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尞
我初次见到原尞时,他正在荻洼站附近一间阴暗的钢琴吧里,无聊地弹着音调怪异的钢琴。作为爵士乐门外汉的我也听得出他的演奏乐音稀稀落落,透出许多不和谐音,而且手指动作生硬,恐怕只能作为自我流派的钢琴演奏法。
就算是客气话也无法说这是优美的钢琴乐,因此明白为何除我之外没有其他客人的理由。但没想到专业的钢琴手就算是讨厌也必须对着没有人的客席弹奏钢琴,我像是被流泄到店外微弱的钢琴声引诱似地打开了店门。
为了今后开始的侦察工作而落入如此狭小的场所,除了店主以外,和被调查人单独直接面对面的窘境,几乎可说是不配当侦探了。
钢琴手透过声响应该知道今晚第一位客人出现了。不过他似乎不在意似地持续弹了一小时冗长的钢琴。看起来大约是和我相当的年纪,明明才十月初,却将比我还矮小的身体上下包裹在黑色条绒的衣服里。蓄着不太浓密胡髭的脸俯垂着,好像寻找已经失踪好几年的无聊东西一样,在键盘中挑动着声音。
“尽可能详细调查这名男子的过去。”
前一天的星期一早上,拜访我事务所的高龄委托人用像是命令般的语调对我说。宾士车停在停车场里,身上穿着昂贵三件式西装的削瘦老绅士越过桌子交给我一张与其说是钢琴家,不如说像通缉海报里的人物般被照坏的正面半身照片。然后和我约定一个月的调查时间,并预付了优渥的调查费。
“除了这名男子以外,我也各自委托其他侦探事务所进行六位男子的调查工作。发现符合条件的侦探,我会支付他相当于调查费十倍金额的奖金。”
“调查费以外的金额我是不能接受的。”我说道:“可以请你告知所寻找的男子必须具备什么条件吗?这样的话说不定可以缩短调查时间。”
老绅士露出一个穷人绝对不会有,但有钱人一不小心就会露出来的卑鄙笑容。
“不能告诉你。如果你以奖金为目的捏造了谎言报告的话,我会感到为难的。我先把话说在前头。如果在你的报告中混着谎言,即使只有一个,你就不用在这个都市做生意了。”
我苦笑说:“我应该已经说过奖金对我是没用的吧!不知道寻找那个目标人物的理由是不行的。你说他没有家人也没熟人,为了调查这个人的私事,如果不知道你的目的,就算他曾经获得什么表彰之类的,在报告里也不会提到。”
“哼!侦探又不是只有你,看来我找错对象了。”老绅士作势要站起来。
我把背靠在椅子上,为了告诉他事务所门的位置而用手指指了方向。
老绅士生气地扭曲着脸打算站起来,但看着完全没有反应的我又重新坐下。瞪着我看了三十秒后,终于用放弃般的语调开始说了起来。
“三年前我刚满十七岁的唯一一个孙子,由于不治之症病死了。虽然很遗憾,但我已经没有血缘相连的孙子了……死去的孙子非常有音乐才华,喜欢爵士乐而想成为钢琴家……我代替死去的孙子,希望能在以那条道路为目标、有才能却苦无机会、被迫过着怀才不遇生活的人里选出一个人,打算尽可能的帮助他。”
“你所说尽可能的事?”
“就是提供让他能够专心在那条道路上的一切支援。为了提高音乐才能的援助,主要就是资金吧!如果死去的孙子还活着的话,应该可以继承相当十亿圆的财产,在这个金额范围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使用。”
“啊……如果你准备这样的巨款,七人都可得到援助了。援助更多怀才不遇的人怎样呢?”
“不,孙子一个就够了!如果同时照顾那么多人,途中受挫、变节而一个个求去的话就免了吧!身体虚弱得像快要病死的人也绝对不行。条件很清楚,接受我的援助进而实现我孙子的梦想,我想选出这样的一个人。”
“包括我所调查的这名男子在内的七个人,是由谁根据什么基准来做选择的?”
