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去以后,这个地方的布局或者说地形变得更清楚了。
门后面是一条石头通道,只有四英尺宽,而且非常昏暗,因此你必须得小心移动。这条通道是由爬虫类馆的外侧砖墙和包含展柜的内墙组成的,环绕了整个长方形的空间。内侧的墙上有一排小门——每个上面都有个小门闩——通过它们,管理员就能从后方进人到蛇柜里去。
“注意,不要碰那些门闩,”里弗斯警告和指示他们,“现在跟着我。”
通道门口的弹簧锁自动合上,把他们关在了里面。
“听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喘着粗气,紧紧攥着手里的帽子,那气势就像是在去断头台的路上,一步一步登上死囚车的法国贵族,“我们不会要走进那该死的柜子里去吧?”
“你不用,”里弗斯对他说,“但麦克塔维什要进去。沿着通道直走。”
凯里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显然,马奇也不喜欢。一阵喧闹的人声从外面的大厅隐隐约约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微弱的白色灯光——从外侧的某个窗户中——渗透进这个通道里,投射出他们的影子。热水管道让大楼保持在亚热带的温度之下,这也带来了一股温热的霉臭味儿,这显然是从石头上散发出来的。
里弗斯带着他们往后走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在石头地板上敲出声响,几乎就要走到了通道后部的最后一个转弯处。他把手放在一个小门闩上,站在门边,伸长了脖子。
“现在都往后站,”他建议,“看好了。麦克塔维什!准备!”
这件事如此不经意地就完成了,凯里忽然发现自己站在最前面,而他也没有时间再往后退了。
柜子的门被打开,热辣辣的电灯光一股脑倾泻进了通道里,那光线刺得他们一时睁不开眼睛。但凯里看见了白色和褐色相间的眼镜蛇,像油毡一样浑身发亮,在假山当中缓缓移动着。
安格斯·麦克塔维什手里拿着那圈带木质把手的金属丝,钻进了柜子里。柜子外面,隔着玻璃的大厅里,惊奇的尖叫声在旁观人群里纷纷响起。当麦克塔维什拋出金属丝绕成的圈子,让它环绕在蛇的脑袋边上,然后把整条蛇举到空中时,凯里看见那些观者的脸庞,模模糊糊地在玻璃后面闪现。
“现在往后站,”里弗斯冷静地说,“他要出来了。”
这条建议根本不必要。
那条蛇看上去邪恶无比,它抽搐了一下,移动的样子就像条正在摸索的手臂。麦克塔维什把它举在距自己身前一臂长的地方,沿着通道直走下去,并在通道后方的转弯处向左边转过去了。
“我说——!”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开口说。
“他要把它带到小办公室里去,就可以了,”里弗斯说,“跟我来。”
这条后方通道上——它的前面肯定就是装着大毒撕、眼镜王蛇和热带美洲撕蜴的展柜——通往展柜的门都在左边,而在右边,是一扇普通的大门,门上有个圆形把手。
狭窄通道的尽头有一扇窗户,窗格上覆盖着一层脏兮兮的油纸,上面有红白相间的菱形图案,因此虽然有窗户,通道还是相当昏暗。隐隐约约地,他们能看见麦克塔维什用左手推开了右边那扇大门。
它通向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的装置有办公桌、壁柜、电话和采光良好的粗栅栏窗户。里弗斯把他们都让进办公室,然后关上了门。
“看见了?”他微笑着,“没什么可害怕的。”
安格斯·麦克塔维什一点也没有浪费时间。他把金属圈换到左手上,然后拿起一个像扫帚柄那么长的把手,前端是有两个齿的大铁叉。他把一直在不停翻腾的眼镜蛇甩在地板上,并把它的头卡在两齿中间。
里弗斯医生熟练地把金属圈移开,麦克塔维什的手指则抓住了眼镜蛇的颈部,就在头部以下,皮褶以上。他再次把它举到了空中。
他们能听见麦克塔维什粗重的呼吸声,看见那身灰色的制服在肩膀处绷得紧紧的。蛇的身子猛甩了一下,然后垂下不动了,除了它尾尖的部分像触须一样轻轻摆荡着。
这玩意儿的静止都是邪恶的,在颤抖的寂静中,一种流动的力量仿佛正蓄势待发,等待着最后的一击,这让那细长而又光亮的身体看上去如此心怀不轨。里弗斯医生把他的黑色手术包放在桌子上,并把它打开。
“现在,”他说,“我们可以开始干正经事了。亨利爵士!你介意拿一会儿这条蛇的身体吗?”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给了他长而缓慢的一瞥。
“老实说,”他答道,“答案是:我介意。我希望你们记下来,我真他妈的介意。”
“这没危险,亨利爵士!”
