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至今,我仍然经常梦见,有关毛沼博士的意外死亡,那个事件对我而言,犹如鬼魅般缠绕不去。而且,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待我如父亲般的恩师——笠神博士夫妇,竟然毫无预警地自杀身亡,更让我震惊得,宛如失去灵魂的躯壳,甚至欲哭无泪。
直到渐渐恢复精神后,阅读了博士署名给我的唯一一封遗书时,我又再度陷入了,无底的绝望深渊中。心中盼望立刻追随博士夫妇的后尘,远离这世间的纷扰,却又必须隐忍住这样的念头。
当时的我,受到了警察单位以及新闻记者的百般纠缠,心中痛苦艰难,却仍坚守博士的遗愿,坚持必须在一年过后,才能公开博士的遗书。也因此,我遭受到世人的种种误解与批判,但仍然不为所动。
对我而言,那一年的时间,竟是如此艰辛、如此郁郁寡欢、如此悲伤、如此消沉……我只能静待时间的流逝。
在恩师笠神博士夫妇的一周年忌日,我终于能在这里,公开发表博士的遗书,也让长久以来心中的负荷,得以获得些微的纾解。
在发表博士的遗书之前,就依事件发生的顺序,先从毛沼博士的意外死亡事件说起吧。
二月十一日,也是开国纪念日那一天。当天气候酷寒,清晨六点钟的时候,气温已经下降至零下五点三度,是东京地区少有的低温现象。我因为前晚的饮酒过量,再加上学校休假,以及寒冷的天气,于是蒙着棉被,沉睡到了早上九点左右。
“鹈泽先生。”突然枕边似乎传来呼唤的声音。
我伸出头来,看见了宿舍舍监老太太苍老的脸庞,正以怀疑的眼神盯着我瞧。也许是那神情太过严肃了,逼得我忘记了寒冷,立刻起身下床。
“有什么事吗?”
结果,舍监老太太默默地递来手中的名片。而映入眼帘的名片称谓,竟是S警察局的某某刑事警察。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的内心惶恐不已,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需要找警察来处理的坏事,还是因为我的散漫、杂乱,惹得舍监老太太不髙兴呢?
老太太以试探的眼神,再度望着我说:“不知道有什么事,总之就是要找你。”
我急忙换好衣服,随意整理蓬乱的头发,便迈步往楼下走去。一位穿戴整齐,感觉时髦、新潮的年轻男子,正站在楼下。原来他就是S警察局的刑警。
“鹈泽先生吗?你知道吗,毛沼博士已经死了……”
“啊!……”我惊讶得身体为之一震,简直无法置信。
昨天深夜,我还亲自送了毛沼博士回家,并亲眼见到他回寝室睡觉后才返家。再过两个月,我就是医学系三年级生,当然明白,何谓病危的征兆。昨晚的毛沼博士,仅仅是酒醉,完全没有任何病痛的危险征兆。博士虽然已经五十二岁了,但是,却比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子,显得更有朝气,身体硬朗,没有丝毫毛病。
看见我吃惊的模样,那位刑警笑着说:“是你昨晚送他回家的吗?”
“嗯。”我呆滞地点了点头。
“我们还有些事情,想弄清楚,想麻烦你跟我来警察局一下。”
“难道……毛沼博士是被杀害的吗?”
既然不可能是病死,于是,我就把脑海中浮现的疑问,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刑警那身时髦的服装,仿佛顿时变了样,他以锐利的眼神望着我:“到警察局再慢慢说吧,总之先走一趟吧。”
就这样,我就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被带到了3警察局。等了一会儿,随即被带到了调査室里。一位头发剪得极短、肩头壮硕得像似刑警的人,就面对着劣质不堪的桌子坐着。虽然没有任何人,提及他的称谓,但询问的一往一来间,终于明白,那个人竞然就是警察局长。
“听说是你昨天晚上,送毛沼博士回家的?”局长又开始刚才那位刑警的问话。
“嗯!……”我依然使劲点了点头。
“大概是几点钟的事呢?”
“应该是十点过后吧。”
突然间,我想起了博士寝室里,那个挂在墙上的时钟。
“我记得离开房间时,确实是十点三十五分。”
“那么,离开会场时呢?”
“因为距离会场,仅有十分钟的车程,所以,离开会场的时候,应该是十点二十五分左右吧。”
“那是个什么样的聚会啊?”
“是历届毕业于S髙校的医学系学生的校友会。”
“共来了几位呢?”
“来了有十四、五名学生,还有毛沼博士与笠神博士两位教授,另外,还有一位助教和助手,虽是毕业校友,却有事未能参加。”
“在会场时,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
“没有。”
此时,我又想起了毛沼博士与笠神博士,两人的互动一反往常,似乎刻意地避开交谈,但是,我觉得没有特别需要提出说明,所以,也就没有再提及了。
“当时毛沼博士看起来正常吗?”
“嗯。”
“他喝了很多酒吗?”
“嗯,喝了很多。”
“到底喝了多少酒?”警察局长仔细讯问,“是否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呢?”
“没有,还没有到那种地步。他回到家中,还能自己换上睡衣,然后跟我说:‘谢谢,你可以回家了。’这才去睡觉的。”
“每次都是由你,送毛沼博士回家的吗?”
“不,并不是这样的。因为毛沼博士的家,就在我的住所附近,所以,大家要我送博士回去的。”
“毛沼博士与你,是最早离开会场的吗?”
“不,笠神博士最先离开的。”
“有人送他回去吗?”
“没有,因为笠神博士没有喝太多的酒,所以,并没有醉得一塌糊涂……”
“可不可以再仔细描述一下:从毛沼博士回家后,到就寝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
“好的。下车以后,我扶着已经烂醉如泥的毛沼博士,从玄关进到屋内,博士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从屋内走出了管家,我对他说:‘对不起,麻烦请将博士扶进屋子里。’”
“在玄关的时候,只有管家而已吗?”
“不是的,还有女佣,是女佣帮着博士,把鞋子脱掉的。”
“他的学仆不在吗?”
“不在,因为听位学仆请了三天假回家了——于是,她们拜托我扶住博士的头部,然后,管家和女佣扶住脚,就这样抬着,走进了寝室里。”
“当时,寝室里已经开着瓦斯暖炉吗?”
“没有,并没有开着。进房后,管家才将暖炉点着,博士还抱怨说:‘应该早些开着暖炉,否则冷得没办法睡觉啊!……’然后摇摇晃晃地,开始脱掉外衣。”
“然后换上睡衣,就入睡了吗?”
“是的。”我点点头,又想起某件事情,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但最后还是决定说了。
“当时,毛沼博士神志不清地,从上衣或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了许多东西,然后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唯有一样东西,博士伸手进口袋时,突然间身体像触电般僵住了,为了怕我们瞧见,于是快速地藏进了枕头下面。”
“那是什么东西呢?”
“是一把小型的手枪。”
“啊,博士以前就有携带枪支的习惯吗?”
“我不清楚,不过昨晚第一次见到。”
局长点点头,以对我的毫不隐瞒表示称许。
“另外还有什么感觉奇怪的事吗?”
“没有了。博士换好睡衣后,就立刻钻进被窝里了。接着,他就要我回去。”
“然后你就立刻回去了吗?”
“嗯!……”我停顿一会儿又接着说,“但是,由于我是第一次,来到毛沼博士的房间里,所以忍不住好奇心,向四处张望了一、两分钟吧。”
“只是张望而已吗?”
“因为书桌上堆着稀有的原文书,和学术界的杂志,所以,我忍不住就翻阅了一下。”
“只翻了书吗?”
“是的,绝对没有去碰其他的东西。”
“然后,你就走出房间了吗?”
“是的,我在房间时,管家和女佣,正在整理博士脱掉的衣物,然后,她们各自手里拿着衣物,随着我走出了房间。”
“那时瓦斯暧炉是开着的吗?”
“嗯,应该是的。”
“你走出房间时,博士正在睡觉吗?”
“好像是半睡半醒间吧,嘴里似乎正在喃喃私语,躺在枕头上的头,不断地在左右摇晃着。”
“他是不是曾经起来过,然后将房间的门锁上呢?”
“我没有注意到。这个……房间的门锁上了吗?”
局长并没有回答我的询问,而是继续讯问我:“当时,管家是否将电灯熄掉了?”
