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反抗人类的斗争——我相信这是真的——现在已经演化到奇特的地步。对抗、打击人们的事物,并不是庞然大物,而是最细微的事物。世界上最后一头长毛象的尸骨早已腐朽,它虽然浩大,却不过只是具残骸而已。暴风雨再也不能够吞噬船队,山上的野火也再也不会毁灭城市。不过,我们还是要和微小的事物进行永恒的苦战——比如说,细菌和领扣。当我思考着上述问题时,也正在对付一颗领扣——我和它的关系是势均力敌的。我正想把它穿过衣领时,有人大声敲门。
当时我以为是巴兹尔·格兰特来接我了。我们准备出席晚宴,这就是为什么我忙着更衣的理由。他大概想找我结伴同行,虽说我们原本打算各自出席。这场迷你晚宴的主人是他的老朋友,她是一位和善的女士,具有非传统的政治理念。她希望我们在席上认识另一位客人,弗雷泽船长,一位小有名气的人,还是一位研究黑猩猩的权威。因为巴兹尔是女主人的老友,而我并不认识她,所以,巴兹尔很可能临时决定(以他社交方面的天才)邀我一道出席,以免我觉得不自在吧!这个推论,和我其他的推论一样无懈可击——然而,上门的人却不是巴兹尔。
对方经由门房传给我一张写了字的名片:“艾利斯·肖特牧师先生”,并在名字下方写了一些铅笔字:“烦请共谈片刻,因为该事甚为急迫”。文字虽然在仓促间写成,笔迹却颇为端秀,显然出自一位绅士之手。
这时我已经征服了领扣,老天英明,神可以降服万事万物。这是可贵的事实。接着,我套上西装背心以及礼服外套,连忙走进客厅。访客一见我进来就起身,像是一只拍打翅膀的海鸥——我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了!他拍打右臂上的苏格兰格子披肩,又拍打一双可怜的黑手套,还拍打他的衣服。当他起身的时候,也拍打着他的眼皮呢——我并没有夸大其词。他是个额头很高、白发白须的神职人员,像是很容易手足无措的类型。他说:
“真抱歉……真是抱歉……抱歉极了……我来这里,我只能这么说,我只能以自己的立场说……我来拜访您,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请原谅我——”
我告诉对方我不会介意,并请他继续说。
“我要说的是,”他咕哝着说,“真是要命!我的生活原本很平静。”
我急着出门,因为我已经很怀疑自己能否准时出席了。不过,这位老先生诚恳的悲苦气息,让我觉得自己的处境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表现得很有风度:
“请继续说吧。”
可是,这位老绅士早已察觉我的一丝不耐烦,显得更嗫嚅了。
“真是对不起,”他怯生生地说,“我真不该来的,可是,您的朋友布朗少校建议我来府上——”
“布朗少校?”我开始有点兴趣了。
“是的,”肖特牧师先生热切地拍打苏格兰格子披肩,“他说,您曾经帮他脱离困境——啊,至于我的难题,亲爱的先生,这攸关我的生死。”
我心绪混乱,倏地站起来。
“肖特先生,您的事很费时吗?”我问道,“我正急着出门参加晚宴。”
他也站起来,全身颤抖,尽管他的心里有些障碍,可还是站得很挺拔,无愧于他的年岁以及身份。
“我没有权利要求您,先生,我完全没有权利要求您,”他说,“如果您就要出门赴约了,您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当然有充分的理由。不过,等您回家时,就会发现有个人送了命。”
他坐了下来,不住发抖,像个果冻一样。
当时,在几分钟之内,晚宴在我心中的价值已经消减得微不足道了。我并不想去认识一位爱谈政治的寡妇,也不想去见一位收集人猿的船长。我所关心的,是这位亲切、步履蹒跚的老牧师,以及他眼前的危机。
“要来一根雪茄吗?”我问他。
“不,谢谢。”
他带着难以言喻的尴尬,仿佛不抽雪茄是很见不得人的事。
“喝杯酒好吗?”我说。
“不用了,谢谢,不用了,谢谢,我现在不能喝……”他诚恳而神经质地回答。他像是那种其实滴酒不沾、却常夸口改天可以喝上一整晚朗姆鸡尾酒的人。“现在不能喝,谢谢。”
“您需要什么吗?”这个彬彬有礼的老笨驴令我感到难过,“来杯茶吧?”
他眼中露出一丝挣扎。我说服了他,给他泡了一杯茶。茶一端给他,他就像个酒鬼,捧着茶杯当白兰地似的喝着,然后,靠着椅子说:
“斯温伯恩先生,我一向安稳度日,从没碰过大风大浪。身为艾塞克斯郡朱兹意的牧师,”他以虚荣的口吻说,“想不到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他突然挺了挺身子。
“身为埃塞克斯郡朱兹意的牧师,”他说,“从来没有人强迫我扮成老太婆,也没有人强迫我在一件罪行中扮演老太婆的角色,从来没有过。我的经历可能只是一件小事,真的不算什么,可是以前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
“我也没听说过,”我说,“这不在神职人员的工作范围内吧?抱歉,我对教会不熟,如果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请见谅。你说你打扮成——什么?”
“老太婆,”牧师严肃地说,“一个老太婆。”
我心想,要把他打扮成一个老太婆实在太简单了,根本不用费工夫,他已经够像了。可是,这件事显然比较像悲剧而不像喜剧,我只好有礼貌地说:
“请问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这得从头讲起,”肖特先生说,“我会尽可能把我的故事说清楚:今天早上十一点十七分,我离家到村里拜访。首先我拜访了杰维斯先生,他是我们‘教徒休闲俱乐部’的会计。我和他清点了一些账目,因为园丁巴基斯帮忙整理网球草坪,要付给他一些酬劳。接着我去拜访阿诺特夫人,她是一位非常虔诚的信徒,可惜长年卧病在床。她写过几份布道小册,还写了一本叫做《野蔷薇》的诗集除非我的记忆力有问题。”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不只是谨慎而已——很矛盾,他很谨慎,同时又很热切。我想,他的脑子里大概充满了推理小说中对于侦探形象的模拟记忆,那种侦探,总是严峻地要求查出一切事物的真相。
“接着呢,”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说,“我就去拜访卡尔先生,当然不是詹姆斯·卡尔先生,而是罗伯特·卡尔先生,他是我们风琴师的临时助手。和他谈话之后——谈话的主题是关于一名唱诗班少年,有人指控他破坏管风琴,可是我目前并不能对这件事发表意见——我就到布莱特小姐家参观多加慈善会的活动。多加慈善会通常是在牧师家中举行的,可是因为我太太的身体不大舒服,布莱特小姐便好心地主动接替主持。她才刚到我们的村子不久,却已经在教会活动中扮演非常活跃的角色了。多加慈善会一直是我太太全权管理的,其中除了很活跃的布莱特小姐之外,我几乎不认识其他的成员。可是我说过要探访她们,所以就去了。”
“当我抵达那里的时候,我只见到布莱特小姐以及四位少妇,她们正忙着缝衣服。当然,对任何人来说,就算是执迷于探索真相的人,要记得或复述一场谈话的详细内容,是很不容易的。如果这番谈话,即使出于令人敬仰的求知心,并没有让人留下深刻印象,就更难让人记得了。实际上,呃,当时的谈话内容大致上是关于袜子的。不过,我倒是清楚地记得这些老处女当中,有一位很瘦,披着羊毛披肩,好像觉得天气很冷,我记得她叫做詹姆斯小姐。她提醒大家天气多变化。接着,布莱特小姐递给我一杯茶,我也喝了,可是我想不起来当时说了什么。布莱特小姐是位身材粗短的白发女士。在这一群女士之中,另一位吸引我注意的是莫布雷小姐,她身材小巧,颇富贵族气质,头发银白,嗓音高亢。她是她们之中最引人注意的。她针对围兜的话题发表了不少意见,想法强势而激进,却也不忘向我致意。的确,除了她之外——虽说五位女士的穿着全是一身黑——其他四位女士在你们这些世俗人眼里都是很邋遢的。”
“大约谈了十分钟之后,我起身离开,可是这时我就听见了某句话——怎么说,这句话好像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到底听到了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我听到,”牧师严肃地说,“我听到莫布雷小姐(银发的那位)对詹姆斯小姐(穿戴羊毛披肩的那位)说了些匪夷所思的话。我一听到那些话,就马上强迫自己记住。一离开现场,便立刻找了纸片,把我记得的内容写下来,纸片现在就在我身上。”他在胸前的口袋里翻出那张纸片。“我听到莫布雷小姐对詹姆斯小姐说出:‘现在该你了,比尔。’”
他坚定严肃地说了这些话之后,瞪着我好一阵子,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观察深信不疑。他把光头进一步伸近炉火,接着继续说他的故事。
“她说的那句话真吓人,我一点也不能了解那句话的意思。这句话最特别的地方是,居然会有妇人把另一位女士称为‘比尔’。我说过,我的见识可能不够渊博,没有出嫁的小姐聚在一起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我没听过的奇风异俗。可是,这句话在我耳中听来实在太古怪,当时我差点就出口咒骂——希望您不要误会我的用语——起来。‘现在该你了,比尔。’这句话并不是以上流人士的口音说出来的。可是,我说过,莫布雷小姐说话的特色就是高尚的口音呀!实际上,我觉得,即使以上流人士的腔调来说‘现在该你了,比尔’这句话,也不是很恰当。”
“那时,我真的被这句话吓到了。不过,紧接着发生的事更让我惊讶。那时,我手里拿着帽子和雨伞,惊惶地看了看她们,却发现披着羊毛披肩的那位细瘦女士挡住大门,不让我走。可是她手上还忙着编毛线,所以我以为她挡住门站着的姿势,只不过是一位老处女的古怪习惯,她大概不知道我有意告辞。”
“于是,我便很客气地说:‘詹姆斯小姐,真不好意思打扰您,可是我真的要告辞了。我,呃——’接着我打住不说了,因为她答话了。她的话很简短,像是公务应酬的话,不过,她既然说出那么怪的内容,我的反应自然也就可以理解了。她说的话,我也记了下来。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只记得那些字的发音。她说——”肖特凑近了纸片查看他的笔记。“她说,‘押一下,肥头。’接着她好像说‘是个杯子’还是‘是个肥子’。到底是我疯了还是她们疯了?这时,我最后的希望出现了——我可敬的朋友兼帮手布莱特小姐站在壁炉前说:‘把那个老秃头搁在袋子里,萨姆,在你开始鬼扯淡之前把他给捆好。在那个戏院里,你还得干这种事好一阵子。’”
“我快昏过去了,这一切是真的吗?我以前曾经想过,嫁不出去的女士们可能会组成一些可怕的暴力组织,禁止外人参加的那种。我隐约记得,在我苦学的那段时光,我从前也算是个小小的学者,可是现在呢,唉,生锈了,我读过布纳·迪娅以及女子秘密组织的传奇故事,也知道女巫的聚会。当布莱特小姐从后头抱住我时,我整个人神智恍惚,正努力回忆着有关月神狄安娜的诗句。接着她的手臂把我举起来,这时我马上了解,抱住我的并不是女人的手臂。”
“布莱特小姐——或许应该说是,这个本来被我称做布莱特小姐的人——她手里举着一把左轮手枪,露出夸张的笑脸,挡在我面前。詹姆斯小姐还是靠着门,可是她这时已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完全不像个女人,这真是叫人惊讶!她踢着鞋跟,双手插在口袋,帽子歪戴着,她是个男人。我是说,他是个女——噢不,她并不是个女人,她——我是说‘他’……他是个男人。”
肖特先生一副不堪其扰的样子,吃力地想同时把性别问题以及他的苏格兰披肩安顿好。他继续述说他的遭遇,音调则更是紧张高亢了。
“莫布雷小姐,她——他,像是铁圈似的箍住我。他用她的手臂——我是说她用他的手臂,缠住她的脖子——我是说我的脖子,所以我没办法喊救命。布莱特小姐——我是指布莱特先生,不是布莱特小姐的先生——他拿左轮手枪对准我。另外两位女士——或者呃,绅士吧,在后头翻找一些袋子里的东西。后来,我终于想通了:他们一定是假扮成女人的罪犯,他们想绑架我!他们想绑架埃塞克斯郡朱兹意的牧师,也就是我。可是,为什么呢?他们是不信教的人吗?”
