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装饰着榉木的大门从内侧被开启了,就像这起事件开始的两周前的下午一样,真壁修站立在那里。留长的颓废胡须柑同,藏青色的薄质对襟毛衣和没有系领带的白色衬衫也没变,但凝视我的表情却完全不一样。那天他把我当成是来拿取赎金的绑架犯,今天却是张要与私家侦探应对的平静表情,只不过带着些许困惑的神色。
三十分钟前我打电话告诉他想过来拜访的意图,真壁说因为儿子庆彦去附近公园散心,三点之前会回家,谐我作那之后再来拜访,我回答可以之后挂断了电话。但我按下真壁家大门对讲机按钮时,时间才刚过两点不久而已。真壁因为访客来得太早而感到困惑的表情,马上就变成像是欢迎新朋友般的表情,并伸手接过我所递出庆彦用捆书带捆起来的学习工具。
“请进!因为刚好是这样的时间,没办法招待你什么。”
我进入玄关,遵从真壁的引导脱去鞋子走进去,通过玄关旁的门到达一间宽广的西式房间。因为上次是从玄关被直接带到目白署,所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发生悲剧的家庭内部。这个西式房间的布局像是排成一列似的连接着三个房间,我被引导到最前面那间约六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浅驼色的地毯上放着浅驼色布料的沙发,围着北欧风格、接近黄色的木质桌子四周排列。在和门相反方向的墙面上设置的窗户面对着庭园。房间的隔间被拆除,隔壁是约八叠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那里的天花板比其他部分都还高,通往二楼的楼梯位于房间右侧深处。茶色地毯和茶色沙发及桌子排列着,可以从玻璃门自由进出庭园。通往二楼的楼梯前,可看见一扇宽大的门,可能是通向餐厅与厨房的。
那里并不是尽头。在起居室更里面还有一间拆除隔间,是约八叠榻榻米大小、铺上深茶色地毯的房间。房中央有一部深茶色的木质大钢琴,尽头的墙面设置着适合狂热者的专业音响设备和唱片等架子。面向庭园的墙面也一样装设着玻璃窗,不过因为深茶色窗帘紧闭的缘故,看起来比其他部分稍微阴暗。这应该是真壁清香和身为钢琴家的母亲的练习室。我想音响设备正中央的大型录音机应是真壁清香上课用的东西,而录制绑架犯所打来的电话应该也是那个。直径接近三十公分的大型金属制磁带卷轴,像机器人的两颗眼睛般凝视着这里。
三个房间作为客厅、起居室、练习室,各自独立着。但被设计为移动家具及日用器具的位置,就可以变成二十叠榻榻米以上的聚会会场或是小型音乐会会场。
真壁引领我到客厅的沙发后,经由起居室消失在厨房里,又马上回来。原来他是把庆彦的学习工具拿进去,回来时手上还拿着罐装的PEACE香烟和两瓶麒麟罐装啤酒。在绑架案件的纷乱中我也不记得曾经看过他抽烟,那表示他当时极受震撼的精神状态。然而好像证明不论怎样的悲剧,人们也终究会被时间的力量拉回到日常生活。人的精神恢复力是很厉害的——曾听说过这种说法。
“内人恭子正在休息,真是失礼了。”他的视线飘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后,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她的心情大致已经平静下来,不过因为葬礼当天的雨而患了夏季感冒。”
我点了点头,我们各自在没有附滤嘴的香烟上点了火。在我开口拒绝之前,真壁打开罐装啤酒放在各自面前的桌子上。
“对了……庆彦去散心的公园前有一家洗衣店。我打电话叫他回来吧!他们把送洗的衣服送回来时会寒暄一下,说出名字的话他们应该就知道是谁。”他打算站起来。
“不,不用了。好不容易去散心……真壁先生,我是打算和你会面才来拜访的。”
“咦……”真壁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所以你才提早过来的吗?是什么事情呢?”
我凝视着真壁的脸,时间久到会令对方感到困惑的程度。
“在这个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换成真壁凝视着我,比我凝视他的时间更长。
“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不是在说那件悲惨的绑架案件吧?”
“我认为在贵府并没有发生绑架案件。在这里发生的是过失杀人——不,根据我的推测,倒不如说这里发生了某件非常不幸的意外事故,是吗?”