“当然,我知道。你已经说了差不多十五遍了,所以说到现在我应该相信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脸因恐惧所引起的愤怒而鼓了起来,“该死,你为什么不改做点儿别的事情,不要一直站在这里告诉我们现在是多么愉快?”
“我马上要提取毒素了,亨利爵士!”
“很好,”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道,“我很高兴听到不是另一项针对我的临床试验。那你打算怎么提取毒素,该不会是对这家伙做个鬼脸,然后用他猛敲你的大腿吧?”
“当他的嘴巴张开时——”
“谁去把他的嘴巴打开?我?”
“不,不,不!我压住颈部的腺体,就这样。但是那个时候,他可能很难保持静止,我们又不希望他扭来扭去。”医生的态度很能让人放松,“就帮一把,亨利爵士。一点儿也不难,它没法伤害你的。”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做了几个深呼吸,透过眼镜片审视着里弗斯。他摇摇晃晃地小心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迟疑不决地用食指戳了戳那条蛇。
突然,就在电光石火之间,眼镜蛇的身体卷上了他的手臂。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脸色转成深红。
“没事。”里弗斯医生确认道,从黑包里拿出一支试管,把它拿到灯光下看了看,“就这么抓着他,就一会儿,可以吗?现在我们需要……”“现在我们需要,”一个挣扎的声音说,“一条巨蟒。一条天杀的讨厌巨蟒,好让它把我的另一只胳膊也缠起来,这样就能形成一种精心设计的对称效果。听着,孩子!这家伙已经在我手臂上绕了四圈了,现在还想再绕一圈呢!”
“它不会伤害你的,亨利爵士。”
“我告诉你,孩子一!”
“最难对付的,”里弗斯医生紧追不舍,“是菱斑响尾蛇。它有种特殊的习惯,就是会忽然用尾巴卷起桌子,然后再忽然松开。那你现在扮演的就是桌子,这点我承认。我们应该高兴的是,好在,它不是菱斑响尾蛇。”
“若你有你的解释,”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道,“那我也能拿一个达克特跟你的一只旧鞋打赌,它还是尼斯湖水怪呢!我害怕这些讨厌的东西,而且我直言不讳。就不能有谁来帮我拿着这条活动的消防水管吗?”一张颤抖的脸转向凯里,“你来如何,孩子?”
凯里咬了咬牙,往前走了一步。
他一点儿也不比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更喜欢这个主意。但是,在吓破胆之前,他一头冲到前面,急忙抓住了扭动着的那一卷。
跟当下时兴的蛇的概念远远不同,这一卷东西感知到触碰时,身体会变得冷冰冰的,呈现出一种抗拒性的干燥。他真希望自己没掺和到这件事里。他转头看向身后,马奇眼里闪烁着不确定,已经后退到了墙边。
“好,”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现在开始干活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赶紧!你还在等什么?”
里弗斯医生微微皱眉,正在他的黑包里搜寻着什么。
“也太不小心了!”他咕哦着。
“什么不小心?谁不小心?”
“我在医院实验室的助手,”里弗斯说,“我找不到橡胶手套了。”
“别管你的橡胶手套了!以撒旦的名义,谁关心你的橡胶手套啊?”
“我亲爱的先生,”医生回嘴道,一边很不耐烦地把手术包推过桌子,“这没那么简单。要处理这个物种的样品,在某种程度上,是件危险的工作。”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承认之前没想到,而现在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你还有胆子,”他用一种快要窒息的声音补了一句,“跟我说这种话啊?”
“对不起,大师,但你不明白。我是要处理毒牙,你还在蛇的另一端呢。”
“这天杀的玩意儿的任何一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以扫的名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你手上最细微的切割或摩擦,”里弗斯解释道,“都可能导致我这里出错。因此——”里弗斯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眯起,然后像忽有灵感般地打了个响指,“神啊,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来了?”
