的,你做得到吗?即使必要时得殴打、捆绑、或伤害对方?”
“我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
“那好,与其从山上观察舰队活动,倒不如取得舰队动作路径的相关文件还来得简单一些,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所谓的方法,该不会是叫我侵入海军省大楼吧?”
“先试着闯入几位军令部军官们的宿舍,从那里盗取得文件怎么样?”
“被牧师这么建议,我还真是感到意外啊!”
“为了给你方便,我准备妥了许多东西。”史廉生站起来,“来看看我在屋顶内侧的储藏室吧!”
传教士宿舍的屋顶内侧,有一间开着小窗户的狭小房间。那间房屋的挑高大约是一个大人勉强可以站立的高度,里面整齐地收纳着暂时不用的家具或自用品。
史廉生将一只老旧的革制皮箱在地板上摊开来,在那里面,有一台被毛巾紧紧包裹住的电子机器。
“无线短波发报机。”史廉生说,“可使用交流电源。重量约十公斤。”
“到最后决定性的时刻,我会自己操作这台机器。”
“武器也准备好了。”
史廉生又给他看了放在皮革公文包里的两把手枪,一把是美国陆军的半自动式手枪。另一把则是左轮手枪。
传教士宿舍的屋顶小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小型的公文包。贤一郎确认了一下之后,发现其中一个公文包里放的是一套美国制的工具。如果内行人看到,一定马上就会明白,这是一套入侵及破坏保险柜用的工具。另一只黑色公文包,看似医生出外诊用的包,不过贤一郎马上判断出,这里面置放的是诱拐或绑架时所需的工具及药品。
贤一郎怀疑地问道:“你真的是传教士吗?”
史廉生答:“我本身是学神学的,也在教团本部接受了专门的教育。”
“实在看不出来。”
“是我看起来太年轻了吗?”
“不是。”贤一郎老实回答道,“如果真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与其说你是在台上讲道的人,倒不如说更像是台下的听众——需要救赎的人,反倒是你自己。”
史廉生关掉了房里的灯光。此刻,房间里仅有透过小窗户映照进来的微弱光线。雨水顺着窗户的玻璃不停流下,史廉生的脸大半波掩蔽在阴影之中。
史廉生在那间光线昏暗的房里向贤一郎问道:“你知道一九三七年,在那个叫南京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吗?”
“南京大屠杀吗?我在美国曾经看过那个事件的纪录片及相片。”
史廉生语气平淡地说道:“纪录片是我的一位传教士学长所拍摄的,相片部分则是由我拍的。”
贤一郎惊讶地瞧着史廉生。史廉生点点头。
“我当时人在南京,是YMCA的职员,然后,我亲身经历,也从头到尾目睹了那场暴行。”
“因为如此,在那之后你舍弃了信仰,你想这样说吗?”
“不,正好相反。我决定活在信仰中。回国后,我回教团重新学习神学。”
“也顺便从事间谍活动对吧!”
史廉生察觉到贤一郎的讽刺,顿时有点词穷。
“你没有任何信仰吧?”
“一九三八年时,我人在西班牙。街垒另一边,法西斯党的战线里,有个天主教教会。我想,那边的教会跟你信仰的,大概是同一个神吧!”