真壁把才吸了两、三口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拿起罐装啤酒一口气喝了半瓶以上。好像突然喉咙很干似的。
“你是以什么作为根据而说出这种愚蠢的……你在养老院曾经看过清香的遗体吧!对小孩子做出那样残酷事情的人,除了凶狠的绑架犯以外还会有别人吗?如果那是在这个家里发生的意外事故,又怎么会有那种事?”
“清香的遗体被放在下水道那种湿气重的地方约十天左右。当天就是那样,而在这段期间曾经下了三次雨,造成遗体显着的损伤。如果试着回到十天前的状态,像是受到那种外伤的意外暴力事件,我想在普通家庭里不能说绝对不会发生。”
真壁激烈地摇头。“真是过份!我本来以为你是稍微具有思考辨识力的人,可是过来拜访这种饱受悲伤和痛苦折磨的家庭,你还做出那样粗线条的发言……”
我无视于他情绪化的言词等着他的反驳,也把这个意思传达给对方。
“万一发生了像你说的事,又怎么会演变成绑架案件呢?”
“如果发生了什么暴力事件的话,这是为了要让那个加害者迥避法律上的处罚而做的。”
“……别说愚蠢的话,在我们家没有人会对清香做出那种暴力事件。”
“恐怕是发生什么意外事故吧!”
“如果是意外事故的话,照实说就完全没有问题了,不是吗?”
“意外事故也分很多种。如果引起事故的本人并没打算要给予对方那种危害,但是对方却死了,那就不只是去投案就能解决的事了。即使是意外事故,但如果因此造成另一人死亡的话,也必须接受法律上的制裁。”
“意外就是意外,不值得去编造那么严重的绑架案件吧?”
“如果再加上几个条件就不能说绝对是这样。”
“所谓的条件是指什样?”
我捻熄了香烟的火。“譬如……事故的加害者是庆彦的话。”
真壁的脸色微微地紧张了起来,不过并没有插嘴说话。
“如果他是你们夫妇的亲生孩子就完全没有问题。哥哥意外弄伤了妹妹——这是在哪个家庭都会发生的事,就算在真壁家也可以解决,但庆彦却是不能生育孩子的期间,从甲斐教授夫妇那里领养来的养子。现在有了妹妹清香的存在,比起清香作为天才小提琴少女的华丽光环,庆彦是稍微比较不突出的少年。如果让庆彦引起造成妹妹严重伤害的意外事故,你们不就无颜面对甲斐夫妇了吗?而且清香对甲斐教授而言是比四个亲生儿子更能寄托将来梦想的小提琴后继者,可是送出去当养子的儿子居然让寄托自己梦想的侄女发生事故而死亡,他们肯定会想说父母亲到底在做什么啊?如果那个意外事故的结果是难以解决的状态……譬如意外事故的事后处理非常艰难,必须让当时还没死亡的清香死去,加上这样的条件,为了隐藏全部事实来逃避外界的指责和追究,而考虑捏造出这起绑架案件,这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事。”
真壁抽出一根香烟,烟罐的盖子从桌子落到地板上滚动着。他无视于那个盖子在香烟上点了火。
“请停止用那种不可能的事中伤这个家!真是令人不愉快到极点的谈话……比起这种胡乱想像的推测,不是有堆积如山的证据能证明那个罪证确凿的绑架案件吗?”
“证据是指什么?”我问。
真壁把香烟的烟吐出来。“首先是那个叫作清濑琢巳的男子的存在。今天早上我已经回答过目白署刑警相关的问题了,我和那名男子五、六年前曾经见过面,当时好像相当严厉批评了他的小说作品。虽然常理上无法相信他会基于这种理由就对清香做这么过份的事,不过会绑架杀死小孩子的人是不能用常理去推断的——”
“听说你从五、六年前开始写的著作里,有代替知名作家完成他们未完成的遗作的‘赝作’系列,我想那该不会是清濑琢巳写的东西吧?”
“你说什么?”
