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多努力地保守秘密,只要一遇上新闻记者,秘密还是立刻就会被揭穿的。
话说拥有子爵身份的二川重明,在靠近日本阿尔卑斯山山脉的乘鞍岳山顶,买了数万公亩的土地,不仅如此,还找了几十个工人,动手挖掘当地的大雪溪,这件事对媒体来说,绝对是条值得报导的大新闻。
如同子爵的头衔一般,二川家虽然只是俸禄六、七万石的小诸侯,但自德川幕府时代以来,家境就相当富裕,再加上明治维新之后,善用投资理财之道,如今在诸多贵族中,也算是屈指可数的富豪人家。
然而,负责当家主事的二川重明,今年虽然已经二十八岁了,却对经营自家事业毫无兴趣,从帝大文学院毕业之后,就一直躲在家里,足不出户,个性既古怪又孤僻。这个怪人,现在却在三千公尺高的山上挖大雪溪,也难怪报纸会将这件事,当做笑话似的大肆报导。
野村仪作是二川重明唯一的朋友,和他同时毕业于帝大的法学院,他继承父业成为律师,不过目前,他还在某个学长的事务所里实习。前些日子,当他遇见学生时代的酒肉朋友时,当场就因为二川重明的事,被大家挖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野村的这些酒肉朋友,在提到二川重明的时候,总是以“你那个贵族朋友”来代替他,虽然这句话,在他们这些好朋友之间,代表了一种黑色幽默,但同时也说明了:他们对“贵族”这个字眼,有着羡慕和轻视的矛盾情结,这点野村倒是清楚得很。
因此,野村并不喜欢他的朋友谈论二川重明,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拥有二川重明这个朋友,是什么值得夸耀或丢脸的事,对二川他也不是特别尊敬或轻视,所以,对大家总是喜欢扭曲他们两人的关系,野村便显得有些不髙兴。
野村和二川的个性完全相反,野村是个非常开朗的人,二川却喜欢钻牛角尖。他们俩之所以成为朋友,不是因为不同的个性或身份地位,而是因为家族渊源。
因为二川重明已经过世的父亲二川重行,和同样已经作古的野村的父亲野村仪造,从小就是同学,后来,野村仪造还担任过二川家的法律顾问。就是因为有这层关系,所以,野村和二川从小感情就非常好,在小学时就是同学,中学虽然不同校,但后来就读帝大时,虽然不同系,他们也会相约见面。即使在不同的学校就读,他们还是互有往来,可以说是世交了。
毕业之后,野村仪作的生活相当忙碌,所以,就没办法和以前一样,经常去探望二川重明,但因为野村是二川唯一的朋友,再加上父母都已经过世,所以,寂寞的二川经常利用信件或电话,邀请野村仪作来访。野村因为知道二川的朋友不多,所以,偶尔也会应二川之邀,前去拜访他。
他们两人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然而,二川重明开始挖山的这件事,却害得野村经常被他的朋友挖苦嘲笑。
“喂!你那个贵族朋友,是不是想铲平日本阿尔卑斯山?”
“他挖雪到底想干什么啊?”
“你那个贵族朋友,是不是疯了?”
这三个算是朋友最经常问的问题了。
由于第一个问题毫无意义,单纯只是想挖苦野村,所以,他只能苦笑以对了。
第二个问题还算稍微具有意义,因为它除了挖苦之外,还掺杂了几分好奇,试图打听二川挖雪溪的目的。
至于挖掘雪溪的目的,由于二川重明并没有出面解释,结果,当然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有人说他是在找矿脉,有人说他想挖温泉,还有人说他想铺设登山铁路……当然,野村完全不相信这些说法。因为二川重明对经营铁路、温泉或矿业等行业,根本就没有兴趣,而且,他一点也不喜欢爬山,他大概没爬过五百公尺以上的山吧!
但是野村和大家一样,对二川开挖日本阿尔卑斯山上大雪溪一事,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所以,他只能以“不知道”来回答第二个问题。
至于第三个问题,让他最不高兴。所以在一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野村仪作也难免面带难色。
因为他心里也偷偷地担心:二川是不是真的疯了?二川从以前就一直很瘦,疑心颇重,而且很胆小,细皮白肉的他,颇有贵族的气质,在充满怀疑的眼神里,却又带点哲学家深思的味道;畏缩的态度中,却又有些悠哉洒脱的感觉。但这两、三年来,他整个人却完全变了。
听说好像是因为严重失眠,整个人瘦成皮包骨头,只有头愈来愈大,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睛里,散发着异样的光芒,好像一直在害怕什么似的不停颤抖。
从这些症状来看,很明显是严重的精神衰弱,但由于他的行为和说话,并没有出现严重的矛盾情形,所以,野村也就稍微放心了。但是自从听说他买了乘鞍岳的雪溪,还开始挖山,野村不得不开始认为:二川重明真的是疯了。
山上的雪即使到了盛夏,都不会完全融化,要想挖掘宽达数千公亩、深达好几丈的大雪溪,难如登天,绝不是人力可以完成的。有句话说“万年雪”,大雪溪的雪也许不到万年,但是,大概也有几世纪没有融化过了!再说探究古雪之下的秘密,也不是人类应该做的事吧!二川又想在这道神秘之门的背后,悄悄寻找什么呢?
二川重明完全不顾家人反对执意挖山,就连唯一的朋友,他也不肯透露其中的原因,看到这样一意孤行的二川,野村也只能相信他是真的疯了。
野村这么回答朋友的第三个问题:“嗯!他大概是疯了!不过,应该是有什么目的吧!……”
七月的下午五点,太阳还是火辣辣的,野村仪作刚睡完午觉,坐在藤椅上阅读晚报,此时才从报上得知,二川重明自杀的消息。
一看到“自杀”的报导时,野村心想:他终于还是做了。下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悬在半空中,看见二川重明那张顶着大头、眼睛滴溜地打转、充满妖气的脸庞。
野村仪作觉得非常不舒服,并不是因为对朋友的死感到哀悼或悲伤,而是觉得很恐怖,好像自己被拉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墓穴。
他好像被困在沉重的铅灰色空气中,连呼吸都忘了。但是,伴随着深深的叹息,悼念死去朋友的哀伤一拥而上。自从二川重明开始挖掘乘鞍岳的大雪溪之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因为严重的失眠和食欲减退,人更是整整瘦了一大圈儿,他焦躁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野村仪作一直担心:他要不就是会发疯,要不就可能自杀。
答案终于在开挖大雪溪的第十三天,以自杀的形式出现了。身为二川重明唯一的朋友,野村仪作对自己无法阻止,二川自杀一事,深感自责,内心一直责怪,自己不够关心他。
在此同时,野村仪作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二川家的人竞然没有告诉他,二川重明自杀的事。
他又看了一次晚报:
自从开挖乘鞍岳大雪溪之后,一直问题不断的二川子爵,始终苦于严重的精神衰弱,今天上午十点,被发现全身冰冷地死在卧室。二川子爵的死亡原因被怀疑:是吞服了过多的安眠药,他是企图自杀还是误食,原因尚不清楚,据推测可能是前者。子爵家否认自杀的说法,试图隐瞒此事。
报社大概是顾及二川家贵族的身份,并没有写得太煽情,整件报导非常简单明了。报上写着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在上午十点,却到现在都没有通知野村,这实在太奇怪了。
尤其报上说子爵家试图隐瞒此事,所以才没有公开发表吗?不过,就连二川子爵生前唯一的朋友都不通知,实在说不过去,既然是自杀不是意外,搞不好还有遗书,要给野村看呢!
野村仪作忽然想起重明那个胖叔父——二川重武,指挥着家仆做事情的样子。父母双亡,没有娶妻,当然也没有子嗣的重明,叔父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二川重武是重明的祖父——二川重和的小老婆所生的,和二川重明的父亲重行,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年纪和二川重行相差十岁,所以,并没有大重明太多,今年大概有五十二、三岁了吧!他和重明完全不同,脸形圆润红光满面,前额有点秃,看起来就是个好色的家伙。
二川重明非常讨厌这个叔父,野村当然也不喜欢他。因为这个叔父,年轻的时候放荡不羁,完全没有贵族的气息,一身江湖味,虽然油嘴滑舌,非常懂得讨好人,但野村却觉得他很狡猾,所以,他也对他没什么好感。
因为野村仪作常常会在二川家,见到二川重武,对方应该也知道,他和重明的关系,但野村却觉得,二川家没有派人来告诉他,二川重明自杀的消息,一定是这个叔父在搞的鬼,因为野村不喜欢他,所以,即使二川重武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但他似乎也不喜欢野村,所以,才不派人来通知他,二川重明的死讯。
二川家以后就要随重明的叔父摆布了吗?一想到这里,野村仪作就觉得有点不舍,更加后悔自己没有多帮帮重明了。
就算没有接到通知,既然已经看到晚报了,就不能没有一点表示。野村仪作如此想道。
虽然说,如果重明的叔父不欢迎他,他倒也不愿意硬闯,只是因为又不能假装不知道,所以,野村就开始准备出门。
此时正好外出的母亲回来,野村仪作将晚报拿给母亲看,母亲大吃一惊,也纳闷:对方为什么没有派人,前来通知他们呢?
野村仪作出门之后,立刻叫了一辆一块钱的计程车,上车之后,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二川重明那张白晳圆润的小脸,大家都说他虽然长得不像母亲朝子,但是和父亲重行,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这是野村仪作后来听说的事情,反倒是因此加深了印象。此时,野村仪作的脑海里,在朦朦胧胧中出现的,是二川老子爵爱怜地直盯着儿子,摇摇晃晃蹒跚学步的样子。
接着,野村仪作又想起了,二川重行丧礼当天的情形。重行死得非常突然,当时重明才五岁,重行三十九岁。他长得比较胖,这点倒和他的弟弟重武相似,所以,年纪轻轻心脏就出了问题,才会英才早逝。
丧礼当天,二川重明的母亲身穿全白孝服,脸色比身上的孝服还苍白,事后野村仪作才发现,当时的她是强忍着悲伤,正襟端坐在灵堂上,她那凄凉的神情,野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朝子夫人非常美丽,而且温柔,然而,因为身体不好,所以,经常都是面无血色,但丧礼当天,她却显得比平常更加美丽动人,这对当时还小的野村,造成了很大的震撼,所以,后来好一阵子,他都不敢靠近二川重行这个未亡人。
回忆的画面,从丧礼转到了丧礼的前一天,当时的二川家,正陷于一片混乱当中。
因为当时野村仪作和二川重明,并无法了解死亡这回事,所以,两人好像没事人似的,兀自在院子里玩耍,结果却遭到了奶妈的一番斥责。
野村仪作已经忘了这个奶妈姓什么了,只记得二川叫她阿清,因为朝子多病,所以,没办法照顾自己的孩子,从二川出生之后,阿清就一直待在这个家,帮忙照顾重明。阿清和朝子年纪差不多,不仅颇具姿色,个性也相当温和,对野村也非常照顾。可是当时满脸怒容的奶妈,真的很是可怕。
“混蛋!……少爷,不可以在那里玩!快进屋里来!”
