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给KYOKO受挫的隔天,由希在附近的超市见到了那个人。
七百二十圆——看到如此阴沉低着头的脸时,她当场怔立,动弹不得。
眼前的女人把只买了线香和蜡烛,没用购物篮装的商品放进袋子,就要递给她。
那双渗透出疲惫生活感的眼睛。束在后脑的长发是土黄色的,烫成落伍老气的细鬈发造型。脸颊和眼角上的皱纹就像划开干涸地面的水路般,然后在这样的皮肤上粗暴地抹上妆。不合年龄,看起来一整个怪异。
胸口一阵心悸。那冲击之强烈,甚至令她可以听见心跳声。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就是幼稚园的时候带她们班的那个保母。
她伸手接过装了东西的袋子。找零钱时,她的手指碰到了由希的手掌。
“谢谢惠顾。”
她行礼。应该是依照服务手册规定的动作,双手贴在小腹,弯曲背脊。抬起头后,由希更加确信了。错不了,就是室山老师。明明一直都忘了,却又想了起来。她就是这张脸。
由希后悔,应该好好打扮,把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精华都带来这里的。心中的悸动迟迟无法平息,反而更加亢奋了。心脏好痛。
父亲在停车场等她。牛仔裤配T恤。今天下午要去给祖母扫墓和做法事。因为等一下要换丧服,而且只是去一下附近超市,所以她疏忽了,连个饰品也没戴。
结完由希的帐以后,没有其他客人。她弯身,为接下来的客人收拾收银台附近的购物篮,开始准备塑胶袋。束起的头发有几根松落到脸颊上。用常见的纪念品店卖的那种木雕发夹夹在后面。
她根本不记得由希了吧。当然了。
那个时候也有很多小孩,在他们那一届以后,她应该也教过很多小孩。“Atachi”这个绰号,还有从那个孩子身上夺走的事物名称,不记得是理所当然吧。
可是我记得。
犹豫。装了香的轻盈购物袋,还有直接拿在手上的LV钱包。俯视自己穿着牛仔裤的脚,很细。啊啊,一股轻微酪酊般的眩晕。我如此洗练。我在这里。即使是这种程度的打扮,应该也效果十足吧?
“室山老师。”开口搭讪很容易。
“室山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是我,水上由希。我都自称‘Watashi’,所以被老师取了个绰号叫‘Atachi’,就是那个被你瞧不起的由希。你还记得吗?老师以前脱过我的洋装。是我祖母帮我做的,你说你想看看是怎么缝的。你还记得吗?那件事到现在都还让我留下心理创伤呢。”
天旋地转。
布满皱纹的手掏出购物袋,上头的老人斑醒目极了。以前这个人全身香水味。涂着粉红色的、招摇的口红。她最讨厌这个老师了,光是想起来就恶心得想吐。她一直觉得她是个没品味的女人。可是尽管高高在上,尽管俗不可耐,可是她……
室山老师确实差劲透顶,可是她很漂亮。
“请问怎么了吗?”她有些客气地看由希。
仿佛照片里的人突然开口似的,缺乏现实感的声音,由希一时间无法意会,慢慢地转动眼珠子看她。
声音都来到喉边了。老师,我想从你那边要回来。
“忘了什么东西吗?”
我应该找钱了吧?她交互看着收银机和由希的脸。那声音即使上了年纪,还是那声音。Atachi,过来一下。
“我——”声音哽在喉咙。
就要跨出步子的那一瞬间。侧头的她,胸口上的店员名牌露了出来。
“室山”。看到的瞬间。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抚过背脊般,激情哗的一声退潮了。咦?由希诧异。可是怎么可能?
室山老师。那所幼稚园里最年轻、最活泼、最漂亮的老师。
原来她没有结婚吗?
也有可能是离了婚,或是招了赘。可是一旦冒出那样的想法,就成了事实。狭小世界的女王后来怎么了?
一瞬间的踌躇让机会溜走了。
其他客人推着装满食品的购物车进到了这个收银台。室山注意到,虽然在意着由希,仍回头结帐去了。
此时由希豁然回神。临去之际,她再次滴水不漏地观察边念出标价边读条码的她的脸。可是就这样了,生不出瞪她的气力。
由希离开超市,头也不回。心脏还跳个不停。她全力奔跑,心想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光顾这里了。再也不会看到室山的脸了。
难道如果室山成了园长就好了吗?如果她做出符合年龄的高雅化妆,一直是个美女就好了吗?
至少带个孩子的话。成了个乡下主妇,骂着吵闹的孩子,以客人的身分上那间超市的话。
不明白理由。自己是想给她好看吗?扪心自问,我想要变强,究竟是为了什么?
打给KYOKO的电话。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把她从岩户的另一头拖出来,对她说的话。如果出现可以赋予我更强价值的事物或许就会结束的乐趣。我想看到的凋零,我想索回的事物。
跑回父亲车子的时候,仰头看了一下晴朗的天空,忽然一阵心惊。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头上的明亮一下子撞进眼里来,视野忽然变得清明,天空的蓝沁人身体,扩散开来。
“是格纹布。”她唐突地想,“那件洋装。”
啊啊,她叹息,掩住额头和眼睛。感觉有东西猛然坠下胸膛底下与腹部之间。无法诉诸言语。
想起来了。祖母做给她的洋装图案。那是红色与白色的格纹花样。
住持的颂经声开始,同时由希悄悄离开墓前与合掌膜拜的亲戚们。
她走到墓地旁边的水龙头汲水。阳光强烈地射在黑色的丧服上。
等待木桶装满水之前,她重新望向祖母的墓。香烟袅袅,只有那里围起了一道人墙。
下次来会是什么时候?她想。
可是那个时候应该只有由希一个人。要对祖母说什么呢?是要商量、报告,还是发泄怒意、抱墓痛哭呢?
水从木桶溢满出来。可是她想聆听水流泻的清凉声音,就这样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水龙头的金属反射水光闪烁着。
我能原谅吗?她模糊地感觉。
原谅谁?原谅室山、原谅响子、原谅水上由希。
我要做什么,要往哪里去?利用谁,借谁的虎威?明明或许又会像今天这样,再也动弹不得。
腰间传来细微的震动。掏出抖动的手机,看看来电显示,是岛津。
吸了一口气。
谁要退缩?她心想。聪美和纱江子可能都退场了。她们或许没有执著,或许是觉得荒唐可笑了。
可是我偷走了许多东西,被偷走了许多东西,然后站在这里。我跟空无一物的你们觉悟不同。我主动选择了这样的哲学,用这副背脊抬头挺胸。我知道现在还不是退场的时候。我不会像她们一样屈服。至少现在这是最让我乐在其中的。
我这劣根性可不是假的。由希介意着传来颂经声的远处墓地,接起电话。然后说了:
“跟KYOKO连络上了吗?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丧服与脖间的真珠被初夏的阳光一点一滴地灼烤着。关起水龙头,把手机挟在肩膀和下巴之间,摇晃着沉重的水桶走回祖母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