“那个倚门而立的歹徒大声叫着:‘赶快,艾利!快给这老头看看我们在玩什么把戏,然后就溜了吧。’”
“‘死没良心的,’布莱特小姐说——我是指持枪的男子。‘我们干吗让他看那么多?’”
“‘你这个死臭美的还是听我的吧,’倚门而站的男人说,他们都称呼他为比尔。‘一个了解状况的家伙可以抵得上十个不懂状况的傻蛋,这种家伙就算他是个糟老头都算。’”
“‘比尔说得有道理,’把我抓起来的那名男子哑声说道——他本来是莫布雷小姐。‘快,把照片拿出来。’”
“那个持枪的男人走向房间另一边,另外两个女人——我是指男人,在那里翻找行李袋里头的东西。他向他们要了某件东西,他们也给了他。他又走回我面前,把那件东西给我看。那件东西真是令我惊讶——所有那天发生的怪事和那件东西相比较,都算不了什么了。”
“他拿给我看的,竟然是我自己的相片。那样一张照片会落在这些歹徒手中,或多或少会让人惊讶。可是惊人之处还不止这些,我实在太讶异了。那张照片拍得很好,是用传统照相馆的设备拍的。在照片中,我把头斜靠在手上,背景是一片手绘的森林景色。可见这不是一张随意拍出来的照片。我在照片里的姿势是刻意摆出来的。可是,问题是:我根本没有摆过这种姿势照相!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拍过这种照片!”
“我反复端详了这张照片,看起来,这张照片有很多地方经过修整:照片上了光、加了框,框上的玻璃片也遮去了一些细节。可是,我的确在照片中看见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鼻子和嘴巴,以及自己的头和手,这全都出自专业摄影师之手。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任何摄影师面前摆过这种姿势。”
“‘看看这个了不起的奇迹吧!’手持左轮枪的人说道,他口气中的幸灾乐祸来得真不是时候!‘牧师,准备去见你的上帝吧!’他这么说着,便把相框上的玻璃移开。玻璃片移开之后,我才发现照片上涂抹了一些白色颜料,画出白须和教职制服的衣领。被颜料挡在下面的,是一位老妇人的肖像。她穿着黑衣服,在森林风景画前面,把头斜靠在手上。这位女士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要加上胡子和衣领,就活像是我的翻版!”
“‘有趣吧,不是吗?’叫做艾利的男人说,并把玻璃装回相框上。‘了不起,真像啊,牧师。这位女士一定很满意,你也会满意的,我们当然更满意,毕竟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功劳。你认识霍克上校吧?他住在这一带。’”
“我点点头。‘嗯,’艾利指着照片说,‘照片里的人就是他的母亲。就是这位母亲将他抚养成人。’然后,他就向那位很像我的老妇人行了一个军礼。”
“‘告诉这位老先生他该做些什么,还有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在门边的比尔突然说。‘嘿,肖特牧师,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要送你一点纪念品,好弥补你所受的委屈。你看看这老妇人的衣服——哇,你如果穿上她的衣服,一定很可爱。’”
“‘比尔,你实在很不会说话。’”在我身后的男人这么说,“肖特先生,事情是这样的,今晚,我们要去见这个叫做霍克的男人。也许他会亲吻我们每一个人,还会开香槟来待客。也许他不会这么做,甚至说不定当我们离开时,他就已经断气了。不过,我们横竖就是要去看他。你知道吗,他平常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任何人敲门他都不开。你不知道吧?可是我们知道,唯一能够让他开门的人,是他妈。唉,真是妙极了,巧极了。”他说话的音调很古怪,‘我们真是走狗屎运了——你,就是他的老妈。’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时,’名叫比尔的人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我一看到老妈的照片,我就说:“这不是老肖特吗?”我就是这么说的,老肖特。’”
“我喘着气问他:‘你们这群疯子,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的,我可爱的圣人。’拿枪的男人故作幽默地说,‘你给我穿上这些衣服。’他指向房间一角的女装和女帽。”
“斯温伯恩先生,接下来的细节,就恕难奉告了。我那时真的没有其他的选择,我无法同时对抗五名男子,更何况他们的手枪里都填上了子弹。先生,五分钟之内,朱兹意的牧师就打扮成一位老妇人了。如果你要说我变成了别人的妈,也无妨。接着,我就被拖到屋外,成了他们的共犯。”
“那时已经是黄昏,因为是冬天,所以不久就要天黑了。我们走在狂风吹掠的暗路上,前往霍克上校一人独居的屋子。我们是路上最古怪的一群人,在路人的眼里看来,我们是六位可敬而节俭的老妇,身穿黑衣,头戴精美而老旧的仕女帽。可是,我们其实是五名歹徒外加一个神职人员。”
“我得长话短说。那时,我走在路上,脑子里像是风车一样翻转着各种逃跑的念头。要喊救命吗?我们和民宅隔得很远,我如果轻举妄动,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顺手就可以砍了我、闷死我,再把我丢到水沟里。若要拦住路人,向路人解释我的处境,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件事真是太过于荒谬疯狂了。就算我有机会向路上的信差或送货员说出我的故事,同行的歹徒也会趁隙开溜,甚至他们也大可再把我从路人面前掳走,因为我就像是一个不幸抓狂或喝醉的人。这最后的想法,倒是个灵感,虽然也非常危险。如果真要这么干,朱兹意的牧师不就得要装疯卖傻子?当时好像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我乖乖地和其他人走上一条废弃的道路,并且很努力地模仿他们、跟随他们。他们的步伐很快,可是仍然很有女人味。走着走着,我看到一柱路灯,有个警察站在灯下。我打定主意了——本来,我们一行人都很拘谨,很沉默,动作很利落。可是,一等我们走近警察面前,我便突然扑上前,开始狂叫起来:‘吼嘿!吼嘿!吼嘿!统治大不列颠!剪掉你的头发!呼——啦!啊!’这些话,从我扮演的这个角色嘴中喊出来,的确很是奇怪。”
“警官马上就提灯照看我的脸,看我这个冒牌老醉妇的狼狈相。他嗓音粗嘎地说:
“‘怎么啦,老妈妈?’
“‘乖乖回我这里来,小心我把你的心给挖出来。’萨姆在我耳边沙哑地叫道,‘快住口,省得挨揍。’这些话还挺吓人的,特别是,这还是从一位打扮得体的老太太口中说出来的,更是可怕。
“可是我还是吼,一直吼,我豁出去了!我反复嚷着一些可笑的歌词——真不好意思,都是那些混小子在村里音乐会上唱的内容。我的身子晃来晃去,像是快要倒下来的九柱戏柱。
“警察说:‘女士们,如果你们不能让你们的朋友安静下来,我就要把她带走了,她实在醉得一塌糊涂!’
“我听他这么说,就更卖力地装疯卖傻了。我从未干过这种事,可是我把潜能逼出来了。一大堆我从未听过的话,就从我张大的嘴巴中源源不断地吐出来。
“‘等我们把你带回去之后,’比尔悄悄地说,‘你会喊得更大声,因为我们要把你的脚板给烧掉!’
“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拼命唱出那些欢乐的曲调,可是心里害怕极了。这五名男子的脸、从仕女帽下望出来的眼神,真的是最可怕的梦魇了!他们的外表像是乡巴佬,表情却近似恶魔!就算在地狱,也不会有更吓人的情景吧!
“在那恼人的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警察听到我们的喋喋不休,加上几可乱真的老太婆装扮,一定会把我们放走的。他在犹豫,没有什么会比犹豫的警察更糟!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跳上前去,把我的头抵在警察的胸口,大叫起来——如果我没有记错:‘噢,好疼呀,我瞎啦,比尔。’在那一瞬间,我非常清楚自己还是埃塞克斯郡朱兹意的牧师。
“这个最后的赌注救了我,警察紧紧揪住我的脖子说:‘跟我回局里去!’可是,比尔以假乱真的女性嗓音插进来。
“‘噢,拜托啦,警官先生,不要为难我们的朋友啦。我们会好好把她带回家的。她确实喝了太多酒,可是她还是个女士呀,只不过,怪了一点。’
“‘她撞到我的肚子了。’警察简洁地说。
“‘她有时候就是很古怪。’萨姆诚恳地说。
“‘请让我把她带回家吧,’比尔又以詹姆斯小姐的身份说话,‘她需要有人照顾。’
“‘没错,’警察说,‘那么就让我照顾她吧。’
“‘这样不好吧,’比尔急着叫起来,‘她要的是朋友。她需要一种特别的药,只有我们才有。’
“‘是啊,’莫布雷小姐也激动地说,‘警官啊,其他的药都没有效。她的病很少见。’
“‘我很好!咕叽,咕叽,咕!’朱兹意的牧师这么说——真是一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女士们,听好。’警官严肃地说,‘我不喜欢你们这位朋友的怪模样,我不喜欢她的歌,我也不喜欢你们的样子。我看过不少人,穿得很规矩,和你们一样,可是那些人实际上却是坏蛋。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没有把身份证带在身上,’莫布雷小姐以一种很有尊严的口吻说。‘我们也想不通为什么我们要被一个公务员侮辱。你怎么可以对女士无礼?你拿了薪水,就该保护我们啊!没错,你是可以带她走,这位不幸的老太太身体虚弱,你大可占她便宜,可是如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恐吓我们,就大错特错了!’