两个小孩子虽然挨了骂,但是看到奶妈红着眼眶,放声大哭的样子,小小的野村仪作猜想,二川家可能出事了。
奶妈在二川重明十一、二岁的时候辞职返乡了,当时她很认真地对野村说:“你和我家少爷,一定要当一辈子的朋友哦!长大以后,也要互相帮助!我家少爷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你一定要留在他身边哦!”当时年纪还小的野村,只觉得奶妈好奇怪,为什么要对他说这番话。
在回忆往事的同时,野村仪作心想,奶妈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她真是个温柔的女人!一想到自己从来没有想起她,也没帮上二川什么大忙,不由得又觉得惭愧了起来。
二川家果然是一团混乱,两、三个像是记者的人蜂拥而上。不愧是贵族之家,现场来了不少亲戚,和旧时代的达官显贵,野村仪作当然立刻就被请进门。
正如野村仪作所料,二川重明的叔父,果然掌控了所有事。当野村问及,为什么没有通知他时,重武还是不改一贯讨好的口吻说:“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你看到的这些人,也都是因为看到晚报才来的,实在是因为报纸大肆报导,我们也真的隐瞒不住啊!”
野村接着问他,事情的详细经过。
今天上午十点,因为已经过了平常起床的时间,还是没有看见二川重明,于是,女仆千鹤子就到卧房去看个究竞,发现重明半个身子探在床外,双手呈大字形地伸开,样子实在不对劲,千鹤子就出声叫他,可是叫了两、三声,都没有回应,千鹤子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身边,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因为她发现:二川重明已经断气了。
之后当然就是一阵混乱……
一直照顾二川的太田博士立刻赶来,因为二川重明在前一天,晚上十点钟就已经死亡,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任神仙也没办法了。晚上十点钟左右,正好是重明就寝的时间,因为他习惯一进卧室,就吃安眠药,昨天晚上,似乎也是这样。
因为二川重明的安眠药,一直都是太田博士调制的,博士特别谨慎,每次只给他两天的份,因为重明为失眠所苦,长达两年,一直都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而且,药量愈用愈重,已经到了一般人吃一份,就可能危害生命的地步了,但是,二川重明却可以一次吞服两份量的药,而完全没事。如果一次吞下好几天份的药,当然很危险,但看不出来,重明有累积太田博士给药的样子。因为每隔一天,千鹤子就会到太田博士开的医院,拿两天份的药,而重明也都有依照时间服药。
因此,死因应该不是太田博士开的安眠药,但他确实吃了安眠药,一定是在服药的同时,也吃了其他的毒药。他当然不会是自然死。虽然二川家告诉记者:二川重明可能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但也只是为了面子,重明根本不可能用药过量。他一定是自杀!
“是啊!没有看到什么遗书啊!”
“因为不知道他是吃了什么毒药,所以,太田博士建议解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重武随后说。
后来因为警方要求,所以决定进行解剖。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书吗?”野村仪作仔细问道。
二川重武皱着眉说:“是啊,我可没有看到他留有什么遗书!”
“那就奇怪了!……”
“真是的!真搞不清楚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野村仪作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急忙:“对了!挖雪溪的事呢?……您知道他为什么要挖吗?”
“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他脑筋有问题了,才这么做的!”
“可是应该是有什么目的啊!”
“应该吧!……不过我看,也不是什么正常的理由!”
“他是不是想将什么东西,埋在雪里呢?”
二川重武看了一眼野村仪作说道:“这个嘛……”
“会不会是妄想做什么事呢?”
“一定是这样!”
“他为什么会选择乘鞍岳呢?他应该没有去过啊!”
“大概是看地图的时候,突然想到的吧!那小子根本就没爬过山!”
“对了!……”野村仪作又突然想到,“您年轻的时候,是个地道的旅行家吧!”
“称不上是什么旅行家,不过是四处流浪。”
“应该也爬过不少山吧!……”野村仪作赞赏地说,“听说您是登上日本阿尔卑斯山的第一人呢!”
“没这回事!……”二川重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因为好奇,所以抢先一步去爬罢了!什么第一人!没那么了不起!……哦!我先失陪一下!……”
此时刚好有其他人前来吊唁,二川重武赶紧将话题打住,前去迎接。
野村仪作前往安置遗体的房间,上了香点了蜡烛之后,准备留下来守灵。
次日早上,野村仪作一回到家,觉得疲惫不堪,根本无暇思考什么,就倒头呼呼大睡了过去。
他在快接近正午之前醒了过来,吃过饭之后,正在犹豫着,是应该再到二川家,还是应该到事务所去看看,还是干脆岛在家里,休息一天的时候,他的母亲进来了。
母亲表情严肃地对他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野村看到母亲一脸正经的样子,不由得也正襟危坐。
“妈妈,什么事?……”
“你死去的父亲,曾经交代我,如果二川家发生了什么事,或是重明过世,要我将这个文件交给你。”
野村的母亲,拿出一个又大又厚的信封袋。上面是他父亲仪造的笔迹,写着“二川家的相关文件”,而且,还用红色写上“密件”。
野村仪作吃惊地收下这份文件。
母亲似乎多少知道文件里写些什么,于是告诉野村:“你慢慢看,今天不用到事务所去了!”
“哦!……”野村仪作点了点头。
野村仪作实习的事务所,是父亲的学生开的,因为他没支薪,所以还蛮自由的。
“我今天会请假的!……”
“就这么办吧!……”母亲说完话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野村仪作立即兴奋地打开信封。里面除了父亲部分的日记、二川重行的来信,以及诉状的副本之外,没有任何类似报告书的东西。
野村仪作将所有的东西,看过一遍之后,就将它们依照时间先后排列起来。
最早的一份,已经是距今三十年前的东西了,是二川重明和野村仪作出生之前两年,野村父亲的手札。
今天二川重行到事务所来找我,因为我让他稍微等了一下,所以他有点不高兴。这些有钱的贵族,向来是我行我素,实在不好应付。他的父执辈中,那个叫二川重和的,也是既性急又啰唆,看样子这大概是,二川家世代相传的个性。
二川重行来找我,当然还是为了继承人的问题。我也因为有点不耐烦,就问他:“你到底几岁了?”
“和你同年!”
“不过才三十二岁嘛!你夫人应该是二十七岁了吧!……还不到需要放弃生肓子嗣的时候啊!这个时候就惠着找继承人,未免太早了些吧!”
“不!……朝子身体不好,我看是没希望了。”二川重行一下子变得好沮丧,对我低声哭诉着,“而且,我的心脏有问题,不知道哪天会去见阎王爷……”
“干吗说泄气话呢?不会有问题的!”
“不行!”
“放心吧!……”
二川重行忽然颐指气使地说:“这算什么!你是我的法律顾问耶!你应该要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啊!……你要是继续用这种态度对我,我立刻就开除你,另找别人!……”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没办法了:“好吧!你说吧!……”
“我死了之后,谁可以继承我的财产?”
“我跟你说过了,如果由你夫人继承的话,二川家就绝后了,所以,应该由重武来继承!……”
“我受不了!……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要那个放荡的无赖,继承二川家的家业,绝对不能让那个居无定所、到处流浪,还有个下践女人当妈的人,继承二川家的家业!……否则我哪有脸面对朝子?”
“你每次都这么说,我其实也和你有同感,这样的话,如今之计,就是领养小孩了,虽然您的夫人,也可以等你死后再领养……”
“我不想让一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继承二川家的家业!……”二川重行顽固地强调。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贵族只能从直系亲属,或同族来郎领养小孩。”
“唉!……”二川重行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二川家原本就人丁单薄,重行的父亲重和也是独子;他的祖父重正,也只有一个弟弟。明治维新之后,他祖父的弟弟下落不明,即使后者有后代,和重行是堂兄弟,也就是法律規定的直系亲属,但是,如果要领养的话,也应该是此人的小孩,年纪上才有可能,但这样的话,就又不是直系亲属了。
因此,就算要领养小孩,也一定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只有让重武继承家业了。
“唉!……”二川重行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身为我的法律顾问,帮我想个好办法吧!”
“我没办法!……你如果不愿意,由重武来继承家业,也只有将你祖父的弟弟,他的孙子找出来,由他来继承了。”
二川重行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我要在同族之外找人领养,即使有血缘关系,也必须是直系血亲才行是吗?”
“没错!……”
“那你看我这个办法怎么样?”二川的眼晴,忽然出现异样的光芒,“我可以将祖父的弟弟的孙子,报成是朝子的孩子,这样我家就不会绝后了。”
“可是这样违反户籍法!”
“可是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二川重行两手一拍说。
“我身为你的法律顾问,不能支持你犯罪!”我坚持说道。
“可是我不认为,法律是无视于人情的,我不想让二川家绝后,不想让重武这样的无赖,继承家业,应该是人之常情吧!”
“……”我一时无言以对。
“如果我不是贵族,我就可以领养他了,可是,现在却因为他不是我的直系亲属,就……”
“我不同意你这么做,虽然我了解你这么做的原因,也很同情你,可是这并不容易。首先,你必须得到孩子父母的同意,还得设法封住产婆、护士,甚至是医生的嘴,而且,夫人会不会同意,都还是个问题!……”
“朝子一定会听我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幸福着想。”
“你这么做能否让她幸福,现在还不知道呢!……”我嘲笑似地坚持说,“我看是不幸的可能性居多吧!”
