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查德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非常晚了。从牧羊人灌木区的查德家到兰柏特的巴兹尔家,一路上既漫长又无聊。这导致第二天早上,我们睡到很晚才下楼用餐。那晚我就在格兰特家过夜了,真是不好意思,起床时竟然差不多中午了。虽然很迟用餐,然而我们却一点都不着急。餐桌前的格兰特尤其显得怡然自得,我怀疑,如果搁在最上方不是一份电报的话,他不会打开那堆信件的任何一封——在现代人漫不经心的生活中,它倒是非常成功地令人感到紧迫。巴兹尔像剥蛋壳、喝红茶那样,心不在焉地打开电报。他读着电报,虽然一语不发,可是不知怎的,就是有点不对劲,让我感觉到眼前这具文风不动的躯体突然紧绷了起来,就像是松了弦的吉他又被扭紧。虽然巴兹尔一言不发地坐着,可是我知道他头脑仿佛被一桶冰水当头泼下似的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出我的意料,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座位,重重地坐下,像踢开脚边的丧家狗一样,把电报狠狠踢开,然后快步走到我面前。
“你觉得怎么样?”他边说边在我面前摊开那份电报。
电报的内容是:
请速至。詹姆斯精神状况危急。查德女士。
“她是什么意思?”我停了一下,不悦地说:“这几个女人老是叨念着,可怜的老教授打出生就发疯了。”
“你错了。”格兰特沉稳地说,“的确,明理的女人总认为好学的男人全是疯子;没错,实际上,女人认为无论哪一种男人都是疯子。不过,她们并不会把这种想法写在电报里,正如她们不会在电报里向你宣称草是绿色的、上帝是博爱的;这些事情是老生常谈,通常也是个人私下的想法。不过,查德小姐竟敢在邮局的陌生女子面前写下她弟弟脑筋有问题这件事,显然,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所以她才不得不这么做。她想不出其他足以让我们马上动身的方法。”
“这招很有效。”我笑着说。
“嗯,没错。”他答道,“这附近有个马车招呼站。”
我们赶紧坐车,一路上经过西敏寺大桥,穿过特拉法加广场,最后沿着皮卡地里前行,来到亚斯毕吉路。巴兹尔一路上都没吭声,直到打开查德家的大门时,他才开始说话:
“我的朋友,信不信由你——”他说,“这件事,无论在伦敦或在任何文明国度中,都是最古怪复杂的一项奇事。”
“深表同情也深感敬意,可是我不大了解怎么回事。”我说,“这个魂不守舍的老家伙,总是在虚幻世界的边缘梦游着,因惊喜而发疯,有什么奇怪的呢?他的脑袋像萝卜那样难以理喻,心灵像张蜘蛛网,没有力气去面对命运突发的变化——这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简而言之,詹姆斯·查德因为兴奋过度而精神失常,这有什么奇怪的?”
“这真的一点也不奇怪,”巴兹尔静静答道,“如果教授发疯了,绝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重复说,“我说的奇怪现象,并不是这件事。”
“那么,”我跺着脚问道,“奇怪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奇怪的地方是,”巴兹尔拉着门铃说,“他并不是因为兴奋过度才发疯。”
才进门,就看见身材高壮的查德大小姐挡在前头;另外两位小姐也各自挡在走道和小客厅前面。她们好像想要挡住什么,不给人看见。这三位小姐就像是梅特林克奇异的戏剧作品中,穿着黑衣的三位女士;她们就像是希腊悲剧中的唱诗班,不让观众目睹灾难的真相。
“请坐下吧!”其中一位说,她的声音生硬中带着伤痛,“我想,我还是开门见山地告诉两位吧。”
她黯然失神地望向窗户外头,以平稳而机械化的口气继续往下说:
“我还是一五一十从头细说。今天早上,我在收拾早餐用具时,两位姐妹因为身体不大舒服,便待在楼上没有下来。那时,我弟弟走出房间,我本来以为他是要拿一本书。可是,当他走回房间时,手上并没有拿书,而且是望着空炉架站了好一会儿。于是我就问他:‘你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我帮你拿。’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他这种反应并不奇怪,因为他常常心不在焉。我又问了他一次,他还是不理我。有时候,他就是整个人都沉浸在他的学问里,这时只要在他肩膀上拍一下,就可以让他回过神来,所以我绕过桌子走近他。接着,我所受到的惊吓实在难以言传。现在听起来好像很蠢,可是在当时却觉得十分严重,简直让人精神错乱。事情是这样的:詹姆斯竟然只用一只脚站立。”