老绅士皱着脸。“这种问题应该不需要对你说……不过是由我所信赖的顾问律师为中心,以适当的音乐相关人员组成,花费时间慎重选拔出来的七个人。原寮是七个人中最年长的,关于他的才能有极端的赞同与否定两种论调,很有可能会是一匹黑马。如果太过年轻,即使有才能也会令我感到为难。我没办法活那么久,想尽快看到结果。”
我并不完全相信老绅士的话,对于那种东西到底是不是援助也抱持着疑问。但不管怎样,我接受了身家调查的委托。
一个月又五天后同样在星期一早上,委托人用宾士车里的电话通知我说:“我到下面的停车场了。”在那一分钟后,他坐在我事务所里客人专用的椅子上。
“告诉我关于那名男子的调查结果。”他说,严厉的眼神像在评鉴可爱孙子的玩具一般。
“从哪里开始报告呢?”
我从桌子的抽屉取出好几页报告书,又从上衣口袋取出厚笔记本放在桌上。
“就你所知。从他最初的经历开始。”
我点点头。“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佐贺县鸟栖市出生。比我小一岁。”
老绅士苦笑,却没有插嘴。
“小学时成绩很优秀,但音乐分数不太好。有他唱歌几乎接近音痴那种拙劣的评语。”
“国中呢?”
“鸟栖初级中学。成绩还是很优秀,运动成绩也还可以,参加了叫作‘合奏部’的音乐社团。”
“合奏部?”
“好像是初中生非常新奇的管弦乐合奏。”
老绅士点了点头:“与其说是对音乐感兴趣,不如说是因为年长四岁的哥哥参加了那个社团,所以他也参加了。在初中二年级时第一次听到爵士乐就迷上了。当时会看电视上刚来日本的美国爵士乐团的演奏,而且几乎每天都到附近的唱片行听爵士乐唱片。”
“国中那个社团是弹钢琴吗?”
“不,弹钢琴是很后来的事。当时是演奏单簧管或萨克斯风之类的管乐器。高中是所谓的越境入学,通勤到福冈上学,在那里的铜管乐队也是吹奏萨克斯风。那时他对爵士乐的兴趣更加高昂,学校成绩一口气退步到劣等生范围。一年级或二年级的暑假,曾打算离家出走,抱着一把萨克斯风要去东京,但却愚笨的遗失了重要乐器,把名古屋姐姐家当成垫脚石前往东京的计划因而无法成行,只做了暑假旅行就返回乡下了。”
“钢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呢?”
“进入大学的‘爵士乐研究会’后,马上从萨克斯风转到钢琴上面。”
“但纲琴这种乐器那么晚才开始弹可以吗?”
“据说是相当贯彻自创流派的弹法。爵士乐这种音乐就是具备那种特性,几乎不弹什么钢琴乐谱所写的东西,而是自行创作,随意而即兴地演奏。”
“毕业以后进入东京的唱片公司。是在里面担任爵士乐的演奏家吗?”
“不,是普通的上班族,但才两个月就离职了。是因为公然旷职一个月而被惩戒解雇的。”
“辞职的理由呢?”
“听说是提出了相当任性的唱片制作企划,因为不被接受,就这样不去公司上班了。根据当时相当亲近的朋友所提出的另一种证词,确实的辞职经过虽然是这样没错,不过实际原因以现在来说,应该是典型性的‘五月病’吧。像是山大王一样地度过学生时代的乡下学校毕业生,初出社会再加上对东京的环境不适应而引起的一种恐慌症,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他被证实紧紧地抓住对钢琴爵士乐的热情,再度燃烧了起来。”
“到底哪一个原因才是真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恐怕两边都不是真的吧!”
“你说钢琴也是他自创流派,以专业为目标的动机似乎不坚定……他这样也能推出将近十张唱片,还当上聚集爵士乐演奏者那个名字叫作新……什么团体的领导人物吗?”
我打开报告书的内页。
“是‘新爵士乐联盟’。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因此我试着问了三位专家有关他的事。”
我寻找报告书上的相关部分。
“关于他弹钢琴的技术非常拙劣,音感也不太出色这两点,三个人的意见都相符。其中一人的意见——稍微有点强词夺理,我也不是很了解——与其说他具有爵士乐才能,倒不如说他能判断、指示爵士乐所持有的思想性方向,并具备能顺利统率年轻爵士乐演奏家的领导人手腕。根据另一个人的意见,他并不具备象征领导人资格的优秀作曲能力,他所持有的是一种制作人的才智——就是能指示演奏家们根据当时时间和场合,必须做出什么样的演奏会更好、更有效果。第三个人的意见则是他并不具备作为一个制作人所必要的领会时代的感觉,发现演奏者想演奏的音乐和听众想听的音乐之间的力量,而且他也没有努力尝试要那么做。他能够发行唱片、担任联盟领导人的工作,只是暴露出日本爵士乐程度的薄弱及层次的低下而已——他不断强调地说着。”
“是这样吗?一边做着各式各样的打工,一边致力于几乎没有收入的爵士乐,光是这样并不能说他对于钢琴爵士乐抱持强烈的热情吧!”