此时,我发现二川重行的脸色,变得愈来愈难看,嘴唇也开始微微颤抖。我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正想开口安慰他说:“可是……”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二川忽然勃然大怒。
“好!我再也不拜托你了!……我们从今天起划地绝交!……”
我也不甘示弱!
“我只是不愿意帮你做犯法的事,你就要跟我绝交?混蛋,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川重行气得说不出话未。(事后想想,当时幸好他的心賍病没有发作,我其不该惹怒他的。)他突然夺门而出。
二川重行离开以后,我也生了好一会儿闷气。
我们俩要是从此绝交的话,那就实在让人难过了!
日记到此告一段落。
接着是一年半以后,刚好是野村出生前后的事了。从日记看来,野村的父亲和重行,在这一年半之间,是处于绝交的状态。
今天去拜访了好久不见的二川重行。
因为上回大吵一架之后,一年半之间,我们两人几乎是互不往来。之间虽然会觉得很想念他,也觉得对不起他,但是,却因为不甘心向他低头道歉,所以,只好一直忍着,不去找他。
之后问了他才发现,他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其实在那之后的半年,我们偶尔会在一些社交场合碰面,虽然不至于怒目相视,却也没有借此化解彼此的心结。今天,我终于忍不住去拜访他。
刚刚碰面那一刻,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随便聊了一会之后,果然还是老朋友,两人之间的不愉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立即又重新拾起了以往的交情。
二川的脸色不太好,健康状况似乎不大理想,但精神倒是不错的。因为没有看到朝子,我问他:“夫人呢?”
“她到京都乡下休养身体去了。”
朝于家在京都是当官的。
“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二川重行故意避开我的梘线,似乎不想谈论这个问题。因为两个人刚和好,我不想让他因为我的问题,又觉得不高兴,所以赶紧改变话题。
“你弟弟呢?”
“重武啊!……”二川叹了口气,“他还是一样!居无定所地到处混,唯一让人佩服的一点是,他绝对不会忘记来要钱。”
“他不是开始爬山了吗?”
“嗯!这两、三年来,他说他在攀登日本阿尔卑斯山系,大概是信州和飞驒山脉跗近吧!……好歹这样总比在东京诈欺、玩女人要好多了吧!……”
“你看重武开始登山,会不会是浪子回头,想改过自新了?”
“怎么可能!……我看他是一辈子都死性难改了!他玩这些把戏,一定是有什么企图,我倒是希望他一头栽进山谷里,摔死算了!……”
我看他又因为重武的事,开始心情不好,所以,只好赶紧换话题,开始和他闲聊一些不痛不痒的事情。
回家之前,他心情很好地对我说:“常来走走吧!法律顾问的事也麻烦你了!”
其实当不当法律顾问,还在其次,我们两人能够重拾旧谊,才是最值得欢喜的。
接下来的日记,记载的又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今天我听一个熟悉二川家务的人说,二川的夫人是因为怀孕,才回京都娘家待产的。
这个消息让我有些意外,倒不是因为二川夫人怀孕,结婚后十几年才怀孕生小孩的,并不稀奇,不仅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而且,还是蛮值得恭喜的,既然如此,二川重行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我实在不明就里。是因为我之前吵过架,他不好开口吗?还是他打算小孩出生后,再告诉我这个惊喜呢?……
究竞是为什么?难怪他看起来精神奕奕的样子。
要是上回见面,他就告诉我的话,刚好夫人也怀孕了,虽然不是第一个孩子,但因为老大已经天折,这个孩子也算是我家的长子,我们两个正好可以一起庆祝一番,不知道我们两家,谁的孩子会先出生呢?
从时间上来看,野村仪作出生时,他的父亲正好三十三岁,如同日记中所说,因为老大夭折了,所以,野村仪作很明白父亲对自己的诞生,会有多么高兴,一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下一篇日记中,终于提到二川重明出生的事了,从日记的内容可以得知,重行对于能够喜获麟儿,肯定要比野村的父亲还要高兴了,重明比野村早一个月出生的事,是野村早就知道的。
二川的孩子出生了,我儿子大概晚他儿子一个月。
接到儿子出生的消息,他立刻赶到京都,回来之后,他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可就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了。
我到他家去恭喜他,他兴奋地抱着我说:“我跟你说,是男的!长得跟我好像,而且,还是非常的像,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喂,你说我不相信,是什么意思!……”因为他说了句奇怪的话,我赶紧反问他。
可是他实在太兴奋了:“哎呀!……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儿子长得真的很像我。圆圆的、白白的,真的好漂亮。”
“这下子你们二川家,可以放心了吧!……”
“没错!没事了!……我不会让重武得逞的!朝子不知道会有多幸福!……”
“夫人很高兴吧!”
“她看到我高兴得跳了起来,都感动得哭了呢!”
“那么……”听到二川重武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你己经后继有人,总算可以安心了,重武最近好像也收敛不少,正好家里有喜事,你要不要原谅他,让他回到东京来住?”
原本我以为,他大概会不髙兴,没想到他却冷静地说:“朝子也这么说,因为我已经有五年不见他了。”
二川重武是重行的父亲,纳了艺仗做小妾之后,所生下的庶出儿子,所以,重行非常讨厌他,但其实他的本性并不坏。重武在十一岁的时候,认祖归宗进了二川家,重行的父亲不久之后,就去世了。
二川重武进门时,二川重行已经二十一岁了,因为一开始就没有好感,而且重武本身,个性又相当古怪,再加上没什么教养,连下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其实,害重武变成浪荡子的,应该是重行这些待在他身边的人。
重武十八岁就已经懂得喝酒玩女人,搞得身败名裂,还离家出走,之后他在外面,假借他哥哥的名义,到处借钱赊账,甚至还做出违法的事,就这样放荡了二十年,最近三年,开始厚着脸皮,向哥哥二川重行要钱,继续到处旅行。
二川重行说着:“我已经不担心他会乱来了,所以,也考虑要原谅他,以后再说吧!”
我也没有多问就回家了。
下一篇日记,已经是两、三个月后,野村仪作出生之后的事了。
二川重行溺爱孩子的做法,实在令人不敢苟同,我虽然也疼爱自己的儿子,却没有办法和他一样。
他仿佛是忘了所有的事,无论是白天晚上,猛盯着小小婴儿的脸看,一个年轻的子爵,不熟练地抱着小婴儿哄的样子,可说是天下奇观。
然而透过二川疼爱初生儿子的样子,我也清楚了解到,他有多爱自己的妻子。他后继有人的喜悦,有一半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死后,妻子不会无依无靠,他始终认为,自己不会长命百岁。
朝子的牺牲奉献,也是令人佩服的。不愧是官家的大小姐,拖着病弱的身体,侍奉一个难缠的、脾气又不好的丈夫,却毫无怨言,唯唯诺诺地忠实守在他身边的样子,真是令人感动。
总而言之,他们真是一对出色的夫妻,再加上喜获麟儿,应该再也不需要,担心重武了吧!听说重武最近寄了封信,说要到东京来,即使他回到东京住,二川家也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故了吧!
之后,二川家过了一段太平日子。重明开始会走路、说话了之后,野村仪作就成了他的玩伴,常常进出二川家。野村仪作当然不记得当时的事情了,但听说他们好像经常打架。
长大之后,野村仪作虽然比二川重明健康,但是小的时候,二川重明可是比野村仪作壮实多了,打起架来野村老是吃亏。每当两人开始胡闹,奶妈就会赶紧出面制止。
日记中并没有记载,二川重武是否回到东京。
在野村仪作的印象中,二川重行丧礼的当天,并没有看见他的弟弟重武,所以他想,二川重武可能没有回来,也或许回来之后,又去旅行了。
在经过四、五年平静的生活之后,二川重行突然死了。
野村仪作叹了一口气,拿起下一份文件,才发现是二川重行交代给父亲的遗书。
二川重行的遗书,似乎是在他过世之后,立刻就送到野村父亲的手上。野村仪作阅读遗书时,发现二川重行在遗书中,向父亲坦承一个大秘密,觉得相当兴奋。
亲爱的野村仪造先生:
如你所知,我的心脏不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死去,其实我应该在临死前,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一个人,但是,我还是办不到。
老实说,就算我死后,我也不希望你知道这件事。不过,重武或许己经察觉了,就算他现在不知道,依照他的个性,以后也一定会发现的。要是我还活着,倒也没什么好害怕的,怕就怕我死后,不知道他会怎么为难朝子,到时候能够帮助朝子的,只有你了,所以,我不能再瞒着你。
这封遣书,我托付某人,在我死后,立刻交给你,请你原谅我的懦弱,无法亲口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野村先生!……正如你所猜测的那样,二川重明并非朝子的孩子,当然也不是我的孩子,他是别人的孩子。即使如此,他和我们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你记得我们,曾经争论过这件事吗?没错!他就是当时我所说,我祖父的弟弟的曾孙。
祖父的弟弟分家之后,有两男两女,继承了二川家的姓氏,虽然我努力想找男性的后代来继承,他的长子虽然继承了二川家,但是生的全是女孩,他和我不一样,并不坚持有没有人继承香火,女儿们全都嫁给外人了,至此,二川一系在他们家,总算是绝后了。
次男过继给当时在京都,经营和服生意、也算是名门的高本家,生了一男三女。二川家不知何故,就是缺少男丁,这个男孩叫作高本安藏,当时还活着。他应该算是我的堂兄弟,在法律上我们算是亲戚。他因为是户主,比我年长,所以,不能当我的养子,我也不想这样办。
髙本家领养祖父弟弟的儿子,充当养子的时候,家境还蛮富裕的,之后家道逐渐中落,到长子继承家业时,己经没落不堪,但是,因为是名门之后,安藏家还是会出现达官责人上门拜访。
但是,当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穷途潦倒地,寄身在陋巷之中,安藏卧病在床,妻子清子还怀孕了。于是,他们二人立刻就答应了我的要求。其他倒是没有什么麻烦。
我先声称朝子怀孕,将她送到京都,然后,等高本清子夫人将孩子生下来就行了。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安藏不久之后就死了,知道这件事的,只剩下我们夫妻、清子和一个产婆。然而,产婆完全不知道,我们会将孩子报成是亲生的。
现在再加上你,我想你也已经知道了!清子就是重明的奶妈,二川重明可以说,是让自己的亲生母亲抚养长大的,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是重明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么高兴。
我不好意思委屈清子,留在家里太久,我准备找个适当的时机,松她回老家去享清福。如果在我死之前无法办到,朝子也会这么做的。
我没有告诉朝子遣书的事,所以,虽然有点强人所难,但是,我求你在家里出事,需要你的协助之前,千万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但是,我不想粉碎重明的梦想,他相信朝子是他的母亲,朝子也待他像亲生的儿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个秘密,永远不用说出来。我在心里祈祷,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了,知道的人也能够,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万一要是发生什么事的话,我只剩下你可以拜托了,到时侯,你一定要帮助朝子,保守这个秘密啊。
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给你找了不少庥煩,没想到死后,还要看在交情的分上帮我,我真是悲哀啊!……
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二川重行拜上
看完二川重行的遗书时,野村仪作的心情,和看见重明自杀的报导时一样,有种说不出的焦虑。
刚从母亲手里,接过父亲的遗书时,野村仪作就知道其中的内容,一定和二川家的秘密有关。依照时间先后看下来,他大概也知道,是有关重明的身世。但是,就重明和重行父子俩外貌相像,还有重行对重明溺爱的程度来看,他是重行的儿子,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结果他们俩却毫无关系。
而且,那个一直在二川家,工作到重明十岁还是十一岁,才离开的叫阿清的奶妈,竞然是他的亲生母亲。
野村仪作的脑海里,浮现出脸色苍白、沉默寡言、却非常疼爱二川重明的母亲朝子,以及那个温柔善良,对重明忠心耿耿的阿清,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重明知道这件事吗?)
