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约八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房间,怎样看都好像是平凡人的生活空间,并没有任何东西散发出犯罪的味道。在结城绢子的房间对面,是结城和嘉村千秋的起居室兼卧室。朝南靠窗的地板上铺着明亮淡紫色地毯,正中央隔着冬天会变成暖桌的酒红色家具风格的桌子,此时嘉村千秋和大迫警部补都坐在那儿。靠着房间两面墙的衣橱和梳妆台,应该是不久前嘉村千秋从自己公寓搬来的东西。站在房间门内侧的年轻制服警察在我们进入时错身走出门外。
加治木警部对中断调查回头看的大迫警部补说:“让他稍微和嘉村谈一下,但注意不要让他妨害到我们的搜查。”他没等大迫回答就从房间走出去了,好像想尽快去看新发现的证据摆在结城面前的样子。
我横越房间接近桌子。大迫阖上放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放进上衣口袋,接着从衬衫口袋拿出香烟点火。为了通风他把胭脂色的窗帘和后面的玻璃窗拉开三十公分,漆黑的天空和夜晚看起来仿佛在明亮的房间里打开一道黑色裂缝。我在桌子一侧坐下时,嘉村千秋才注意到我。
“你是今天中午的……”她用仍然相当低沉的声音说道:“你是刑警吗?”
她穿着和白天见面时完全相同的服装,浅驼色运动外套合起领子,用右手按着。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不想输给身心都面临极限状态的紧张姿势。
“不,不是的。就像我当时向你说的那样。”
“你好像没对甲斐老师说出我们母女的事。”她用令人搞不清楚像是钦佩还是感到愚蠢的语调说道,苍白脸上的淡色口红已经呈现驳落的状态。
“应该要先说才对。令尊——甲斐教授好像因为你的电话感到相当震惊。”
“那也没办法,因为这是事实……”她像是回想起来一样接着说道:“你说在甲斐老师身边发生了犯罪案,现在这个骚动和那有关系吗?”
她漠然地朝向喧哗的区域看去——那个区域包括大迫和我。
我点了点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迫紧急插了进来。“他不能回答那个问题,否则根据情况的不同,有可能会变成妨碍公务。”
“我有话想问你。”我对嘉村千秋说道:“你记得在这两周之内有做过什么必须受到警察追究的违法行为吗?”
“不,没有。”她断然地回答,然后脸色一沉。“如果从家母那边勉强让她拿出八百万、向不是我亲生父亲的人索取金钱、把结城的母亲关在房间里就出门这些事算犯罪的话……”
“如此看来你并没有注意到发生什么事情。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当你们为了是否要打电话给警察申请结城母亲的搜索而争执时,你能回想起来当时他说过的话吗?”
“是的……不过我们当时都非常激动。从发现婆婆不见之前,我们便处于相当恶劣的气氛下。他独自开车出去,喝酒喝到烂醉而无法一个人回家……我能了解他的立场,因为他无法就这样伸长脖子在家等我从母亲那里拿到八百万回家,因此才像逃跑一样离开家里。”
“你在新宿书店买的东西也是为了他吧!”
“你连这个都知道……那些是他从以前就一直想要的书。”她在一瞬间露出微弱的笑容说道:“其实他从学生时代就具备即使不从事设计师的工作,也可以吃画家那一行饭的实力……”
我回到原来的话题。“他说你婆婆拿出去的旅行箱是捡来的吧?”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
“那里面装着来路不明的巨款?”
“嗯,没错!”
“他有说除了钱以外还装着什么东西吗?”
“除了钱以外吗……我觉得他好像有说了什么,但在当时的情况下……”
“侦讯你的刑警记得你说过‘旅行箱里装着来路不明的巨款和其他东西’哦!”
“什么……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地图。他说过里面装着巨款和东京地图。就是装着来路不明的巨款和到处画上记号启人疑窦的东京地图,因为可能会被怀疑和犯罪案件有关,所以才不要打电话——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东京地图?”大迫说道,并慌张地把香烟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捻熄。“这件事我第一次听到。夫人,是真的吗?”
我制止大迫后说道:“警部补,那张地图已经在结城先生的可乐娜被发现了。我想知道的是那张地图是不是旅行箱里的东西。”
接着我挺直腰向她询问道:“你还有想起结城先生说过什么其他的话吗?”