“嗯,电灯的开关,就在靠近房门的墙壁上,所以,当我们走出房间时,管家就顺手将电灯熄掉了。”
“感谢你的协助,我已经了解了。另外还想请问一个问题,听说你跟刚才陪同过来的刑警说:‘博士是被杀害的吗?’……”
我开始紧张了起来,觉得自己真不该乱说话。
但是,警察局长似乎完全不理会,我心里的胆怯想法,他继续说道:“这么说,你真的说了那样的话吗?……可是,你应该不可能会毫无理由根据,就冒出那样的话吧!……”
当我听闻毛沼博士死去时,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令我联想到被杀的可能性。
就如我前面所提及的,毛沼博士根本不可能是病死的,又更不可能是自杀的,再说,当时我的脑海里,完全没有想到意外死亡的种种,终于不小心说出了“是不是被杀”这样的猜疑。
但是其实,这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的猜测。因为第一,为什么毛沼博士会随身携带手枪呢?第二,最近这两、三个月以来,毛沼博士似乎总是心神不宁的模样。
毛沼博士身为外科的教授,但举止豪放不羁,酒量又好,上课时神采奕奕,个性开朗活泼得,简直不像已经五十二岁的人,而且,他凡事不拘小节。但是,近来两、三个月里,虽然不至于到达十分明显的地步,但却总是感觉他意志消沉,而且稍有声响,他就会被吓着,讲课时也经常出错,过去总是主持进行的手术,则交给了年轻的助教处理。
总之,从那些琐事上,似乎可以感觉,毛沼博士与平常略有不同。
我窥看着局长的脸色说道:“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因为我发现毛沼博士最近,似乎有些不太一样,而旦,还随身携带着手枪。”
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警察局长点点头说:“再问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毛沼博士,至今还单身未婚吗?”
我又突然紧张起来,仿佛碰触到了自己害怕的事情一般。但我立刻镇定地回答:“我不知道。”
回答不知道,绝不是说谎骗人。但若说知道,也可以说是知道的,毕竞根据大家所传的流言,再加上自己的揣测。可是实际的情况,却是完全不清楚了。
根据那个大家所流传的流言,原来毛沼博士在年轻时失恋了,而且,失恋的对象还是笠神博士的夫人。毛沼博士与笠神博士,不仅仅居住在同乡里,同时还上了同一所县立初中,并坐在一起,两人在班上的成绩,不是数一就是数二,后来又一起进入了M髙中,高中时两人的成绩,依旧不分上下,然后同样考取了帝大的医学系。虽然毕业之后,毛沼博士专攻的是外科,笠神博士则是法医,但在学期间,两人还是继续较劲着。
仔细想想,两位博士其实真是不幸的人,犹如是为了相互竞争,才诞生于这个世界上。而且那种竞争,不是拿着武器的决斗,而是暗地里对人们的评价、学科的成绩、成绩名次或社会地位等的竞争,当然,两人之间更夹杂着名利、忌妒或猜忌,对于他们本人来说,无疑是个沉重辛苦的枷锁吧。
如果传言属实,加上我的推论正确无误,两个人当时应该不顾名利、权势、生命而争夺心爱的人吧。虽然不知道是否像三角关系般错综复杂,但总之最后,笠神博士成为恋爱中的胜利者,毛沼博士则是失败者,从此单身未娶。
我虽也毕业于M高中,但是从小在东京出生长大,是进入帝国大学以后,才认识两位博士的。尽管经常听闻,那些有关于他们的传言,但求学这三年以来,皆受到两位博士的教导,特别与笠神博士之间,更是犹如亲人一般亲近,也让原本的流言,不再仅止于流言,而让我更有推测的凭据。
但是,这些事从未从两位博士,或者笠神博士夫人口中得到证实,所以,终究是毫无根据的事情罢了。因此,面对警察局长的询问,我仍坚称自己不知情。
局长望着我的脸后,似乎不再过问此事了,然后又将问题的矛头,突然指向了别处。
“你经常出入笠神博士的家中吗?”
“是的!……”我害怕被问及的事情,终于来临了。
我的确经常去笠神博士的住所。对我而言,博士不仅是我的恩师,更像慈父般令我敬仰。静心思考后,我实在没有害怕的理由啊,纵使笠神博士与毛沼博士,曾经因为爱情而对立,但毕竟巳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啊。尽管无法得知,当时两人之间,是怀着何种的情绪,但如今两人,都在同一所学校授课,也相安无事地度过将近五十个年头了。现在两人之间,更不可能有任何瓜葛,所以,毛沼博士意外死亡一事,更不能与笠神博士有任何关联了。
然而,今天在此场景下,警察局长又再度提及了,有关毛沼博士未婚的原因,以及我与笠神博士私交甚笃的事时,总不免让我有些不祥的预感。但不管怎么说,是我送毛沼博士回到寝室的,恐怕我也是毛沼博士生前,最后见到的人吧——当然,除了真正谋杀他的人外;但是,为了避免这些事情,与笠神博士扯上关系,而招来不可预测的结果,甚至引来世人的误解,所以,我不得不再提出辩解。
尽管觉得自己的辩解,有些画蛇添足,但总觉得不说些什么,似乎无法安心。
“我将来准备从事法医的工作,所以,才会与笠神博士如此亲近。”
“噢!……”看起来,警察局长似乎不太在意,我与笠神博士之间的关系,他微微地点头说,“听说笠神博士,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啊!”
“嗯,有些。”
“听说他的夫人,长得非常漂亮。”
“嗯,但是已经四十多岁了。”
“但是,应该比实际年纪,看起来还年轻吧!”
“是啊,有些人认为,夫人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而已。”
“听说笠神博士,似乎不太在乎他的夫人。”
“嗯!……”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因为笠神博士几乎将他全部的精力,投注在了研究中,几乎完全不将美丽的妻子放在眼里。姑且不论过去如何,总是让人怀疑:这对夫妻,真的经过那般轰轰烈烈的爱情吗?
“笠神博士除了研究之外,根本无心于其他的事情,有人说,研究才是博士的爱人。”
“是啊。”
“听说此事,与夫人的种种传言有关,是吗?”
“绝无此事!”我语带些许愤慨地回答着。
笠神博士的夫人,的确遭到博士那般的冷漠对待,但是,夫人本人其实是个贞淑、且毫无话病之处的人。
警察局长以试探性的眼光望着我说:“是吗?……丈夫埋首于工作中,而不顾家庭,放任妻子胡作非为,这样的事情,时有所闻啊。”
“别的家庭如何,我不知道,但笠神博士夫人,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可是,家中经常有像你这样,年轻、俊美的男子出现啊!……”
混蛋,这是何等的污辱啊!我咬着唇颤抖着。
“你……你究竞想说什么?我……我对笠神博士充满了景仰,才会屡屡前往他的宅邸。究……究竟你想调査什么啊?”
也许是我激昂的语气,惹得局长赶紧赔上笑脸:“不要动怒啊。我只是问一问,有没有这回事而巳啊!”
“可是査问也要看事情啊,这与事件有关吗?”
“有没有关联性,不是由你来决定的。”
警察局长虽面露难色,但仍旧一本正经地,恢复到刚才的语调。
“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既然你对法医方面有兴趣,可不可以请你鉴定一个东西呢?”