这个秘密,无疑地被谨慎地保守着,知道内情的人,当然不会告诉二川重明,但是重明本人,都没有感觉吗?
小时候当然不知道,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当那个你称之为母亲的人,却不是你亲生母亲的时候,应该多少会有感觉吧!至少,二川重明心里曾怀疑过吧!……
但是,二川重明应该不曾怀疑过他的父亲!他一定相信自己是重行的儿子,而且做梦也没想到,奶妈阿清竞然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吧!……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照顾自己到十一岁的奶妈,一定偶尔也会想起的,然后,回忆起当时的点点滴滴。但是,只怕连一次也没想过,她可能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吧!……
野村仪作暂时忘了要继续往下看,开始感慨了起来……
其实,这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虽然二川家是因为受限于贵族的身份,无法自由收养他人之子,不得已才这么做,但是,即使能够自由领养别人小孩的人家,却也因为担心,被收养的小孩长大以后,知道真相很可怜,就将养子申报成自己的亲生孩子。这样的做法,却也不禁让人怀疑,这么做,真的是为小孩子着想吗?无论是别人告诉他,还是他自己发现,当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之前对他的隐瞒,说不定会有反效果。即使真相没有大白,孩子心里也会有疑问,如果他因此烦恼不断,不是苦了孩子一辈子吗?……但是,如果这个小孩完全没有发现,也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完全相信养父养母,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就有许多人,为了这些许的幸福,而甘心犯法、违反户籍规定。
世界上有更多的例子,是父母亲当中的一方——大多是父亲是亲生父亲,而母亲却不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将孩子,申报成亲生子女。如果是这样,情形通常会比之前的还复杂,其中的原因,也就更加刻骨铭心了,但是这样的安排,却很难说不会在日后,造成更大的悲剧的发生。
野村仪作突然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已经偏西,还吹着几许凉风,可是野村全身,却像是淋了雨般地汗流浃背,但他却擦也不擦地,继续往下看。
继二川子爵的告白信之后,还有一大堆父亲的手札、诉讼状和抗告书的复印件。
从这些东西看来,悲剧似乎提早就造访二川家了。
二川重行死后,五岁的二川重明,申请继承爵位时,一直在关西流浪的叔父二川重武,突然回到东京,接着,立刻就找重行的遗孀——朝子的麻烦,遭到拒绝之后,他就向地方法院、地方法院分院和户政单位提出诉愿。他表示重明的出生证明是伪造的,还逐一列举事证,如朝子没有生育能力、没有生产证明,还说重明的亲生父母,应是高本安藏和清子,以此向地方法院分院控告,二川家违反户籍法,同时向户政单位要求,更改户籍数据,以便更正原先违法的内容。此外,还向地方法院提出,重明继承无效的诉讼,野村的父亲没想到,这么快就必须协助完成重行的遗言。
二川重行的告白信,实在让我哑口无言,他这么巧妙地欺骗了我,实在让我有些生气。然而,我马上就同情他了,无论是对是错,我只能同情他,非这么做不可的遭遇。
但是没想到,他害怕的事情,这么快就发生了,实在让人感到意外。
野村仪作的父亲,是这么记载当时的事的:
让野村仪作的父亲最费心的,就是必须秘密地,处理这件事,因为实在太多人关心这件事了,所以更加显得困难,然而,他却处理得相当成功。这件事距今已有二十四、五年,当时的报纸新闻,嗅觉虽然不如现在敏锐,但还是有喜欢报导名人八卦的小报,即使他们发现了什么,却能够压住不让消息曝光,这可算是野村的父亲的功劳,整件事情,终于在完全没有曝光光的情况下落幕了。
另一方面,也多亏了奶妈阿清,全心全意的奉献。她说她要去剌杀重武,而且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野村的父亲称赞她是“真正的烈女”,用今天的话来说,她当时就是散发了所谓的母性的光辉,再加上事关二川家的存亡,事情如果被揭穿,也可能对朝子产生莫大的影响,所以,阿清才会这么奋不顾身。
我想尽办法,要二川重武撤消他的告诉和抗告申请,但是,这小子完全不理我。对他来说,这件事如果不成功,他就绝不可能获得子爵的头衔,还有巨额的家产,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告到底。再加上曾遭受重行压迫的新仇旧恨,也难怪他不肯轻易撤销告诉。
我害怕事情一旦拖久了,事情泄露出去的可能性就愈高,幸好察觉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二川重武一个,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我已经江郎才尽了,却还不能让二川重武撤消告诉,因为他并未握有确凿的控告证据,所以,我决定如果不行,只好上法庭上去决定输赢了,这时最担心此事的阿清,想出了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的办法。重武的生活一向不检点,肯定也做过什么犯法的事,若能抓住他的小辫子,就可拿来当做交換条件,成胁他撤销告诉。
这个方法,实在不符合君子之道,依我的原则,是不会赞成的,但是,当下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尤其他也不是什么君子,也只好这么做了。我同意之后,立刻就决定,找人调查重武的所作所为。
野村的父亲终于因为技穷,而同意了阿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
由于二川重武多在关西活动,所以,野村的父亲找上了大阪著名的私人侦探社——负责人砂山二郎,来负责调查二川重武的工作。
这个计划果然有效,不久之后,重武就自动撤销告诉了。因为这原本就是家务事,原告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要是真的闹上法庭,也很麻烦,既然原吿撤销告诉,检察官也就不多追问了。
诸多的文件中,有一个砂山秘密侦探社的大信封,因为信封上写着“二川重武的调查报告”,野村仪作战战兢兢地打开了之后,却失望地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他看看父亲的日记上写着:有关重武的调查报告,于今日交还本人。
野村仪作心想,这大概是重武的交换条件之一,必须将调査报告的正本和副本,全部交还给他吧!他恐怕也已经将这些东西都烧了。至于侦探社那边,肯定也给了不少钱,当做是报酬吧!……
野村仪作猜测:二川重武所犯下的,大概就是诈欺或是贪污等的重罪吧!要是二川家将事情闹大,他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然而交换条件,似乎对二川重武相当有利,从那之后,他就搬到了东京,从二川家拿了不少钱,恬不知耻地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
他尤其害怕阿清,所以,阿清还在世的时候,他总是躲得远远的,阿清离开之后,他才开始进出二川家。大约十年前朝子去世,之后不久,野村的父亲也走了,这些让重武害怕的人都走了,所以,他就搬进二川家,大剌刺地当家做主起来,野村对于朝子去世前后的事,印象也相当深刻。
当野村仪作看完所有的文件后,太阳也已经西下。他凝视着逐渐昏暗的庭院,思考父亲留下这些文件的目的。母亲说,父亲要他在重明死时,或二川家发生什么意外的时候,打开这些东西,可见,父亲并没有放松对重武的戒心,要是他有什么企图野心,父亲希望他借此,能够阻止重武胡作非为。若说要等到重武死时,人都已经死了,所有的事都一笔勾销,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但是二川重明自杀,应该算是单纯的死亡,还是应该算是意外呢?
当野村仪作正觉得一头雾水时,门悄悄地打开了,野村的母亲走了进来。他母亲很紧张地说:“二川重明寄了一份东西给你!”
“什么?二川?……”野村仪作顿时吓了一跳。
他母亲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好像是遗书,很厚一封,是用挂号寄来的。”
野村仪作半信半疑地收下那封信。
野村的父亲仪造,在重明的父亲二川重行死的时候,也是立刻就收到遗书,现在,野村仪作也在二川重明自杀后,立刻收到他的遗书,父子俩的做法,竟然如出一辙,未免太不寻常了。
挂号的文件中,还有一封信,那是一个叫做宫野得次的陌生律师寄来的。信上说:二川子爵经常委托他处理事情,文件也是子爵委托他秘密保管,并要求他在子爵死后,立刻寄给野村仪作,现在他的任务已了。
由于母亲知道,二川重明的父亲,也曾经将遗书寄给野村的父亲,所以,非常担心地问道:“是遗书吗?”