“他的一番话,听起来很像一回事,又架势十足,所以,一时之间警察有些动摇了。迫害我的那五个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显出稍纵即逝的恶鬼般的脸色,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他们走了。打从刚才警察提灯察看开始,这批歹徒的脸就像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我意识到唯有现在才是逃跑的好时机。
“这时,我慢慢坐在路边苦苦思索。刚才由于歹徒就在旁边,我不得不假扮成醉鬼,因为,如果我改用理智的口吻来解释实情,这名警官会以为我已经略为康复,而把我交回朋友的手中。无论如何,如果我想试试看的话,现在正是向他说明实情的好时机。
“不过,我并不想冒这个险。也许是命运捉弄吧,它就是要让我假扮醉妇。更何况其他人未必相信我没醉。人生固然有很多的机会,可是有时在千钧一发之际,你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一个英国教会的牧师就是得假扮成醉妇啊!
“我东倒西歪地爬起来,警察略略扶着我,我虚弱且安静地走了一百码的路。警察一定以为我太困、太纤弱了,因此不可能逃走,所以他只是轻轻地扶着我。他把我拖在身后,过了一个路口、两个路口、三个路口、四个路口,把我当成迟钝、缓慢又不情愿的老女人。到了第四个路口,我突然挣脱他的手,像是一头发疯的鹿,直冲向大街。而那个警察呢,他根本毫无心理准备,他长得很胖,这时路又黑。我跑了又跑,五分钟之后,我知道我自由了。半小时之后,我就来到神圣星光笼罩之下的田野,我脱掉要命的披肩和帽子,把衣物埋在泥土里。”
老先生说完故事,再度把身子靠回椅背。他的故事内容以及他说故事的方式,越听越有意思。他是个老傻子、迂腐得要命,不过,他也是个乡野出身的人,是一位绅士。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展现出了勇气和运动本能。他用了许多过时的词语来说他的故事,可是他的故事具有一种令人信服的真实感。
“那么,现在——”我想说点话。
“现在,”肖特卑微而用力地向前挺身说,“斯温伯恩先生,现在,那位可怜的霍克怎么办呢?我并不了解那些歹徒有什么意图,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是,显然有人要遇到麻烦了。我个人不方便去报警——你也看得出我的苦衷——再说,警方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我该怎么办?”
我拿出手表来看,已经十二点半了。
“我的朋友巴兹尔·格兰特,”我说,“是最好的求助对象。我们今晚本来都要参加同一场晚宴,现在他应该已从晚宴回家了。我们叫辆车去找他,你介意吗?”
“一点也不介意。”
他礼貌地起身,把他那条可笑的格子披肩收好。
在马车摇摇晃晃的声响当中,我们来到兰贝斯昏暗的劳工住宅区,这里就是格兰特住的地方。我们踏上脆弱的木头阶梯,来到他家门口。走进杂乱、木板隔间的客厅,我看见木头长椅上随意搁着巴兹尔的雪白衬衫以及皮外套。他正在喝睡前酒。我猜得没错,他刚从晚宴回来。
艾利斯·肖特牧师又把他的故事说了一遍。巴兹尔诚恳认真地倾听,他对任何人都是这么用心。故事说完了,巴兹尔提出一个问题:
“您是否认识一位弗雷泽船长?”
我大为惊讶,这位我们本该共进晚餐的阔猿猴搜集家,和此事根本毫不相干,所以我瞪了巴兹尔一眼。我并未留意肖特的表情,只听到他紧张地说:
“我不认识他。”
可是,从肖特的回答和态度之中,巴兹尔似乎看到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他的蓝色大眼睛死盯着这位老牧师。他的眼神非常平和,眼珠却像要凸出来似的。
“您真的确定吗,肖特先生?”他又问一次,“您不认识弗雷泽船长?”
“是的。”牧师说。
我困惑地发现,牧师的神态又回到今晚我刚见到他时的羞涩,语调不再激越。
巴兹尔灵巧地跳起身。
“那么,我们该做什么就很清楚了,”他说,“亲爱的肖特先生,您还没有进行调查工作吧?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起去见弗雷泽船长。”
“什么时候去?”神职人员结结巴巴地问。
“现在就去。”
巴兹尔伸手去拿他的皮外套。老牧师站了起来,全身发抖。
“我觉得没有必要。”他说。
巴兹尔又把皮外套丢回椅子上,把手揣在口袋里。
“哦?”他口气夸张,“噢,您认为这样做是不必要的?那么,”他故意以很标准的发音说,“那么,艾利斯·肖特牧师,我只能说,我想要欣赏一下您把胡子拔掉后的尊容。”
听到这些话,我也不得不站起身,因为我生命中的大悲剧出现了。有幸和巴兹尔这样的知识分子亲密相处是很有意思的,可是我总觉得多彩多姿和癫狂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疯狂的念头。巴兹尔的疯癫,在我看来,就如同索命的心脏病,这种病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田里、车上、观赏日落或在抽烟的时候。现在,它又来了!此时此刻,照理说巴兹尔·格兰特应该伸手拯救别人,可是他却发起疯来了。
“您的胡子,”他一面喊一面逼近肖特,眼睛炯炯发亮。“请把您的胡子交给我,还有,您的秃头。”
老牧师不由得向后方退了一两步,我走上前阻止。
“巴兹尔,坐下来!”我请求他,“你有点失态了,喝你的酒吧。”
“胡子,”他严肃要求,“胡子!”
说着说着,他竟然就扑到老绅士身上。而老肖特也很快地夺门而出,却被拦住了。结果,原本安静的客厅,在他们两人的争执之下,变成了群魔殿以及默剧表演场,椅子被掀翻,桌子也被推倒,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屏风被打烂,陶器碎了一地。可是,巴兹尔·格兰特还是在艾利斯·肖特牧师身后追赶呼喊。
我也在他们两人的追逐中看出一些蹊跷,让我百思不解。艾塞克斯郡朱兹意的艾利斯·肖特牧师,此刻的举止和我之前所感觉到的大不相同。或者该说,我以为,依他的年岁和处境,他现在的举动并不合理!他竟然可以躲闪、跑跳、打斗,这种气力在十七岁的小伙子身上也不多见,而在他身上展现就更像是童话闹剧了。再说,他也不像我设想中那么担惊受怕。他的眼中甚至有种乐在其中的神情,而巴兹尔也是。当中必定有什么奥妙。他们两人竟然笑成一团!
最后,肖特被逼到墙角。
“好了,好了,格兰特先生,”他喘着气说,“你也不能拿我怎样,我的所做所为是合法的。而且,我又没有伤害任何人。这一切只不过是社交的游戏,格兰特先生,我们的社会太复杂了,所以会有这样的玩法。”
“老兄,我并不责怪你,”巴兹尔冷冷地说。“不过我还是要你的胡子,还有你的头套。这些道具都是弗雷泽船长的吗?”
“不,”肖特笑着说,“这是我们自备的,不是弗雷泽船长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差点尖叫起来了。“你们两个人都在该死的梦魇中吗?为什么肖特先生的秃头是弗雷泽船长的?怎么可能呢?弗雷泽船长和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关联?他到底怎么了,巴兹尔?你不是刚和他吃过饭吗?”
“不,”格兰特回答,“我并未赴宴。”
“你没有参加索顿女士的晚宴?”我瞪着他问道,“为什么没去?”
“嗯,”巴兹尔脸上慢慢泛起一阵奇特的笑意,“事实上,我是被一位访客耽搁了。那位访客现在被我关在卧房里。”
“他在你的卧房里做什么?”我又追问。
我已经可以承受他的胡言乱语了,就算他说他把访客关在煤洞或背心口袋里,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格兰特走向里头的房间,打开门,走进去。等他出来,就带来了这个疯狂夜晚的最后一道奇观。他带着歉意走进客厅,抓着某人的颈背——那是一位微跛的神职人员,秃头,胡须发白,披了一件苏格兰式的披肩。
“各位请坐。”格兰特起劲地拍着手喊道,“各位坐下来喝杯酒吧。正如您刚才所说的,你没有伤害任何人。可是,如果弗雷泽船长事先知会我一声的话,他就不必花这么一大笔钱了。两位也不喜欢这种方式吧?”
这两位冒牌的神职人员,带着一模一样的微笑,啜饮着勃艮弟美酒,笑着听巴兹尔说话。其中一位把胡子轻松扯下,放在桌上。
“巴兹尔,”我说,“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拜托,说清楚怎么回事!”