警察局长一边说着,随即打开了桌子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像纸张一般的东西。
在此我想先说明一下,我与笠神博士之间的奇妙因缘。
无论是笠神博士或毛沼博士,就如前面所提及的,都是我在M高中时候的学长。髙中在学期间,就像每所学校,谈论杰出的校友般,也经常听闻两位学长,在医学系的显赫经历,但直到进入这所大学以后,才终于得以如愿,见到了这两位如雷贯耳的学长。
在听过两位博士的讲课后,我与其他人一样,立刻喜欢上毛沼博士,而讨厌笠神博士。毛沼博士活泼开朗,而笠神博士则脸色苍白,且感觉阴沉,任何人见到他们,都会喜欢前者,不愿意与后者亲近。
就这样,两位博士来自于相同的故乡,从初中到大学,都是同一个班级,迈向同样的人生道路,毕业后出了社会,又在同样的学校里,担任教授的职务,然而性格却是迥然不同。
毛沼博士外表豪放磊落,又会饮酒作乐,再加上单身的缘故,经常往来于酒吧或社交舞厅,健谈又擅于交际应酬。因此,初见面时,任何人都会立刻感受到他的魅力,进而仰慕。
但仔细观察后,会发现其实私底下的毛沼博士,却是个汲汲营营、又有些狡猾的人。他十分在意自己的名声,甚至为了保护名声,而不惜以卑劣的手法争取获得。遇见学识或外科手术技术,更胜于自己一筹的助教时,则假借升职的美名,将对方调至地方的大学,担任教授,以避免遭到评比。
我还知道,他拿着学生的研究报告,当做自己的研究资料,并在学术界公开发表。又因为能言善道,所以,即使他讲课的内容空洞,但却还是能应付解决。总之,无论是在学者之间,或是面对社会外界,他都能保持犹如丰富学识学者的风范。所以,每位最初上过毛沼博士讲课的学生,无不折服于博士的风采,但最后却是落得失望而归。
相反地,笠神博士外表阴沉,不谙于言辞。也不会喝酒、应酬,又固执得不懂得变通,当然,任何人都不愿意与之亲近。可是,仔细观察相处后,会发现其实笠神博士是个亲切慈祥的人,他的心地善良、毫无狡猾之处与心机,热心诚实地研究学术,并且公平无私。尽管底下的学生较少,但却对毎位学生相当疼爱,而且,他不遗余力地协助学生们完成研究。
毛沼博士对于那些有利于自己的人,显得相当友善且亲切;但对于与自己的利益毫无瓜葛的人,则刻意疏离,昨天还在一起谈笑风生,今天却可以形同陌路。但是笠神博士则不同,即使面对那些批评自己的人,只要在学术研究上,有需要帮助之处,他绝对是倾囊相授。所以是个愈深交、愈能感受到忠诚且热情的人。
我与N大学的A教授持有相同的观点,认为血型并无法解释一个人的性格。但是,毛沼博士与笠神博士的血型,却截然不同,这倒也是有趣的地方。毛沼博士是B型,而笠神博士则是A型,但是血型的不同,却是酿成那件悲剧的重大因素,所以,也是整个事件的骨架,是无法轻易忽视的。
关于血型,在今日已经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了,本想不再详细解释了,但由于与事件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关联性,而且我与笠神博士的结识,血型也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所以,在此就略微一提了。
笠神博士虽然是法医学的专家,但对于人类的血型,他也有比较深入的研究,可说是此领域的权威学者。人类的血液,依照其中的血球与血清之性质,可分为A、B、O、AB四大类型,而法医学里重视血型,则是在于应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依照血型,来判别亲子关系。
不论忠孝、仁义与理、智、信,人伦的根本,就是亲子关系。但是,在科学尚未发达的时代,却无法找到确定亲子关系的证据,的确是相当可悲的事。然而随着血型的研究,人们已经可以从血型中,逐渐理出了头绪。简单而言,双亲皆不是A型血时,所生的孩子也绝不会出现A型血;双亲皆非B型血时,也绝不会生出B型血的孩子。父亲是A型血,母亲则是O型血时,孩子若是B型或者AB型血时,则可能是母亲或父亲、抑或是父母亲双方,都不是孩子的亲生父母。如果确定是O型血的母亲所生下的,则可以确定,其父亲另有其人;但是,A型血的父亲与O型血的母亲、孩子则是A型或O型的情况时,虽不能否定其亲子关系,却也无法明确地肯定。因为O型血的母亲,仍然可以与其他A型血的男子,生下A型或O型血的孩子。
而问题则是血液为AB型,又分为两派学说。根据二对对等性质学说,也就是“四遗传单位”的观点,双亲皆是AB型的血时,则可能生出各种血型的孩子;而另一派则是“三遗传单位”学说,也就是O型与AB型之间,可以生出A型或B型血液的孩子;而A型与AB型、B型与AB型、AB型与AB型血型的人类,则分别可以生出A型、B型、AB型血液的孩子,但绝不可能出现O型血的后代;AB型血的人类,无法生出O型血的孩子;相应的0型血的人类,也无法诞生出AB型血的后代。
这两派学说,经过长久的争论后,终于经过实验,证明了后者学说的成立。笠神博士是“三遗传单位”学派的热衷支持者,当然也为了证明该学说,而付出了相当的努力。
自从我进入医学系就学以来,逐渐对法医学产生兴趣,特别是有关血型的应用,因此,不得不与笠神博士有所接触。起初果然如传闻所言,博士不擅于交际又固执,的确很难以亲近。朋友们知道,我准备专攻法医学时,甚至有人还调促说:“跟着笠神博士,还有什么搞头啊!……”
但愈相处后,我才才明白:笠神博士沉闷的背后,竞是十分诚意,固执的背后则是慈爱;他不愿交际应酬,则是因为公平无私。于是随着相处时间的拉长,我对博士也更加地敬爱。
大约在一年前吧,由于某个事件,使得博士突然对我说:“要来我家坐坐吗?”
据说博士二十多年的教授生涯,从未对任何一位学生,说过这样的话,也因此,我们之间的交情,急速地升温。
我对血型相当有兴趣,自然也调査过自己的血型,结果是A型。但为了调査双亲与弟妹的血型,以助于研究统计,于是,我请求了博士的协助。
当时,笠神博士认为我是个热心研究的学生,很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教导决定血型的法则,并给予了判别时,所需要的血清。
我即刻调査研究父母亲与弟妹的血型,但却出现意想不到伯结果。
原来,我的父亲是B型,母亲是O型,而弟妹皆是O型。若根据血型的定论,B型血与O型血的双亲,绝不可能会生出A型血的小孩。然而,我又搜寻不到任何怀疑父母亲的理由。
我将此事告知笠神博士:“会不会有例外的状况呢?”
笠神博士静静地望着我说:“也许是判别测定的方式错误了吧?”
笠神博士又开始重复地说明,虽然血型的判别,看似简单容易,即使平常人,经过一次的训练后,也能够立刻得心应手。但既然是判别事实的事,就绝不可以掉以轻心,若缺乏周全的经验与准备,仍有发生错误的可能性,所以缺乏经验的测定方式,是相当危险的。
“但是,我认为自己并没有出错!”我回答道。
笠神博士考虑了一会,回答说:“那重新再做一次给我看吧!”
于是,我再重新做了一遍,结果仍旧相同。
笠神博士说:“你的检测技术,是毫无疑问的,那么,请再采集血液,由我来试试看吧!”
就这样我又从家人身上,各自采集了少许的血液,带去给笠神博士做测试。
两、三天后,笠神博士完全不提及测试的结果,反而询问我说:“你是在现在的住所出生的吗?”
“不是的,我们刚搬到这个地方,还不到五、六年的时间呢。听说我是在医院出生的。”
“在医院啊。”
“是啊,因为母亲是初产,为了慎重起见,听说是在四谷的K医院生产的。”
“在医院啊!……”笠神博士的口气,听起来有些惊慌,但随即恢复平常冷静的语气说,“啊,是这样的啊。”然后,就不再多说些什么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博士突然对我说:“你要到我家坐坐吗?”
我当然满心期待地,遵从他的邀请。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经常到博士的家中了。
当天我造访时,笠神博士立刻带领我进入书房,与我说了许多话,并拿出珍贵、稀有的原文书,让我阅读,也询问了我家中的事情。平时静默,又不擅于言辞的笠神博士,却如此努力地,对我做出善意与热诚的招待,让我更是重新体认到,笠神博士内心洋溢的热情与慈爱。
当然,其间我也数次见到了博士夫人。夫人就如传言所言般,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了十多岁以上,是个相当美丽的女性。完全不施脂粉的脸上,依旧是白润艳丽,尽管穿着朴素的服装,却又是那么的洁净亮丽。只是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夫妇之间,好像陌生人一般,感觉相当生疏客气。
虽然笠神博士努力地,与我谈论各种话题,但面对夫人时,除非必要时则绝不开口,纵使开口说话,也是简单地三言两语带过。因为曾经听闻,他们是经过激烈的三角恋爱后,才终于结婚的,但目睹眼前的场景,也不禁令我怀疑,那种传言的真实性。不过再想一想,那般生疏陌生的态度,或许是出于博士本身的个性使然,再加上埋首于学术研究,又没有其他兴趣,也许正是造成夫妇间相处的隔阂。
但是,夫人却相当温柔贤淑,丝毫不曾违逆笠神博士的旨意。而且,她还不喜欢出风头,行事低调,即使出入书房时,也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夫人的态度虽然低调,但也十分热心地招待我,绝不像外界揣测的那般,博士是博士、夫人是夫人的那种放任型的夫妇。
据说,博士与夫人之间的关系,之所以降到冰点,是因为十年前,夫妇两人所生下的唯一男孩,竞在十几岁时,不幸过世了;而另一个说法,则是结婚不久之后,夫妇二人即开始了目前的状况。但是,究竞哪个说法才是事实,还是两个版本都是讹传,我就不清楚了。
话题似乎又偏离了主题,总之,这就是我从研究血型,进而与笠神博士相知、相惜的经过。
再回到原来的事件吧……
局长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纸张拿给我看。是一张从薄图画纸上,切割下来的长方形纸片,应该比明信片还要稍微大一些。纸张上以―种制图家所用的圆形字体,写下了以下的文字与记号:
Erinnern Sie Sich Zweiund Zwanzigia Hrevor!
WarumOXA→B
“是德文。写着:‘记起二十二年前的事吧。’可是,这些记号又代表什么呢?……”我歪着脖子思考着。
人面对事物时,总会以他自己最能理解的方式,或知识来解释。例如,患者表达肚子痛时,外科医师就会立刻联想到盲肠炎,而内科医师则会联想到胆结石。同样的道理,当我看到这些记号时,也立刻想到是血型(而且事实证明,的确就是如此〉。
“嗯,我觉得应该是关于血型的事吧。”
“你在说什么?”
“总之,就是在说,为什么0型血与A型血的双亲,会生出B型血的后代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在说什么!”
“记号的意思应该是说,O型血与A型血的双亲,为何会生出B型血的孩子呢?”
“这与前面的德文有何关系呢?”
“我不知道。”
“噢。”警察局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这究竞是什么东西?”
“是在毛沼博士的寝室发现的。”
“什么!……”
真是意外啊,除了“意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字眼形容了。此时,我才察觉到,自己在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情况下,就被询问了那么多问题。我竞还完全没有问到事件的重点。
“毛沼博士是怎么死的?”
“是瓦斯中毒。排气管不知怎么掉落下来,整间屋子里都是瓦斯,是今天早晨八点左右,才被发现的。”
“毛沼博士的死,是意外死亡吗?”