格兰特微笑着,关切地搓着手。
“用一只脚站立?”我重复她的话。
“是的。”这个女人的嗓音嘶哑,音调中不带一丝情绪。“他用左脚站立,右脚则翘起来,脚趾朝下。看他这副怪模样,我便问他是不是脚痛。可是,他的回答却是把一只腿弯成直角,指向另一只腿,脚趾头朝着墙壁,而且还是满脸严肃地看着火炉。”
“‘詹姆斯,你怎么了?’我不由得喊叫起来,因为我真的吓坏了。他的右脚在空中踢了三下,然后举起左脚,也在空中踢三下,接着,他像陀螺一样地把身子转了个圈。‘你疯了吗?’我叫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他停了下来,面向我,像平常那样看着我,眉毛挑得高高的,戴着眼镜的眼睛睁得很大。我把话说完,有一两秒钟的时间他还是静止不动,接着,他唯一的回答就是:慢慢从地板上抬起左脚,在空中画起圈圈。看到此情此景,我只好冲向门口,急忙呼喊克丽斯蒂娜。接下来几个小时内发生的恐怖事情,我就不一一细说了。我们三姐妹都对他说话,请求他回个话。我们好话说尽,连死人也说成活人了,可是他依旧一直板着脸孔跳舞。他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或是整个人被魔鬼附身了。从那时开始,他就没有再对我们说过话了。”
“他现在人在哪里?”我站起来激动地说,“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科尔曼医生在陪他。”查德小姐平静地说,“他们在花园里。医生认为呼吸新鲜空气对我弟弟有帮助;他也不能上街去。”
巴兹尔和我连忙走到窗前一探究竟,从那儿看得见窗外的花园。这是个小巧而舒服的郊区庭院,花床十分整齐,看起来像是染过色的地毯。不过,在阳光普照的夏日里,这些茂盛的花儿却生意盎然,充满了热带风情。两个人站在明朗青翠却圆滚滚的草坪中央。其中一位男子身材矮小看起来很机灵,留着黑色络腮胡,头上戴着光鲜的帽子——我猜他就是科尔曼医师——;虽然他说起话来沉稳清晰,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很紧张。另外一位,就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他聆听的表情像个老祖父,眼睛则像是猫头鹰眼镜片上闪烁着强烈的日光,一如前天晚上,当巴兹尔大声质疑他的论述时,他的眼镜片上映照着的灯光。此刻的他,和昨天晚上的那个人之间,只有一点不同:现在的他,虽然一脸平静地听人说话,然而双腿却非常努力地跳着舞,活像是一具傀儡。庭园的整洁鲜花和耀眼的日光,更让眼前的奇景增添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色彩;这是个由隐士的头加上小丑的腿所组合而成的奇景。奇迹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如果发生在夜里,反而显得可信而稀松平常了。
这时,查德教授的二姐走进房间,有点虚弱地凑近窗子。
“你知道吗?阿德莱德,”她说,“大英博物馆的宾厄姆先生三点还会过来。”
“我知道啊。”阿德莱德难过地说,“我得实话实说。唉,为什么运气总是这么差。”
格兰特突然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他说,“你要对宾厄姆先生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教授的姐姐凶巴巴地说,“我们要把他可怕的发病情形如实相告。你想,像他这个样子,还能负责亚洲古手稿的事务吗?”
好一会儿,她指向院子里的那个人;教授洗耳恭听的脸闪亮着,他的脚则动个不停。
巴兹尔突然把表掏出来看。
“大英博物馆的人什么时候到?”他问。
“三点。”查德小姐简要地回答。
“那么我还有一小时的时间。”
格兰特二话不说就拉开窗户,跳进花园。他没有直接走向医生和疯子;而是绕着花园小径小心地接近他们,却又装作一脸平静。最后,他在他们几英尺之外停了下来,看起来似乎正数着裤子口袋里的零钱,此外我还看见他不住抬头张望,并以帽子的宽边做为掩护。
突然间,他走到查德教授身边,以一种亲切的大嗓门说道:
“嘿,老家伙,你还认为祖鲁族比我们卑下吗?”