他又笑了起来。
“我的小天使,你所收集的‘奇职怪业’,又多了一个样本啦。这两位绅士——现在我正在向他们敬酒——是‘耽搁专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先生,这件事非常简单。”
那位原本自称是肖特牧师的人回答我,听到声音后,我大感惊讶,因为他的声音已不复亲切,变得轻快尖锐而浮夸,分明出自城市年轻人之口。
“这一切真的不算什么,顾客花钱请我们用谈话拖延别人的时间——当然前提是不能伤害别人——顾客希望我们帮忙拖延几个小时。至于弗雷泽船长……”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微微一笑。
巴兹尔也微笑地插嘴。
“事实上,弗雷泽是我的好友,他希望我们两人都不要赴宴。因为今天深夜他就要搭船前往东非了,而预定和我们一起用餐的那位女士,呃,她算是‘他生命中的罗曼史’。弗雷泽希望在晚宴整整两个小时里,他可以全心陪伴那位女士,因此雇用了两位可敬的绅士来耽搁我们出席,免得我们当电灯泡。”
“当然啦,”自称肖特的那位先生向我道歉,“为了要让一位绅士留在家里而不去赴女士的约,我只好找出一个无法抗拒的借口,越是十万火急越好,我不能找一个太温和的借口。”
“哦,”我说,“我饶了你,你不必故作温和。”
“谢谢您,先生。”他满怀敬意地说,“欢迎您向其他客户推荐我们,我们一定万分感谢。”
另一个人自在地把头套掀开,露出浓密的红发。他说起话来轻飘飘的,大概是因为巴兹尔那瓶美酒的魔力。
“两位先生,我们这一行越来越风行了,真棒,我们的办公室从早忙到晚呢。我相信,两位以前一定常常碰上我们,只不过要十分留意才会认出我们是谁。如果两位急着和人会面时,却遇上一个老单身汉,不断以狩猎的故事来纠缠两位,那么,那个人就是我们公司派来的。如果两位想去拜访罗宾逊家时,正好有一位女士上门宣传教义,拖延好几个小时,那么,那位女士就是我们公司的人。可是,先生,客户罗宾逊在暗地使的手脚,是看不出来的。”
“可是有一件事,我还是不懂,”我说,“为什么两位都扮成牧师?”
那位自称是肖特牧师的男子,眉间闪过一丝阴影。
“这是个误会,先生,”他说。“不过,这不是我们的错。这全是因为弗雷泽船长太大方了,他要求我们提供最昂贵的服务来耽搁两位。在我们公司里,收费最高的是冒牌牧师,因为牧师最容易赢得敬爱,也比较难以扮演。出动冒牌牧师,每次收费五枚金币。我们很好运,因为公司很满意我们的演出效果,所以,目前我们就专门假扮牧师了。在此之前,我们曾以两年的时间扮演上校,上校在我们的收费标准中,排在第二级。假扮上校,费用是四枚金币。”
每回德拉蒙德·基恩中尉一离席,人们就会在他身后议论纷纷。这些议论,源于他的某些特色。他身材瘦小、无所拘束,穿的衣服也是轻盈松垮的,通常是白色,仿佛活在热带。他苗条优雅,像一头豹子,而且也恰巧有一对不安分的黑眼珠。
他一文不名,有某种穷人的习性,并且彻底地加以发扬光大,令不少可怜的失业者都相形失色——我是指,他酷爱搬家的怪异习性。在伦敦这个人造文明的心脏,搬家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不过,在这个焦躁的城市,就连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也不会像这位身穿宽松白衣的优雅军官那么居无定所。根据他的说辞,年轻气盛时,他射杀过不少猎物,战利品小至松鸡大至大象。而据他的朋友说,中尉向来弹无虚发,连月亮都想射下来。这种别致的说法让人联想起某种神秘有趣的深夜狩猎活动。
他不停地搬来搬去,从这个教区搬到那个教区,不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带着一套装备。那套装备包含了五样东西:两根绑在一起的看起来古怪、刀面宽大的矛——我猜,这种武器是某个野蛮部族的产物、一把绿色的伞、一大本破旧的《匹克威克外传》、一支猎枪,以及一大瓶不曾打开过的东方酒。每到新居,他都会把这些东西带去,即使只住一夜也不例外。他随身带着这堆东西,也不加遮掩,只用几根细绳或稻草捆起来,取悦了不少贫民窟里爱幻想的穷孩子。
差点忘了说,他还总是带着他那把老旧的战刀。不过,这就和他另一个古怪的毛病有关了。他虽然瘦小又有活力,可是不再年轻了。那撮意大利式的乱糟糟的胡须还保持乌黑,可是他的头发实在灰白得很。他的脸孔带着意大利式的欢愉,却也历尽了沧桑。一个中年人,离开军队时还只有中尉这样的初级官阶,实在不算多见,也不值得鼓励。人们信任的是谨慎与稳定。诸如不断搬家之类的奇闻异事,对这位神秘的绅士来说只是有害无益。
近来,他常讲述一些冒险故事,可是只换来惊叹,却无法赢得尊敬。这些故事大多发生在一些奇特的地方——道德高尚的人在那里也可能误入岐途——譬如鸦片馆或赌场。他说得绘声绘色,生动无比,好像还带着贼窝的一股热乎气儿,或能闻得到食人族仪式中飘起的怪异烟味。无论听众相不相信这些故事,对基恩来说都没有什么好处——如果故事是假的,他就是个骗子;如果故事是真的,再怎么说,他只是个混混。
他才刚离开房间,我、巴兹尔以及巴兹尔的弟弟鲁伯特——那个业余的侦探——又一如往常地讨论起他来。鲁伯特·格兰特是个聪明的年轻小伙子,不过他也有一种倾向:当年轻和聪明这两种特色凑在一起时,通常就会产生一种过度的怀疑主义。目之所及,他都能从中发现可疑和罪恶之处,并找到无穷的乐趣。我经常被他那种孩子气的疑心病激怒。可是,这一次,我却觉得他说得对极了。也因此,当巴兹尔出口反对他时,我甚感惊讶,虽说这个当哥哥的只不过是幽默地揶揄他。
连我这个天性单纯,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也不会买基恩中尉的帐。
“巴兹尔,你不是认真的吧?”我说,“你真的以为那家伙曾和南森一道偷渡过?你相信他曾经假扮成疯狂的伊斯兰教的神职人员?”
“他是有一项缺点。”巴兹尔若有所思地说,“或者,也可以说是优点,全凭你怎么去看待它。他说出真相的方式过于直接大胆,他太诚实了。”
“哦!如果你想自欺欺人,”鲁伯特不屑地说,“也请你编得好笑一点。比如说,你可以说他一辈子都住在古老的庄园里。”
“这可不行。因为他很喜欢搬家,”巴兹尔冷静地回答,“而且他喜欢待在古怪的地方。这样,他才可以保持他的特色,也就是说话坦率。人们总是不能理解,不经修饰的实情,其实就是这么吓人、这么古怪。不过,基恩所说的那些怪事,根本不能哄抬自己的身价或满足虚荣心,那些事情太过荒谬,根本没什么好炫耀的。不过,如果是一个有灵性、童心未泯的人,就会做出这些事。”
“所以一点也不荒谬了?”他的弟弟嘲笑着,接着说:“你好像很相信报告文学的那一大套术语,你认为‘真实’比‘虚构’还要奇异吗?”
“‘真实’当然比‘虚构’来得更奇异。”巴兹尔平静地回答,“‘虚构’是人类心灵的产物,所以合乎人类的思考逻辑。”
“得了吧!那位中尉所说的‘事实’,比我听过的任何故事都要奇怪!”
“你真的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话吗?”鲁伯特不以为然。
“我相信基恩的话,”巴兹尔说,“他是个诚实的人。”
“我倒想先去访问他那一大票房东太太。”鲁伯特嗤之以鼻。
“我觉得,你最好再三思,”我客气地说,“他的生活方式——”
我还没说完,房门又开了,基恩走进来,头戴一顶白色巴拿马帽。
“我说啊,格兰特,”他手里夹着香烟,在门上敲掉烟灰,“在四月以前,我一毛钱也没有了。借我一百英镑吧?行行好吧!”
鲁伯特和我面面相觑。书桌旁的巴兹尔在转椅上转了一圈,拿起一支羽毛笔。
“这张支票要不要划线?”他边问边打开支票簿。
“说真的,”鲁伯特很紧张地大声说道,“既然基恩中尉觉得在巴兹尔的亲人面前借钱并无不妥,那么我——”
“喂,支票给你,痞子。”巴兹尔在不为所动的军官眼前晃动着支票。“你很急吗?”
“是的。我现在就要钱,我要去见,呃,一个商人。”基恩说。
鲁伯特很嘲讽地瞄了他一眼,几乎就要向他挑衅说出诸如“那个商人说不定是专收赃货的”之类的话。不过,他说出来的却是:
“商人?这个称呼太笼统了吧?基恩中尉。”
基恩猛然看了他一眼,接着暴躁地说:
“他是那个什么……房屋中介,大概是吧。我要去见他。”
“哦!你要去见一个房屋中介啊?真的吗?”鲁伯特·格兰特冷笑说道,“你知道吗,基恩先生,我很乐意陪你去见他。”
巴兹尔窃笑着。基恩中尉有一点受惊,眉头深锁着。
“抱歉,”他说,“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鲁伯特的脸色看起来不怀好意,他回答道:
“我是说,不知你是否介意,让我们一道拜访那位房屋中介?”
这名访客突然猛地挥起他的手杖。
“好吧!老天爷,来拜访我的房屋中介啊!来参观我的卧室!来检查我的床底下有什么啊!快来搜查我的垃圾桶吧!来呀!”
他的狂怒把我们吓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就拂袖而去了。
鲁伯特·格兰特不安分的蓝眼珠闪动着探索的热情。他立刻赶到基恩身边,表现出一种坦率的同志情谊,他以为便衣警察就是这样向易装歹徒说话的态度对基恩说话。他显然注意到一个细节——旁边的基恩,有一种他不会错认的不安、烦恼以及紧张,这正好支持了他的见解。巴兹尔和我跟在他们身后,心照不宣、不发一语。
在拜访房屋中介的途中,德拉蒙德·基恩中尉领着我们走过一些畸形、令人不安的社区,格兰特兄弟两人不得不注意到这一点。随着街巷越走越窄、越走越曲折,屋檐一家比一家矮,阴沟里塞满了污泥,巴兹尔深锁的眉头上的好奇也越来越明显了。从背后看,鲁伯特的身影填满了整条巷子,像个傲慢的暴发户。最后,在这贫民区的第四、第五条窄巷底,我们突然停步不前。神秘的中尉再次看起来郁郁不欢。在一排窗檐和一扇门上方,有一个脏得要命的门牌,连一家小玩具店的门面都撑不起。门牌上头写了一些字:
皮·蒙莫朗西
房屋中介
“这就是我所说的办公室。”基恩朗声说道,“你们要在门外等一下吗?你们真体贴,这么关心我的福利,可这样就能偷听我和经纪人说话了么?”