“你们从五、六年前开始就是作家和代笔人的关系,或者说他是Ghost Writter。在工作上你们建立了这样的合作关系,不是吗?因为这种关系不想被别人知道,所以从当时就装出两人间不友好的关系。那件事对于伪装这次绑架案也派上非常大的用场。一般可以请求协助这种事的朋友必定会被第三者知道,不过因为你们在工作上密切合作托是朋友的事没有第三人知道,因此事故发生后,为了伪装成绑架案而想到找他帮忙,这也不足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清濑是我的代笔人这种事,到底是从何而来……”
“如果看见他家的书房和另一栋房子的书库,对于他具备那种执笔能力——不,至少从他为此而收集的丰富资料——应该推测得出来。清濑在逃走前的极短时间里究竟在庭园焚化炉烧着什么东西?为什么他把绑架案的证据留下却烧毁了其他东西?他是故意将暗示绑架案存在的证据留下,并把会暴露出你们两个关系的证据——赝作的原稿——烧毁吧?要解释焚化炉的事,这种考虑是很合理的。这么说来,‘小田真纪’这个笔名说不定就是清濑和你共同的笔名。”
真壁移开视线,岔开谈话的方向。“清濑到底为什么要协助我做那么麻烦的事?这种事甚至会被通缉啊!”
“我还不太清楚。可以确定的是,我不认为他承担协助工作的时刻是他开始被搜查的时候。一般来说,忽然变成像昨天那样的状况,应该会在不逃走的情况下宣告真相。以他的情况并没有实际犯下什么罪行,只不过是遵从委托的从犯而已。但假使他拿到一笔巨款就又另当别论!据说他抱持着强烈欲望想要进行‘变性’手术,我不知道你支付给他的谢礼是赎金的全额还是其中一部分,不过他应该是想带着那些钱逃走,不是吗?不论是昨晚被逮捕,还是一年后变身为女性时被逮捕,以他的情况都不是那么严重的罪行。然而比起在警察的调查室接受刑警们严厉地侦讯,至少可以确定使用那笔巨款是比较快乐的事……而给予他逃跑机会的人就是你。昨天在我事务所了解到我已经追查到清濑存在的庆彦,向你通报了这件事,之后你马上……”
真壁苦笑着说:“从你的话听来,好像我们真的计划捏造了如此复杂的绑架案件。”
“因为你和清濑都从事擅长想出这种计划的职业。”
“但勒索电话里清香的声音呢?倘若清香因为意外事故死了,那她还能接听电话吗?”
我用手指指向练习室里拥有两颗大眼珠的机器。“是那个录音机吧!那是为了录制清香小提琴课程的录音机。在那通电话里清香开口说的‘妈妈,救命!’这句话,只是单方面的喊叫声。假如以前在上小提琴课时发生了兄妹争吵,那种话留在录音带上也不奇怪。大概因为有这种东西存在,于是促使你们想到要伪装成绑架案件吧?只要拷贝那卷录音带把复制品交给清濑就没有问题了。”
“你打算要如何说明警方解剖遗体的事?绑架是发生在五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清香死亡的时间是在当天傍晚五点到次日的午夜之间,如此一来,吃饭的事又该怎么说明呢?”
“并没有说明的必要,那只是警方在信任绑架案的前提下,根据真壁家所提出的报告而做的判断。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并没有发生绑架案件,清香是下午五点以后在这个家里因某种意外而死亡的。遗体消化器官内的残留物是以尊夫人的证词为基础。因为去上小提琴课之前的两点半左右吃的粥已经全被消化完毕,所以推测在那之后还存活了相当长的时间。然后因为检验出未消化的咖哩面和红豆面包,便以为那些是绑架犯所给予的食物。从遗留在养老院那些包装纸和残骸的数量而推测清香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更晚的时间。但如果尊夫人的证词是谎言,养老院的遗留物品是清濑依照你的指示而布置的话,推断清香是在这个家里吃了红豆面包和咖哩面后,于下午五点过后死亡的事并没什么不合理。在甲斐教授打电话过来说‘清香为什么没来上课?’的六点半,这起伪装绑架案件的大纲也完成了。警察接获通报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在那个时候,清香的尸体早已让清濑抬出去了,而在养老院布置工作的协商、最初的勒索电话录音和清香声音的拷贝带等应该都已经完成了。至于扰乱赎金交付的方法,把机车族的两人组和愚蠢的私家侦探牵连进来的复杂计划,也实实在在演练了一整晚吧!”