“嗯!看样子是遗书没错!……”
野村仪作拆封之后,坐在一旁的母亲说:“你要仔细看。”
野村仪作目送母亲离开后,打开电灯,开始看二川重明的遗书。
二川重明的遗书分成三个部分,每个部分都还编了号。野村仪作依照顺序,先拿起了第一封,上面虽然没有日期,但是根据内容推测,应该是二川重明开挖雪溪之前,六月底或七月初写的。
六月的雨,仿佛中世纪的僧院,灰暗而且安静。偶尔露脸的阳光,照射出的微光,反而让四周变得丑陋,光辉灿烂的大都市,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刺眼了。
野村!即使我这么亲切地呼喊你,也或许你根本看不到这封信,但其实我是非常思念你的,但是,我也只能坐在这被梅雨打湿的庭院里,给你写信。
野村!仔细想想,我的人生,就仿佛这六月梅雨,灰暗又安静,难得看到太阳露脸。
但是对我来说,这样反而轻松些,因为将所有事情,都摊在阳光下,实在太吓人了。
但是,我却无法永远躲在这个舒服的世界里,贪困安逸,我不能永远胆小懦弱。
当我懂事的时候,就对身边的事情充满了疑惑。我很不幸、很伤心,但我却也是幸运的,只要不去想,不妥协,我就是幸福的。事实上,长久以来,我也是这样过日子。
但是,寄居在我身体里怀疑的病菌,无论我的意志有多坚定,它还是轻松地就蔓延到全身,所以,事情才会在一年前,突然爆发。这个可怕的病,并不是当下才发作,病根其实老早就已经存在了,只是因为某些事情,诱使它发作了,这个病根,许多人老早就知道了,而我却完全不知情。而且,它还是很可怕的业障之病。
在我告诉你我的业障,和我写这封信给你的原因之前,你先看看我给你的文件。这是某个社交俱乐部里,演说内容的速记,通常不对外贩卖的,我是在一年前,偶然间才得到它的。就是它粉碎了我深藏已久的疑惑,我的心因而绞痛难当。
野村,你一定要按照顺序看,先看那张我剪下的印刷物,然后再看“标号三”的我的遣书。
如果野村仪作是突然接到二川重明的这份遗书,他可能会认为重明疯了,但是,因为先前看过他父亲的遗书,所以,野村大概明白,二川重明口中所说的“疑惑”,具体指的是什么,在他知道重明早就察觉,自己的身世之后,对于重明肩负的重担,就更感到同情了。
野村仪作拿出标号为“二”的印刷物。
能够在各位先进长辈的面前说话,我至感荣幸,因为我实在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所以很紧张,如果有不得体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包涵。
如同刚才司仪所介绍,我是大阪人,在大阪警察局,工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辞职之后,进入砂山侦探事务所,担任私人侦探,称不上是什么名侦探,完全不像大家所想,没有什么丰功伟业,可以向大家吹嘘的。
不过,在我的侦探生涯中,却曾遇过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就来和大家聊聊这个吧!
当时,我才刚加入砂山先生的事务所,大概是距今二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因为当时的当事人,可能都还在世,我只好以假名来称呼他们。当事人是一个叫三山的贵族,虽然这件事被当成秘密埋葬至今,如果这件事在当时,被揭发出来的话,我想引发的波澜,和“相马事件”相比,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大约在二十二、三年前的秋天,已经过世的砂山先生,问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我问他说:“什么事?”
他说:“你一定要保密,是三山家为了继承人选,闹得不可开交呢!……”
我当时就吓了一跳,因为三山家在贵族当中,也算是知名的有钱人家。
砂山先生笑着说:“费用他们会全权负责,而且事成之后,还有一万元的赏金。”
我直觉:这不会是件简单的差事。
据砂山先生说,三山家的前任主人和行先生,因为心脏病过世,留下一个叫和明的五岁儿子,他当然是继承人,但是,和行同父异母的弟弟和武,却为此到处兴讼,说和明不是和行的亲生子,虽然户籍上登记的是亲生,但其实是将养子谎报成了亲生子,还说他手上握有证据。
因为事关贵族阶层的名声,所以,调查单位也加以保密,子爵家也打点好报社,所以,没有任何消息走漏。
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子爵家里,却也受不了和武继续闹下去,因为这个孩子,好像真的就是养于。不过,虽然他说是养子,彼此之间,倒是有血缘关系的。只是因为贵族收养小孩儿的规定繁复,即使是亲戚家的小孩儿,也不能随便领养,所以,才干脆谎报说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还有就是因为这个提出告诉的和武,虽然是和行的父亲和艺伎所生,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和行很讨厌这个弟弟,为了不让他继承家业,在没有小孩的情况下,逼不得已,也只好这么做了。
和行之所以会讨厌这个异母兄弟,是因为这个叫和武的很不检点,才十八岁就喝酒玩女人,还离家出走。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不良少年。不过仔细调查之后,他也有他可怜的地方,他一直到十一、二岁,都由母亲来抚养,之后才搬进子爵府,因为大家都对他冷眼相待,所以,也难怪他会变坏了。
因为和武说什么也不退让,子爵家也曾经想办法,让他撤消告诉,但是也没有成功,所以,才想到这家伙向未行为不检,只要能够抓住他的弱点,就可以让他乖乖听话。说来这么做,实在有些卑鄙,但是为了自卫,也是不得己。由于和武一直待在关西,所以,他们才会找上砂山,要求调查他的所作所为,难怪他们不在乎花多少钱,要是能够找到和武的小辫子,一万块钱的报酬,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因为砂山看得起我,我也只好欣然接下了这份工作,原本以为,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差事,没想到却挺棘手的。因为和武十八岁离家出走后,到处流浪了两、三年,生活相当糜烂。二十岁之后,突然改邪归正,开始爬山,主要是攀登日本阿尔卑斯山脉。
日本阿尔卑斯山脉,现在虽然是座小孩和女人都可以事登的山,但在当时,鲜少有人攀登,再加上山路崎岖,如果没有人带路,根本上不去。大概也只有有钱人家的少爷,才会对它无端感兴趣吧!这比起玩女人,可是高级多了。
自从和武开始登山之后,整个人变得稳重了许多。
年少轻狂要说突然觉悟,不要说二十几岁,就算到了三、四十岁也不容易,这个叫作和武的,却只浪荡了两、三年,才二十岁,就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这实在是很难得,依我看来,他的本性其实并不坏,他之所以胡作非为,或许是为了逃离于爵家,也或许是因为子爵家欺负人,所以,他才自暴自弃。
子爵家可能也看出了他的用意,所以,在生下一个叫和明的小孩之后,就准备原谅他,叫他返回东京来。当时,和武大约二十三、四岁,兴高采烈地回信说要回去,结果却没有履行他的承诺,因为他的这个举动实在奇怪,其中的原因,各位稍后就会知道。
我接受这份调查工作时,和武大约二十八、九岁,如我刚才所说,他变得相当成熟穗重,所以我一直无法找到他为非作歹的事实达成子爵家的要求,伤透了脑筋。好不容易打听出他经常在南边的新地出没,而且有个相好的艺伎,经常上门寻花问柳。
和和武相好的艺伎名叫滨勇,长相虽非十分现代,但却浑圆娇柔,相当惹人怜爱。
要不是为了公务,我根本没有本事,到新地这种地方来逍遥的,因为子爵不在乎花钱,所以,我也就大胆地挥霍一番。但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私家侦探,即使身在花街柳巷,也没有忘记要打探消息,因为担心自己玩昏头,而忘记工作了,所以,整个人紧张今今的,根本没办法尽情享受,我想下回,我一定要找个机会再回来,只享受不工作。
话题好像扯远了,我要说的是,这个叫滨勇的艺伎,她的口风可紧得很。当我问她说:“你是不是有相好的客人啊?”
她红着脸说:“胡说!哪有!……”
我又问她:“不是有个贵族出身的客人,十分喜欢你吗?”