“这个嘛,应该是吧。因为案发房间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那么,是毛沼博士将管子踢掉的吗?……因为我离开的时候,排气管的确是装好的啊。”
“是啊,博士应该至少起来过一次,也许是毛沼博士锁门的时候,无意间踢掉的。”
“为什么会迟至八点,才被发现呢?”
“因为是休假日啊,而且,他昨晚又那么晚才睡,以为他睡得很沉呢。”
听完说明后,的确是合情合理。知名人士因为瓦斯漏气,而意外死亡的事件,也时有所闻。但是,关于毛沼博士的死,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之处。
“那么,已经确定是意外死亡了吗?”
“嗯。”警察局长窥探着我的神情说道,“大致上是确定了。但毕竟是有名的学者,所以,不得不再做更深入的调查。既然已经劳你跑了一趟,可否再麻烦你,到事发现场去看一看呢?万一现场有什么状况,也可以立刻询问,再加上你对法医方面也比较专精,也许可以提供我们些有利的线索。”
“说不上是提供线索,但我很乐意跟你们走一趟。”
我们随即驱车,前往毛沼博士的宅邸。已经是上午十点过后,云层覆盖的天空,露出了些许的阳光,户外依然寒冷,连洒在路上的水,都结成了小冰珠。
宅邸前看守的警察,冷得缩着肩膀,直到瞧见局长后,才急忙站直身躯,恭敬地答礼。
寝室里的尸体,丝毫未动地放置着。昨晚还活泼乱跳的毛沼博士,此刻已经失去了血色,眼睛半开,歪斜着嘴,从棉被露出了上半身,僵硬地躺在床上。
我感觉到有些异样……
依照尸体僵直的模样,死亡的时间,应该至少超过十个小时以上。如此推算起来,毛沼博士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半夜十二点以后,也就是我们离开房间后的一个半小时。假设我们离开房间后,毛沼博士立刻起身,锁上房门,然后又阴错阳差地,拔掉了瓦斯的排气管,那么直到断气之前,瓦斯足足漏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仅是一个半小时的瓦斯漏气,就足以令一个健康的人丧命了吗?
我环顾房间四周,这个房间的面积,大约有十二张榻榻米的大小,天花板也相当髙。现在虽然已经打开了窗户,但假设当时是关闭的状态,还留有天花板两处的通风孔啊。在我的所学范围内,虽不知道瓦斯内,会含有多少的毒气,但从房间的排气管,所散发出的气体,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也许顶多令人失去知觉,或是呈现休克的状态,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气绝身亡吗?
看见我专注观察室内的模样,局长立刻询问说:“与昨晚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我答道。
也许是局长的话提醒了我,突然想起昨晚那些杂志的事。我往书桌方向望去,昨晚明明确实归位的杂志,看起来似乎有些凌乱。
“难道昨天半夜里毛沼博士,曾经翻阅过这些杂志吗?”
我一边想着,一边往书桌方向走去,然后拿了最上面一本杂志,随手翻阅了一下,没有料到竟然惊讶得,令我几乎要发出喊叫声。所幸终于忍住了,我偷偷地望着局长,由于他正趴在地板上,不知在检査什么,所以未察觉到我的异样。
为何我会如此惊讶呢?因为昨晚送毛沼博士回到房间后,不经意地望见了书桌上的杂志,最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当中还有一本,我曾企图为笠神博士收购的杂志。
那是一、两年前,德国所发行的医学杂志,里面刊载着法医学界,重要的参考资料,也就是某种特殊绞死尸体的照片。由于该杂志引进国内的册数极少,加上在德国的发行量也很少,所以,实在很难取得。
昨晚我发现那本杂志时,还对于毛沼博士的行径,感到义愤填鹰,因为毛沼博士明知道笠神博士,想要这本杂志,再说杂志的内容,也不属于毛沼博士的专业,理当可以大方地送给笠神博士,为何要如此恶意地,偷偷把杂志藏起来呢?但此刻再翮开一看,不知道为什么,仅有照片的部分被撕去了,而且,由照片的一角,还残留在杂志上的情况看来,似乎是慌张且粗暴地拉扯下来的。
“毛沼博士为何要撕去照片的部分呢?”
难道,是博士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发现我知道他藏了杂志的事,于是待我走出寝室后,才急忙起身,将照片撕去的吗?……但是,有必要这么急忙地,撕去照片吗?还是担心我会再返回房间,拿走了那本杂志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只撕去照片的部分,也于事无补啊。
莫非他以为,我会半夜前来,盗取那本杂志吗?……但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啊。我很想打开书桌的抽屉,看看撕下的照片,究竞放在何处,但现场的状况,似乎不容许我随意地翻动东西。
我将杂志放回原位。只见那位警察局长,似乎还把身体趴在地板上,勘查着什么,我悄悄地走到他身旁。
警察局长频频摸着地板上的厚地毯。仔细一看,原来厚厚的地毯,约有直径一吋左右的圆形大小,已经变色了。摸起来像烧焦的痕迹,但又不像是普通烧焦的模样。
警察局长发现我走到他身旁后,嘴里似乎喃喃自语着什么,然后急忙起身。他走到房间里侧的洗手台,准备洗干净手,扭开了水龙头,却发现没有水。
局长咒骂着:“什么,坏了吗?”
结果,站在门外的管家,见状则回答说:“应该是太冷,水都结成冰了。”
局长没有说话,又返回了房间里。
此时,一位刑警似乎发现了什么,拿着像西式信封的东西,急忙地走进屋内。
“局长,这是在书房的书桌抽屉里发现的。”
警察局长打开了信封,从里面取出了四方形的纸张,他面向我问道:“这又是德文吗?请你再读读看吧!……”
那封信与方才所见到的纸张、大小、甚至字体都相同。我读着读着,心中不禁无比地震惊。纸张上以德文写着:“你还记起一九二二年四月二十四日的事吧!”
啊,为什么,这不正是我的出生年月日吗?
“怎……怎么了?”看见我震惊的模样,警察局长惊慌地质问着。
“写着‘记起一九二二年四月二十四日的事吧’,但那可是我的出生日期啊!”
“噢?……”警察局长以怀疑的眼神望着我说,“还写着什么吗?”
“没有了。”
刚才在警察局,看见相同的纸张时,还无法意会过来,如今我终于明白了。这些纸张,原来是某人寄给毛沼博士的恐吓信。
之前寄来的纸张,虽仅写着回忆起二十二年前的事,但这张纸张,则明确地写上了年月日,而且,还正好是我的出生日期。若再加上那些犹如血型般的记号,说不定就是在暗指我的事情:OXA→B,难道是在说,为什么O型血的母亲,与B型的父亲,会生下A型血的我吗?
我愈来愈不明白了。但是,唯一可以证明的是,我已经卷人毛沼博士,意外死亡的巨大旋涡里了……
接近中午时分,我终于得以返家了。
按捺住剧烈的头痛,步出毛沼博士的宅邸。突然间,就被守候的新闻记者包围了。
“请问你与毛沼博士的关系?”
“毛沼博士是自杀吗?”
“博士的死,与女人有关吗?”