史廉生摇头说:“适可而止吧,我们没必要争论这个话题。我们不是为了要辩论,才在这个房间里的。总而言之,你就把这里当成你的活动据点之一,我会负责信息的传递。手脚尽可能干净利落。你要特别注意日本的宪兵队及特别高等警察。”
贤一郎拎起其中的一个公文包说:“今天,我就先只带工具走好了。”
那名叫做斋藤贤一郎的日裔回去后,史廉生独自进入礼拜堂,坐在长板凳上。空无一人的礼拜堂里头,空气冷冰冰的。这时候应该快要六点了吧!光线透过前方的彩绘玻璃射进来,微弱的光线下,看不清楚教堂的各个角落。这样子的昏暗,最适合隐藏苦恼的脸庞。
斋藤说的话,还残留在史廉生的心里。
——需要救赎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
“没错!”史廉生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在向他人讲道之前,在将《圣经》的话传递给异教徒之前,的确,自己才是真正需要被救赎的人。
“美兰……”史廉生脱口而出,“美兰……”
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对那位美丽中国姑娘的回忆。美兰。
那是一九三七年年底的事。
面朝扬子江的古都——南京,被日军占领已经将近一个星期了。
在这之前,国民党政府已经赶在战火扩大前急速放弃了南京,将首都移往扬子江上游的重庆。政府机能也一并转移,同时,各国的外交使节团也随着国民党政府移往重庆。由唐生智将军率领的中国军队接获了蒋介石“死守南京”的命令,驻守在这座城市之中。
另一方面,从上海往前推进,一边与中国军队发生持续激战一边进击的日军,终于在十二月九日包围了南京,并于十二日时攻抵城墙下。南京沦陷,看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史廉生一行人和停留在这城市的二十位左右的外国人,在市区内设定了属于非武装区域的难民区,希望能借此保障市民的安全。有关进攻中的日军军纪败坏的种种消息,在南京早已传播开来,大家都担心,若是让日军进到市区里头,恐怕会出现无法收拾的无秩序状态。
十二日到十三日之间,日军从八处城门攻进城内。守城军队呈现彻底崩溃的状态,朝着唯一的逃生口——下关方向拥去。一部分人脱下军服,丢下武器混入市民当中,逃得慢的士兵们则举起白旗向日本军投降。
接着,虐杀开始了。投降的士兵们被日本军依序地集体处刑。同时,日军也开始进行对便衣人员的大搜索,试图找出潜逃混进市民当中的士兵。只要一发现年轻男性或短发男性,以及疑似为士兵的男子,全都一个不漏地强行拖走,一律格杀勿论。许多市民因此而受到了连累,特别是在警察与消防员中,出现了许多无辜的牺牲者。
除此之外,日军在街上公然掠夺、放火,甚至强奸杀人的情况,也变得越来越严重。进城后的日军指挥系统已完全乱掉,军纪荡然无存。在连补给都来不及的情况下急速进军,日本士兵们又累又饿,因此一进到南京城,所发生的景象就如同将黄鼠狼放进鸡窝里一样。从军官到小兵,每个人都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大型的住宅或商店,乃至于办公官署,也全都成为他们挨家挨户掠夺的对象。他们四处搜寻现金、宝石,搜刮食物,争相掠夺汽车和机车。建筑物被单方面地接受,家具及艺术品也被一一搬走。许多房子莫名其妙地被放火烧掉。
年轻女性是日本士兵最大的猎物,军官带头将女孩们掳走并强暴的案例也比比皆是。
对于日本士兵称为“猎捕花姑娘”的猎捕年轻女孩的行动,市民们只能忍气吞声。而士兵们因害怕之后的惩罚,或单纯情绪不佳,往往会当场杀了遭到施暴后的女孩。
史廉生他们这些少数留在南京的欧美人,拼命地要阻止这种无法无天的暴行。国际难民区委员会接到市民们的通报,不断地发出面向日本大使馆及日军司令部的抗议,要求强令禁止这些暴行。但是,虐杀、放火、掠夺,乃至强奸的数目实在是太多了。
“掠夺和强奸是军队的常态。”甚至连师团长都这样公开说。
只有二十人的难民委员会,对此根本无力制止。
史廉生在从事市民救援活动的同时,也一面将日军残暴的场景摄录在相机里。尽管日军的残虐行为几乎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但它还是以每天不断扩大规模的方式,有组织且公然地持续进行着。说起来,史廉生一想起那些残虐的手段,就觉得不如被机关枪直接扫射还比较幸福些。许多俘虏及市民被军刀砍头,或者被刺刀刺穿。有人活生生被埋在洞穴里,有人被赶入熊熊燃烧的火中、有人头上被点火,也有人被木棍殴打直至被杀害。那场景,就宛如一本记载了人间一切残忍行为的记事本。令人惊讶的是,日军并不介意这样的行为被拍成相片,他们甚至不认为那是必须要隐藏的行为。
那天傍晚,史廉生将虐杀现场的惨状拍进最后剩余的底片中后,回到了安全区。那些底片里拍摄了放置在扬子江岸边的俘虏们被枪杀的尸体照片。他打算把这些底片交给从上海来的美国领事馆职员。
因为YMCA已经被日军烧掉,所以史廉生这阵子都住在位于安全区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国际难民委员会在这里收容了许多难民,史廉生也是其中的委员之一。
“鲍伯!”一位中国老婆婆跑了过来。那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宿舍的舍监。
“鲍伯!”女舍监紧紧拉着史廉生说,“美兰她,美兰被带走了!”
