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八月下旬,炎热的盛夏还在散发着威力。就连窗外院子里的草坪,仿佛也在垂头丧气地抱怨着受够了这鬼天气。
这里,是在夏季歇业一周后刚刚开始营业的纯咖啡馆“塔列兰”的店内。从京都府京都市中京区的二条通和富小路通的交叉点处向北走,随之可以看到厚重的电子招牌,在其旁边有两栋如双胞胎一样的老房子,两座房子之间的间隙和房檐构成了一条隧道。钻过隧道,就能看见一个院子,大到令你难以相信在京都的街道中竟会有如此的存在。塔列兰就像小魔女的家一样,隐藏在院子的最深处。
我初次探访至这里,是在去年的六月份,期间不间断地来访,至今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一开始只是路过时无意中闯了进来,然后品尝到了自己多年来一直在脑海中描绘的梦想中的咖啡,进而邂逅了冲泡出这杯咖啡的切间美星咖啡师。所谓的咖啡师(Barista),是一种诞生于意大利的、兼营咖啡和酒吧的餐饮店中的职业,即制作以意式浓缩咖啡为主的咖啡方面的专家。虽然我也觉得这个称号与这间简直称得上是“纯”古典风格的咖啡馆有些不搭,不过因为听上去很酷,所以就称美星小姐为咖啡师了。据说吧台上的那台大红色意式咖啡机就是为制作意式咖啡而特意准备的,由此足以看出她对咖啡师的这一职业感情有多么地深厚……这是玩笑话,不过至少她对咖啡的热爱是真的。
我和美星小姐之间确实发生过很多事。仅仅是回忆一下,都觉得有万般感触压在心头,不过若只从结果来看的话,围绕在我俩身边的一些情况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不,我相信我们俩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与刚认识时相比,还是多少缩短了一些的。之前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会亲切地称呼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不过,因为我总是磨磨蹭蹭、态度暧昧不清,结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称呼——“青山先生”。另外,我的人生目标“开一家自己的咖啡馆”,也因为失去了动力半途而废了。这半年的我,无论是工作还是感情,都过得吊儿郎当的。
我的事先暂且不论。众所周知,京都的咖啡馆文化很繁荣,也有很多有名气的咖啡馆。究其原因,大家普遍认为是学生们平日里都习惯于出入咖啡馆,二来京都的在住人口本来就多,等等,是这些背景方面的因素造成的。据我个人判断,京都伏见地区产出的酒称得上是日本三大名酿之一,伏见的水以好喝闻名,而咖啡馆的兴盛与很容易就用得上伏见水不无关系。因为只有使用优质的水,才能沏出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
法国的一位伯爵曾经讲过这样一句格言:一杯好的咖啡,如魔鬼般漆黑、如地狱般炽热、如天使般纯粹、如恋爱般甘甜。借用了这位伯爵名字的塔列兰咖啡厅的咖啡果然十分好喝。走访过很多家咖啡馆的我可以在此保证,在咖啡的香气这方面,塔列兰不输给任何一家名店,只不过它低调地隐藏在其他名店的背后。我一开始发现这里的时候,塔列兰的生意确实谈不上有多好。大概是因为这块土地本来就归店老板所有,所以他不太在意收支的核算,一直以来在经营方面都我行我素。即便如此,塔列兰也不会倒闭,还能继续经营下去,这让我很是佩服。
就在最近,我悄悄地给他们传授了一些人气咖啡馆的经营秘诀,再加上介绍京都咖啡馆的书也推荐了这里,所以塔列兰的客人数量呈稳步增长。你瞧,就在我做介绍的这会儿工夫,门口的铃铛“叮铃”响了一声,一位新客人——
不,这位可不是单纯的客人。
我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推开厚重的门出现在眼前的这位女性。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回瞪回来然后给我一句:“——看什么看。”
水山晶子剪去了一头长发,变成了利落的短发。
她与美星咖啡师,从短期大学时开始就是好朋友。她的身材像模特一样,总透着傲慢的言行,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可是对待已经取得她信任的朋友时,也会有热衷于积极地打抱不平的一面,有时甚至有些多管闲事。去年,她在大学惨遭留级,不过在今年春天总算可喜可贺地毕业了,现在在京都市内的公司上班。之前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公司新人,她把头发染黑了,这次好像是为了配合短发又把头发染回了本来的茶色。
我赶紧摇头,示意没什么。她不高兴地把脸一扭,坐在了跟我隔三个座位的位置上。店里的那只叫查尔斯的猫像是在欢迎她一样,喵喵地叫着,用身体在她的脚腕处蹭来蹭去。一年前,这只暹罗猫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开始被饲养在塔列兰里。那时它还只是一只小乳猫,现在已经完全展现出“成熟”的风采了。
水山小姐要是也能跟查尔斯一样,学着热情一点就好了——我正这么想着,只见她弯下腰一边抚摸着查尔斯,一边发出了令人肉麻的声音。这与对我的态度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嘛,话说她只有对我才是这种态度吧。或许,我才应该学着热情一点?