真壁边摇头边慢慢地捻熄香烟的火。“你怎么会想出那么离奇——荒唐的事呢?实在令我无法相信……”
和否定我主张的言词恰恰相反,真壁的语调只透露出疲劳的响声。
“以绑架案为前提来思考的话并不会感到那么多不自然的迹象,但是以我所说的为前提来怀疑的话,就会发现各种矛盾。你为了要让他们成为绑架共犯而牵连进来的机车族两人组和私家侦探,其实是为了要使绑架犯杀害清香的事看来变得合理的苦肉计吧!如果真的打算要陷我们入罪,只要抽出赎金里的一千万预先放在我们身上,就可以让我们变成真正的嫌疑犯了,可是你却没有这么做。后来清濑虽然在那个旅行箱里放进两百万丢弃在我事务所附近的垃圾场,但那个时点已经过了目白署把我当成嫌疑犯的阶段了。如果是真的绑架犯,他们应该会多要求自己想要的金额,然后再用多要的那笔钱作为掩饰将它丢弃。因为这只是伪装绑架案,所以要求赎金和支付赎金的都是你,而你并没有多余的钱能那样使用。从你并没有使用由甲斐教授那里借来的三千万这点看来,大概那就是必须当作协助的谢礼而交付给清濑的金额吧!不是吗?”
真壁好像想抓住可以反驳的线索,却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因此他转而诉诸感情。
“无论如何,会有把自己亲生孩子的遗体放在下水道那种满是蛆虫的地方超过十天的父母吗?纵使目的是为了掩盖另一个孩子的罪行,也应该无法做出那么残酷的事情吧!”
“在这起绑架案件里,我第一个疑问就是那个遗体的放置场所,以及把旅行箱丢弃这个和它有密切关系的行为。”
“咦……是怎么回事?”
“你们把清香的遗体弃置在那间养老院时,是打算让她的遗体在次日十九日就被发现。为了要重建被火灾烧毁的养老院,十九日会进行最后调查,二十日便开始进行拆除工作。然而要重建的是‘亿万公寓’这种豪华设施的事被揭露出来后,引起居民的抗议使得拆除工作延期了。我想把遗体放在那边的你们心情一定很煎熬吧——尤其是对庆彦和尊夫人而言,遗体必须尽早领回家。工程没有要实施,所以你们在第四天想出了别的方法,就是让清濑丢弃那个旅行箱。虽然也会担心有人捡到弃置在垃圾场的旅行箱后据为己有,但那也是说不准的事。目的不是为了要让我成为嫌疑犯,而是为了那张地图上被画上X字符号的地方。地图上的记号除了那家养老院以外,全都是当时和绑架案件有关连的地方。如果警察得到那张地图一定会立刻对那家养老院进行搜索,但没想到这个计划却因为清濑的朋友——结城卓也——把那个旅行箱拿走而流产了。遗体因此又被放置了四天,而后才采用让机车族的两人组和巡逻警察,还有我在养老院碰头这个方法。这么做之后终于让清香的遗体被安置了。如果这样遗体还是无法被发现的话,最后的手段就是把清濑房间里的‘犯罪声明文’送到报社去,对吧?假如这真的是绑架犯所做的事,应该会把清香的遗体埋在某个地方的地底作为结束。而忖如果杀死清香以后,绑架犯好心的想让遗体被她的家人安葬,只要一开始就在‘犯罪声明文’里附加上遗体埋藏的位置就可以了,并没必要像这样掩人耳目地做了三次复杂的尝试想要安置遗体。”
真壁喝光了剩下的啤酒,好像已经完全失去想要否定我的情绪,显露出宁愿先考虑之后对策般的神情。
“还有一件我非说不可的事!”我继续说道:“庆彦因为这起事件感到非常心痛。如果引起妹妹死亡的意外事故而让他心痛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并不只是这样。你这种解决方式——强迫他用谎言来回避责任的方式,让他在两方面的感情撕扯之间感受到严重的压力。一方面想遵从你的指示保护这个谎言,和你一样害怕真相被揭发;另一方面祈求着所有事情都能真相大白,负起自己引起事故的责任。他想从现在这种厌烦谎言的日子里被解放出来的强烈渴望,也呈现在对我的态度上——一方面很怕我,故意扯我的后腿;另一方面又把我当成像他自己一样,对清香的死感到有责任的同志,和我有着相同的感觉,想要协助我进行调查。他昨天的行动便充分显现出自己摇摆在这双方的极端之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还没完全长成的精神定会遭受扭曲、引发缺陷吧!现在他还面对着那件事拼命的战斗着,倘若一旦放弃了,绝对会变成这个世界上的事随便怎样都无所谓的人……也许你是抱着庇护儿子、保护家庭这种冠冕堂皇的名义,但庆彦不能在这种状态下生活下去。”