“美兰!”史廉生瞬间惊慌失措了起来。
为了远离日军的视线,他让文理学院的女学生们生活在后面宿舍的二楼。到目前为止日军曾经进行过几次猎姑娘,但史廉生他们每次都能够把日军给赶走。然而,最后还是……
史廉生焦急地问道:“什么时候?被带到哪里去了?”
女舍监说:“今天中午。说是这里有便衣人员,然后就强行闯了进来……”
“只有美兰吗?其他人呢?”
“玲花也一起被带走,但只有玲花回来了。玲花被施暴了三次,美兰却没有回来。”
史廉生从哭泣的玲花那里问出她们被带往的地方。据她说,那是在中正路的中央圆环南边一栋三层楼的饭店。日军的一个小分队接收了那里并把它当成宿舍。
史廉生立刻朝那家饭店赶去。中正路原本是南北贯穿南京市街的热闹街道,但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道路两旁处处被烧毁的建筑物,到现在仍然冒着烟的火灾废墟也不在少数。
不仅如此,路面上到处残留着红黑色的血迹。街上的火药味、建筑物燃烧的味道、血的味道,以及腐臭味四处飘散着。路上几乎看不到外出的市民,还在动着的,就只有日军的军服而已。较大的十字路口停着战车和装甲车。
在中正路的圆环处,站着一名别着臂章的日军宪兵;看样子,他似乎是在对日军掠夺放火的行为进行着警戒。史廉生对那宪兵指手画脚地说明了情形,并拜托他同行。宪兵虽然不会英语,但立刻明白了情况。那是位有着小眼睛、圆鼻子,年纪大约三十过半的士兵。宪兵点点头后,跟随着史廉生前行。
到了饭店里,史廉生对担任警戒士兵的制止充耳不闻,径自奔上了二楼。宪兵也跟着上了楼梯。
当他来到要进的房间前时,又有另外一个士兵过来阻挡。那是个以日本人来说算是魁梧的士兵,军服的前胸敞开着。当史廉生要把士兵推开时,士兵立刻朝着他挥拳过来。史廉生躲开了士兵后,使尽全力挥出一记拳头,透过手指传来的触感,他感觉到士兵的下颌碎裂了开来。士兵痛苦地呻吟着,在走廊的角落蹲了下来。
拿着步枪的士兵们,踏着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奔上了楼梯。史廉生毫不犹豫地伸手开门,门从里面锁住了,于是,史廉生又试着用身体撞门。在撞门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或许说出了些亵渎神灵的脏话,在之前,那些话甚至连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都觉得相当厌恶。
一名士兵用步枪的枪托底部殴打史廉生的背。史廉生疼得整个身体蜷曲成一团,刺刀抵到了他的眼前。
就在那时,宪兵进来了,用史廉生不懂的语言激烈争辩着。士兵终于闭上嘴,往后退了一步。
宪兵敲敲门大声说了些什么。从宪兵的态度来看,里面好像有军官级别的人。
士兵们堵在史廉生面前,用步枪抵着他不让他前进。史廉生举起双手,退后一步。
过了三十秒或一分钟,门终于打开了。
当时露面的日本陆军军官的脸,史廉生至今仍然忘不了。
那是个眉毛浓密、有着宛若爬虫类般湿润黝黑双眼的军官。他的年龄顶多二十五六岁,冷酷无情的薄唇扭曲,上半身赤裸。
军官呵斥了宪兵一声。宪兵不满地摆出了直立不动的姿势。军官瞪着史廉生的脸,嘲笑般地露出牙齿,然后再一次转向宪兵,语气严厉地痛骂他。
从门缝中只能稍微看到房间里面的情形。床铺上赤裸的女孩,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不是美兰。那是个可以说还只是女孩,身体稚嫩的少女。
宪兵盯着史廉生的脸,抱歉似的摇摇头。
史廉生将眼前的枪口推到一边,朝房间里闯去。周围的士兵立刻上来阻挡。他们从四面过来将史廉生的双手交叉扭到后面,用刺刀抵住他的鼻下。史廉生停止了挣扎,房间里隐约可以听见有人抽泣的声音。
“美兰!”他不假思索地叫出口。
房间里有女孩的声音。那是正在向他求救的、尖锐的声音。
“鲍伯!”那是美兰的喊声,“鲍伯!”