“好久不见咯,晶子。最近过得可好?”
水山小姐听到咖啡师向她打招呼,于是转过身来。
“反正身体没被疾病侵蚀倒是真的。给——这是从东京带回来的特产。”
这拗口的措辞真是她的风格。我听说她是关东人,估计是盂兰盆节的假期回老家了。
“哇,红薯羊羹啊。谢啦。”
咖啡师像个会透视的魔术师一样,只看了眼包装,就猜出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包装侧面的标签上印着的出售日期是今天。看来,水山晶子回到京都后就直接来塔列兰了。
“不客气——话说,你怎么样了?”
美星微微地歪着头,不解地问:“什么怎么样?”
“我是在问你,还是老样子吗?”
刹那间,全身循环的血液好像混入了冷水一般,我感受到了逼人的寒气。因为水山小姐目光射向了我。这目光大概是在指责我和美星之间的关系“还是老样子”吧。我像是要把脸埋进洗脸池一样,双手举着杯子吮吸着咖啡。
美星顺着好友的视线看过来,然后苦笑着回答:
“是啊,唉,还是老样子呗。”
水山小姐叹了口气:“也是,那张脸依然很淡定的感觉。”
那张脸?也就是说她们好像说的不是把脸藏起来的我。我提心吊胆地回头向身后看去。
这家店的老板兼厨师的藻川又次就坐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的位子上,一如既往地打着瞌睡。这位老人应当算是美星的舅公,头戴深灰色的毛线帽,嘴巴上面留着银色的小胡子,外表上看倒真是朴实,可一张嘴出来的就是轻浮的“伪京腔”。在塔列兰的营业时间内,除了偶尔制作自己引以为傲的苹果派之外,基本上都在打盹儿,要么就是跟年轻的女客人套近乎,他就是这么个不靠谱的人。我窃想,要是哪天他中了美人计,人家能把刚烘焙好的咖啡豆塞进他那半张半闭的嘴里就好了。
总之,水山晶子的意图并不在于挖苦我,这我就放心了。不过,与我的心情正好相反,她的话好像让好友美星小姐很是担心。
“晶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倒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就是有件事想问问美星你。”
“问我什么?”
“因为你喜欢咖啡嘛,我想,没准儿你能理解同类人的想法。”
听到这里,准备着白瓷咖啡杯的咖啡师不禁失笑。
“喜欢咖啡?好歹这是我的工作。”
“你看这图——姐姐用邮件发给我的。”
水山小姐无视了好友的抗议,把手机拿给美星看。美星从吧台里探出头来,看见照片上是一枚乍一看平凡无奇的信封。
“……怎么连你也凑过来啦?”
什么嘛,本来我打算像忍者后裔一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水山小姐旁边的座位上,结果一下子就被发现了。她的目光像美杜莎一样,被她一瞪我就像石头似的定住了。好像今天要比往常感觉更强烈一些,估计是心情不佳的缘故吧。
“晶子,算啦算啦……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哦哦,这是今天早上一个住在冲绳的男子寄给我姐姐的信。”
只见信上用很有特点的字写着收信人的名字叫“水山翠”,这大概是她姐姐的名字吧。我从字面上联想到了哥伦比亚产的绿宝山高级咖啡豆,这算是一种职业病吧,估计是我脑袋有问题了。
“我姐姐这个月在琦玉租了房子,刚搬完家。”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确实是有点儿奇怪呢。”
这么三言两语的交流,美星很快就明白了朋友要表达的意思。要让我来看,她的脑袋也很有问题。
“请问——这哪里奇怪了?”
水山小姐像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是邮戳啦!”
“邮戳?从名护寄出来时盖邮戳了呀……”
“你好好看看日期。”
美星这么一说,我又重新把脸凑过去看了看。水山小姐吓了一跳,一下子把手机往回收了10厘米,我就像乌龟一样地伸长了脖子。
终于,我注意到了,“这日期很奇怪呀。”
“所以我刚才都说了嘛。”
“嗯,你刚才说过,你姐姐这个月才搬到了琦玉。”
可是,照片里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显示的是一个月以前。当然,收信人的地址是琦玉县内的某地。这也就是说——
“如果邮戳的日期是真的的话,”水山小姐接着解释道,“尽管这封信在姐姐搬家之前就投寄了,可是收信地址却写的是姐姐现在的住址——换而言之,这个男子往姐姐未来的住址寄了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