“也有人持相同的看法。不过他还接触了另一个感兴趣的领域——电影拍摄现场。约从十年前起他就开始以打工的方式兼任副导演和编剧的工作,他的演奏活动也因此而受限。”
“他是不是放弃了爵士乐的工作?”
“是的。受到当时一起从事演奏活动的某个人物表现的驱使——”我找出和那名男子会面时的笔记。“就算在演奏活动最充实时,他也已经停止追求自我的可能性,只以实际所持有的力量尽可能做出最好的演奏为目标。另外的表现就是从自由爵士乐那种过于激烈的演奏,后退到更正统稳健的钢琴演奏。清楚地来说,是把瑟隆尼斯·孟克这个钢琴家,以他自己的诠释向下沉沦了——好像是变成这样。你听得懂吗?”
“我听不懂。总而言之,就是原寮这名男子现在比起爵士乐,更专心致力于电影及编剧方面的意思吗?”
“也不是那样。”
“那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和电影界的朋友持续往来,但副导演和编剧的工作都只做了四、五年左右,之后也完全偏离了那方面。”
“远离了电影界,那不就表示他对爵士乐的热情还没衰退吗?”
“也不是那样。”
“那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这四、五年来,他待在九州出生故乡鸟栖市的时间反而比待在东京更多。”
“他在乡下做什么?”
“和两个哥哥在一起,从昭和五十七到五十八年间照顾重病的母亲,也照顾在五十八年夏天过世的父亲。然后照料行动不便的母亲一直到昭和六十年,也就是今年五月死亡为止……”
“放弃爵士乐而去尽孝道吗?”
“唉……倘若待在年老生病的父母身边,没有收入、游手好闲地过日子也能称为尽孝道的话!”
“在那段时间完全没有空闲可以弹钢琴吗?”
“只有利用一年回到东京几次的时候。”
“在那里还有持续演奏活动吧?”
“完全没有。”
“母亲过世之后呢?”
我摇了摇头。
“可是……没有期待着什么事物而秘密练习钢琴,还是研究钢琴这一类的迹象吗?如果你在这里判定原尞并没有继续走向爵士乐之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的话,我是不会容许的!”
虽然和他没有直接交流,只是进行一个多月的调查而已,可是对我而言,如果因为我的调查结果而使他失去获得一大笔援助的机会,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工作就是工作!
“虽然很遗憾,不过我认为他对于钢琴爵士乐不可能恢复原来的热情。”
老绅士皱了皱眉。“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吗?”
“他从三十岁左右离开电影界开始,这七、八年都在写小说。”
“小说?”
“他除了非常亲近的两、三位友人以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也没有和其他出版相关的人物接触。虽然很难找到确切的证据,但这件事百分之百不会有错。”
“电影、尽孝道、小说?还真是没有多余时间能实现我孙子的梦想。”
我报告侵入原尞在世田谷区樱上水公寓所拿到的两、三个证据和来自他朋友的证词。老绅士看起来好像没有专心听。他的神情就仿佛是回忆起想成为爵士乐钢琴家却死去的孙子。
“他为了能够专心写作,明年会尽早搬离樱上水的公寓——”
“已经够了。”老绅士打断我的话。“反正只是浪费时间,我要去听下一个候选人的报告。”
他像是很疲累似地站起来,向我确认了调查费用是否足够,并说对于我不能得到奖金感到很遗憾后,就从事务所离开了。
委托人离开之后不到一个小时,有人敲了事务所的门。
“请进。”我一回答,门就被打开了。我所记得那个穿着黑色条绒套装的男子安静地走进来。是原尞!
“我的事好像全都彻底调查清楚了。”他首先说道:“你在调查我的事,我大约一周以前就注意到了。但追查到这里稍微花了一点时间。”
我并没采取万全的措施让他不要发现我的调查,但也没预料和期待这样的会面。
“这是你吃饭的工具吗?”并不是什么生气的语调。他取出和我一样不带滤嘴的PEACE香烟说道。
“这次轮到我这么做了。”
我终于理解他这句话的意义,是在和他断断续续开始往来之后——也就是约两年半后他邮寄了一本小说《暗夜的叹息》给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