“橡胶手套。不是我实验室助手的错,前天我把它们落在本顿家了。再坚持一小会儿!不到两分钟我就能把它们取回来。”
至此,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已经气得脸都扭曲了,表情夸张得像个哑剧演员。
但里弗斯已经很诚实地认罪了。
“对此我非常抱歉。是我自己的错,不能怪任何人,呃?不。当然不能。稍等,马上就回来。”
“我只听说水管工干过这种事,”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评论道,“但一个才华横溢的医生竟忘了带工具,而留下三个傻子站在这儿拿着一条蛇,这种事我真是闻所未闻。这让我想到,关于人性最基本的层面,我还有很多要学的。”
马奇静静地说:“你是否愿意让我跑一趟,去把手套拿过来,里弗斯医生?”
“做梦也不敢麻烦你啊!”医生热心地向她保证,脸上还带着愉快的笑容,“是我自己的错,我去取。两分钟就回来,亨利爵士。”
他把一只手放在头上,给了他们所有人一个鼓励的点头,打开门,离他们而去了。
“好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大家都开心吗?”
“如果你不喜欢这样,先生,”安格斯·麦克塔维什用苏格兰人无穷无尽的耐心说,“那你也没必要让自己烦恼。你可以放开它。”
“当然,”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们都可以放开它。我们可以把这该死的东西扔到地板上,让它轮流咬我们。另外你能否告诉我,这东西在我和这个年轻人的胳膊上打了好几个死结,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放开它?我完全没有对这条蛇的父母不敬的意思,但我觉得它妈妈肯定跟一条红尾蚺出去约会过。”
“缠得真的很紧。”凯里承认道。
“而且还只是条小蛇,”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继续道,凯里怀疑他真的已处在中风边缘,“只是一条非洲小家伙,闹着玩的呢。不是一条真正的大蛇,像是……”
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刺耳而执著地响了起来。那是这间小办公室墙上的一部老式电话机。
安格斯·麦克塔维什把头转过来。
“我们不能回答你。”他对那个电话机呵斥道。“不能,”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不过我们还是很想回答你的。”
“你能接一下吗,先生?但你也不知道是谁吧?”
“我不在乎是谁,”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以极大的宽容宣布,“我只想告诉那个人该滚哪儿滚哪儿去。我想释放一下我的感觉,我想深吸一口气,然后挖掘一下英语所能承受的骂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我来接。”马奇让别人都松了口气。
她轻巧地躲过拿着蛇的那群人,快步跑向电话机。当她拿起听筒时,凯里看见她的手在颤抖。
“是总探长马斯特斯。”她报告说。
“老天爷!”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像个残忍的祈祷者那样吐了口气,“在这世上所有人中,我最希望坐在角落一边抽雪茄,一边观赏他拿着一条活眼镜蛇的,就是马斯特斯这家伙。以以扫的名义,让他离这里远点,否则他更要唠叨个没完了。告诉他——”
马奇根本没听。
“我是帕利泽小姐,”她正对着话筒说话,“是的……是的,在橱柜里。它……是的,当然!……当然,若你认为这很重要……不,没关系。”
马奇用不太稳的手把听筒放了回去。
“总探长马斯特斯想在本顿家见我,”她说,“你们不会很介意我离开一下吧?”
凯里知道她讨厌待在这儿,这里的气氛让她窒息,而这条扭来扭去、油黑发亮的眼镜蛇构成的画面也撕扯着她的神经边缘。她不肯承认,她太骄傲了,绝不会承认。但她抓住了这个借口,一个合理的借口,来逃跑。
“你们不会介意吧?”她用一种绝望的,几乎令人同情的态度重复道。
凯里仅仅迅速地对着门点了点头,而马奇差不多要跑起来了。在马奇关上门之前,他最后瞥了眼那有着深色眼睑的眼睛和道歉般半张着的嘴,四周围绕着的浓密的棕色秀发几乎落到肩上。
“我抱怨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是这件倒霉事总体上的倒霉情况。十五年来——十五年啊,长长的、不光彩的岁月啊——我一直希望着、祈祷着,就等着看汉弗瑞·马斯特斯处在这样一个境况当中。可最后,当它真发生时,竟然发生在我身上。倘若这不是虐待,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这倒霉的、宿命的倒霉情况会预示我们的结局……”
外面,在通道里,马奇·帕利泽尖叫起来。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忽然停住了。三个人面面相觑。
趁着他们毫无防备,发出致命一击。
趁着他们毫无防备,发出致命一击!
