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原董事长的宅邸耸立于有夜空为背景的坡上最顶端。门灯映照得白墙如同古城一般,这种白色使得盛夏的热气随黄昏吹散到空中。这栋宅邸给人的感觉如同玩具大王表现喜好的建筑物。
军平背着昏厥的刑警,祥子背负美代子,两人的来访,给这个静寂的家带来一阵骚动。
军平摔倒的是担任此次绑架事件的福井刑警,因为犯人最初的目标是刚原之女,所以他怀疑是与刚原有个人恩怨的人所干的,因此特意来拜访刚原。归途中,看到美代子一个人在外游玩,正想说服她回家。
外科医师诊疗后,下颚脱臼,内侧牙齿被打落一颗的福井,以绷带层层缠绕包扎好他那螃蟹一般的脸,看起来就像怪杰白头巾。军平与他对坐在客厅里,交谈后才知他是柔道两段,不禁把露在外头的脚缩了进来。此时,刚原正严厉叱责妻子不该在这时候,还让孩子一人在外头玩。白头巾不服输般劈哩叭啦以大阪腔说道,“你妨碍我执行勤务!如果我不是蹲着的话,你这双短腿还踢不到我呢!”
军平和祥子互相袒护对方,不停地低头道歉。
“实在很抱歉。我愿意免费为你装上人工牙齿。”
“不,是我的责任。一切都是我不好。”
“好了,别再争了!替我装上白金的牙齿就原谅你,别再吵了。”
“真的是我的错——”
“不,是我——”
“吵死了,再争下去,可会惹火我的。”怒声喊叫过度,福井的下颚似乎又再次脱臼了。
当他们使这个虽已知是刑警,但看起来却还是像前科犯的脸气得发青时,突然一个男人以猛烈之势冲了进来。这个年约三十五、六岁,看似贫穷的瘦小男人,不理会这房内所有投注于他的眼光,一个劲跑到刚原坐着的沙发前,软趴趴地坐倒在地,就好像跪在刚原的脚下行礼一般。
“他是被绑架的阿玲的父亲。”祥子偷偷耳语。
曲木穿着汗衫,汗衫露出长裤外:“董事长,拜托你,借我三千万。已经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拜托了……如果到明天正午之前,还没筹到钱,阿玲就会被杀。救救我吧!”
“庄造,你到底要来几次才甘心呢?从早上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再怎么求我也没有用的,赶快回去吧!”
刚原身穿紫色为底,以华丽的银色刺绣缝上拳击者的长袍,长袍包着似乎是以金钱堆积出来的突出的腹部,手上冒烟的陶烧烟斗,总让人觉得像是菜贩出身的暴发户,看似刚从土里挖掘出来的人参一般。不在意烟斗的灰层掉落在自己的盾膀,曲木如同在舐着一般缠住刚原的脚。
“阿玲是您的干金的替身。犯人也要我如果凑不到钱则向你请求——并说为了他人的孩子之性命拿出三千万必会成为美谈、震撼新闻界,这样不也能成为丸八的宣传吗?——求你借给我,就算是要做牛做马一辈子,也会还给您的。”
“你的话可以相信?去年贪污两百万时,也会允诺不再赌马,但这一次又盗用公款五百万——刑警先生,你不是会问我是否有对我怀恨之人?我想恨我的人大概就是这家伙和柿内了。这家伙和柿内皆会是暴力集团份子,由于我的雇用才得重生,但上个月却共谋盗用了公款五百万圆。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将他们解雇的,解雇后,还听说他们到处散布我的坏话,这种行为分明是坏蛋的复仇方式。”
“柿内是谁?”
“他是这家伙的属下,担任副店长之职。嗯!我想这家伙不可能误认自己的女儿,将她绑架,所以犯人或许是柿内!那家伙也怨恨我,而且又正缺钱!”