记者们挥动着笔杆子,任意发问着各种问题。
我努力地穿过包围的人群,终于回到了宿舍。但宿舍门口仍有大批记者守候着,为了进入宿舍,我又不得不再次地,接受各报记者的疲劳轰炸。最后我甚至想大哭起来了。
直到下午两点钟左右,记者们终于放我走了。我连思考的气力,都消失殆尽了,摊开床铺,立刻钻进去躺着。但是,头痛又疲倦,根本无法安入眠。
尽管如此,我也无法再想些烦人的事情了。闭上眼睛,脑海却不断浮现出,过去经历过的事情,或读过的书中,那些令人作呕的恐怖事件。昏昏沉沉中,又立刻张开了眼睛,就这样直到黄昏时分。
傍晚时分,我起身外出,买了各大报社的晚报回来。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吧,遇上了与自己相关的新闻报道时,总会详细地阅读过。尽管目前的案情,尚未理出头绪,但是,因为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件,我开始专注地详细阅读。
但是从报道中,只字未提到我被叫到警察局侦讯,以及在案发现场,所看到的详细情况,反而将事件隐喻得暖昧不清。
其实各大报的报道,皆是大同小异,综合所有的记载描述,大致可以归纳如下:
毛沼博士于今天早晨八点,被发现死于寝室的床上。房间里充满着瓦斯味,与暖炉连接的排气管被拔离了,因此,从瓦斯管溢出大量的瓦斯气体。大约在死后的七、八个小时,才被发现尸体,由于身上毫无外伤,所以研判,应该是瓦斯中毒致死。
前晚,毛沼博士出席了M高中校友会的聚餐,因为喝得酩酊大醉,所以,由一名学生搀扶回家。约十点左右到家后,即准备就寝,但似乎在就寝后,有曾再度起身,将门由内反锁的迹象。也许在起身销门之际,不小心勾到瓦斯管线,以至于造成瓦斯中毒的悲剧。
不过,毛沼博士最近,似乎经常收到,类似成胁恐吓的信件,为了以防万一,所以,他随身携带着手枪防身。因此,尽管喝得烂醉,他仍然执意起身锁上房门,以至于在昏沉中,踢翻了暖炉,而造成瓦斯外泄,又不自知。但事件的详细状况,仍待有关当局的调查。
尽管经现场的警察勘查,结果证明:的确是瓦斯中毒致死,但为了慎重起见,警方仍然决定:把尸体送至大学解剖检查。原本是由法医学的权威——笠神博士操刀,但因种种缘故,而改由宫内助教,执行验尸的工作。
从报道中,可以感觉到有关当局,似乎对于毛沼博士的死因,存有一丝的疑惑。根据警方的推测:毛沼博士是在死后七、八个小时才被发现,也就是早展八点左右。所以,博士的死亡时刻,应该是深夜的十二点左右,正是我返家后,两个小时内所发生的。两个小时的瓦斯外泄,就足以令人致死吗?虽然报道中未提及此部分,但是,这却是我所抱持的一大疑点。
第二,就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杂志上被撕去的照片,若不是毛沼博士起身撕去的,那一定有某个人,闯进屋里去了。但是,这个人又是以什么方式,偷偷溜进去的呢?房门反锁,因为非得经过博士的许可,才能进入啊。还是,这个人趁博士尚未锁门前,就已经进到屋内,撕去了照片后,又悄悄地溜走,待博士惊醒后,才连忙起身锁门?但除学术价值外,外人看来,仅仅是恐怖的绞死照片,又有谁会想要呢?这么说起来,是毛沼博士自己,撕去了照片的,那照片又在何处呢?这也是案情相当重要的关键之一。
第三,那些怪异的恐吓信,为何写着我的出生年、月、日,是巧合吗?若是巧合,又为什么这么恰好呢?若不是巧会,又究竟意味着什么事呢?的确是令人猜不透啊。
突然间,我想到书箱里侧的无机化学教科书,赶紧翻到一氧化碳的部分。原来国内所使用的燃料瓦斯,是石炭瓦斯与水成瓦斯的混合气体,约含有一定百分比的一氧化碳。由于一氧化碳的毒性强,所以,所谓的“瓦斯中毒”,其实正是一氧化碳中毒所致。
教科书中针对一氧化碳,有以下的说明:
是无色无味的气体,但毒性极强。十万容积量的空气中,仅含有一容积量时,就足以让人产生中毒的现象;八百容积量的空气中,含有一容积的一氧化破时,仅需三十分钟,就能够令人致死。这是因为吸入一氧化破后,会与血液中的血红蛋白结合,使血红蛋白酶丧失运送酵素的机能。
我拿出纸笔,试着计算看看。毛沼博士的寝室,大约十二个榻榻米大小,若以十二乘以十八尺来计算,天花板的高度约十尺,则房间的容积,大约两千两百立方尺。虽然瓦斯的溢出量,无法测量得知,但依据所学,应该每分钟,最多可以溢出五公升的瓦斯气体。也就是说,一小时三百公升,约十立方尺。假设毛沼博士是在凌晨一点死亡,那么,瓦斯漏气的时间为两小时半,也就是二十五立方尺。若以瓦斯气体的一氧化碳含量为百分之八,那么,两千两百立方尺的空气里,约含有百分之零点一以下的毒气。即使在两个小时后,达到最髙浓度,也无法引人致死。在未解剖尸体之前,博士气绝身亡的正确时间,仍然不得而知,这样的推论,或许太过草率,但无论如何,毛沼博士的离奇死亡,仍然是相当不寻常。
然而,我仍然无法想象,还有其他的原因,造成博士的死亡,既没有外伤,所以,似乎只能归咎于瓦斯中毒引起的。
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抛开纸与笔,我累得躺在地板上。
翌日来到学校,尽管大家并没有做了什么错事,但是彼此照面时,总有说不出的低迷气氛。尽管已经没有新闻记者的骚扰,但同学们还是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
当天,我们出席了笠神博士的讲课,在上课前,博士哀悼了意外死亡的毛沼博士,然后即开始了以往的讲课。
突然间,有位学生发问道:“教授,毛沼教授的死因,是瓦斯中毒吗?”
笠神博士注视着那位学生说:“我想应该是如此的。但是,为了确定确实的死因,本来必须由我进行解剖调査。可是,因为种种因素,目前则改由宫内助教担任。刚才我略微询问了一下,听说确实是一氧化碳中毒所造成的。”
虽然博士上课时的气氛严肃,但是今天,似乎有变本加厉的感觉,学生们也不敢再多问,关于此事件其他的问题了,于是就在沉默中,匆匆结束了话题。我原本想询问,有关死亡的时间,但总觉得私底下,也可以询问他,所以最后便作罢。
笠神博士开始了讲课,但似乎若有所思的模样。或许是同事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而感觉到悲伤吧,我猜测着。
下课后,我来到笠神博士的办公室。
“没想到毛沼博士,发生了这样的不幸。”
“是啊,的确很是不幸。不过,也让你添了许多麻烦啊!……”
“不会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博士,我认为毛沼博士,应该是在十二点左右死亡的,你觉得呢?”
“根据宫内助教的鉴定,应该是在十一点至一点时发生的。”
“十一点?……那么,就在我离开后,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内发生的。”
“有关死亡的时间,仅仅是推测,并不能确定,究竟是几点发生的。不过,应该近一点左右吧。”
“假设是一点的话,在我离开博士后,仅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溢出的瓦斯,足以令人中毒致死吗?”
“还是有可能的。”笠神博士突然停了半晌思索着,“也许当时呈现了休克的状态。”
“那么,也就是说,休克后才造成死亡。”
“也有这样的可能。”
“这样的话,死亡的时刻应该是……”
笠神博士刻意地回避我的问题:“这很难回答,特别是瓦斯中毒的情况,会让调査更加棘手。”
“是吗?……”虽然赏得有些奇怪,但既然是出自法医权威之口,也不得不臣服相信。
“那件事先暂且搁下吧。”笠神博士似乎语带含意地对我说,“有些话我想要跟你说,今天可以到我家一趟吗?”
“好的。”
虽然不知道究竞是何事,但我即刻答应了博士的邀请。毕竟到博士的宅邸,与博士进行聊天,是目前最愉快的时光了。
当天的晚报,有关毛沼博士的报道,仅仅以数行文字带过。尸体解剖的结果证实,的确是一氧化碳中毒致死,有关当局根据事件的前因后果,决定以瓦斯中毒、意外致死结案。
当天夜晚,我来到了笠神博士的家中。博士显得非常髙兴,一如往常,我们在书房里聊了许多事,但丝毫未提及白天时,那个语带保留的话题。有时候,我以为博士就要提及了;没想到,他又回到学术上的话题。就这样来来回回数次后,我终于确定,博士应该没有特别的事情要交代。
但是,博士或许极力地,想要说出什么似的,最后却仅是默默地叹气,然后又继续其他学术上的话题。如果当时我能察觉到,笠神博士的异样表现,积极地询问博士,或许就不会造成,日后的悲剧发生了。我真是遗憾至极啊!……
毛沼博士的丧礼,由笠神博士担任丧仪委员会长,盛大地筹备完成。由于毛沼博士交友广阔,参与悼祭的各界人士,来了两千名以上,其中更不乏数百名的知名人士。然后这一切,犹如短暂的灿烂烟火般,丧礼结束后,无妻子也无子嗣的毛沼博士,终究是孤零零地,被送进了火葬场,化为了一缕青烟。尽管生前备受拥护,但竟没有一位友人,愿意陪同他走到尽头。
一个礼拜过去了,又一个礼拜过去了,终于大家几乎不再记起毛沼博士的事了。学校、学生们、他的朋友或每个人,都已经忘了毛沼博士的存在了。如果有人问起,毛沼博士的事时,说不定还会有人回答说:“啊……毛沼博士,对啊,好像曾经听说这个人啊!”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毛沼博士的死吧。
我怀抱的三点疑问,即使已经经过这些时日,仍然无法从我的心底里拂去。尤其是恐吓信里的每字每句,更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益发鲜明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中。
想起二十二年前的事吧!还有我的出生年月日!难道与我没有任何关联吗?