“我知道,你不必再说下去了……昨晚庆彦从警察医院回来以后就没开口跟我说过一句话,他是在做无言的抗议。我在电话里告诉你他心情变得比较愉快其实是撒谎的,我想这样的谎言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
他叹了一大口气。我把还没喝过的罐装啤酒推给他,他无意识地接过去喝了一口,然后用像作恶梦般的神色开始说。
“事情的起源好像确实只是无聊的兄妹争吵而已。你知道孩子们的争吵吧!明明平常兄妹感情好得不得了,可是两、三个月就会发生一次连大人都感到吃惊的激烈争吵。可能因为清香是天才少女而备受赞许的缘故,她有时态度会非常傲慢或是故意使坏。庆彦因为本来就是个老实的孩子,通常都会先丧失战斗意识率先和解,不过这次却不同。因为最近学校的成绩退步,高中联考也一天天逼近,平时郁积的情绪一次爆发出来。总而言之,争吵的导火线是因为食物的事。和我们做孩子的时代不同,他们明明一次也没挨过饿!平常在他们各自去补习班和上小提琴课之前都会准备点心,当天清香好像是杯装泡面,庆彦则是面包和牛奶。因为庆彦还没完成补习班的作业,到了出发时间的四点半依然磨磨蹭蹭地做着功课。清香因为被交代不能一个人出去,不知道是为了泄愤或是打算恶作剧,她连庆彦的点心也吃掉了。五点过后,庆彦的作业终于做好,打开点心柜却发现面包不见了。据说当时清香还浮现出故意使坏的笑容,接着便发出两个人在起居室激烈地来回奔跑的声音,一直到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后才安静下来。内人忽然发出哀鸣声,我由里面的书房飞奔出来一看,清香从那个楼梯被推下来,头部流出大量鲜血,全身不断痉挛……好像是越过楼梯平台的扶手,头部向下整个人倒着掉下来的,而且头部还撞到橡胶树盆栽上放置的水泥块的角——”
真壁像是要把女儿当时的模样从脑海抖落般,大幅度地摇着头。
“那个痉挛马上就停止,清香却奄奄一息。因为我在成为专业作家之前曾经是个专业护理人员,因此马上明白清香没有救的事实。不,总而言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庆彦——说服他这起意外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理由当然就如同你所说的,他是养子,如果杀了人,我们面对甲斐夫妇会是多么歉疚。把事情先说清楚了以后,本来打算叫救护车作医疗处置,但在当下那孩子却反常地倔强。他说:‘这是我的错,绝不能撒那种谎。’跟根本不打算听从我的话。我把激动地无法将眼睛从清香身上移开的庆彦自起居室带出去,持续说服他……经过了三分钟还足是五分钟,庆彦才从震惊状态稍微镇定下来,理解了我们的立场。不过清香这时却失去了血气,体温降低、全身僵硬,已经超过叫救护车送医的时机了。当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这房子因为清香的小提琴课程而设计成完全隔音的事,没有任何人会听见这起喧闹的事件。于是我们清除了意外事故的痕迹,把水泥块埋藏在庭园角落……在那一小时之后,清濑打电话来。而后我对甲斐大舅子打来的电话回答说清香就如同往常出门去上小提琴的课,一切虚伪的谎言就此展开……”
“你是说把这件事塑造成绑架案件的人就是你吗?可以认定所有责任都归于你吗?”
“当然!清濑虽提供各种知识,不过一切都是透过我的判断而进行的。像是他先知道那家养老院要拆除的事,但最终是由我做决定把清香的遣体放在那里的。”
“我被卷进这起事件的时候,清香就已经死亡了吗?”
“是的……对你实在感到相当抱歉!”
“选择‘渡边侦探事务所’的理由昵?”