“不,不是柿内。董事长你还没听过犯人的声音,所以才会如此认为。——如果是柿内的东北腔讽,我马上可分辨出来,但犯人是更年轻的声音——而且,强迫不愿意贪污的柿内一起贪污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曲木开始啜泣起来。实际上大概也喝了酒,脸颊是赤红色的。在这间鞣皮革沙发,金光闪闪的摆饰,墙壁的猎枪、刀剑,以及富翁使用的器物都扔了进去一般的客厅里,越发显出曲木庄造的穷酸相。祥子感到磨蹭着地板恳切请求的曲木,有一颗慈父的心情,不禁为之掬洒同情的泪水。
这个哀愁的场面,持续了三十分钟,最后,变得急躁的刚原如同对待狗一般踢了曲木一脚后站了起来。
“再怎么哀求,我都不会借你分文。那个被误认的小孩——不,该说是你的孩子,她被绑架是你的责任,与我无关。世上有幸与不幸之人。我是幸运,而你是不幸的,并非如今才是这样的。而且你也知道你的不幸是自己造成的。”
“可是,阿玲她——犯人会经两次在电话里开枪,看样子钱不拿出来真的会杀害孩子的。”
“上个月我就已说过: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我已是不相干的陌路人。我不管你的事了,你再去求警方吧。”
“回家等侯情势的发展吧,况且警方也正全力追查犯人的行踪。”
白头巾扶起弓背恸哭的曲木,一边护着他那因沮丧而垮下的肩膀走了出去。
祥子已经打开皮包欲递给曲木钱了,但却不知如何告诉正哀哀痛哭的曲木。
祥子和军平走出客厅欲追赶离开的两人。
在穿上帆布鞋的当儿,军平蹲了下来,坐在门口擦拭着眼镜,聊原的妻子走了出来,军平急忙站起来。
“这是你们家的全家福肖像?”
军平以鞋箱上挂着的大幅画像为话题。
“是的,是宫本画家所画。”
刚原太太以和肖像画一样的严肃表情回答。在华丽的肖像画中,这一家人皆呈现富裕般的脸孔,但画下面放置的花瓶里的花朵,部已枯萎地弃置着,正暴露出画像里隐藏的这家人的冷漠无情。
肖像画里有四个人物。除了刚原夫妇、女儿美代子之外,另有一个大学生年龄的大少爷模样年轻人。
“这是您的公子?”
“是的,现在是大学放假期间,他到美国旅行去了。有什么事?”
“不,没有什么。”
“如果没事的话请回吧!我们都很累了。”
刚原太太突然变得很不高兴地赶他们两人离开。户外已是夏天的夜色,军平的身体因刚才在室内冷气的吹袭而滴汗。庭园花丛的一隅,有一个宽敞的车库,里面孤零零地放置一辆林肯牌轿车。正为这辆车的豪华入迷时,由花丛阴暗处里的狗屋里跑出一只苏格兰小狗,摇摇晃晃走近,纵身跃至军平身上。好像见到老友般快乐地舔着军平发丝稀疏的头,不知是夏日体力衰弱症,或是身材过于细瘦的缘故,这只狗看起来不太有精神的样子。旁边有个已空无一物,被丢弃的狗食器皿。
走出刚原家,坡道上已不见白头巾和曲木的踪影。
“看曲木先生的样子,大概连一万圆也拿不出来呢。我现在给他们这些钱或许能稍微安慰他们的心情。真讨厌刚原那家伙,好想把这些钱扔到他脸上。住在那种几亿圆建造的房子里,三千万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嘛!可是他却——”
“这些钱明天拿去给他们,我已贴示明天医院要休假了。”
“为什么决定在明天?”
“因为缴付赎金的期限是明天正午,我想在场看看明天曲木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为什么?”
“刚原董事长家,有点奇怪。那么宽敞的房子,竟然没有一个佣人。不,是有啦!但听说最近辞职了。大门上灰尘厚厚地积了一层,花朵也枯死了——而且好像有一段时间没喂狗了,很可怜的样子。”
“这么说来,一直到七月份之前,美代子仍是由年约三十五、六岁左右的佣人接途,但暑假开始,就改由刚原太太以林肯轿车接途罗?”
“那么宽敞的车库只放一辆林肯车,空间实在剩太多了。或许直到最近之前还放置着另一辆车吧?可能是他儿子开的外国车。如此富有人家的少爷学生,必然想开外国车炫耀吧!”
“听说他儿子在美国。”
“我想不会是开着车到海外旅行吧,而且当我们提及他儿子时,刚原太太马上变得很烦躁的样子。”
“军平!”祥子突然变得郑重其事般说道,“我在刚原家的客厅时一直在考虑,如果阿玲能平安归来,我想生下腹中这个孩子。这并非偶发的想法,我腹中之子也如同如今的阿玲一般,同样生命危险,我的意志就跟绑架犯的猎枪一样。”
“这样想才好。”军平觉得自己说话又自然地返回到从前熟悉的语调时,便错身拉远那在坡道上正逐渐贴近的两人影子,踩着自己的影子。此时,军平憾起七年前,毕业典礼翌日,写给祥子的那封信。
“在你起程前往北海道之前,请再与我见一次面。”这是军平打算此后要忘掉祥子的一切,鼓起勇气写的第一封也是最后的一封信。马上就收到回信。“再见了!军平!”那是只写了一行,其余皆是空白的便笺。空白里,有着对军平的表白态度,以及不想伤害他的温柔心意。
“这样好,最好的结束方式。”军平好像自问自答一般,几次重复着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