但是,如果没有遭遇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或许我也会如同每个人一样,逐渐淡忘掉毛沼博士的事情。可是,命运似乎仍不愿意放过我,而必须把我推入更深的痛苦深渊。
就在毛沼博士死后的半个月吧,我又如往昔一般,来到笠神博士的家中。
如前面所叙述的,我们之间,随着每次的会晤,而更加亲密起来;而且严格地说来,应该是博士很积极地期待,与我建立起如师如父的关系。当然,每次与笠神博士相处时,就更加坚信,他的慈爱与正直,以及那些数不清的优点。
尽管我对笠神博士敬爱之情遽增,但博士似乎也渐渐地,把自己从老师的身份,转化为犹如父亲的角色,感觉若有一天,我离开了他,他恐怕会悲伤万分吧,因而始终委屈着自己,希望能讨好我、留住我。自从毛沼博士死后,这种情况,就愈来愈严重了,简直就像对待爱人的方式,我的内心,不禁油然升起淡淡的反感。
那天,我们一如往常谈了许多话,直到晚餐的时间——当时夫人也一同用餐。但不可思议的是,那个众人皆知、对待夫人冷淡的笠神博士,突然开始改变了他的态度,对夫人既亲切、又温柔。
应该是毛沼博士意外死亡之后吧,态度顿时大逆转,虽不至于到达体贴入微的地步,但几乎较之世间的一般夫妻,更加地忠贞恩爱。夫人虽满心喜悦地,接纳这样的转变,但是内心里,似乎仍还有几许的惶恐。过去,绝对不可能大家共桌用餐,但那天终于我们三人一起,享用了一顿愉快的晚餐。
晚餐过后,夫人退至厨房,去清洗碗盘了,笠神博士仍然坐在椅子上休息,我则漫不经心地,翻动着博士书桌上的书籍,就在翻页间,突然从书页中间,掉落下了什么东西。
我急忙弯下身捡拾,这才发现,原来是博士一直很想得到的,那本杂志上的照片。不知何时,博士竞已经取得了,我望着照片,忽然间脸色为之大变。照片的一角缺了个口,而且页面的切口参差不齐,不像剪刀剪下的痕迹,而是以手撕下的。而那个缺口,我依旧还有印象,应该就是毛沼博士的那本杂志上,遗留下来的一角。若是这张照片,与那本杂志对照比较的话,想必是吻合一致吧。
面对眼前这令人震惊的光景,我仅能茫然注视着照片。不知何时,笠神博士巳经伫立在我的身后了。
我转过身,博士苍白着脸,不知所措,然后,突然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啊,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找到想要的照片了。”接着又坐回原来的座位上,但是我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些怪异。
我也假装什么事都未发生似的回答:“是这样啊,我也很努力地找寻,但就是找不到啊!”
“是我是在经常闲逛的旧书店里找到的。因为杂志其他内容的部分,已经有人预定了,所以,就拜托让我取走照片的部分就好。”
我知道笠神博士在说谎,若真是从旧书店里取得的,应该会以剪刀,小心剪下,而不是以粗暴的方式撕去。平时为人正直的博士,竟然会说谎话,的确令人感到惊讶。
笠神博士继续辩解说:“曾经托你寻找,既然找到了,本来应该告诉你的,但许多事耽误而忘记了,真是抱歉。”
“请不要介意。”我将照片夹进原来的书页里,然后放回书桌上,立刻转移了话题。笠神博士对于我的反应,似乎也感到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再提起关于照片的事。
但是我实在无法掩饰心中的疑虑。博士仿佛也看出了我的心事,而让我早些告辞回家了。
发现照片的去向后,我的心日益地沉重起来。
笠神博士家中的照片,毫无疑问地,应该就是毛沼博士拥有的杂志中,被撕去的那一部分。那本杂志极为稀有,笠神博士与我,曾经那么费尽心力地寻找,终究徒劳无功。
虽然,笠神博士所持有的照片,的确是澌下的,但欠缺的一角,以及粗暴撕去的痕迹,却仍然历历在目。难道还有另一本杂志,也同样被撕去了照片,甚至还留下相同的缺角吗?再者,这是极为稀有、珍贵的杂志,若要取下照片,也应该会小心翼翼,应该不可能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对待。
如果照片是从毛沼博士那儿取得的,又是谁取得的呢?……若是无关的第三者,再交给笠神博士的话,不知情的笠神博士,应该就不会说谎了,恐怕收到照片的当天,即沾沾自喜地向我炫耀吧。笠神博士之所以要隐瞒照片的事情,且在我不慎察觉时,又说谎辩解,想必博士取得照片的途径,应该有违常理吧。也就是说:
一、笠神博士是以不正当的手段取得照片。
二、第三者以不正当的手段,取得照片以后,笠神博士尽管知道内情,却仍然购买了下来。
无论哪个是正确的,那个人一定是在毛沼博士瓦斯中毒的夜晚——也就是我离开房间后,偷偷地潜入寝室内,盗取照片的。
假设是第三者所为,那么就有可能,是以下的两种状况:
一、受笠神博士之托而潜入偷取。
二、因为其他目的潜人,偶然发现照片,知道其中的隐情,于是转卖给笠神博士。
但是,我实在无法认同第一种假设。毕竟笠神博士不可能知道毛沼博士,拥有他想要的杂志。就算知道,应该也会向我提及此事吧。而且,纵使他是知情的,直接向毛沼博士商量,博士应该会让我知道。假设毛沼博士拒绝割爱,笠神博士也不可能,会托人偷偷潜入他家里偷取。尽管是稀有、珍贵的照片,但实在不需要如此冒险啊!
若是第二种情况,笠神博士明明知道,照片是经由不正当途径取得,更不可能会去购买的。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买下的,在我发现照片的时候,也应该会立刻回答“是某个人送给我的”或“向某人购买的”。
这么判断的结果,似乎第一与第二的情况,都是不合逻辑的。既然第三者取得后,再交给博士的论点无法成立,再回到前面的假设,就是笠神博士自己,潜入房间内取得的。
回想那一晚笠神博士的情形,笠神博士比毛沼博士早些离开,难道他没有直接回家吗?
假设笠神博士因为某种理由,而必须早些离开聚会,顺道到了毛沼博士的家。当时正巧遇到毛沼博士,酩酊大醉之际,管家、女佣和我三人,抬着他进去寝室,所以,玄关无人看管,博士就趁机潜人某个房间,躲了起来。
然后直到我回去后,管家和女佣,正在整理毛沼溥士所脱下的衣物时,笠神博士又趁隙,溜进了寝室里,撕去了杂志上的照片,再悄悄地离开。管家或女佣也没有注意到。稍后博士睁开了双眼,连忙起身锁门,再回到床上睡觉。这样的假设,似乎比较合情合理。
可是我不得不再次提及,假设笠神博士真的潜入毛沼博士的寝室里,难道就仅是为了一张照片吗?……也许笠神博士不知道,毛沼博士拥有这样的照片,纵使知道了,有必要如此冒险,取得那张照片吗?
那么,笠神博士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此,我不禁大胆地假设,虽然始终想不到,任何笠神博士必须杀死毛沼博士的理由,但是,冒险潜入毛沼博士的寝室里,应该脱不了杀害的理由吧。
偷偷地溜进房间里,然后拔掉瓦斯管,再逃出来……这的确有可能啊。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从里面反锁的房门,又该如何解释呢?毛沼博士醒来,而预备锁门之际,难道未察觉瓦斯漏气的声音,或闻到异样气体的味道吗?既然警觉到,应该锁上房门,又为何未察觉到,瓦斯漏气的征兆呢?……而有关锁上门后,踢掉瓦斯管,而造成瓦斯漏气的说法,同样地也是不合逻辑。除非是喝得烂醉,已经醉得失去了知觉,即使略微的刺激,仍然无法感觉时,才有可能踢掉了瓦斯管,而仍然不自知,但却不可能安稳地死在床上。
也许,毛沼博士经过一定的睡眠时间——可能是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的短暂时间,终于恢复了知觉。也许是因为恢复了知觉,才惊醒过来,所以,毛沼博士又回到床上躺下,但既然已经恢复了知觉,怎可能无法察觉到瓦斯漏气。况且,那天毛沼博士并没有喝到烂醉,他还能自己脱去衣物,并对我说“可以回去了”,还不至于到达不省人事的地步啊。若是喝得烂醉,恐怕早就已经熟睡至天明了,也不可能又起身锁上门。假设睡至凌晨一点左右起身锁上房门,可见,醉意已经褪去,更不可能踢掉了瓦斯管。
思索,再思索……我仍旧无法想出个道理。就像循环小数般,从无限又同归到了原点打转。
啊,我真希望能快点忘却这些事情啊!……
哈哈……找到了!
但是,我终究无法忘却。那张仿佛受到诅咒的照片,为什么要让我亲眼目睹它的存在呢!
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伤害到笠神博士。因为博士对我如师如父,打从心底敬爱他、尊敬他。如果溥士遭到任何的怀疑,我都会不顾一切地为他辩护,甚至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所以,我实在无法对博士心存怀疑。
然而我的疑惑,又是多么的偏执,又是多么地宿命,且摆脱不掉的命运啊。纵使笠神博士真的潜入了毛沼博士的寝室,又为着多么骇人听闻的目的,我仍然不愿意检举出笠神博士的罪行。假使博士不幸遭到了检举,我也愿意挺身而出,为他顶罪。但尽管如此,我终究还是无法消弭心中的疑虑。我想知道真相,想知道笠神博士那不为人知的秘密,想知道博士潜入毛沼博士寝室的理由,更想知道有关恐吓信的秘密。
起初,我完全不曾怀疑:笠神博士可能寄了恐吓信给毛沼博士。但是以德文书写的恐吓信,以及像暗示血型的记号,还有笠神博士持有毛沼博士所遗失的照片……这些种种的迹象看来,都不得不联想到,笠神博士就是寄出恐吓信的人。
两位博士之间,一定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而那个秘密,恐怕又与夫人有关吧。二十多年前的三角恋爱关系,为何还未曲终人散呢,难道还留着什么,尚未算清楚的老账吗?