鲁伯特的脸色发白,激动得发抖。这时,谁都不能阻止他。
“如果你不介意,”他的双手别在背后,紧握着拳头,“我有权利——”
“哦!都进来吧。”
中尉大声说着,如同弃械投降的原始野人。他径自走入办公室,我们连忙跟在后面。
房屋中介蒙莫朗西老先生孤零零地坐在空空如也的咖啡色柜台后头。他的头像一颗蛋,下巴有点像青蛙,留了一圈灰亮的胡子,此外,他还有一个红彤彤的鹰钩鼻。他穿着破旧的黑外套,打着一条文职人员才会打的领带,不过,完全不像文职人员。大致说来,他身上好像缺少了什么,他并不像是房屋中介,而更像是胸前背后都挂着广告板的宣传工,或是苏格兰高地的住民。
我们在房里站了快一分钟,可是那位古怪的老先生并没有注意我们。老实说,他虽然长得很怪,可是我们也没有看着他。大家的目光焦点,是一个在柜台上头爬行的东西,那是一只雪貂。
鲁伯特·格兰特打破了沉默。他以一种温和但冷静的音调发言,这是他为了应付重要场合在卧室苦练许久的成果。他说:
“请教一下,您是蒙莫朗西先生吧?”
这位老绅士一惊,困惑地抬起眼睛,揪住雪貂的脖子,把它活生生地塞入长裤口袋,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是的。”
“您是房屋中介吗?”鲁伯特问道。
偏好调查犯罪的鲁伯特一定乐透了,因为蒙莫朗西先生不安地瞄着基恩中尉,在场的人当中他唯一认得的人。
“您是一位房屋中介吧?”鲁伯特又喊道。
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你是一个贼吧?”
“是的……嗯,是的。”这名男子颤抖地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近乎轻佻的微笑。“哦,我的确是个……房屋中介。”
“很好。据我所知,”鲁伯特的口气温和而且略带嘲讽,“基恩中尉想来这里和您谈话,我们是应他的请求才来到这里的。”
基恩中尉也说话了,声音闷闷的。
“蒙莫朗西先生,我来到你这里,是为了我的房子。”
“是的,先生。”蒙莫朗西说,他的手指头贴在柜台上,“房子已经准备好了。您的指示,我都已经照办……呃,只是——”
“很好!”基恩突然简洁有力地打断他的话。“完全不必多操心。只要你按照我指示的去做,就错不了。”
然后,他转身就要离开了。
可是,蒙莫朗西先生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迟疑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说道:
“真的很抱歉,基恩先生……还有一些尚待解决的小问题呢,一些尚未解决的麻烦。以屋子目前的状况来说,必须先装好保暖设备才行……可是现在是冬天啊……而且又那么高……”
“咦,我不能太奢求,是吗?”中尉打断对方的话,“当然啦,我不能太贪心。没关系的,蒙莫朗西先生,你尽力而为就好了。”
话一说完,他就已经握住门把,准备要走了。
“我想,”鲁伯特以一种邪恶但又优雅的口吻说,“蒙莫朗西先生还有一些事要和您商议。”
“只剩下一件事。”房屋中介惶然说道,“鸟要怎么办?”
“您说什么?”鲁伯特一头雾水。
“鸟该怎么办?”房屋中介仍然固执地问。
原本巴兹尔一直保持着沉默,像是拿破仑一样冷静——或者,该说他像拿破仑一样笨拙——这时,他突然抬起头,像一头雄狮。
“基恩中尉,在你离开之前,”巴兹尔说,“说真的,鸟该怎么办?”
“我会照顾它们。”仍然背对着我们的中尉说,“它们不会受苦的。”
“先生,谢谢您!”令人费解的房屋中介欣喜地再三道谢,“那我就放心了!您知道的,我最爱野生动物了!每一种野生动物我都十分疼爱!谢谢。不过,还有一件事……”
原本背对着我们的中尉,突然爆发出一阵难以形容的笑声,转身面对我们。这阵笑声,好像蕴含着什么,可是又难以解释。如果硬要说明这阵笑声的意思,大概就是:“如果你们要闹场,就来闹吧。结果你们还不是一头雾水!”
“还有一件事。”蒙莫朗西先生小声地说,“当然,如果您不想被打扰的话,您可以把屋子漆成绿色,可是——”
“当然是绿色!”基恩叫道,“绿色!房子当然要漆成绿色!我绝对不要漆成其他的颜色。一定要绿色!”
我们都觉得莫名其妙,基恩已经走到街上去了。
鲁伯特·格兰特花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关门的回声还没完全散去,他却又开口了。
“您的顾客——基恩中尉,好像有点激动。”他说,“他究竟怎么了?他是不是不大正常?”
“嗯,我可不这么想。”蒙莫朗西先生有些困惑地说,“我们之间的协调过程有点复杂,他的房子非常——”
“绿。”鲁伯特故作平静地说。“他的房子是绿色的,这一点好像很重要,非绿不可。蒙莫朗西先生,在我去追踪基恩中尉之前,想请教一个问题。在您这一行,是不是常有人计较房屋的颜色?会不会有顾客向房屋中介订购粉红色的屋子或蓝色的屋子?或者,有人就是指定要绿色的屋子?”
蒙莫朗西的嗓音微微颤抖着:
“屋子漆成绿色,只不过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不希望太显眼罢了……”
鲁伯特鲁莽地微笑起来。
“请您指点一下,绿色的屋子能不引人注意吗?”
房屋中介在口袋里紧张地乱抓一通。他揪出了一对蜥蜴,并放任它们在柜台上玩耍。
“我说不上来。”他说。
“您不能稍加解释吗?”
“不行。”蒙莫朗西先生慢慢站起来,有条不紊地说,“我说不出来。各位,我也很忙,请问各位是不是需要我提供服务?先生,您希望我为您找到什么样的屋子?”
他的蓝色大眼睛直直望着鲁伯特·格兰特,鲁伯特反而一下子愣住了。不过,没多久,他又恢复了正常。
“真是抱歉,蒙莫朗西先生。您说的话真有趣,可惜我们正急着去和外头的朋友会合。请原谅我一时无礼。”鲁伯特说。
“没有关系,先生。”房屋中介一面说着,一面慵懒地从西装背心的口袋抓出一只南美大蜘蛛,让它在书桌上爬坡。“先生,没有关系。期盼您再度大驾光临。”
鲁伯特冲出办公室,急忙寻找基恩的踪影。可是他已经走远了,星光下的街道空无一人。
“现在你有什么话好说!”
鲁伯特向他的哥哥吼叫,巴兹尔还是一言不发。
我们一行三人静静地在街上走。鲁伯特气呼呼的,我则是一头雾水,而巴兹尔呢,看起来一副蠢相。我们走过一条条灰色的街道,又转了几个弯,穿越广场。路上行人稀少,只能偶尔看见两三个酒鬼。
然而,在某条小巷里,突然出现五六个酒鬼,再往前走,人越来越多,后来,竟然整条巷子满满都是酒鬼。这一大群酒鬼暗中骚动着。任何了解人类行为的人都知道,如果一群人的外围有了一丝动静,就表示中央必然是波涛汹涌。很显然,这群人的内部一定发生了大事。我们一行人使出当地人才会的伎俩挤到前头,一挤到前方,我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有五六个人发生了争端,结果,其中一人倒在石子地上,差不多就要断气了。有趣的是,据我们所见,另外四人都卷入了一件惊人的事实:这场野蛮而且致命的争斗的幸存者之一,就是我们那天真无邪的基恩中尉。他的衣服被撕碎,眼睛潮红,关节上则是血迹斑斑。最糟糕的是,有一把抽自他优雅手杖的短剑(或长刀),就扔在他眼前的石子地上。所幸的是,刀子上没有沾血。
无所不能的警察早就悄悄潜入人群的中央。此时,满腹疑惑的鲁伯特忍不住跳上前去。
“警官,就是他,”他边喊边指着负伤的中尉,“他很可疑,人是他杀的。”
“先生,这里并没有人被杀。”警察一本正经地说,“地上躺的这个人只不过受了伤。我要登记这批涉案男子的姓名和地址,并且好好盘查他们。”
“请特别留心那一位。”嘴唇发白的鲁伯特,指向衣衫褴褛的基恩。
“好吧,先生。”警察面无表情地说。
接着,他便开始一一询问并登记在场者的地址。当他快问完时,夜已经深了,与案子没有直接关系的人纷纷离去,可是,有一位面孔如老鹰般严峻的陌生人依然在一旁观望。他就是鲁伯特·格兰特。
“警官,”他说,“基于非常特殊的理由,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您是否可以告诉我,那位把手杖刀留在地上的军人,是不是把地址留给您了?”
“是的,先生。”警察想了一下说,“是的,他把地址留给我了。”
“本人名叫鲁伯特·格兰特。”他有点炫耀地说,“我曾经协助过警方几次。不知您是否介意特别通融一下,告诉我他的地址?”
警官看着他。
“好吧。”他慢慢说道,“就依你吧。他的地址是:在珀利附近的萨里地区,巴克斯顿公有地,榆树小屋。”
“谢谢。”
说完,鲁伯特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黑夜跑回家,一路上不停背诵地址。
鲁伯特·格兰特通常起得很晚,并以一副老太爷的姿态下楼用早餐。我不懂他这个弟弟怎么被宠成这样。然而,酒鬼打架后的第二天,当巴兹尔和我下楼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妥当,一副焦躁的模样。
“好啦,”我们还来不及坐下来用餐,鲁伯特就尖声对他哥哥说,“现在,你对你那位德拉蒙德·基恩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巴兹尔慢慢问道,“我对他没有想法。”
“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鲁伯特雀跃地在吐司上抹奶油,“你应该相信我了吧。不过,可惜你竟然不能洞烛先机。他根本就是个骗子,是个混混。”
“我想,”巴兹尔依旧以那种很沉重单调的音调说,“我没有把我的话解释清楚。我说我对他没有想法,很单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别的用意。我的意思是:我根本没有去想他,我根本没有花心思。可是呢,你好像反而一直在想——你把他想成一个混混。不过,我倒是觉得他这个人挺不错的。”
“有时候,你就是喜欢故意说一些诡异的话!”鲁伯特粗暴地剥着蛋壳,“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根据我们共同看到的,这个男人的来头大有蹊跷。他是个流浪汉,专门说大话,说他自己遭遇过最血腥、最黑暗的场面。我们劳心劳力地陪他去赴约,结果只是看到两个人合谋欺骗。他和那个不像话的房屋中介根本就是一伙的。接着,我们跟踪他回家,结果当晚立刻身陷一场致命的打斗之中,而且他还是其中唯一携带武器的人。说老实话,这个人真的这么出色吗?我可不会和你一样看花了眼!”