滨勇却只是回答说:“我是个艺伎,本来就会有贵族,要我们去表演。”从头到尾,就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如果再继续追根究底,只怕对方会察觉不对劲,而有所警戒,所以,我也只好耐着性子慢慢来。
我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新地之后发现,原来滨勇并不喜欢和武。她有时会告诉我:“贵族全都是那个德行,真是讨厌!……”
后来我发现,和武似乎蛮难缠的,滨勇说:三山和武满嘴甜言蜜语,下流得要命,除了贵族的身份之外,根本毫无可取之处。
看样子,他即使改过向善,但还是个天生的坏胚子,我的判断似乎是错误的,看样子,我应该要想抓住他的小辫于,应该是没问题了。我的心情,就这样随着情况的改变,时而沮丧,时而兴奋。
之后滨勇那婊子还告诉我:“三山和武以前,也在北新地放荡了好一阵子,还答应要和一个相好的艺伎,结为夫妻呢。”
听完了这些之后,我立刻前往北新地,反正是子爵家出钱,不趁此机会开开眼界,更待何时。虽然和武在北新地出没,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年轻一辈的艺伎,虽然不清楚,但是年纪稍长一些的,一听到他的名字,立刻就点头说:“花江啊,真可怜哦!……”由此可知,当时这件事,在花柳界可算是条大新闻。
这个名叫花江的艺伎,曾经从良过,却又再度下海,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正是最迷人的时候,我立刻指明要她作陪,她一出现我才发现,还真是个绝色佳人,仿佛是画中的仙女下凡。瓜子脸,白皙的皮肤,细长的丹凤眼,气质清新脱俗,完美无瑕,若说要嫁入豪门,可是再适合也不过了。
如同长相一般,她的个性,也有别于其他艺伎,鲜少和客人谈论往事。但我就是不死心,除了向其他人打听之外,从她口中,我也零零星星地拼凑出,她和三山和武之间的故事情来……
和武离开东京,来到关西后不久,就结识了花江,当时和武才二十岁,花江大概也只有十五、六岁,还在当舞伎。据了解当时内情的人说,他们两人就好像人形娃娃一般相配,我的观察果然还是没错。
三山和武不愧是贵族出身,不仅气质高尚,听说也不爱说话。看样子是因为一时糊涂,才会堕落,一定是因为遇上酒肉朋友,被他们带坏的,他或许不像子爵家说的那么不检点,就算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也一定是受到他人牵连,而不是自愿的。他和花江之间,不只是客人和艺伎的关系,而是彼此真心相爱,花江也将自己宝责的贞操献给了他。
在叙述这些往事时,花江感慨地说:“仔细想想,当时真的好像是一场梦,我也真笨,根本就是在痴人说梦,仿佛是在雾中看花一般,将人都看傻了。”
就这样,两人维持了五年的关系,在这之间,花江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艺仗,两人发生肉体关系后,互相私定了终身。
我在前面也提过,在和武二十三岁的时候,三山子爵家里,生下了一个名叫和明的小孩,此时他们认为,和武己经改过向善,因此要他回去东京,听说和武在接到这个消息时非常高兴。
花江是这么叙述当时的情形的:“和武好高兴。他说:‘花江!我终于可以再回到东京了。因为我是小妾生的孩子,你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难过,我不要你和我一样,不见天日。可是,因为我哥哥很顽固,他一定会认为,艺伎见不得人,我一定会想办法,接你回去的。你一定要很坚强地活下去,一段时间之后,我会找人帮忙说情,等我各个同意,我们就可以成亲了。’他是这么对我说的,我顿时高兴得泪流满面,到现在我还是相信,当时他并没有骗我。当时他正好要到山里去,他告诉我:‘我先到山里去一趟,回来之后,立刻回到东京,事情一定会像我说的那么顺利的。’然后他就走了,从那之后,他就销声匿迹了。即使从山里面回来,回东京去,什么话都没说,我也再没见过他的人,就这样过了五年。我虽然曾经从良过,可是人家说,在河边长大的人,终究还是会死在河里,我只好回来重橾旧业。人家问我是不是死心了,我不死心又能怎么办呢?唉!……”
她苦笑了一下,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脸上有一抹悲哀,因为她的表情,实在是太悲伤了,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不由得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心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凭我干刑警的直觉吧!虽然事情讲究的是事实,隹此时需要的是线索,更得依靠直觉去寻找了。
他回么高兴却没有回到家,喜欢到要娶回家的女孩子,却不屑一潁,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这段期间,我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趙南北新地,可算是我一生之中,最多彩多姿的时候了。尤其又有人负责买单,虽然是为了工作,我却也乐此不疲。
之后,我发现和武开始出没南新地,是这两、三年间的事情,从山里回来之后的两、三年的时间,完全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事,我还发现:从那一时刻之后,他也放弃了他热爱的登山活动。也就是说,和武从山里回来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行踪完全成谜。
为了探查这个秘密,我时常去拜访滨勇,让我觉得最奇怪的是,滨勇认识的和武,和花江认识的和武,根本就是两个人,并不是说长相或外形不一样、而是个性完全不同。据花江说:她和和武见面的时候,和武并不多话,而且是个很有气质的大少爷,但滨勇却说:她认识的和武,不仅花言巧语,而且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或许是因为五年的时间,年龄的増长,改变了他的个性,但最奇怪的是,滨勇厌恶地说,他死缠烂打,是个好色之徒;花江却说他根本不喜好女色,如果说,这也和年龄有关,也就罢了,但我还是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我之所以会认为:他有调查的必要,是因为像身体特征,这种只有和他有亲密关系的女人,才会知道的东西,滨勇和花江两人所说的,却完全不一样。虽然这么说是有点下流,但身为私家侦探,对这种事情,也必须巨细靡遣,这也是我们无可奈何的地方,希望大家能够体谅我们的辛苦。
我相信和武从山里回来以后,两、三年之间的所作所为,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拼命地调查,却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结果,也只能追溯到他登山前后发生的事情。
他在二十三、四岁的时候,爬的那座山叫做乘鞍岳,当知道必须上这座山时,我几乎是欲哭无泪啊!……各位都知道,这座山在富士山南边,虽然高度比富士山稍徵低一点,但也在三千公尺以上。它是北阿尔卑斯山系中,最南端的一座山,算是比较容易攀登的,但是因为山顶全年积雪不化,其中的辛苦,真不足为外人道。而且,还是距今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山路崎岖,半路上也没有登山小屋可供休息,我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干这行,和在南北新地时的逍遥自在,可说是天差地别啊!
和武当初是从岛岛进去,沿着梓川,从野麦街道到奈川波,再从那儿到大野川上山,下山的时候,是从飞驒山脉边的北平越过雪溪,从平汤矿山到平汤,再从高山下山的。我决定依照这样的路径走一遍。
上山的道路,除了辛苦,没有什么好说的,虽然也有风景不错的地方,但实在太辛苦了。我是因为工作,不得已要走这一趟,真是搞不懂,怎么会有人拿这当娱乐。
当我调查三山和武的时候,距离他登山的时间,中间只过去了四、五年,因为那条山路很少人会去,所以,带路的挑夫,印象十分深刻。
如我刚才所说,我平安到达山顶之后开始要往山下走。要渡过那条大雪溪,可说是玩命的活动,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还会心里发抖,一蹿上大雪溪面之后,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层层的积雪间,到处都是大裂缝,一个不小心掉了进去,老命都得赔上;再加上还要担心雪崩,老天爷真是一点都不帮忙。因为我完全没有概念,想来就来了,从日本阿尔卑斯山脉下山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就要回老家卖鸭蛋了。
从日本阿尔卑斯山脉下山的时候,因为事先商量过,更換了飞驒当地的挑夫,我从这个挑夫的口中,得知了一项有关三山和武的新消息,他说和武一行人,曾经在这里遇难。
据说三山和武一行人,在快到日本阿尔卑斯山的山顶的时候,突然遭遇暴风雨,动弹不得。因为从山顶,往北平雪溪的方向,下方有间小屋,所以,一行人就前往该处避难。没多久,有个人也没带挑夫,自己一人就冲进小屋里。
野麦关在当时,是信州和飞驒之间的交通要道,一天当中,会有两、三个人路过,这些人有别于登山客,并不会带挑夫或是穿着特制的衣物。天气晴朗的时候,经过野走关,因为从郅儿只要五个小时,就能够到达乘鞍岳,任谁都会想上山顶去瞧一瞧。刚才闯进小屋的人,也是这个样子的,想从野走关到乘鞍去,才会到这里来,却碰上这场暴风雨,才会逃进小屋。
这场兩下了好久都不停,大家在受困了四、五天之后,开始烦恼粮食的问题,于是趁着短暂放晴,熟悉路况的挑夫,就下山到平汤去补给粮食。在他离开的这段期间,据说那个逃到小屋避雨的过路人,不小心拌进积雪的裂缝中,就此失踪不见了。
我费尽心思,原本想好好调查这其中的原委,却因为当时在场的挑夫,不是已经过世,就是人在外地,一个也找不到。虽然说找到了这个当时,到平汤去补给粮食的挑夫,但是,因为当时他并不在场,所以,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虽然很是着急,但也只是知道,是个无名氏掉进积雪裂缝中淹死了,其他细节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我专程爬上乘鞍岳,得到的消息只有一个,不过,这却是个大发现。
之前我也曾经说过:三山和武登山回来之后,曾经消失了两、三年,再出现的时候完全变了个人。热爱的登山也不再去了,对心爱的女人也不闻不问,甚至兴髙采烈、盼着要回的东京,他也没有再回去,如果在山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就算了,但是和一个莫名其妙,闯进小屋的陌生人,共处了四、五天之后,陌生人却突然消失,这不禁要让人费疑猜。
这么一来,这个陌生人的长相,恐怕就是重点了,但是,却没有挑夫记得这件事情。我问他:这个人长得和和武像吗?他说长得是蛮像的,又问他可能会认错人吗?我原以为他要说,倒也没那么像,他却说,受困的四、五天当中,曾经误认过一次,他说对方看来,像是个在山里干活的人,细节也说不清楚,所以,完全没有办法做参考。
但是,因为和当时情况有关的证椐,大多己经收集齐全,于是我大胆地推测,现在这个三山和武,可能是个冒牌货,并对砂山报告此事。
砂山想了五分钟之后说:“那我们就来做个认人实验。”
要认人,子爵家的人,从他十八岁就没见过他,当然不行,最佳人选应该是花江。但是要怎样才能,让花江未做这件事呢?我们可是费了一番工夫。结果好不容易,才说动她在一旁偷看,可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他,顶多就是说虽然很像,但还是有些地方不太一样,我们原本希望,她能够出面和他聊聊,但是花江说什么也不肯。
整个实验的经过很冗长,我就不啰唆了,为了要确认和武的身份,我和砂山两个人,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最后,因为找不到确切的证据,证明这个和武是冒牌货,我们只能对子爵说,这家伙的身份相当可疑。
子爵家有个比男人还能干的奶妈叫阿清,她名义上是藝和明少爷的奶妈,但实际上是他的生母,因为和子爵家是亲戚关系,整件事情,又攸关子爵家的存亡,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有利害关系,所以,她想尽办法,要解决这件事。我从来没看过,个性比她还刚烈的人,她坚持要和和武见面,还说如果发现他是假冒的,一定要好好斥责他一番,子爵家的人也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和那个和武见面。
我不清楚他们见面的内容,但是之后,和武果然就撤销告诉。在此同时,和武也定居东京,开始大摇大摆地进出子爵家,并插手三山子爵家的各项事务。
这整件事情,仿佛是《聊斋志异》里的诡异故事一般,在场的各位,一定觉得意犹未尽,其实我也觉得,非常莫名其妙,但因为我们只是受人之托,事情成功之后,该拿的报酬也没少,告诉也已经撤消了,事情算是圆满落幕了,我们的工作也告一段落。
我的故事就到这里,整件事情好像解决了,又好像根本没有解决,让人觉得有些不够干净利落,但是,因为此事不同于小说,而是真实的事,所以,我也无能为力。但因为我觉得,整件事还算是饶富趣味,所以在这里说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看完这份印刷材料之后,野村仪作觉得,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一拳,在看过父亲的遗书之后,他已经受到好几次的惊吓,看过愈多的文件,就愈发觉得整件事错综复杂,愈来愈神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真相才会大白。