士兵们将史廉生的身体强拉到楼梯边。史廉生想要再度甩开士兵,但对方的人数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实在是难以挣脱。史廉生和几名士兵一起滚落到楼梯底下,然后重新被刺刀抵着赶到外面去。
宪兵的脸看起来明显很愤怒。
“该怎么办?”史廉生用眼神询问他。宪兵对他招招手,摆出了“跟我一起走吧”的姿势。
看样子,他的意思似乎是说“之后再来吧”。就这样,史廉生跟在宪兵后面,回到了中正路上。
宪兵叫住一辆正好经过的日军汽车,强行坐进后座。史廉生也跟着坐了进去。
他带史廉生去的地方是日本陆军的上海派遣军司令部。它位于中山北路一栋在数星期前称为“首都饭店”的建筑物中。
在那里,史廉生和宪兵队的军官见了面。那是个会讲英文的军官。他的脸庞瘦削、左眼挂着黑色眼罩,右眼周围因疲劳而渗着浓浓的黑色。
史廉生将整件事情的经过从头说明了一遍,接着宪兵也向军官用日语做了报告。
那位独眼军官听完事情经过之后说:“强押妇女、施暴真是岂有此理!我们皇军的士兵不允许那样的行为!”
史廉生听了之后,对军官说:“请恕我直言,您知道这街上每天有多少女孩被施暴吗?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在这座城市各处所发生的事情,难道您都看不见吗?”
“在这座城市当中,”军官沉着脸说,“宪兵现在只有五十个人而已——相对于二十万大军,就仅仅只有五十人。”
“不管怎么说,请您快点救救那女孩吧!”
“好,我们走吧!”
史廉生和军官及宪兵三人,搭乘轿车沿中正路往南走。在车上,史廉生问出了他们两人的名字。那位军官叫做秋庭保大尉,士兵则是矶田茂平上等兵。
一到事发的饭店,史廉生一行人立即下车冲进大厅。那些士兵又跑来制止,开始和他激烈争辩了起来。当宪兵队的军官正要强行上楼梯时,楼上那名军官下来了。他用嘲笑般的视线望向史廉生。
史廉生跑上楼梯,飞奔进房间,但里面只剩下一片空荡荡而已。不管是美兰的身影,还是那名年幼女孩的身影都不见了,只有强烈的汗臭味充满整个房间。
史廉生寻遍二楼所有的房间。没有女孩。甚至连女孩们曾经在这栋建筑物里的迹象都找不到。看不到一把梳子、一条缎带。士兵们咧着嘴,嘲笑地看着搜索房间的史廉生。
来到一楼大厅,秋庭大尉靠过来说:“那个中队长说没有强掳女人。”
“我亲眼看见的!”史廉生毫不客气地反驳秋庭说,“这里有个年幼的女孩。我认识的一位叫美兰的女子也曾在这房里呼救着。难道说这些都是谎言吗?”
“她们可能已经回去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强掳女子是事实!他们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宿舍,强行把女学生拉走!”
秋庭说:“若是性命无虞,能否请你暂时先罢手呢?有很多女孩在遭到施暴后被杀害了,只要没有被杀就是万幸了,这样想可能会比较好。”
“你是叫我饶恕这种暴行吗?”
“那就请你重新告发,我答应你会严正处理。军官也好、参谋也好,对于破坏军纪的人,我都会毫不留情地处置。所以……”
“那么,我要告发那名军官。”
“随时欢迎你来司令部。今天就请你先回去确认那女孩的安全吧!”
但是,当史廉生回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时,美兰还是没有回来。可想而知,不是那名军官说谎把美兰藏在某处了,就是她在回来途中,又遭到别的日本兵袭击了。就算是从那个旅馆里放出来了,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也无法安全地逃离日军横行的南京市街道,只是再次成为野兽饵食而已。不管怎样那些日本兵的罪孽是无法消减的。美兰的叫声在脑中反复响起。那向他求救、悲痛的喊叫。
“鲍伯!”
