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了个看起来特别棘手的货——这是纱江子的第一印象。
手帕交的新男友。贵惠的男友。真崎修。
“喏,好嘛,我们一起回家嘛。”
那是高中三年级的春天。
她们就读的藤见高中到了二年级,就会依毕业出路进行分班,然后一直维持到毕业。纱江子和贵惠从小学到国中就经常同班,升上高中以后,第一年不同班,但第二年又同班,都在私立文组的二班。——而他也在这里面。直到毕业的两年浓密的时光,一起在同一间教室度过的同班同学之一。
放学后的图书室里,大部分都和她们一样,是正在准备应考的三年级生。突然闯进静得甚至不允许一声咳嗽的安静场所的他,堂而皇之地在纱江子对面的贵惠旁边坐下,从刚才开始就态度亲昵地用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大音量说话。
周围有几名学生皱着眉头抬起头来。贵惠慌忙说了:
“不要啦。你安静一点啦。”
“为什么?有什么关系嘛?”
纱江子竖着耳朵捡舍着对话,佯装若无其事,读着试题集上排列的铅字。内容已经看不进脑袋里面了。可是这是过去一直都有的事,而从今天又要开始了。想想只是如此罢了,纱江子就能无动于衷。
贵惠从以前就很有男人缘。她不是长得特别漂亮,身材也不是特别好,不过常有人说她有股独特的温暖气质。‘你真是个天然呆呐。’贵惠历代的男友如此评论,说她就是教人无法丢下不管。
骨骼不太对,不是个好素材。连跟自己哪里不一样都说不上来。可是看着贵惠,纱江子发现了。她发现“让人忍不住想要守护的女人味”是多么强大的武器。很多男生在寻找能满足他们庇护欲望的对象。而喜欢比自己娇弱、没有思考能力的对象的男人,对纱江子来说是无缘的存在。
我会一辈子单身吧。十七岁的纱江子模糊地感觉。不到觉悟那般积极,不到认命那么悲观。只是近似于一种体悟—大概就这样吧。
靠近贵惠的男人们无一例外,全都无视于纱江子的存在。他们说话的对象永远只有追求目标的贵惠。对于没有女人味、毫不起眼的贵惠的挚友,就像根本不存在似地视而不见。然后贵惠总是偷偷地瞥着这种状况。歉疚地、为难地,适度地在脸上表现出不知所措。对不起唷——朝着这里,送来视线。
这次是真崎修啊。纱江子觉得厌烦。这次居然来了个特别棘手的货。不过也无所谓啦。
真崎在整个年级当中也是数一数二招摇的男生。有些事是正因为缺少,才能有更深的体悟。不论是准备考试或投入社团运动,对他们而言,毕竟都只有其次的价值。让每个人都伏首称臣、简单明了的价值。想要体现这种价值,唯有透过恋爱这个窗口。
而真崎修算是这当中的头号胜利组。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纱江子就一直听到有关他的各种传闻。她们班上虽然以清濑为中心,发生一连串纠纷,但拖着响子这个枷锁的清濑尽管显眼,但毕竟是受囚禁之身。两相比较之下,真崎必然更吸引女生的兴趣。他毫无束缚,自由自在,具备足以和清濑匹敌的存在感。
她不知道困窘地歪着头的贵惠现在怎么想他。即便是挚友,纱江子还是无法理解贵惠对男人的品味。贵惠有时会忽然甩掉脸蛋帅俊、身材健壮的运动社团主将,跟土里土气、肥胖圆滚的电玩阿宅交往,理由只是“他对我很好”。
完全参不透的选择。还用说吗?跟每个人看了都会羡慕的、外表帅俊的人交往当然才幸福啊。从以前开始,纱江子就无法自拔地喜欢长相俊美的男人。毕竟我所认识的男人,每一个都是萤光幕里的居民,有着完美的外貌。在现实世界的理想眼光会变得刁钻也是当然,而如果说必须降格以求,那种对象她不要也罢。
纱江子已经下定决心了。
如果今后有机会得到理想的对象,她绝对不会放手。答应对方任何要求,什么样的对待她都能够承受,无论如何都要跟对方结婚。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打死她都不能放手。像贵惠那种把交往对象甩掉的暴殄天物行径,她绝对不做。
贵惠跟阿宅少年后来也分手了,现在是一个人。然后她或是讨厌或是厌倦,分手的瞬间总是毅然决然,但是对于来者,却绝对不会明白地拒绝。虽然不晓得贵惠对真崎有多少兴趣,但她一定会跟他交往的。
就在这个时候。
“你干嘛从刚才就不理人啊,里见(SATOMI)同学?”
有点生气,但又带着亲密的那种口气,一开始纱江子没发现是在对她说的。她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眨眨眼,抬头一看,真崎修的眼睛就在面前,目不转睛地正对着自己。
二班有两个“SATOMI同学”,一个是“里见”纱江子,另一个是半田“聪美”。半田聪美可能是因为长相成熟漂亮,男生都会亲昵地用名字去称呼她。与自己同音的名字。还不习惯的时候,好几次她误以为是在叫她而回头。
可是这次被叫的似乎确实是她。
“欸,我是跟你同班的真崎修。你看得见我吗?”