虽然这篇谈话的速记抄本,用的都是假名,但当事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是发生在二川子爵家的事情。说故事的侦探以为是三十年前的事情,而毫不在意地将它公开,我无法想象,这件事对二川重明的打击有多大。对于说故事的人,这种毫无责任感的态度,野村觉得相当气愤。
但他也没想到,二川重武竟然是个冒牌货,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他的确也有这样的感觉。二川重明借由这篇抄本,究竞发现了什么、想做什么呢?野村取出编号第三的遗书。
野村!我想你已经按照顺序,看过文件了,我想你应该不会否认,速记抄本里记我的故事,内容描述的就是我家吧!其实,当初我在拿到这份抄本时,就想找你商量的,但我想,你一定会坚持说,它和二川家无关,所以,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当然,我在看过这篇抄本之后,立刻就着手寻找,说这个故事的侦探,但讽剌的是,就在我找到他的前几天,他因为脑溢血过世了,所以,我连一个能够确认,故事真假的人都没有了。
其实对于我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儿子、奶妈阿清才是我的亲生母亲,这些事我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感叹:这些真的是事实啊!……
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就一直为这些困惑所苦。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人来说,绝对无法想象,这到底该有多么痛苦。
我的父母有多爱我呢?虽然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但是我的母亲,一直都很疼爱我。尽管如此,我却一直在寻找,另有其人的父母,这件事我也就不多说了。
关于重武叔父的秘密,倒是真让我大吃一惊,我真的差点没吓昏了。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同情叔父,不是同情他的人,而是同情他的立场。因为他是小妾所生,所以,从小就被迫过着不愉快的生活,尤其是十一、二岁到十八岁之间,搬进二川家之后,日子不知道有多么乏味,父亲死后,身边全都是外人,唯一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又不喜欢自己,幼小的心炅,长期受到折磨,难怪他要离家出走了。
可是我却不同情叔父这个人,因为他过于俗气,厚颜无耻又死要钱,和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他能够稍微高尚一些,谨言慎行、无欲恬淡的话,或许,我就将二川家的继承权让给他了,因为他才是二川家真正的继承人。在所有的事情,还不确定的时候,我就已经这么想了,更何况现在真相大白,既然知道,自己应该放弃这样的权利,更应该义无反顾。
但是,我就是没办法喜欢叔父,更何况,他根本就是个冒牌货,虽然这件事情,还没有获得证实,但我却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们二川家里,绝对不可能生出这种俗不可耐、厚颜无耻的小人。
在此同时,我对于那个仍然维持着三十年的长相,如雕像般长眠在大雪溪下的、真正的二川重武叔父,感到无限的可怜和悲哀。
如果现在的这个叔父是假冒的,那我真正叔父的命运,也未免太坎坷了!如同那个侦探所说,我叔父是个很单纯的人,他坠入了爱河,热爱登山,这些不都是他单纯的表现吗?他非常有资格,担任二川家的继承人。当他因为心灵受伤而出外流浪,巧遇纯情的少女和高山的灵气,逐渐治愈他心头的创伤时,却因为遇上可怕的恶人,被推入了致命的深渊。
野村!……
然而我现在的这个叔父,真的是假的吗?我憎恶全家人,因为害怕我的身份曝光,才糊里糊涂地接受叔父,就好像黄莺帮助杜鹃鸟孵蛋一般,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悲哀吗?对人类来说,这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事,因为这会让所有的当事人,受尽良心的谴责,坠入万劫不复的痛苦当中。
野村啊,我究竟应该怎么做呢?如果叔父真的是叔父,无论我是喜欢还是讨厌他,都应该将二川家还给他,因为他才是真正的继承人。如果他是假冒的,我要怎么样,才能够证明呢?……要是我真正的叔父,真的躺在大雪溪下的话……
啊,野村!……自从我看过那份被诅咒的速记抄本之后,这个想法,就日以继夜地纠缠着我。
即使我疯了,不!就算我真的疯了吧,我也一定要去开挖来鞍岳的雪溪。当然,在那之前,我要先找到我的奶妈——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阿清。她虽然还活着,但我就是怎么样也找不到她,我只有一个办法了。
野村!我开始准备要挖掘雪溪了,虽然重武叔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我知道在我的身边,充满了他的眼线,随时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绝对不是被害妄想,更不是我的多疑。
野村!无论有多么困难,我都一定要完成这件事。如果开挖雪溪失败,我打算再想其他办法。即使要花上一辈于的时间,耗尽家财,即使要遭受众人的嬉笑怒骂、冷嘲热讽,我也一定要弄清楚,我的叔父是真是假。
野村!我叔父却好像己经有所准备,他比我要狡猾、冷血、绝望,对于这点我一直很不安。
野村!很抱歉!没有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告诉你我的想法和决定,因为这封信,将成为我的遣书,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看到它,但或许你将会以律师的身份,收到这封信,到那个时候,我可能就是死于非命了。
即使我死于非命,也不能要求你为我做什么,我也不会这么要求你,你只要照你想的去做就行了。
最后我必须告诉你:近来我深受失眠之苦,每天都必须服用安眠药。但是我不会自杀,也没有理由自杀,在我和重武决一胜负之前,我连病都不能生,这点你一定要记住。
看完父亲的遗书之后,又接着看了二川重明的遗书,由于情绪过于紧绷,野村仪作顿时觉得异常疲倦。
他终于知道:二川重明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开挖乘鞍岳的日本阿尔卑斯山山脉边的雪溪了,这个行为,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寻常,但却是出自一个正常人的想法,重明绝对不是疯了,更不是一个企图自杀的精神耗弱者。不仅如此,他的遗书中,也坚决否定了这件事。那他是怎么死的呢?
野村仪作又再度觉得:自己对二川重明,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如果能够在他生前,和他多聊聊就好了,如果我对他亲切一点,他一定会将事情告诉我的。如果能够在他死前,就知道这件事情,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意见,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野村仪作应该如何对待这个信任他、甚至将遗书托付给他的二川重明呢?所有的问题,都只能留待明天,野村仪作就这样,一夜无法合眼,直到天明。
野村仪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到警察局或是检察厅,去告发此事,但是他犹豫了。因为整件事不仅离奇曲折,疑点重重,而且,关键是一点证据也没有。原本野村仪作打算,想要雇用私家侦探,但是,因为没有适合的人选,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后,野村仪作决定:亲自出马,调查此事。
野村仪作前往二川家,虽然之前已经问过了,但他决定再去问清楚,当时发现重明尸体时的诸多细节。
因为昨天为了解剖,遗体被送到大学去了,所以,丧礼往后顺延了一天,今天是最后一天守灵,明天遗体就要火化了。
二川重武担任治丧委员会长,依旧负责掌控所有的事。他亲切地向野村仪作打了个招呼,或许是多心,野村仪作觉得:二川重武他好像是故意的,仿佛重武在打探他什么。即使是野村多虑,重武试图隐藏,脸上的笑意不成,反而显得有些心浮气躁,却的确就是事实。
野村仪作在安置重明棺木的房间里,上过香之后,悄然起身,在走廊拦下侍女千鹤子,将她带到走廊旁的西式房间。
“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野村仪作原本打算装作若无其事,但还是稍嫌紧张,所以,千鹤子也突然脸色一变,回答他说:“什么?……”
“你就是第一个,发现重明尸体的人对吧!”
“嗯!……”
“大概在十点钟左右吗?”
“嗯,十点零两、三分吧!……因为当时我看了钟,发现该起床了,才会去房间叫他的。”
“在那之前,都没有人进他的房间吗?”
“是的!……少爷的房间,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进出的。”
“但是,或许有人……”野村仪作犹豫着。
“我起床之后,就一直注意着房间的动静.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那前一天晚上呢?”
“少爷在九点半左右,进了房间,就用我端进房的水吃了药,对我说了晚安,我就出来了。从那之后,到今天早上为止,我就没再进过房间。”
“房门可以从里面上锁吗?”
“不行!……谁都可以自由进出。”
“那从昨天晚上十点以后,到今天早上的这段期间,谁都可以自由进出,二川重明少爷的房间了?”
“是的。可是我想,应该没有人进去吧!我真没想到,少爷竟然会自杀!……”
说到这里,千鹤子已经泪水盈眶。
“前一天,有没有客人来?”
“没有。”
“在昨天之前,重武什么时候来访过?”
野村仪作觉得:二川重武好像躲在什么地方,偷偷地盯着他看,事实上,重武可能就躲在走廊的门外,偷听他们的对话。
千鹤子想了一下说:“有好一阵子,没有看到他人。”
“是吗?……”野村立刻改变话题说,“当天重明吃的药,和平常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没有!还是从太田医生那里拿的。”
“是谁去拿的?……”
“我每隔一天会去拿,那天的药,是我当天早上,才拿回来的。”
“没有其他的药吗?”
“嗯!少爷没有吃其他的药。”
“你没有看到,他吞下其他东西了?”
“嗯!没有!”
“谢谢!……”野村仪作说着,起身离开了房间。
二川重武有一段时间没到过二川家,所以,他也不可能将安眠药,换成可怕的毒药,即使重武拿药给重明,重明也是不可能吃的。
二川子爵家里的奴仆,全都是一些值得信赖的人,尤其是千鹤子,她热情贤惠,家世清白,还念过书,所以,二川重明才会将身边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千鹤子处理,因此,千鹤子绝不可能被重武收买,而将医生开的药换成毒药。
野村原本以为:会不会是二川重武于案发当天,若无其事地假装到二川家拜访,再偷偷地将药偷换成毒药,然而,重武却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在二川家出现,家里当天也没有其他客人,所以,二川家里的人,几乎是没有嫌疑了。
二川重明真的是自杀的吗?还是过失致死呢?……虽然他在遗书里,表示绝对不会自杀,但人的想法是很难说的,也有可能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也说不定,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他杀的可能。
如果说是过失致死,对了!也许是太田医生的处方出了问题。野村仪作顿时愣了一下,医生确实有可能,会隐瞻自己的过失。
野村仪作立即找了个借口,离开二川家,然后就赶往附近的太田医院。太田医生是个长得圆乎乎的、一脸忠厚的人,医院的规模也不小。
“他得的是严重的失眠,”太田医生直爽地对他说,“对一般人可能有害的药量,他却可以一次服用两份都没问题,因为神经衰弱的情况很严重,我担心出问题,所以,每次都只给两份药。我的处方,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因为我们医院,有专门的药剂师负责配药,所以,是绝对不会弄错的,而且,解剖的结果也可以证明,不是我们的错,因为我们医院里,并没有他所服用的、那种含有剧毒的生物碱。”
“解剖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吗?”
“是啊!……”太田医生点了点头。
野村仪作此时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心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么重要的事件,于是又问道:“他在你们这里,拿了两份药是吧?”
“没错!……”太田医生立刻点头,“如果他当天拿过药的话,那么应该拿了两份。”
“那还有一份药呢?”
“他将两份都吃了。”
“吃了两份?”野村仪作感到吃惊。
“是啊!……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二川子爵非常信任我,而且,也非常遵守医生的嘱咐,他从来没有一次服用过两份药,可能是抱定必死的决心,才会将两份药都吃了吧!”