巴兹尔仍然很平和地说:
“我承认,他的优点是有点古怪,或许可以说是有点不拘小节。他是一个喜欢变化和实验的人。但是,你对他提出的种种指控,只不过是巧合,只不过是鸡蛋里挑骨头。没错,他不想在我们面前谈论他买卖屋子的事,不过,谁都不喜欢谈这种事。的确,他随身带了手杖刀,可是,任何人都可能如此。一见街上出事,他就把剑拔出来,可是,这种行为很正常啊。这些事情里头,没有真正的疑点,所以没有理由宣称——”
此时突然响起敲门声。
“先生,不好意思!”房东太太在门外紧张地说,“有位警官想见您。”
“请他进来。”一片鸦雀无声中,巴兹尔答道。
门外是一位英俊壮硕的警官。才一开门,他就连忙说道:“我记得有一位先生,”他的口气简短而充满敬意,“昨晚在古柏街的事件中曾经在场,这位先生要求我特别留意一名男子。”
鲁伯特眼睛发亮正想站起身,警官则冷静地望着一张纸继续说:
“一位灰发的年轻男子,身穿浅灰色的服装,材质不错,可是在争斗中撕碎了。他自称是德拉蒙德·基恩。”
“真有趣。”巴兹尔笑答,“我正忙着为这位可怜的军官洗刷荒诞的指控。他又怎么了?”
“先生,是这样的,”警官说,“我把那批男子的地址都抄下来了,并一一加以查访,这是例行工作。经查证之后,每一条地址都没有问题,只有基恩的地址是伪造的,他的地址根本不存在。”
鲁伯特拍拍屁股站起来,餐桌差点被他掀翻。
“很好,好极了!”他叫道,“这真是老天显灵!”
“真是不可思议。”巴兹尔静静地皱着眉说,“这个男人竟然会谎报地址,真是奇怪。因为他是个天真无邪的人——”
“哦,你这个可笑没用的老古板,看看他做的事!”鲁伯特兴奋地叫着,“难怪你当不成法官!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是个好好先生吗?眼见为凭,他的交友对象可疑,他说的故事粗鄙不堪,他的谈话内容难以置信,他出现在龙蛇混杂之处,他带了一把刀,地上还躺着一个差点被杀死的男人,最后,他还给了一个假地址。这就是你认为十分出色的一个人!”
“真是不可思议。”巴兹尔喃喃自语,并在房里沉重地踱起方步,接着他说:“警官,您确定调查过程没有出什么差错吗?您没有抄错地址?而且警方果真实地查证过吗?”
“先生,这件事很简单。”警官轻轻笑道,“他说的那个地点,是一块有名的公共用地,很靠近伦敦。一大清早,在各位还没有起床之前,警方就已经到那里去过了,结果并没有发现他所说的房子。事实上,那块地方根本没有任何房子。虽然那里离伦敦很近,可是几乎见不到几棵树,更别说会见到人了。哎,先生,他的地址确定是假的。他是个狡猾的歹徒,故意选了一块没有人知道的、被人遗忘的英格兰土地。没有人可以马上判断出那块荒地上有没有房子,可是,事实上就是没有。”
当警察有条不紊地解说时,巴兹尔的脸色越来越沉,还带着一丝落寞。相识许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忧心忡忡。在我看来,他的固执着实有点孩子气,他居然不改初衷,执意要为那个可疑的中尉说话!最后,他终于说道:
“警方真的搜过公有地了吗?那里真的找不到基恩的地址吗?对了,他的地址是哪里啊?”
警官从手中挑出一张纸片,看了一眼。当他正要开口前,鲁伯特·格兰特又有动作了。他靠在窗口,像一位恬静而且满怀自信的侦探,以一种尖锐而知性的嗓音发言——这是他惯用的音调。
“嘿,巴兹尔,我可以告诉你地址,”他优雅地说,慵懒地从窗外的树上摘下一片片叶子。“为了安全起见,我昨晚就向警官问到那个人的地址。”
“他的地址是什么?”他的哥哥严正地问道。
“如果我说得不对,烦请警官指正。”他得意地看着天花板,“他的地址是:榆树小屋,巴克斯顿公有地,在珀利附近的萨里地区。”
“没错,先生。”警察笑着,收起他的文件。
房里一片静默,巴兹尔的蓝眼睛茫然了几秒钟。接着,他的头突然倒向椅子。我吓得跳起来,以为他病了。当我正感到不知所措时,他的嘴巴爆裂了——我找不到其他的词语来描述他的动作——接着突然传出一阵大笑,把天花板都震得摇晃起来。这是一阵天摇地动的笑声,越笑越大声、越笑越久,几乎停不下来。
过了整整两分钟,笑声却还没有完全结束,巴兹尔笑得肚子发疼,可是他还继续在笑。而在座的其他人,则开始觉得十分恐怖了。
“真是抱歉,”这只发疯的怪物终于起身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太粗鲁、太愚蠢,而且,也不太实际了,如果我们还要赶到那里,就不能再浪费时间。我知道,火车的服务糟糕透了,这么短的距离要搭火车,真是万不得已啊。”
“赶到那里?”我茫然重复他的话,“赶到哪里去?”
“我忘了详细的地址,”巴兹尔咕哝道,站起身,把手插入口袋,“某个珀利附近的公用地,谁有火车时刻表?”
“你该不会是说,”鲁伯特叫道,情绪激动地瞪着他哥哥,“你该不是想赶到巴克斯顿公有地吧?你想去吗?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我不能去巴克斯顿公有地?”巴兹尔笑问。
“你为什么要去?”弟弟不安地揪住窗外的树枝,瞪着哥哥。
“当然,是为了去找中尉喽。”巴兹尔·格兰特说,“你不是也想找他吗?”
鲁伯特粗暴地折下一根树枝,不耐烦地掷到地上。
“为了要找他,”他说,“你就要大张旗鼓地去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警官和我忍不住相视而笑。见到我们的笑容,鲁伯特备受鼓舞,秉持着格兰特家族的辩才,加上反复强调的手势,滔滔不绝地往下讲:
“他可能在白金汉宫、圣保罗教堂的十字架上、牢里——我想这是最可能的——橱柜、车上等等地方,他也可能在我的仓库里,或是在你的橱子里。他所在的地点有无数的可能,可是,他绝对不在那个才刚被全面搜索过而找不到人的地方。如果我没听错,你好像很希望我们赶去那个最不可能的地点。”
“没错。”巴兹尔冷静地说着,穿上大衣,“我想各位会很乐意与我同行。如果各位没有雅兴,当然也无妨,那么就请大家在这里愉快地等候我回来。”
人类的天性总是如此,见到消逝中的人、事、物便想要跟随,如果这些人、事、物果真出现离去的迹象,我们就会抱以较高的评价。我们全都跟着巴兹尔走,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大概就是因为他快消失了吧?他果决地带了大衣和手杖离去,鲁伯特则几乎丧失理智地追赶着巴兹尔。
“老家伙,”他叫道,“赶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有什么用?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废弃的小路以及歪斜的树。那个龌龊的中尉随便报上假资料,随口乱编了一个地点,你居然就信以为真了!”
“是的。”巴兹尔掏出表来看,“而且更糟的是,我们赶不上火车了。”他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说真的,如果我们晚一点再去也可以。我还有一点稿子要赶,而且,我记得鲁伯特你对我说过,你想去达利奇画廊。我刚才太鲁莽了,他可能并不在家。可是,如果我们赶搭五点十五分那班车,在六点钟左右抵达珀利,我想我们就可以逮住他了。”
“逮住他!”他的弟弟满腔怒气地喊着,“真希望我们能办到!可是,我们究竟要去哪里抓他呢?”
“我总是忘记那个公有地的名字,”巴兹尔边说边扣起他的大衣钮扣,“榆树小屋,然后呢?巴克斯顿公有地,在珀利附近。我们会在那里逮到他。”
“这个地址并不存在啊!”
鲁伯特呻吟起来,但还是随同哥哥出门了。
我们全都跟着他。我们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从伞架上拿起手杖。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心甘情愿跟着他。不过,我们总是愿意跟着巴兹尔走,无论事实真相是什么,也不管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奇怪的是,我们越是死心塌地跟从他,他说出来的话也就更耐人寻味。事到如今,我相信,就算他从餐桌旁站起来说“我打算去寻找有十条尾巴的神猪”,我们还是会跟随他到天涯海角。
那天傍晚,我们一同经历了一趟奇异的旅程,或许这次诡异的经验,更增添了巴兹尔的神秘色彩。那天,当我们从珀利南行时,天色已经差不多要黑了。通常,伦敦市郊的景物大多平凡亲切,可是,当这些景物变得空寂起来时,它们可能比约克夏的荒原或是高地山丘还要更萧索、更缺乏人性。当旅人突然身陷一片沉寂时,就会觉得这种景致像个邪恶的魔境,这么残破的郊区则差不多是被神明遗忘的地方,珀利附近的巴克斯顿公有地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此地的景色非常灰暗贫瘠。我们这气氛凝重的探访小组,更增添了这个地方的阴郁。灰色草皮的痕迹看起来毫无生气,偶尔遭受强风袭击的树木看来也奄奄一息,而我们这群人,似乎比这些死气沉沉的老树野草更无用。我们是痴人,正好可以搭配愚笨的风景。因为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抓一只野鹅,而打从一开给,这只鹅就已经把人们带往沼泽,而且也把人留在沼泽了。我们这三个愚人,在一个疯子的领导之下,前往找寻一间不存在的屋子,以及一个可能不在家的人。鲜活的落日余晖在逝去之前,在我们眼前闪了一下,仿佛带着病态的微笑。
巴兹尔在前头继续走,他的大衣衣领翻了起来,眼睛望向一片阴霾的天空,神情像是怪诞的拿破仑。天色越来越黑,大地一片死寂,我们穿越风大而且起起伏伏的公有地。突然间,巴兹尔停下来转向我们,他的手还插在口袋里。在微光中,我仍然可以隐约感觉到他正咧嘴大笑,像在炫耀他的成功。
“好啦!”他叫着,把戴上厚手套的双手伸出口袋,拍起手来。“我们终于到了。”
狂风悲苦地吹扫着渺无人烟的荒地,两棵孤寂的榆树在空中挺举,像是形状不规则的乌云。从这片哀愁的土地上放眼望去,没有半个人影,也见不着半头野兽。巴兹尔站在荒地中央摩拳擦掌,像是站在门口准备迎接客人的客栈老板。
“真高兴,”他叫道,“开始怀念文明世界了吧。认为文明不够诗意的想法,本身就是文明的谬论。不相信文明的人,就尽管沉浸在大自然之中吧,和鬼魅的森林及冷酷无情的鲜花作伴。之后,你就会知道,人类炉底石块闪烁的红色火花,比天边的群星更耀眼,人类酿制的上好红酒,比世上的溪流百川更醇美。鲁伯特·格兰特先生,根据过去我对你的了解,我想过几分钟之后你就会开始狂饮红酒。”
鲁伯特和我毛骨悚然,面面相觑。诡异的树梢之间已经不再有风声,然而巴兹尔仍然滔滔不绝。
“各位将会发现,我们要找的人就在他自己的家里,而且是一个相当单纯的人。从前他住在雅茅斯的木屋时,我曾去拜访他,那时我就觉得他很单纯,后来他搬到市政府仓库的阁楼时,也给我这样的感受。他真是个好人。不过,他最重要的美德,还是我早就指出来的那一点。”
“你说什么?”我发现他不着边际的话语终于有了焦点,“他最重要的美德是什么?”