凯里·昆特的血液同时带着好奇和恐惧离开了他的心脏,就好像抽离出了他的身体。他的胸腔似乎受到了挤压,爬虫类馆里阴暗发霉的空气也伤害着他的肺。
他往后跳了一步,想让右手从那卷光滑的、冷冰冰的、软趴趴的蛇身中脱离出来。可它卷得更紧了,那蠕虫般的生命有着生物体特有的颤抖,让它变得更恶心了。他又用力拉了一下,而麦克塔维什的手指差不多要从蛇的头部滑下来了。
外面的通道里,马奇又尖叫了。
“放松,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一种和之前不同的安静声调说道,“你能把手拿出来吗?”
“我能把手拿出来,没问题,如果我用尽全力的话。但我怕把那东西完全从麦克塔维什的手里拽出来!”
“没关系,”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同样奇怪的声调说,“我能抓住它,我承受得住。使劲拉,用尽全身力气拉!”
“真的吗?”
“嗯哼。开始吧。”
凯里站稳了双脚,收紧了全身的肌肉,用几乎让肩膀脱臼的力量猛拉了一把。那条蛇的身体挣扎了一下,而另外两个人一个踉跄,他看见麦克塔维什的膝盖微微有些弯曲。
凯里的喉咙里形成一阵近乎嘶哑的喊叫,但却没有发出声来。他又拉了一次,而那条眼镜蛇就像邪恶的人类一样圆滑,它立刻松开了身体。
凯里被向后甩到了桌子上,撞倒了桌边的椅子。他晃了晃,差点往后摔了一跤。稳住身子后,他箭一般冲向门口,就好像马奇发出的惊声尖叫刺激着他身体里的每条神经。
他把门打开。从阳光明媚的办公室里出来,通道里的半黑暗几乎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通道尽头昏暗的窗户上,那张有着红白相间的菱形图案的纸,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发黄了,只能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
就他所能分辨的,通道里除了马奇没有别人。她跌倒在石头地板上,身子冲着通道尽头往前伸。现在,她正尝试着用手和膝盖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试着爬行,试着逃跑,试着用手臂遮掩那张神经和肌肉都已经吓得罢工了的脸。
然后在窗口透出的昏暗光线中,有什么东西移动了。那东西轻轻抬起来,正对着纸上红白相间的菱形图案。他看见那另一张脸了。
那不是一张真实的脸。他开始看见的只是个剪影,在窗前升起,然后才是个真实的生命体。丑陋而且愚蠢的,就像在白色的玩具气球上用黑色颜料涂抹的一张脸。
每个细节都让他印象深刻——通道里温热的霉臭味,马奇掉到前面的头发,甚至他口袋里的科尔特点三二自动手枪——就好像这些事都深深刻画到他的神经上。但那张移动的脸却让他发不出声音。它似乎正通过圆圆的眼睛,带着冷血的恶意,把眼神聚焦在它所看到的人身上。那双畸形的眼睛、不真实的眼睛,催眠了他。它升起得更高了,一边缓缓摆动着,松开它卷曲的身体。现在它升起到一个人的高度了。他以为,它就会永远待在那里不动了。眼镜王蛇鼓起的颈部皮褶卷曲着,眼看着就要发动攻击了。
马奇又发出尖叫。
凯里这才清醒过来。
他只开了一枪,来自半侥幸的临时判断。但他干净利落地炸掉了眼镜蛇的头,就像用锋利的斧子砍断一样。
那声枪响在密封的空间里爆炸开来。凯里看见那小小的、星形的弹孔印在后面的格子窗框上,他也看见一点暗色的物质溅到了窗框上;他看见那条十二英尺长的蛇身伸展,然后在临死前的剧痛中破裂,拍打着、碰撞着、在生死问挣扎,最后填满了整条过道。身体扭动的时候还碰到了马奇。
之后是一片寂静,除了马奇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