“可是……”
已经吃了含有剧毒毒药的人,为什么还霈要多吃一剂的安眠药呢?重明当着千鹤子的面,已经吃过一次药了,如果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千鹤子起疑,也就算了,没有必要在千鹤子离开后,将毒药和剩下的那份安眠药,也一起吃了吧!……
野村仪作原本想将这个疑问,直截了当地告诉给太田医生,但是想了一想,觉得根本没有必要,于是就作罢了。之后,他仅向太田医生说了声“谢谢!”,就起身离开了医院。
野村仪作再度回到了二川家,并将千鹤子叫进其他房间。
虽然野村仪作也很清楚,二川重武用异样的眼光,在监视着他的行动,但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很抱歉又要麻烦你!……”野村仪作凝视千鹤子聪明的脸说,“你说前一天晚上,你端水给重明的时候,他吃了安眠药对吧!……他应该只吃了一份吧!”
“是的!只吃了一份,他吃了药之后,就对我说没事了,要我去休息。”
“那应该还剩一份药。”
“是的!……”千鹤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你隔天,到房间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份药?”
“我不记得了。”千鹤子好像发现事情不对劲,紧张地说,“我真是太大意了,因为少爷半个身体探在床外,双手成大宇形,死在了床上,我实在被吓坏了,完全没注意到药的事,有什么不对劲吗?”
“发现你家少爷死的时候,你做了什么事?”
“我大喊‘妈妈咪呀,少爷死了!……’结果市谷大人,立刻就跑了过来……”
“什么?……市谷大人?”野村仪作顿时大吃一惊。因为二川重武住在市谷,因此,二川家的雇工们,都习惯地叫他“市谷大人”。
看到野村仪作激动的样子,千鹤子茫然地回答说:“是的。”
“可是你不是说,重武好一阵子,都没有出现了吗?”
“因为您是问到出事的前一天为止,他是在出事当天,上午九点左右来的。”
“九点左右?”
“是的!……当时我对他说,少爷还没起床,他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等一会好了,所以……”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在十点左右,去了重明的房间。”
“是的。这也是原因之一,还有因为我家少爷,通常早上会醒来一次,因为当天他一直没有起床,我担心才会去看看的。”
“不是重武要你去看的吧!”
“不是!……市谷大人什么都没说。”
“听见你的叫声之后,他才跑到房间去的是吧!”
“是的!……”
“然后呢?”
“他说这下糟了,赶快打电话找警察,谁都不准摸他!”
“找警察?他没有说找医生吗?”
“没有,他当时没说,事后才说要叫太田医生。”
二川重武为什么看到重明的尸体,会先说找警察,而不是找医生呢?虽然说事情需要保密,但从他不通知亲戚朋友、又是第一个跑到房间来的人的种种行为来看,倒是疑点重重。
如果说,是二川重武将药调了包,那么,他就必须处理另一份药。因为药里含有连太田医院,都没有的强烈毒药,所以,不会是太田医院配错药。他可能是将另一份药丢掉,假装成是被二川重明吃掉的样子,反正太田医生也相信,两份药都是重明吃掉的,他赶到现场的时候,当时的情况,一定也是那样。
可是,二川重武究竞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将药调的包呢?野村仪作心想,如果和千鹤子说太久,更会引起二川重武的怀疑,于是,他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安置棺木的房间坐下。
但是他满脑子想的,还是二川重武如何将安眠药换成毒药。他收买了太田医院的药剂师?不可能!重武偷偷地跑进太田医院,将药瓶里的安眠药换成毒药,好像也不可能。因为这么做,可能立刻就会被发现,太田医院的管理井然有序,也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而且,重武也不可能具备这样的药学知识。
如果不是在药局调的包,也不是在二川家。那就是在千鹤子将药从药局带回家里的路上了。
野村仪作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便迅速离开了房间,又将千鹤子叫进了其他的房间。
“你从太田医院拿药回家的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没有啊!……”
“比方说,有没有人撞你,还是拿东西给你,或者找你说话之类?……”
“没有啊!……没有发生这些事。”
“还是说你有顺路到其他地方?”
“啊……我去买了东西。”
“什么……买东西?当时你有没有将药包。放在什么地方?”
“没有!……”
“有没有掉到地上,被人家捡起来过?”
“没有!……”
“从一开始,药包都一直在你身上,是吧!”
“是的!……”
“你就这样提着它吗?”
“不!……我用松屋的大布巾包着。”
“你说的‘松屋的大布巾’,是松屋的客人,专用的布巾吧?”
“是的!……是用锦纱做的布巾,上面还有一棵松树和一只鹤。”
“嗯!……”野村仪作顿时陷入了长思。
千鹤子开始了解,野村仪作究竟在想什么,担心地看着他,也开始思索起来了!
“野村仪作少爷,事发当天是没发生什么事,但是在事发的前些日子,倒是有些怪事。”
“什么?……什么怪事?”
“因为每隔一天,我就得去帮少爷拿药,可是,最近我去拿药的时候,老觉得有人跟着我。”
“有人跟着你?”
“是啊!……不过,我也不是很肯定,只是在来回的路上,都觉得有人跟在我的后面。”
“是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是年轻人,有时候是老人,我也不确定到底是谁!”
“也就是说,你出门去拿药的路上,都有人跟踪你了,但每次都是不同的人。”
“嗯!……有一次还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就在我拿了药,刚要回家的路上,我顺便去买东西,才刚将药包放下,在店里找个东西而已,就有人拿起我的药包。我紧张地告诉对方,说那是我的东西,对方向我道歉,说因为包巾一样,所以才会弄错,他还提醒我,不应该将重要的东西到处乱放。”
“哦!……”野村仪作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戴着黑色的眼镜,除了黑眼镜之外,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可是我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好像是被人浇了一头冷水似的,心里直发毛,所以从那之后,我就绝对不让药包,离开我的身边了,回家的时候,也尽可能不到其他的地方。”
“嗯!……”野村仪作好像逐渐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原来是二川重武利用不同的装扮,秘密跟踪千鹤子,不断想偷取药包,只要抓住机会,就趁机将里面的药剂掉包。他事先就准备好,太田医院的药品包装纸和药袋,乍看之下,根本无法分辨,他只要将药名写上,再用包装纸将毒药包好,再准备一条和千鹤子一样的布巾,等待适当的时机,下手就行了。
可是,千鹤子说她当天,虽然去买了东西,但是,并没有让药包离开身边,二川重武究竟是怎么将药掉的包呢?
会不会是千鹤子记错了,她在买东西的时候,曾经将药包放在什么地方?
“你前天去拿药的时候,真的没有让药包,离开过你的身边吗?”野村仪作为了确定,又问了一次。
“我绝对没有让它离开我身边,真的没有。”千鹤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野村仪作坐立不安,他再度找了个借口外出。
“混蛋,我不会输给二川重武那个畜生的!……不可能那个畜生想得到的事,我就想不到!……畜生!……”
野村仪作一边到处走着,一边绞尽脑汁地,想解开谜团。走着走着,已经走到太田医院了,时间已经接近中午,玄关挤满了领药的人。
野村仪作停下脚步。
药局的小窗口,递出刚刚调配的药剂,护士忙着叫唤病人的名宇,药瓶和药袋暂时被放在窗台上,不久,就有一个仆人打扮的女人,挤上前去领药,在这之间,有个中年男人,也往窗口靠近。此时野村突然想到,他跳上前去,挤进医院里,拜托太田医生,让他和药剂部的护士见面。
野村气喘吁吁地问:“你可不可以想想,前天二川家派人来领药的事,当时是你从窗口,将药递出来的吗?”
“是啊!……我叫了二川先生的名字之后,就将药放在窗台上了。”
“当时有没有人站在窗口旁边?”
“这个嘛……”护士想了一下,“因为是前天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
“能不能请你想一想?”野村仪作恳求似地说。
“或许有人站在旁边吧!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
“这样啊!……”野村失望地说,“那有没有昨天或今天,应该来拿药,却没有来的人呢?”
“哦!这个我得査一下资料,不过倒是有一个人,他昨天是第一次来看病,今天却没来拿药。”
“他叫什么名宇?”
“嗯,好像是叫野村仪造。”
“什么?……”野村跳了起来。
真相已经大白了。这根本就是重武易容之后,假冒野村的父亲的名义,到太田医院看诊,之后假装领药,在药局的窗口等待,趁着护士叫二川的名字,并将药包放在窗台上时,将药掉包。
但是,野村仪作在回家的路上,低头沉思。太田医生和护士,能够证明那个假冒父亲名字的人,就是二川重武吗?二川重武当然不会承认,就算他承认自己假借父亲名义,会承认自己掉换药包吗?一定不会!……
虽然假借他人名义看诊,对他非常不利,但如果是因为生的病见不得人,那当然无可厚非,而且,他今天没能来看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忙着安排二川重明的葬礼。
即使检察厅接受报案,他们会不会去调查他呢?就算去调査了,能够提起告诉吗?
对于野村仪作来说,二川重武的罪证一清二楚,但他却没有信心,能够将二川重武治罪。
时间能够解决许多事,但却只有这件事,拖得愈久就会变得愈棘手,想解决只能打铁趁热。
野村仪作心浮气躁地到处走动着。
隔天下午的两点钟,二川家族在青山殡仪馆,以神道教的仪式,为二川重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主祭者就是二川家的新任继承人——二川重武。
二川重武穿着全白的丧服,在众多来为重明献纸串的,观礼者的注视下,悄悄地走近祭坛,此时观礼人群中,突然有一个人,飞奔出来冲向重武。
那是个中年妇人,一转眼重武纯白的丧服,立刻被染成血红,他当场应声倒地,那个杀害他的中年妇人,立刻用刀刺向自己的咽喉,随即也倒在重武身上,这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在场观礼的人,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似的,全都吓呆了。
行凶的妇人,年约五十五、六岁,是一个很有气质的老妇人,因为她当场自刎,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和来历。
只有野村仪作,清楚地知道这个妇人的名宇,以及她为什么要杀害重武。
但是他却没有告诉任何人。世代相传的二川家,就这么绝子绝孙了。
(连载于昭和十年八、九月号《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