“他最重要的美德,”巴兹尔答道,“就是他总是直言不讳。”
“算了吧!老实说,”鲁伯特叫道,又冷又气地跺着脚,并像车夫一般地拍打自己的身体。“显然,这回他并没有实话实说,你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我真想问,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来?”
“他真的太老实了。”巴兹尔倚着树干说,“他太诚实了,说话绝不加油添醋。他应该多提示一点,多讲一些传奇故事。不多说了,赶快进来,我们要误了晚餐啦。”
鲁伯特脸色发白,对我悄声说:
“是幻觉吧,你认为呢?他真的以为他看见了一幢屋子?”
“我想是吧。”我说。
接着我又大声嚷嚷,想要表现得欢欣鼓舞而又合情合理,可是,这些话在我自己的耳朵里听起来,就像是风声一样古怪。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巴兹尔。你要我们跟你往哪里去?”
“嘿,就在上头。”巴兹尔叫道。
他一跃一晃,跳过我们头顶,爬到巨大榆树的灰色树干上去了。
“大家都爬上来吧。”他在黑暗中叫喊,口气像个小学生,“快上来吧,来不及吃晚饭喽。”
这两棵巨大的榆树靠在一起,两者之间的空隙不会超过一码,最窄的地方不会超过一英尺。树干上歧生的枝桠以及突起处,形成了一个个可以把脚踩上去的凹槽,像是一具粗陋的天然爬梯。想必,这两棵树一定在相互竞争,看谁长得好,像是连体婴一样。
为什么那天我们的行为如此怪异?至今我仍想不透,或许,荒地的神秘与黑暗产生了神奇的力量,让巴兹尔得以对我们发号施令。当时,我们把眼前的树梯当成巨人的天梯,可以通往某些奇妙的地方,或许还可以通往天上的星座呢。而头顶上他发出的胜利喊声就像来自天堂。于是,我们奋勇向前跟随着他往上爬。
才爬到一半,夜里的刺骨寒风立刻把我从魔咒中摇醒。疯子的催眠魔力已经解除,我们愚昧的所做所为清晰得像是一张印出来的地图。我看见三个穿着黑外套的男子,对一名可疑的探险家抱着完美而合理的疑虑。然而,这三名男子竟然流落到荒地里的一棵光秃树干上。天晓得,搞不好这三名男子已经和那名探险家越离越远,说不定,那名探险家正在索霍区的某个肮脏餐厅里头嘲笑这三名男子的愚行呢。我们一定提供了不少笑料,无疑,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嘲笑。如果这时他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他会怎样嘲笑我们呢?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巴不得放开正抱住的树干,让自己从树上跌下来。
“斯温伯恩,”上方的鲁伯特突然对我说,“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啊?我们回地上去吧!”
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也惊觉到我们的处境了。
“我们不能遗弃巴兹尔,”我说,“你能否叫住他?或者,拉住他的腿?”
“他爬得太高了。”鲁伯特答道,“他几乎已经爬到这棵怪树的顶端了。我想,他大概想在乌鸦的窝里头寻找基恩中尉吧!”
这时,我们已经在这趟疯狂的爬树之旅当中走得很久了,巨大的树干开始在风中轻微摇晃。接着,我向下看,发现一个令我精神恍惚的景象——我们已经距离尘世非常遥远,这种处境引发的感受很难描述。我往下看去时,原本笔直高大的榆树变成透视法中缩小的图形,树木像在坠落似的。以往我经常看见平行的直线朝天空上升,可是,一见到它们是平行地朝地面下降,我就有一种空间错乱的感觉,觉得自己像是一颗下坠中的星星。
“真的完全没有办法让巴兹尔停住吗?”我说。
“没有。”和我一道向上爬的伙伴说,“他爬得太高了,一定是爬到树顶去了。等到他发现上方只有冷风和树叶的时候,就会回复理智了。你听,他在上头发出声音,你可以听见他正在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在对我们说话。”我说。
“不。”鲁伯特说,“如果他在对我们说话,他会喊我们。原来他也会自言自语啊,恐怕今晚他真的不大正常,他的脑子已经出现错乱的迹象了。”
“是啊。”我悲伤地说,并且聆听上方的说话声。
巴兹尔的声音果真在我们上方响着,而且,他并不是以先前大呼小叫的厚重声音对我们说话。他在树叶和星光之间,静静地说话,偶而发出一些笑声。
除了上方的呢喃声之外,四周一片沉寂。可是没多久,鲁伯特·格兰特就突然大声喊道:
“我的天!”
“怎么了?你受伤了吗?”我惊惶叫道。
“不,你听巴兹尔,”他以一种很奇怪的嗓音说,“他并不是在自言自语。”
“那么他是对我们说话啰?”我也喊道。
“不。”鲁伯特淡然说道,“他是对别人说话。”
一阵风吹过,榆树长满叶子的巨大树枝在我们身边摇晃;风平息了之后,我还是可以听见上方的对话声。我听出那是两个人的说话声。
突然,上方传来巴兹尔熟悉的大嗓门,他正在召唤我们:
“你们快上来,基恩中尉在这里。”
才过了一秒钟,曾在家中听过的那种近似美国腔的嗓音又在上方响起。那个人叫道:
“各位,很高兴见到你们。请进!”
上方有一个巨大、暗黑、像蛋一样的东西,像黄蜂窝一般垂挂在树枝之间。中尉苍白的脸以及凶恶的胡须从蜂窝洞口伸出来,他洁白的牙齿微微闪现着南方人的风味,那是他特有的气息。
不知怎的,我们觉得惊惶失措却又哑口无言,步伐沉重地走入洞门。我们进入一个灯火辉煌、铺满软垫的小房间。这个房间的墙壁呈环状,排满了书本。里头有一张环形的桌子,搭配环形的座位。桌前坐着三个人。一位是巴兹尔,他一爬进房间,就很舒服地坐了下来慢慢享受雪茄,仿佛他从小就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还有基恩中尉,他看起来很快活,不过和坚毅的巴兹尔相较起来,显得兴奋不已;此外,是瘦小、秃头、留着杂乱胡子的房屋中介,也就是蒙莫朗西。矛、绿伞和骑士的剑,一概平挂在墙上,壁炉上摆着封好的奇异酒罐,那把大步枪搁在一角;桌子中央,则摆着一大瓶香槟酒,连玻璃杯都为我们准备好了。
夜里的寒风在我们下面吹拂,就像海洋拍打着灯塔。房间偶有震动,像是恬静汪洋中的一间小船舱。
杯子已斟满了酒,可是我们一直呆坐着,说不出话来。这时巴兹尔开口了。
“鲁伯特,你好像疑虑未消。这位负伤的主人,他说的话当然字字属实。”
“我不大懂,”鲁伯特只得眨眼问道,“基恩中尉说,他的地址是——”
“先生,并没有错啊。”基恩笑口大开地说,“警察问我住在哪里,我就一五一十对他说,我住在巴克斯顿公有地的榆树小屋,在珀利附近的萨里地区。我就是住在这里啊。这位绅士是蒙莫朗西,我想你们见过;他是专门负责这种房子的中介商,他在‘树屋’这方面很有一套。目前知道‘树屋’的人不多,因为‘树屋’的拥有者都不希望这种房子太普遍。像我这种在伦敦各种奇怪角落闯荡的人,自然会在这种房子上花些力气。”
“您真的是‘树屋’中介商?”鲁伯特热切地问。
现实生活中的奇闻轶事又让他回复平和的神态。
蒙莫朗西先生羞怯地把手指伸入口袋,紧张地拉出一条蛇,那条蛇便围着桌子爬了起来。
“呃……嗯,是的,先生,”他说,“事实是,嗯,我的家人很希望我从事房屋中介这行。可是,我只关心自然史、植物之类的事情。虽然我可怜的爸妈已经去世多年了,可是,我还是尊重他们的遗愿。我想,或许‘树屋’的中介事业也算是一种……植物学研究以及房屋中介业两者之间的妥协吧。”
鲁伯特忍不住笑了起来。
“您的客户多不多?”他问。
“不,不多。”蒙莫朗西先生答道,然后他又看了基恩一眼。我十分确信基恩是他唯一的头客。“因为,我是很挑客人的。”
“亲爱的朋友呀,”巴兹尔边抽雪茄边说,“请注意两件事。第一件:当你们在推测常人的举止时,最合情合理的事就是最可能的事;不过,当你们猜测狂者的行为——如同这位朋友一样疯狂时,最疯狂的事往往也就是最可能的。第二件:请记得,若将事情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说出来,总是会造成惊人的效果。如果基恩住在克莱梵的小砖房,四周没有任何树木,只有屋前的栏杆写上‘榆树小屋’几个字,你们反倒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你们总是相信那些极端离谱的谎言。”
“喝酒吧,各位。”基恩笑道,“免得狂风把酒吹翻了。”
于是大家开始享用美酒。这间悬挂在空中的屋子固然是靠精巧的机关支撑,让人觉得它只是在风中轻微摇曳;可是,我们却都知道这个榆树树顶的小窝,像是饱经忧患的蓟,正在高空中随风摆动着呢!