“看得见。我知道你。”
声音卡在喉咙里。一直是透过身旁的贵惠这个滤镜去看的世界。当中的主要人物,现在正在对自己说话。
他闹脾气似地噘起嘴唇,“真的吗?”然后用玩笑的口气接下去说。
“明明约你们一起回家,却连里见同学都无视于我的存在。我还以为我被讨厌了。”
“不是,我没有。”
没有什么喜欢讨厌可言,那种权利一开始就只存在于胜利组手中。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不论是忽视还是讨厌,世上一切行为的主体与受体之间都是泾渭分明的。这一点纱江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真崎修旁边,贵惠放下心似地微笑。她交互看着真崎与纱江子两人的脸问:
“纱江子也一起吗?”
“当然啦。我一开始就是在拜托让我加入你们两个啊。里见同学是电影专家,有超多录影带跟DVD收藏对吧?我也满喜欢电影的,一直很想跟你聊聊呢。可是你都不理我。”
“原来是这样。”
贵惠的表情变得开朗。“对啊,纱江是电影专家。”她点着头转向纱江子说。
“是我跟他说的。真崎好像满喜欢电影的,所以我就跟他说,电影纱江你比较清楚。对不起唷。”
“没关系。”
“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吧,里见同学。”
“——可以啊。”
自己也知道,回答真崎的声音因为不习惯男生而变得又硬又紧。因为不想被发现,她别开视线,结果贵惠开心地说着:“等一下唷。”站了起来。
“我去教室拿书包。纱江的我也帮你拿。你们两个在这边等我唷。”
她从图书室消失后,四下又变安静了。
投向聊天的她们的周围责备的视线。直到刚才,纱江子也在内心对贵惠和真崎投以相同的视线。然而现在对于自己也要成为这种视线注视的对象,她没有一丝踌躇。
被贵惠丢下来的真崎,就算对纱江子的态度骤然丕变也不奇怪。纱江子正在提防,结果他非常干脆地向她开口了:
“我说啊,里见同学真的好可怜唷。”
这话让她心跳猛然加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继续说下去:
“座号一号,这真的太可怕了。你一定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变成一号吧?”
“咦?”
“你的姓是SA行的。”依男女混合的五十音决定顺序的座号。
慢了好几拍,纱江子才发现到原来是在谈这个。为了他说的“好可怜”三个字而全身僵直的纱江子一边“哦”地吁气,一边点头。
“的确,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变成一号。”
回答,然后放心的波浪打上心头后,这次内心涌出了不同的疑问。他怎么能满不在乎地提起这件事?至少在女生圈子里,这个话题是每个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忌。因为他是男生吗?还是纯粹是因为真崎的个性?
对他这种得天独厚的男生来说,一个不起眼的女生,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们男生之前聊天聊到,你的姓明明是SA行,却跑到最前面,真是太倒霉了。真希望能快点换座位呢。”
一阵电流窜过,背脊挺得直绷绷的。男生,真崎身边的男生,谈论过纱江子。
心想要拉起防线。
“射将先射马是吗?”
“射……什么?”真崎反问。他是没听清楚,还是真的不晓得这个成语?不知道是何者,纱江子改口道:
“为了追到贵惠,你想先让我有好印象是吗?”
“咦?才不是那样呢。”
不是装傻或闪躲,甚至没有焦急的样子,真崎苦笑着摇摇头。
“唔,我的确是喜欢贵惠,也想跟她交往啦。倒是电影,真的借我一些吧。你喜欢哪部?”
“——《伴我同行》之类的。”
这他应该知道吧?纱江子顾及对方而举了个知名的作品,结果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表情也变了。他微笑着用力点头。纱江子没料到能引来这么大的反应,不知所措。
“太好了,我也超爱那部的。主题曲也很棒呢。我英文很烂,可是偶尔去唱卡拉OK都会点那首。”
这么呢喃着垂下眼皮的眼睛,睫毛好长。厚厚的银框眼镜底下的自己的眼睛。一想到那双眼睛,纱江子有股想要逃走的冲动。他继续说了:
“还有呃,那个叫什么名字去了?那个主角超酷的。”
这么说的真崎修。双腿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骨感修长,好漂亮。
当时的纱江子有自知之明,也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所以几乎没有害怕的事物。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会做梦。
她唯一努力不懈的,就是避免去憧憬匹配不上的对象,沦为小丑。
贵惠和真崎交往了三年左右,一直到大学二年级。至于现在,她在故乡与别的男人结了婚。据说本来是公司前辈的老公肩膀很宽,给人的印象说好听是大度,说难听是不修边幅。理所当然,真崎长得比他帅多了。
后来过了几年。出社会第六年的二十八岁同学会前一天。
‘不用来啦。’电话另一头他说。
‘事实上你也很忙吧?用不着去参加那种聚会啦。我会看时机溜出去,你在房间等我,咱们俩再重新喝过。’
叮咚……,拖着尾音的门铃声。
拿起房间角落的对讲机,应了声:“喂。”附在旁边的液晶荧幕映出站在公寓门口的人物脸孔。
‘是我。’
“辛苦了。车子呢?”
‘停在平常的地方,可以吗?’
“OK。可是没关系吗?这样不是酒后驾驶吗?”
‘人家想快点见到你嘛。’
“讨厌啦。”她笑着按下按钮。
解除门锁。
一会儿后,比刚才更清亮一些的短促门铃声响了。开门一看,还没出声,手臂就被扯了过去。手指骨感修长的手掌触摸脸颊。好冰。
“让你久等了。——我回来了,纱江子。”
引以为傲的爱快罗密欧的车钥匙勾在搂住自己的右手手指上。
“你回来了,修。”
深深吸气,有他的味道。能被这股气味环绕,令她骄傲。真想让大家看看这一瞬间。这个欲望几乎令她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