医生不安地皱着眉头,像要说些什么。教授平和的秃头友善地转向格兰特,可是并未答话,只是懒懒地伸出左腿。
“你用腿说服了科尔曼医生了吗?”巴兹尔继续用清亮的声音发问。
查德只抽动了一下双腿,然后举起一只腿轻轻一踢,他的表情仍然仁慈而充满好奇心。医生这时不客气地插嘴:
“教授,我们该回屋子里去了吧?”他说,“您已带我参观过花园了,这花园真是美丽极了。我们进屋去吧?”他说着,便尝试去拉这位踢跳中的人种学家的胳膊肘,同时又对格兰特悄声说:“请不要用问题去刺激他。太危险了!他需要镇静。”
巴兹尔仍用原先的声调,冷冷答道:
“医生,我会努力服从您的指示。可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同意,让我可怜的朋友和我在花园里独处一个小时,希望这个请求不会有所冒犯。我想好好观察他,科尔曼医师,我向您保证,我不会向他多说话;就算我说了什么,那些话也会像糖浆一样甜美,绝对不会刺激到他。”
医生面色凝重地擦起眼镜镜片。
“你这样做很危险,”医生说,“没戴帽子在烈日下晒这么久就已经很不妥了,何况他还是秃头。”
“这不成问题。”巴兹尔大方地说。
他随手脱下自己的大帽子,扣在教授的鸡蛋脑袋上。教授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跳舞,眼睛望着远方。
医生戴上眼镜,严肃地看了巴兹尔好一会儿,接着像小鸟般地把头歪向一边,简洁地说道:“好吧。”便回到三姐妹等候的屋里去了。她们从窗口焦急地望着花园,一动也不动地待了几乎整整一小时,然后目睹了更加不可思议的奇观。
巴兹尔·格兰特对查德教授提出了一些问题,可是那疯子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自顾自地使劲跳着。这时候,巴兹尔从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一本红色的笔记本以及一支铅笔。
他开始快速地记笔记。每当查德从他身边跳开,他就亦步亦趋地跟上去,继续做笔记。就这样,他们绕着这圈可笑的草皮追逐着。一个手持铅笔写字,摆出解决难题的表情;另一个,则像是个孩童般地跑跳嬉戏。
这种愚蠢的场景大约维持了四十五分钟之后,格兰特便把铅笔收回口袋,不过手里仍然拿着摊开的笔记本。他绕着发疯的教授踱起步来,最后,就停在教授的正前方。
虽然那个早晨已经够古怪了,可是接下来的事却更离奇。教授赫然发现巴兹尔站在眼前,他茫然且和蔼地瞪了对方几秒钟,接着就把左脚举起;这个动作,如同他姐姐曾经说过的,是他所有怪招的第一式。此时,巴兹尔·格兰特也举起自己的脚,直挺挺地踢出来,靴子的平底正对着查德。教授将他弯举的腿放下来,把重心安在左脚上,然后以右腿向后挥踢,像是游泳的姿势。这时,巴兹尔将两腿交叉成十字状,然后再用力踢开双腿,跳了起来。现场目击者无不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而花园里的两名男子却忙着对跳起捷格舞或角笛舞;于是,大太阳底下,疯子由原先的一位变成了两位。
这两人太执迷于他们的舞蹈了,看起来好像又瞎又聋似的,所以他们并未看见查德小姐急躁地走进花园苦苦哀求,而且身后还跟着一名绅士。当时,查德教授正摆出最狂野的“四人舞”姿势,而巴兹尔则摆出旋转车轮的动作。直到阿德莱德小姐严肃地喊出:“大英博物馆的宾厄姆先生驾到”时,那两个疯子的愚蠢行为才突然停住。
宾厄姆先生是一位穿着优雅、身材瘦削的绅士,留着尖细柔软的灰胡子,戴着洁白无瑕的手套,他的举止虽然一板一眼,但让人觉得很舒服。他是那种极度文明化的人,相较之下,查德教授则是未经开化的书虫。在这种状况下,他礼节周全又容易相处,马上赢得在场人士的欢心。他涉猎过大量的书籍,参与的业余时髦文艺沙龙更是不计其数,不过,他的这两种经验,仍然不能为他解释眼前的奇景——两名头发灰白、穿着现代服装的中产阶级绅士,竟然用杂耍来取代餐后的午睡。
教授仍然沉着地继续出怪招,可是格兰特却停了下来。医生再度出现了,他的黑眼睛在闪亮的黑帽下闪烁着,不停地观察眼前的两名怪人。