“我把那件事交给清濑处理。我指示他找规模不要太大、尽量落魄一点的……不好意思!我是要他这样挑选侦探社的。”
我苦笑了。“清濑的选择好像没有错。在停车场打了我后脑勺的人也是他吧?”
“是的。不过那是计划之外的事。因为清濑说那两人组实在太不谨慎了,没办法只好这么做。”
“剩余的赎金都在他手上吗?”
“不,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得到的只有三千万,剩余的在我这里。一开始我是以自己全部财产的一半——一千五百万拜托他提供协助的。事实上,从以前他就一直要求我以两千万买下他所写的‘赝作’系列所有的着作权,而把那个系列当成我的作品来发表也是他所希望的。他会想要匿名发表自己的作品,应该和你所说的癖好有关。成为一名作家是会些许受到世间关注的,这样一来,他的私生活便会变得非常受拘束。比起‘名’,他选择了‘实’,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对于他的这项要求提出一千万的金额,然而在我们进行谈判期间,却发生了这起意外事故。他如同你所知道的,很想接受变性手术成为女人,努力筹措手术费用,并计划手术后移居到对这种事很宽容的欧洲国家去生活。我取了彼此出示金额的折衷数字一千五百万拜托他帮忙这起伪装绑架案,但他并没有同意。可是他对于帮助伪装的事却相当积极,一直帮忙出主意,还说跟周遭的人借钱来当作绑架案的赎金,可行性是相当高的,尤其甲斐大舅子一心想要清香平安回来,应该会借给我适当的金钱。然后他说如果能得到三千万的话便愿意帮忙。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甲斐大舅子的三千万完全是照他所说的那样借来的。”
“六千万全部都放进我所运送的旅行箱里面吗?应该不是那样吧!”
真壁苦笑道:“到离开目白署之前都是放进去的。不过在和你搭乘同一辆警车前,我进入了厕所,把要支付给他的三千万以外的金额和我肩包里事先准备好的报纸作交换。在搭乘警车前,我先把肩包拿到自己的车上放好。如果将六千万都交给他,我大概会变得身无分文吧。就算之后摆脱这起事故,但落得那种经济状态也没有意义。我打算把手边的三千万还给大舅子,重新展开今后的生活。”
“你知道清濑逃亡的目的地吗?”
“不,昨天我联络他说你已经朝他家去的时候,问他打算逃去哪里,他回答说如果我不知道的话会比较好。因为如果知道的话,万一发生什么事可是会牵涉到伪证罪的……现在就是他所说的那种‘万一’的情况。”
“他还说了什么事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我点了点头,在香烟上点火,等着他说话。
“我打算向警方投案说出全部真相、接受适当的处分。我发誓会这么做……但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想和庆彦好好谈谈这次的事,让他同意公布事实真相以后再向警方投案。而且在内人健康状态完全恢复之前——”
“大概需要多久的时间?”
“大概一、两周,长的话一个月……”
“你太低估目白署的刑警了!说不定清濑会比你所说的时间更早被逮捕。如果变成那样的话,真相便会从他口中泄露出来。你应该尽快去自首,毕竟自首和被逮捕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真壁的脸上突然蒙上愤怒。“什么自首、什么逮捕,我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凶恶的罪犯,而是打算保护家庭的男人。我确实做了违法的事,也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甚至引起社会骚动,可是至少世界上的父亲——爱家庭的父亲们应该都能理解我所做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会变成什么罪行,但我绝对不认为那是可耻的罪。清香的死是不可抗拒的。但我想保护庆彦,和他做最后一次血缘相通的父子交谈,支持处于震惊状态的妻子。为什么不能让我做这些事?我到目前为止还是认为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如果再发生一次相同的意外,我也会再次竭尽所能地保护我的家庭。”
“人类做的事可以说全是错误的!虽说全是错误的,不过至少必须努力去选择能被原谅的部分才对。”
“那就是你和我的差异。我有我的骄傲——保护家庭的骄傲!”
“我也打算要谈论一下‘骄傲’这件事。你说要保护家庭,不过最折磨庆彦和尊夫人的,就是你称之‘智慧’的‘虚伪’这件事,也就是你自己本身。不是吗?”