折磨人心的怀疑!让我想忘记也忘不掉,愈是努力克制,却反而愈发地加深。无论是睡着、醒着,脑海中就仅有这件事。我想自己是不是要想到生病了,才有终止的一天呢?
若我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开这个催磨心力的疑惑,恐怕再也无法振作起精神,去做其他的事情了……
探究敬爱的笠神博士的秘密,单凭想象,就令我感觉难受,却又不得不这么做。我害怕博士察觉异样,所以,小心翼翼且若无其事般地询问博士,甚至与夫人谈了许多话,也问过熟知博士过去的人,总之就是尽力探究,但却仍然一无所获。
于是,我又再度企图,解开毛沼博士意外死亡那晚的谜底。尽管如此,唯一令人无法理解的,就是关于寝室房门反锁的疑点。当时报纸的报道,已经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为了确定其真实性,我屡屡拜访了当时毛沼博士的管家。根据管家的说辞,房门的确是从里面反锁的,而且,窗户也是反锁的状态。我想起了侦探小说中,经常会出现的伎俩。有关从外侧故意营造由内侧反锁的假象,国外的侦探小说作家,也曾绞尽脑汁,思索出两、三种的方法,但是,实际上其实不可能办到。就印象中毛沼博士寝室的房门,再加上管家详细的说明,更加彻底排除了侦探作家们的推测。毛沼博士在密闭空间暴毙的事件,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检警单位依照瓦斯漏气中毒,意外死亡而结案,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但是,瓦斯管真的那么容易就脱落吗?又为什么毛沼博士,没有留意到异状呢?……再者,原本不翼而飞的照片,又为何流入笠神博士的手中呢?如果我未发觉那张照片,也许寻找各种蛛丝马迹,或许会真的以为:毛沼博士是意外死亡或自杀。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竞让我发现了那照片的存在。
发现照片去向后的第五天,也就是事件过后的第二十天。我回到下榻的宿舍,由于脚有些脏污,所以并未从大门进入,而改由厨房进去。闪过眼前的,是一个普通的瓦斯计量器。红色箱形状的计量器,附着一个大大的闩锁。只要锁上闩锁,瓦斯就无法流入每个房间。尽管宿舍里不提供瓦斯暖炉,但房东太太总是再三叮咛女佣,每晚必须锁上闩锁,以防瓦斯漏气等的事故发生。
因此,如果彻夜使用瓦斯暖炉,就无法紧闭闩锁了,否则暖炉也无法使用了。
想到此处,我突然顿悟得跳了起来。就像被命令鉴定黄金皇冠真假的阿基米德,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把身体泡入澡堂,看见溢出澡盆的水时,突然豁然开朗地叫着“找到了!找到了!……”如今我也激动地几乎想要大喊“找到了!……”
假使暖炉点着时,若关掉计量器的闩锁,暖炉还是无法发挥作用,若再次打开后,想必瓦斯一定会大量喷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笠神博士——不,也许不是他,或许其他人吧——趁我和管家们,进入毛沼博士的寝室时,偷偷地潜入了屋内,屏息以待。然后先关掉厨房的计量器闩锁,之后再进入寝室,拔掉瓦斯排气管,此时当然没有任何瓦斯漏气的现象。随后,毛沼博士不知为何,突然醒了过来,起身将房门锁上。因为暖炉并没有点着,所以,也察觉不到瓦斯漏气,博士又返回床上躺下后,那个人再到厨房,打开闩锁。接着,房间内就充满了瓦斯。
这样的解释,似乎尚不完整,毕竟那个人又怎么会知道,毛沼博士起身反锁门呢?而起身锁门再躺回床上的博士,又怎么会熟睡到未察觉瓦斯漏气呢?……而且,最大的疑点就是,博士在我们离开后,两个小时之内,便立即死亡了,依照前述的判断,毛沼博士恐怕是在起身后,返回床上不久即死亡,那么就算打开了闩锁,恐怕也已经无法察觉,瓦斯漏气的气味与异状了。
而毛沼博士究竞是怎么死亡的,其实很简单,根据法医权威的证实,博士的确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因此,可以判断,绝对是一氧化碳致死。也许博士死亡时,瓦斯尚未开始漏气,就算已经漏气了,其总含量的一氧化碳,也不足以令人致死。所以,二减一消去法得知,一氧化碳应该是以别种方式,秘密传送进屋内的。
因此,凶手将一氧化碳送入毛沼博士的寝室,然后营造瓦斯管掉落、瓦斯漏气而中毒致死的假象。
但是,含有剧毒的一氧化碳气体,又如何送入寝室内呢?在此,我又有了重大的发现,其实所谓的“发现”,仅是当时脑海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一氧化碳的产生方法并不困难。但是,必须拥有齐全的装备,同时,必须加人硫酸的剧烈药物,一起加热。因此,潜入他人的家中,制造一氧化碳,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
若仅是少量,则又必须接近对方,尽可能在接近鼻子处施放;若是由室外传送到室内,则必须有橡皮管线。若躲在天花板通风孔处,铺设有细孔的纱网,根本不可能穿过橡皮管线。再说,是比空气较轻的气体,从上面传送,效果反而不佳。一般瓦斯是被压缩存放,在铁制的加压容器中,只要施压,就可以从室外传送至室内,但即使如此,仍必须有导管,才能输送。而且,铁制容器通常都是厚重的铁打造制成,非常沉重,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携带,秘密潜入他人的家中的。
再者则是液体瓦斯。只要放进特殊的容器里,就可以轻松携带了。只要放在天花板的通风孔,让其掉落地板,甚至不需要掉落,即可自行氧化,达到致死的目的。
但是,液化的一氧化碳,必须在极低温的环境下产生(临界温度零下一百三十九度,沸点零下一百九十度〉,与二氣化碳不同,极为稀有。二氧化碳也称作碳酸瓦斯,由于容易液化(临界温度三十一度,升华点零下七十九度),通常使用于家庭用的碳酸水制造器内。然而,一氧化碳仍然是可以液化的,空气中只要含有百分之一的成分,两分钟内,就足以令人致死。所以,是纯度相当髙的物质,很容易让人立即毙命。
我为何会联想到液化一氧化碳呢,实在是因为事件当天,局长在现场的地毯上,发现了相当直径一英寸的烧焦痕迹。只要做过液态空气实验的人,应该都知道,液态空气极为低温,接触后会急速地夺走温度,若肌肤碰触后,则会出现犹如灼伤的现象,橡胶等接触后,则烧焦得犹如陶土一般,但轻轻碰触后,却又随即粉碎。
液化的一氧化碳,其低温的温度,与液态空气并无差异,若溢到地毯上,也必定会产生烧焦的模样。我当时完全没有察觉到,烧焦的地方,就在床头附近,也就是接近天花板通风孔的正下方。
另外,事发当天,洗手台的水无法流出,根据管家的解释,因为当天清晨,东京地方极为寒冷,所以,连自来水管都结冻了。这个理由,似乎极具说服力,但试想当时,已经是十点左右,气温也大致回升,如果水管仍旧呈现冻结的状态,似乎有些牵强。洗手台就在床头附近,所以,通风孔正处于床头与洗手台之间,若是极低温的液化瓦斯,经过氧化以后,极有可能造成,周遭附近的低温现象,而使得水管结冻,无法流出水。此情况的冻结程度,范围比较广,同时,也比较不容易恢复原有的温度状态。
尽管推测仍有瑕疵之处,但却似乎可以解读犯罪的方法。然而,犯人又是谁?犯罪的动机、恐吓信的含意,以及犯人潜入寝室后,如何在被害者反锁房门的状态下行凶的?……这些却是令人摸不着头绪。
能解开的谜底,似乎仅有少许的部分,事件的本身,仍旧是疑云重重。
所以,我还是必须如此地煎熬下去!……
就在我怀疑,是否是液化瓦斯后,又持续左思右想,苦恼了一个礼拜时,突然惊闻笠神博士夫妇自杀的消息,而在无法比拟的惊骇中,我结束了长久以来的疑虑与苦恼。
当我听到那个消息,整个人犹如失魂落魄般。笠神博士的遗书,除了一封公开信之外,另外一封,则是署名给我的。
公开的遗书中,说明了夫妇自杀的理由,以及宣告将遗产全部留给我,并希望我能代为处理,丧礼及其他的后事。
至于署名给我的遗书中,信的开头即言明,一年之内,绝不可以公开此信。
我读完信后,原本想立刻追随笠神博士夫妇之后,也自杀离开人世,但是,为了笠神博士的后事,而不得不暂时忍住悲痛,就这样含苦负重地,苟且度过了一年。如今我决定公布遗书中的内容,但而后又会造成如何的社会影响呢?是否又会再度引起,记者的追踪纠缠?我的父母亲又会怎么看待此事?这些都是我所害怕的。
因此,在公开博士的遗书后,我也将随着故事的曲终人散,远走他乡,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但是,我一定会坚守博士的教诲,绝不会走上自杀之路。
致鹈泽宪一先生:
与你短暂的相处,却能打从心底相知相惜,实在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了。我由衷地感谢上苍。我与妻子即将因为,以下所描述的理由,而前往另一个世界了。你一定会很悲伤吧?又会如何地痛不欲生?这也是令我最担心的问题。
但是,你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为了你的双亲,为了我们夫妻,也为了国家与社会,你一定必须肩负起来,这些重大的责任,走完人生……
我们夫妻有着不得己的理由,必须以死谢罪,而遣留你于这世间,将是我们死后唯一的安慰与希望。所以,我恳切地请求你,绝不可以有任何寻死的念头,请达成我们夫妻的心愿,坚强地活下去吧。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并悼念祈求我们夫妻的安息,那将胜过圣僧的千万遍诵经。