那晚,史廉生彻夜未眠。到了第二天早上,日军宪兵队造访了文理学院。
那是前一天帮史廉生忙的士兵,以及黑眼罩的军官两人,也就是矶田茂平上等兵和秋庭保大尉。他们说有事要跟史廉生讲。
“可以请您跟我们一起去吗?”秋庭说,“不会劳烦您太多时间。”
那是个雪花纷飞、寒气凛烈的早上。秋庭的呼气变成白色,散落在南京冬季的风里。
史廉生压抑住不安,跟随着他们两人。即使坐在车里,秋庭和矶田也都沉默不语。对于究竟找他是为了什么事,他们似乎也不打算就此说明,不过从那僵硬的表情,可以想象得到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或许,有可能是最糟糕的状况。
史廉生被带去的地方,是中山东路后面的住宅区。那里有栋建筑物正在冒烟,里头好像发生过小火灾。那边距离昨天美兰被监禁的饭店不是很远,刚好在后面的位置。
史廉生在秋庭大尉的催促下,走进那小火灾的现场。包括老人、小孩等,有好几位居民正从远处观望着。石子路面的尽头,有个居民共享的自来水设备,在那自来水管前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下里面隐约有东西隆起。
矶田将草席稍稍挪开了一半。
在草席下结冻的地面上,有一个人的尸体。那是名赤裸的女子,下半身似乎因为焚烧的关系变了颜色。
史廉生走近后,跪了下来。
那是美兰。美兰痛苦地扭曲着脸,双眼茫然地注视着虚空,从她的鼻子下方到嘴角边,全都沾着血。上半身到处都是内出血的痕迹,胸口开了两个漆黑的洞。雪飘落在美兰的脸上、胸上,但却没有融化。雪花结晶的形状,就这样停留在美兰已失去温度的肌肤上。
军官说:“是你在找的女孩吗?”
“是的……”史廉生用干涩的声音回答,“是叫美兰的女孩。没有错……”
“昨天深夜,这里忽然冒出火来。附近的居民立刻灭了火,却发现了里面的遗体。看样子,应该是有人想把尸体搬来烧掉吧!”
史廉生用颤抖的手将美兰的眼皮合上。在他的胸口上,仿佛出现了一个急速扩大的空洞,那是一片没有任何痛苦、烦恼,也没有任何色彩或光明,充满暗黑的虚无。
秋庭说:“虽然对你说这些话很残酷,但是当她被发现时,下体插着碎木片。看样子,她有可能是被轮奸后,再被折磨致死的。直接的死因是胸前的枪伤,似乎是手枪的子弹。”
尸体的右手,握着一块像是洁白的轮状物般的东西。打开手指拿出来一看,是个精致的象牙手镯。那是史廉生送给美兰的。此刻,那手镯已经缺了一块,变成了半月形,大概是美兰被折磨那时折断的吧!那是美兰曾经和他约定过要好好爱护、充满回忆的重要物品,而美兰在临死的瞬间,还紧紧握着那个手镯。
史廉生将那手镯收进外套的口袋里后,站起身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了,可能是因为早上强烈寒气的原因吧!睫毛上沾染的雪花,濡湿了史廉生的眼眶,矶田上等兵不安地仰起头,望着史廉生的脸。
史廉生低声问道:“那名军官会被逮捕吧?”他的声音既沉着又冰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秋庭摇摇头说:“没有证据显示这是他的作为。”
“美兰曾在他的房里,是他从文理学院被强押走,也是他指使的。”
“这无法直接当成杀人的证据啊!”
“他掳人是确定的。”
“昨天下午,这名女孩已不在那宿舍里。你应该也确认过了。”
“请逮捕那名军官并追究他的责任!你应该无法否认他有掳人与施暴的嫌疑吧?”
“在这混乱中,只要不是现行犯,要逮捕都很困难。”
“你打算要包庇那家伙吗?”
出乎意料地,秋庭以强烈的语气说:“我丝毫没有那种打算。我决不饶恕玷污皇军名誉者。”
“既然如此就把他……”
“你听好。我们宪兵队已经从国际委员会那里接获了数百件的抗议和告发,而必须以如此少的人数去处理这些事情。为此,我们也只能从罪证确凿的案件开始依序着手啊!”