“愚蠢!”真壁大声叫了出来,他的自信开始动摇。“……所以为了能三个人重新确认那件事,我需要一点时间。为什么连一点点时间都不能给我呢?你说像这种性质的罪行去自首和被逮捕到底会有什么差别?”
“你好像只考虑到你自己。尊夫人所犯下的罪行,去自首和被逮捕的差别是很大的。”
“你说什么?内人的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隔壁的起居室发出声响,是楼上二楼的门被打开的声音。真壁和我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隔壁的房间走去。穿着长袍、一头乱发的真壁夫人,正从楼梯中段摇摇晃晃地走下来。
“恭子,你在那个地方做什么?不去休息是不行的。”
“老公,就和这位先生说的一样。在你和庆彦讨论事故是由谁引起,从这个房间走出去的那段期间,我就待在楼梯下的清香旁边。我根本无法正视清香,她全身痛苦地痉挛着,头上的伤口无论怎么压也止不了汨汩流出来的鲜血……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清香再也不可能拿着小提琴站在舞台上了。我想如果无法再次站在舞台上,那个孩子应该宁愿选择‘死’吧!当时我确实是那样想的……但是现在却不知道是不是正确……我在那孩子穿着最喜爱的褶边罩衫的领子上,将两只手放在那个孩子纤细的颈子上……”
她像是突然袭来一阵晕眩般靠着楼梯的扶手,在那个地方坐倒下来。
“恭子!”真壁马上跑到楼梯下面。
“……不到十秒钟清香就变得一动也不动了。在遗体从警察那边被送回来之后,我也一直很注意不让你和庆彦发现清香颈子上微微变成黑色的部分。”
真壁回头看着我。“警察知道……这件事?”
“当然知道。只不过为了要识别假的绑架犯之类的理由没有公布罢了。”
真壁垂下肩膀,再次回头看向妻子。
“让清香手里握着米老鼠的是真壁夫人你吧?”
“是的。春假和清香被邀请去参加‘马尔波罗音乐节’的时候,一起去迪士尼乐园买来的东西。那是清香最喜爱的。就是这样……那个孩子是我杀死的。”
把真壁夫人扶到起居室的沙发坐下后,真壁修打了通电话给目白署说出事情的真相,并表达家族全员自首的意向。真壁夫人听到后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真壁拜托我是否能帮忙到公园去唤回庆彦,我判断真壁夫妇并没有寻短的疑虑后便从真壁家出来了。因为真壁家和目白署的距离只有五百公尺左右,从门口出来走到马路时已可听见警车的警笛声从远方传来。我正打算朝真壁告诉我的公园方向走去时,庆彦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我走到隔壁房子边界停着青鸟的地方,并在车门前等着少年。庆彦接近我之后,停下来站着审视我的表情,好像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也似乎了解到接近中的警笛声所代表的意义。
“我就知道一定会来的。”少年说。
“你并没有杀死你妹妹。”
“……我知道。”
我点了点头,坐上青鸟离开了那个地方。途中和三台目白署的警车擦身而过,不过被宣告事件结束的通报夺走心思的刑警们,谁也没注意到我。
我返回西新宿的事务所查看了信箱,里面有一只翅膀折法很特别的纸飞机,和今天早上的报纸放在一起。我爬上狭窄的楼梯,穿越过阴暗的走廊,打开二楼事务所的锁。拉高窗户上的百叶窗,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坐在书桌前把纸飞机的折痕打开,是西班牙佛朗明哥舞者跳着“唐吉诃德”的广告传单。熟悉的原子笔字迹排列在旁边留白部分。被昨晚隔了八年的瞬间会面所触动,渡边的来信长度比平常多了一倍。几乎像是没有阅读的必要般,一字一句的内容完全如我所预期。我在香烟上点了火,打算用同一根纸火柴的火把传单也点燃。到目前为止来自渡边的所有来信,全都像这样被烧成灰烬。我忽然改变主意熄灭了火柴的火,然后开始把传单折回成原来的纸飞机。虽然还残留着折痕,但仍旧相当困难,在三十分钟后才好不容易完成了纸飞机。
我靠近窗户,查看翅膀的翘曲度、确认风向、测量风的强度、检查了着陆的地区。对于这种事,我们会突然返回到三十年前的专家状态。我让纸飞机悄悄地乘着初夏午候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