“科尔曼医师,”巴兹尔对他说,“您可否继续陪查德教授玩耍?我知道他需要您。宾厄姆先生,我是否有幸和您单独谈一谈?敝姓格兰特。”
大英博物馆的宾厄姆先生带着敬意鞠了个躬,似乎有点慌张。
“查德小姐会原谅我的莽撞的,”巴兹尔又轻松地说,“我带您到屋子里去。”
他迅速地把这位受惊的绅士从后门引进客厅。
“宾厄姆先生,”巴兹尔为他拉了把椅子,“我想,查德小姐已经向您说明这桩令人沮丧的消息了。”
“是的,她告诉我了。格兰特先生,”宾厄姆盯着桌子,他既和善又紧张,“对于这件可怕的灾难,我至感悲痛。我们正打算聘请您这位杰出的朋友,担任一份他必能游刃有余的工作,怎知会发生这种意外,真是令人心痛!说真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然,查德教授可能还保留着——我是真心地这样期望——还保留着他卓越可贵的智慧。可是,我担心,我真的很担心,让亚洲古手稿典藏馆的馆长这样——呃,到处跳舞,实在不像话——”
“我有一个提议。”巴兹尔突然坐下,把座椅拉近桌子。
“当然,我洗耳恭听!”这位大英博物馆的绅士咳嗽着,也将座椅拉近。
壁炉上的时钟滴答响着,巴兹尔清了清喉咙,想了一下,然后说道:
“我的建议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您是否对遣词用字非常讲究,总之,我想说的就是和解这个观念。我的建议是:政府,我想政府是透过贵馆运作的,应该每年付给查德教授八百英镑,直到他停止跳舞为止。”
“每年八百英镑!”宾厄姆先生惊呼。他首度抬起温和的蓝眼珠望着巴兹尔,眼中闪烁着温和的光芒。“我听不大懂您的话。您是说,在目前的状况下,查德教授仍然应该被亚洲古手稿部门聘用,并且一年需要八百英镑的薪资?”
格兰特坚决地摇头。
“不。”他坚定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查德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应该尽可能为他说话。可是,我不是说——而且我也不会说——他应该管理亚洲古手稿,我不敢如此奢求。我只是说,贵馆应该每年付给他八百英镑,直到他停止跳舞为止。当然,我想贵馆不缺研究经费。”
宾汉先生看起来快要发狂了。
“我真的不知道,”他眨着眼睛说,“您在说什么。您要求我们每年给付将近一千英镑给这名显然发了疯的家伙,付他一辈子?”
“不尽然,”巴兹尔恳切而得意地说,“我没说付一辈子,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付钱做什么?”儒雅的宾厄姆克制自己不去抓头发。“这笔补助经费要付多久?不必一直付到他死吧?还是要付到最后的审判日?”
“不!”巴兹尔愉快地说,“正如我所说的,只要一直付到他停止跳舞的那一刻就行了。”说完,他满意地靠回椅背,双手插回口袋里。这时,宾厄姆直直盯着巴兹尔·格兰特,一动也不动。
“您是认真的吗,格兰特先生?”他说,“您果真认为政府应该平白地付高薪给查德教授,只因为他,抱歉我的措辞不当,发疯了?他应该比四个优秀职员得到更好的酬劳,只因为他会在后院甩靴子?”
“正是如此。”格兰特沉稳地说。
“这笔荒谬的款子不但应该随着他的疯狂起舞发放,而且只要他不跳,就可以止付了?”宾厄姆问道。
“当然啦,”格兰特说,“跳舞总有跳累的时候。”
宾厄姆站起身,抓起他漂亮的手杖和手套。
“格兰特先生,不用再多说了。”他冷冷地说,“您费心解释的这番话,大概是个有点儿残忍的笑话。也许您很真诚,我为我刚才说出的重话赔不是。可是,再怎么说,您的建议有违我的职责。对查德教授突如其来的病症和心神混乱,我至感痛心,也不愿多说。不过,万事万物都有其局限,就算是大天使加百列发了疯也是如此。很抱歉,他和大英图书馆就不可能有任何瓜葛了。”
他走向门口,格兰特以一种迅速而戏剧化的手势拦住了他。
“别走!”巴兹尔冷峻地说,“您还有时间考虑。宾厄姆先生,您想参与伟大的事业吗?您想为欧洲的荣耀或科学的光荣尽一份心力吗?难道您不希望做某项大发现的开路先锋,在年迈之后得到众人的敬重,难道您不想——”
宾厄姆猛然插嘴说:
“如果我想呢,格兰特先生?”