我该从何说起呢?……你应该也听说过,我与毛沼博士之间的事吧。我们两人来自同一个故乡、大学毕业、甚至担任教授期间,一路走来,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境遇。我们在各方面,都成为竞争的对手,最后,竞造成彼此双双身亡的原因。但是,这是我们两人无法摆脱的宿命,即使现在深感后悔,也来不及了。
大学毕业后,我们两个人同时爱上了某位女性,为了她,我们又必须在恋爱的路上,争出髙下。而这位女性,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也就是我的妻子。
如你所知,毛沼博士是个能言善道的人,而我的个性,则与毛沼博士完全相反。所以在男女的交往上,我应该决不是他的对手。当时,妻子也曾一时迷恋,毛沼博士那独特的魅力。妻子尚未婚嫁时,与毛沼博士如同亲密的朋友般交往过。那时的我,既羨慕又忌妒,仅能远远地望着他们,无力而为。
但是,最后她终于发现,毛沼博士真正的面目,其实是个阴险卑劣、又自私自利的小人。妻子决定慢慢地远离他,然而某天,却差点遭到毛沼博士的玷污,她忍着悲痛,逃离现场,从此发誓不再靠近毛沼博士。那个事件之后不久,我们即步入礼堂。
表面上,毛沼博士祝福我们的婚礼,并致赠贺礼,在婚礼上发表贺词祝贺。当时,我们真的不知道,他是如此阴险歹毒的小人,以为他是真心,怀抱着祝福之心,没想到其实他在暗地里,己经睁大双眼,等待伺机报复的机会。
毫不知情的我们,仍然沉醉在新婚的幸福中。不久妻子随即怀孕,婚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就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婴。
但不过三年的时间,不幸就敲开了我们的大门。如你所知,当时我正开始研究血型,于是自然地也采集了妻子、孩子的血液,进行研究调查。可是,我的血型是A型的,而我的妻子则是O型血,但孩子竞然是B型血。无论怎么反复检验,都是相同的结果。
学术理论上,A型血与O型血的抚摩,是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生下B型血的孩子的。如果我们的情况,属于特例的话,过去所做的血型研究,就等于毫无价值可言了,所有的学术研究,就必须重新被推翻,而从头开始了。但是,我的妻子是如此地贞洁善良的女人,我实在没有理由去怀疑她。可是,在科学理论上,我们的确也不可能孕育出B型血的孩子啊。
身为一个研究者,的确是我的悲哀啊。我希望相信妻子的坚贞,但又无法抗拒科学的验证。当然,当时的血型研究尚未完成,并非具有绝对性,但同样地,妻子的贞淑,也不是绝对的。假设妻子在结婚前,或是趁我不在外出时,与他人发生了奸情,这些都是科学所无法预知的啊!
我的内心极为苦闷。究竞应该相信科学,还是信任自己的妻子?……我日益忧郁,原本已经沉默寡言的我,更是消沉得不愿说话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专心于血型的研究。消极地期待有一天,自己能推翻过去的论点,以证明妻子的贞洁;但若是无法推翻过去的论点,也等于为妻子烙下不贞的印记。也许她婚前与毛沼博士交往时,即已经遭到了他的玷污,怀着他的骨肉,与我结婚的,对的,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毛沼博士的血型,正是B型啊。
不管我如何克制自己的幻想,总是无法摒除对妻子的怀疑与恶意。我更加地专注在研究上,而妻子也完全不知道,有关血型的事。妻子对于我的冷漠态度,总是宽容地解释是,个性与专注研究的结果。我的冷淡,也更加深了妻子严守她自己的言行举止。我甚至为了证明妻子的贞渚,根本不愿履行夫妻间的床笫之义务。
那个可怜的孩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孤零零地死去了。直到如今,我都会为了那可怜的孩子,潸然落泪。他不仅从未卒受到父爱,还如此孤苦无依地离开人世,真是个悲哀的孩子啊!
我的研究持续进行着,但所得到的结果,尽是证明妻子不贞的论点。啊……这二十年来,我们夫妻不像是夫妻,妻子饱受到丈夫的冷落与怀疑,她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而我又何尝不是个可悲的丈夫呢!……
就这样,我们还必须继续,再一起生活十年或二十年。但毕竟老天对我们,并不是真的无情与残忍。能在众多学生中认识你,我从不认为仅仅是偶然,如果你与其他的学生无异,也绝不会与我相识吧。又碰巧你对血型的研究有兴趣,而发现了你与双亲、弟妹的血型不吻合。这一切都是天意啊,而不是巧合。
啊,我实在忘不了当时的惊愕。当我知道你的父亲是B型血、母亲是O型血,而你自己是A型血时,为了慎重起见,我决定亲自检定。结果还是同样的。
而最让我吃惊的是,原来你也是在K医院出生的,直到询问到你的出生年、月、日时,我简直几乎要抓狂了。
走笔至此,你应该察觉到,事情的真相了吧,我那死去的孩子,也是在K医院出生的,而且,与你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你竞与我那死去的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啊。
初生婴儿除了性别之外,并无显著之特征。故过去的医院产房,往往因为处理上的疏失或错误,而造成抱错婴孩的案例。因此,医院为了避免失误,会在衣服上别上丝线,或是以号码标示区别。在羑国各大都市,为了避免失误,又因为初生婴孩的手纹取得不易,故以足纹取代。因此,K医院也采用同样的方式,实在不可能会发生,抱错婴孩的疏失。
但是,若是故意的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而会故意将我们的孩子调包,除了毛沼博士那个畜生之外,实在不会有第二个人啊。而这又是何等无情,且残忍的报复啊!……
听闻有关你的血型、在K医院出生、出生年、月、日等事情后,我即尽可能地展开调查。结果,果然是毛沼博士的奸计。
K医院的产房前面,即是整形外科的手术宜,而当时毛沼博士的朋友,正是整形外科的医师,受到毛沼博士的贿赂,于是在妻子生产前晚,始终待在整形外科,不肯离去。如果我死去的孩子与你,能够重新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就不会出现与学术论点,无法吻合的矛盾。
任何报复的方式,都没有比拆散人伦更惨绝人寰。也因此,我们夫妻必须承受,丧失亲生孩子的剧痛,直到死去都无法休止。我能做的只有杀死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了。
当然,仅仅是杀死他,似乎太便宜他了。我必须让他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坏事。所以,我寄了恐吓信給他,要他想起孩子出生时候的事情,以及暗示血型的记号。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开始变得神经紧绷,时时随身携带着护身用的手枪,甚至随时记得锁上房门。他的所有行为,无非是室告他自己的罪行。
那夜我潜入他的家中,直到你离去后,我进入了他的竅室,在暖炉里加入了剧毒。当时随意望见放在桌上的杂志,气愤地将照片撕去,因此才造成日后你的怀疑。
在暖炉里加入剧毒后,我随即把毛沼博士摇醒。他睁开双眼,极为恐惧,慌张中企图取出手枪,但即刻被我制止了。我斥责他过去所犯下的罪行,并扬言日后一定会来报复,然后,趁他不知所措之际,连忙离开屋内。
如我所料,他并未声张唤醒家人,仅是立刻起身,从里面反锁房门,完全中了我的计谋。待他回到床上后,我则利用某种方法,将剧毒随着暖炉释放出来。至于详细的杀人的方式,我不便说明,还请你见谅。而我的计谋果然成功了,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人都认定,毛沼博士是瓦斯中毒,意外死亡的。
最初,我是因为毛沼博士以这种阴险的方式,害苦了我们夫妻俩,所以,也准备以同样阴險的方式,加害于他。但是,终于逃不过良心的苛责。尤其是发现你开始怀疑时,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我决定自杀谢罪。
当妻子听闻我的念头后,也说愿意随我而去,于是我们决定,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夫妻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够认祖归宗,成为我们真正的孩子。但是,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却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我曾经对待那个与我有缘,结为父子的孩子,是如此冷淡薄情啊,甚至让他在幼小时,即离开人世。若我现在要求,你回到我们身边,又怎么对得起你的双亲,他们把你当成是亲生的孩子般疼爱照顾啊。
那是我亲眼所见,你与双亲、弟妹的长相,完全不相似,但他们仍然毫无怀疑地爱你、养育你。而我却是充满怀疑与苦恼,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你的父亲!……不仅对不起死去的孩子,更无颜面对养育你的双亲啊。
最后,我终究无法说出事实的真相。永别了,请不要忘记信开头的约定,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青年,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笠神静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