除了我之外,巴兹尔·格兰特并没有什么朋友;但他绝不是一个不擅社交的人。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和任何人交谈——还不只是交谈而已,他总是全心全意地关切对方。对于穿梭于浮世中的生活,他抱着平常心,就像是搭公车、等火车一样。当然,他因缘际会认识的朋友,多半会一一从他的生命中离去,消失于无形之中。偶尔,会有一些人认识他,然后成为他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蓦然回首,又会觉得这些人像是从天外飞来似的,是随机选取的样本、是货车遗落的货品,或说是从泥土中挑出来的砂金。比如说,他的朋友可能是长得像赛马选手的兽医;抑或是温和的牧师,说话含混不清,留了白胡子;也可能是貌不惊人的蓝舍斯的船长;或是富勒姆的小牙医,和富勒姆其他的牙医长得没有两样。整洁精悍的布朗少校,看来又小又瘦,也是其一;巴兹尔在一场讨论中和少校结识,他们在饭店衣帽间讨论什么款式的帽子最好。这场讨论使这位小个子少校差一点歇斯底里。少校身上并存着老单身汉的自私以及老处女般的谨慎,这两种特质混合之后,形成他独特的男性歇斯底里。后来,他们共乘出租车回家,之后两人每隔两周便共进一次晚餐,直到其中一人过世为止。我呢,也是他无意间认识的。我认识格兰特时,他还是一位法官。我在“民族自由俱乐部”的阳台遇见他,我们交换了一些对于天气的看法。接着,我们大约花了一小时谈论政治和上帝,男人总是和完全陌生的人讨论最重要的议题。面对陌生人时,我们总能感知到抽象的“人”本身,而不会沾亲带故;陌生人之间可以好好讨论上帝,而不管对方是不是长得像自己的叔叔,也不管对方的胡子是不是智慧的象征。
在巴兹尔这群多彩多姿的朋友当中,查德教授是极为有趣的一位。他在人种学的领域里非常出名——那是一门有趣的学问,可是我们这个世界之间有很大的距离——专门研究野蛮人和语言之间的关系,是这方面数一数二的重量级权威。他在布卢姆斯伯里的哈特街一带也很有名,人人都知道秃头、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男人,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很有耐心,是那种不会生气的特立独行者。他每日穿梭于大英博物馆和几家顶尖的茶馆之间,带着一大堆书以及寒怆但牢靠的雨伞。他的书和雨伞绝不离身,人们认为——那些古波斯手稿室的小知识分子是这么认为的——即使回到他那间牧羊人灌木区的小砖房后,他还是会抱着这些东西一起上床睡觉。他和三位面恶心善的姐姐同住,就如同兢兢业业的学生一般,过着愉快的生活。没有人会认为这样的生活是令人振奋的。只有当巴兹尔·格兰特在深夜时分造访,二人激烈争论问题时,他的生活才会出现少许波澜。
巴兹尔虽然年近六十,却仍带有狂野的孩子气;不知是何缘故,每当他拜访这位好学而且不修边幅的朋友时,他的孩子气就格外旺盛。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两人我都认识,而且经常和他们吃饭,在那个奇特的黄昏,奇怪的灾难降临到教授身上,格兰特却十分快乐。查德教授就像他那阶层的人一样——那个阶层曾都是些中产阶级学者——是个激进分子,而且是严肃古板的那一型。格兰特也很激进,不过,他算是那种不大常见的类型,明辨是非,并且会花很多时间来质疑激进党。当时查德刚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祖鲁人的利益以及新马康果防线》的文章;在这份精准的科学报导中,他除了提出对查卡时期的习俗研究之外,同时对英、德两国干涉这些习俗的行为提出激烈抗议。巴兹尔·格兰特在房里来回沉重地踱着大步,情绪高昂,说话声震动了房间,而查德坐着看杂志,他的眼镜反射着灯光,额头上的皱纹并不是代表着愤怒,而是因为心情混乱。
“可敬的查德,我并不反对你的意见,”巴兹尔说,“我所反对的,是你的态度。你为祖鲁人仗义执言,固然非常正确;可是,你并未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没错,你是懂得祖鲁人烹调番茄的方式,你也知道他们在擤鼻涕之前要先祈祷。但你仍然不能像我一样了解祖鲁人,虽然我不知道assegai和alligator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查德,你比较有学问;可是,我比你更像祖鲁人。为什么快乐原始的野蛮人总是受到不同文明的人爱戴?为什么呢?你是个智者、慈善家,而且很博学;可是呀,查德,你不是野蛮人,别再编织美梦了!去问问你姐姐,或去请教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员,好好认清你自己。你看这把伞,”他把这件可怜可敬的东西举起来,“你看看这个。我确信,十年以来,你总是把它夹在腋下走来走去。就算有人说你打从八个月大起就带着这把伞,我也相信。可是,你就是从未把它当做一支标枪,把它射出去,并且配上你的呐喊,你看——”
他将雨伞咻咻地射过教授的秃头,雨伞撞上一堆书,把花瓶也震得摇摇晃晃。
查德教授依然无动于衷;他在灯光的映照下抬起头,额头上的皱纹清晰可见。
“你的心智思考,”他答道,“总是太快,而且有点杂乱无章。我不认为有什么……不一致。”他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个字眼,“只要原住民觉得契合、觉得有必要,他们就有权在演化的过程中维持现状。既然我们可以提出各种价值观,宇宙的演进就有千万种模式,故而,目前讨论的演化阶段才被定义得比较卑微。所以我不认为有什么不一致。”
他说话的时候,只移动嘴唇,并无其他表情;他的玻璃镜片,像是两个苍白的月亮在闪闪发光。
格兰特望着教授,笑得浑身发抖。
“没错,”他说,“完全一致,你真是原住民忠实的友人啊!不过,刚才的说法却十分不恰当。无论如何,我绝不敢说祖鲁人处于卑微的演化阶段。诸如对着月亮吠叫、在暗处怕鬼等等行为,我并不觉得愚蠢无知。对我来说,这些都深富哲学意味。为什么当一个人察觉到生存本身的奥秘与危机时,就该被人当做白痴?想想看吧,我亲爱的查德,我们这些身处黑暗之中却不怕魔鬼的人,是不是才是真正的白痴?”
查德教授带着爱书人独有的虔敬之意,用一把骨制裁纸刀,划开那本杂志中的某一页。
“毫无疑问的,”他说,“这是一个站得住脚的假说。我想,你的假说大致上是这样的:你认为我们的文明并不是、也不会是祖鲁文明的进阶;相反地,根据我对于你的理解,我们的文明和祖鲁文明是一样的,说不定还更落后。在此,我想指出你的这种假说,多少带有一种‘基本论’的性质,而这种‘基本论’是无法讨论的。我的意思是,它如同‘悲观’和‘物质并不存在’的‘基本论’一般,也不能加以充分讨论。有些人相信的论点本身并没什么矛盾之处,可是若只能强行坚持论点,而不能提出有力的论证,对论点本身也就没有什么建设性。不过,我想你并不是这样的人。”
巴兹尔朝他脑袋丢了一本书,拿出一支雪茄。
“你并不理解我的想法。”他说,“不过,有失必有得,作为补偿,你不介意我抽烟。抽烟,是多么讨人厌的野蛮仪式,可是你并不反对,我真是不能理解。当我十岁开始抽烟时,我便成为一个祖鲁人了。虽然你懂得很多祖鲁族的事情,但你毕竟是个科学家。而我,由于我是个野蛮人,因此我对他们比你清楚。举例来说吧,你研究语言的来源,认为语言是从某种特有生物形成的神秘语言而来,你以许多事实和学术成果佐证你的理论,让我耳目一新,可是你仍然不能使我信服。因为,我就是觉得事情并非如此。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这么想?我只能回答:因为我是个祖鲁人。如果你要问我——这是你最可能问我的问题——祖鲁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我的回答还是一样。我心目中的祖鲁人,会在七岁的时候爬苏塞克斯郡的苹果树,也会怕英国巷子里的鬼。”
“你的思考方式——”
查德丝毫不为所动,正要开口说话就被打断了。他姐姐强壮的手臂猛然打开门——在姐弟人数悬殊的家庭里,总会在做姐姐的身上看到这种男性化倾向——她说:
“詹姆斯,大英博物馆的宾厄姆先生又来见你了。”
祖鲁人的哲学家茫然地站起来,惴惴不安地走出房间。这种人总是将哲学当成家常便饭,却对俗世生活中的应对进退敬而远之。
“查德小姐,希望你不介意,我听说,”巴兹尔说,“大英博物馆有一个相当不错的空缺,请问,查德教授要去管理古代亚洲的手稿吗?”
那位老处女冷峻的脸孔瞬间喜忧参半。
“是的。”她说,“如果当真如此,我们做姐姐的不但觉得很光荣,更觉得大大地解脱了呢,因为我们可以不用再操那么多心了。詹姆斯的身体一向不好,而家里又一直很穷,所以我们只好去报社工作,或者去当家庭老师。而他呢,只有一堆可怕恼人的概念以及无穷尽的研发工作,他对学问的喜好,远胜于他对男女老少的爱。如果不是这件好差事,我们可真担忧他的精神状况。不过,我想工作应该是确定了。”
“我真是为他感到高兴,”巴兹尔担忧地说,“不过,他们的官僚作风很不保险,所以,我劝您千万不要抱太高的期望,以免失望。我认识一些人,和令弟一样优秀的人,他们曾经比他更有把握,结果还是落了空。当然,如果真的——”
“如果真的变成你说的这样,”这女子狠狠地说,“那么这位百无一用的书生就要试着去赚钱了!”
她说话时,教授又走回房里,仍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是真的吗?”巴兹尔眼神热烈地问。
“不。”查德教授茫然了一会,才答道,“你的论点中,有三项错误。”
“你说什么?”格兰特问道。
“嗯,”教授慢慢地说,“你认为你能获知祖鲁人的生活精髓——”
“噢!去你的祖鲁人的生活!”格兰特又好气又好笑,“我是说,你是不是获得那个职位了?”
“你是指管理亚洲古手稿的职位?”他睁大眼睛,像小孩子一样好奇。“噢,是的,我被录用了。不过,关于你提出的论点,我真正反对的是——我承认这一点是我刚才离开房间时想出来的——你不但误以为在事实之外还存在了某种祖鲁人的真实,而且也以为真相的存在会阻挠你的发现——”
“我真服了你!”巴兹尔坐下来大笑不已。
这时,教授的姐姐离开房间,也许回房休息去了吧,也许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