史廉生转身面向秋庭。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双手伸向了秋庭的领口。史廉生的左手抓紧秋庭外套的后脖领,右手则抵住了他的喉头。史廉生很清楚,只要自己的右手继续用力下去,秋庭喉头的筋肉就会变得僵硬起来。秋庭的双脚从地面浮起,身体被往后举,他的帽子滑落下来,滚到了地上。秋庭完全没有要抵抗的样子。虽然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但眼里并没有恐惧或惊愕,反倒流露着像是同情史廉生似的哀伤的眼神。
“美国人!”
矶田上等兵在一旁怒吼着。史廉生可以听到操作手枪的声音。那是拉开膛后往机枪里送入第一颗子弹的声音。史廉生斜过眼,看见矶田上等兵用两手拿着手枪,枪口直接对着他的头部。
“美国人!”矶田又叫了一次。
史廉生将秋庭大尉用力推了出去。秋庭屁股着地,跌落在冰冻的地面上。
接着,史廉生立刻转过头去。无法说出的心情,从他的喉咙间迸发出来。那是悲痛的、充满诅咒的声音,也是野兽般的咆哮,让听者不由自主地发抖,发狂的吼叫。
大概是感觉史廉生的表情很不寻常吧,矶田将手枪朝着天空开了一枪。或许,说不定从那表情中,他明显地感受到了所谓的“恐怖”意味……
史廉生毫不迟疑地揪住矶田,扭过他的手腕抢夺手枪。矮小的矶田想要抵抗,根本是白费力气,他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上。
史廉生两手紧握抢来的手枪。矶田立即趴在地上。
“住手!”秋庭大叫着,“住手!”
史廉生扣下扳机,接着又继续扣下第二次、第三次。在远处围观的居民发出尖叫声,纷纷寻找着掩蔽自己的地方。史廉生调转身体的方向,拿着手枪做水平射击,路上建筑物的木片爆开,玻璃碎裂散落一地。
瓦被打穿了孔,变成碎片。枪声和物品损坏的声音相互重叠,相互影响,史廉生的情绪则是变得更加强烈。喊叫声像是要盖过枪声似的,变得越发大了。
然后,一切突然归于静寂。
史廉生回过神来。
究竟过了多久?一瞬间,还是数秒?手枪的子弹好像都射完了。耳边巨大的声响已经不能听到,史廉生逐渐恢复意识。
秋庭和矶田正从地面站起身。
史廉生放下手枪,毫无意识、毫无理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是一场愚蠢的激情爆发罢了。
史廉生的身体颤抖着。秋庭靠过来伸出手。
史廉生坦然地交出手枪。他的身体还在剧烈颤抖着。
史廉生凝视着秋庭,用虚弱的声音说:“刚刚,我有点失控了。对不起……”
秋庭轻咳了一声,对史廉生表示同情地说:
“那个女孩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史廉生点点头说:“是我的未婚妻。”
“我会尽全力调查。我答应你。”
“我不指望。”
“请不要因此而一下子否定掉所有的日本军人。”
“我明白你俩的诚意。”史廉生缩着双手,抑止住颤抖的身体。“但美兰已经回不来了。对你们而言,为了让暴力事件不再持续发生,应该要增强宪兵的力量吧!”
“到了下星期,补充的宪兵就会加入行列,到时军纪就会恢复的。”
史廉生问秋庭:“我可以带走遗体吗?”
“用我们的车吧。”
美兰的遗体被运回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三天后举行了简单的葬礼。这是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底,接近圣诞节时发生的事。对美兰下手的男子最终还是没有查明。史廉生离开南京,是在那件事发生大约两个月后,南京好不容易恢复治安的时候。
“美兰。”
在完全陷入黑暗的礼拜堂长椅上,史廉生仍然念着那个名字。他的双手紧握着,挣扎般地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墙壁,史廉生清楚地叫出声。
美兰!史廉生在心里对着虚空呼喊着,你是我的全部!对我而言,你几乎就等同于全世界!从那天起,我就失去了这个世界。就连信仰——不,甚至是信仰,都无法给予我新的光明、新的希望。从那以后,我不再相信有美丽和谐的世界存在。即使渴望又强烈地向往着,但如今的我依然失去了世界,独自一人走在黑暗空旷的荒野里。我是被放置在荒野的一只不幸的羔羊。我是个心中怀抱着荒野的悲伤复仇者。美兰,你从我这里将我夺走,你在结束你生命的同时,也将我的生命一并夺走了!
“美兰……”声音在礼拜堂内回响,渐渐消逝成微弱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