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作高深是最令人厌恶的作家品质——每当你质疑的时候,他们便都会面带微笑地宣称:‘你读不懂它们’、‘嘿!你竟还没察觉到你的浅薄无知呢’‘看看,你压根儿就没有丁点对文字的敏感与自觉’……有趣的是,哪怕只是稍稍有名气的人,也便永远不必去受所有人的排挤:拥趸只要存在,争吵就从不停歇。于是——犹豫不决、是非不分、混沌不清、真相不明……这许许多多带着玄学味道的词儿就统统可以被拿来形容这糟糕世界的常态了:而且,还是用得大大方方、毫无顾虑。”
“文学界、出版界、小说界的常态。”,夏哀先生将手指并拢,十分友善地纠正道,“这样的描述更具针对性一些。”
他看了一眼2848号房间的门卡,接着说道:
“而且,全是抱怨,不算评价。”,他批评道,“杜拉斯,你丧失了你那引以为傲的逻辑——虽然是片刻的,也会令人感到沮丧:是印象问题。”
“噢,先生——这就证明我还算是一个年青人。我倒觉得这会为我和您之间带来更透彻和全面的了解:想想看,如果不是通过面对面的谈话,缺乏饱含情绪化的争论,以及各种不能修补的口误……单凭酝酿良久的文字、抽去个性的理智,至少我觉得:那是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的。”
“诚然,那也是我持有的观点——杜拉斯。”,夏哀·哈特巴尔笑了,“一行文字可能是经过了反复的删改,也可能仅凭灵感、一挥而就。”
“哈,人们习惯使用这样的主句题头:‘莎士比亚说’、‘歌德说’、‘罗素说’、‘斯宾诺莎说’……他们其实并不在乎这些伟大人物的真正想法,只不过想借助这些个响亮的句式来增加低俗沙龙里那些毫无意义、无穷无尽的诡辩的胜算,以此取悦那么一两位看似听得出神、实则是在观赏争辩双方夸张表情的肤浅小姐:先生,您知道——常有这样的事情……”
杜拉斯的表情平复了些——夏哀先生正收起他的微笑:这是交谈该步入正题的讯号。
他因此删改了他的后半句话:
“新写的那篇小说,我叫它《白色讲义》——这是个方便写作续篇的题目,也容易结集出版。”
他也立刻想到:这种破坏对话连续性的突兀转换,正是他刚刚提到的、“各种不能修补的口误”之一。
“是我感兴趣的。”,还好,眼前的先生对此并不介意,“你曾说,你是在‘探讨雪地里的种种可能性’:没有脚印、尸体、开放的密室——以这些概念作为系列的第一篇,或许是恰到好处。”
杜拉斯点点头,打开一直拎着的公文包,拿出一摞手稿来:
“它有很多个不同的版本。这次的讨论之后,或许还能有更新的版本。”,他将手稿放在客房的小餐桌上,坐下来。有几页稍散乱在外的,杜拉斯就用手指拨弄回去:这件事情他做得格外细心——从上往下,一张一张地完成,并且只用食指。
夏哀先生一边看着,一边将写字桌那侧的扶手椅挪过来。椅子很重,杜拉斯专注于自己的事,也没想到要过来帮帮忙——而且,当他感觉到对面有人坐下时,便也在身旁的餐椅上坐下了:
“在我看来,交给出版社的原稿就是尸体:当然,是艺术化了的说法——稿纸会变黄、字迹也逐渐淡化……但总不还至于生出斑点、流出腐水来。”,他像位熟练的收银员,数出最上面的五六张稿纸,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文字的尸体,不再改变。作为尽职的谋杀者,我们只好想尽办法,让它能够死得更加有趣一些。”
夏哀·哈特巴尔对这比喻漠不关心,他此刻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第一张稿纸的页首上。
原稿竟然是手写的!
是个令人感到惊叹的发现,因为之前就先入为主地通过如下的要素作了判断:全白稿纸,齐整得近乎完美的字间距和行距,还有字体。
那字体就和战前的Underwood二型打出来的一样漂亮:
白色讲义(初稿/提纲),版本一
普鲁斯特·杜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