“那么,”格兰特轻声说道,“您的任务非常简单。只要每年付给查德八百英镑,直到他停止跳舞为止就可以了。”
宾厄姆用力将手套一挥,不耐烦地走向门口,此时科尔曼医师正走进来。
“两位,抱歉,”他以一种紧张的口吻悄然说道,“事实上,格兰特先生,我,呃,在查德先生身上发现一件惊人的事——”
宾厄姆严肃地瞪着他。
“恐怕,”他说,“他是酒喝多了吧,我想。”
“喝酒?”科尔曼应道,仿佛内情没这么单纯,“噢,不是,不是酒。”
宾厄姆有点焦躁,他的音调变得仓促暧昧。
“发现他有杀人的欲望?”他试探着说。
“不对,不对。”这名医学专家不耐地回答。
“他以为自己是块玻璃?”宾厄姆胡乱猜,“他以为自己是上帝?还是——”
“都不是。”科尔曼医师厉声说道,“事实上,格兰特先生,我的发现大不相同。查德教授最惊人的是——”
“噢,快说,拜托!”宾汉哀求着。
“他最惊人的是,”科尔曼从容不迫地说,“他没有发疯。”
“没有发疯?”
“发疯常见的症状有很多种,”医生简短地说,“可是他一项也没有。”
“那他为什么要跳舞呢?”宾厄姆绝望地叫道,“他为什么不回应我们?为什么不和家人说话?”
“鬼才知道。”科尔曼医师冷冷地说,“我只负责诊断他有没有疯,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白痴。总之,他没有发疯。”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没办法让他听进我们说的话吗?”宾厄姆先生说,“没有人可以和他沟通吗?”
格兰特银铃般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我很乐意,”他说,“为各位传递任何讯息给他。”
其他两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
“传递讯息给他?”他们异口同声叫道,“你要怎么传讯息给他?”
巴兹尔嘴角又慢慢地泛起微笑:
“如果两位想知道我如何传讯息给他……”
说到一半,宾厄姆就叫起来:
“当然想!当然想!”他的口气很紧迫。
“好,”巴兹尔说,“就像这样。”
他突然把一只脚抬起来,然后两只靴子交互在地上原地踏步,再以一条腿立着。由于巴兹尔单脚在空中狂乱地画圈,尽管他的脸色很严肃,还是十分滑稽。
“是两位逼我的,”他说,“你们逼我说出朋友的秘密。可是,为了替他着想,我不得不说出他的秘密。”
宾厄姆敏感的脸平添了一种痛苦的表情,那是由于偷听到不可告人的内幕时,所显露出来的痛苦。
“当然啦,如果有什么悲痛——”他说。
巴兹尔把他的脚大力放回地毯,将愣住的两个人重重一震。
“一群白痴!”他叫道,“你们没有看到那个人吗?或许你们看过詹姆斯·查德忧郁地来回于他简陋的家以及寒伧的图书馆之间,带着他那些无用的书本和一把烂雨伞。可是你们从未发现,他有一双狂热分子的眼睛。他那张脸总是被眼镜和破旧衣领挡住,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他像是会烧死异教徒或是为点金石而死的人?就某方面而言,都是我的错,是我,我点燃了他致命的信念。我和他争论他着名的语言理论,他的理论内容是:语言对某些人而言有其完整的意义,对一般人来说只是学人家使用而已。我也嘲笑他对于事情的理解不够实际。结果,这个重视荣誉的老顽固搞出了什么?他已经回答我了:他创造出了他自己的语言系统,这要花很多时间才能解释;我是说,他创立了他自己的语言。他发誓,他不再使用一般语言,直到人们可以了解并使用他的语言和他沟通为止。他不会妥协的,我了解他的想法、小心地遵守他的指示,我认为其他的人也该这么做,我们不能忽视他的苦心,他一定会完成他的实验。他理应获得每年八百英镑的薪水,直到他停止跳舞为止。如果现在阻止他跳舞,这将是可耻的暴力,会毁掉伟大的理念,那几乎等同宗教迫害!”
宾厄姆先生热诚地伸出他的手。
“谢谢您,格兰特先生,”他说,“我希望我能筹集这笔每年八百英镑的补助,我想我办得到。您要搭我的便车吗?”
“不必了,非常感谢。宾汉先生,”格兰特开心地说,“我还想到花园和教授聊一下。”
查德和格兰特谈得甚为起劲。直到我告辞的时候,他们还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