她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告诉大迫自己和她的谈话已经结束,站了起来。
嘉村千秋向我问道:“结城怎么样了?不要紧吧?这个人什么都不告诉我。”
大迫微微举起手唤起我的注意。
“我还没见到他。这么说起来,我连一次都没和他见过面呢!照刑警们所说的,他应该已经酒醒镇定下来了。”
她像是终于放下一颗心,点了点头。
我走到门口回过头去补充说道:“据说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自己的手。”
“再说下去的话会令人感到为难哦!”大迫用严厉的声音说。
她露出微微的苦笑。“如果让我和他谈谈,请他不要再无聊地倔强下去,刑警先生就可以不用白费工夫,尽早顺利完成工作了。”
嘉村千秋好像明白了结城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我背对着大迫警部补怒气冲冲的视线从房间走出去。
制服警察在我一走到走廊时就返回房间。我走向楼梯,结城母亲的房间里也还有搜查员的身影。门外侧安装了小型钩击式的锁,但螺丝钉已经脱离垂下来,一定是四、五个小时前结城绢子从房间里逃出去时弄坏的锁。我走下楼梯。
走廊的左侧有一个进入客厅的门,被当成工作室的和室房间的拉间正好隔着走廊和它相对。门被敞开一半,可以看见站在门内的加治木警部的背部。我不发一语地轻声靠近,越过他的肩膀窥视房间里面。
典型的西式客厅中央被放了及膝高度的老旧桌子,里面有两张灰色和藏青色条纹布面沙发,伊坂警视和毛利搜查课长面向门口坐着。沙发后则是一扇面向前庭的窗户,和工作室同样的深绿色窗帘紧闭着。锦织警部站在毛利背后,好像正在思考什么事,并没发现我进入客厅。
在桌前有一张人造皮革的长椅子,有位我认为是结城的人背对着我坐在那里,他的头发有点长,垂在穿着颜色鲜明黄色网眼衫的肩上。在靠近门的这一面墙,并列着两个装有玻璃门的老旧书架。在房间深处还有一架相当老旧的直立式钢琴,钢琴专用的圆型椅上坐个室生刑警的大屁股。坐在结城背后视野看不见的位置,果然是室生这种类型的刑警会选择的座位。
“你也该说些什么话了吧!”毛利用平静的语调说:“你我双方都很累了,不要再故弄玄虚。”
结城就如同我所听说的那样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手,完全不理睬对方的话。
伊坂用力地把放在桌上用塑胶袋装着的东京地图推到结城面前。结城把视线转移到地图上,却没有表现出像刑警们所期待的不安。
伊坂说道:“这种证据都发现了,你再行使缄默权也没太大用处了。那个旅行箱为什么会在这个房子里,你干脆全都说出来不就轻松了吗?至少也会让被警察拘留的令堂好过一点吧!”
警察医院也是警察所属的一部分,这件事在这种情况下被过度的扩大解释了。但结城只是愣愣地看着地图没有任何反应。
“好自为之,结城!”室生用可以传到附近邻居一样大的声音吼道:“我们已经陪你在这里沉默了一个小时,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结城完全无所觉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是具备比我们都粗得多的神经。
锦织慢慢地开始移动。从毛利背后沿着伊坂背后转过去,然后通过结城所坐的长椅子对面走向室生。结城从桌子上的地图抬起眼睛,并没有仔细注视,但他的视线却追随着锦织的动作。等锦织来到他的背后时,视线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再次盯着自己的手看。
伊坂用厌烦的声音说道:“没办法了,把他带回署里,先让他稍微冷静一下。”
结城还是毫无反应。毛利像是赞同伊坂,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证物并说道:“就这么决定了吗?”结城的眼神也追随着证物。
“等一下。”锦织说。他好像也抱持着和我相同的疑惑。
“对这名男子无论再怎么说破嘴也都没有任何反应。要让他张开嘴巴,方法只有一个。”
锦织从正后方接近结城,拉开上衣从左侧腰间拔出了手枪。结城没有显露出任何了解自己正被讨论的迹象。
“我不会原谅绑架并杀害十一岁少女的家伙。大家都不要动!”
锦织站在结城背后,短筒的点三八口径左轮手枪的枪口距离结城后脑勺只有三公分。客厅里的刑警们全对锦织的举动感到吃惊,但对结城完全无动于衷的态度更是大吃一惊。他们注视着事情的转变。
“结城,我要让你脑浆四溅!”
锦织拉开手枪的保险栓,枪轮转动了一颗子弹,在安静无声的客厅里响起很大的声音。结城还是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锦织突然扣了扳机。“喀啦”一声,弹匣只发出了空虚的金属弹跳声。结城仍安静地凝视自己的手。
“最好和那个女人确认一下,”锦织说道:“这名男子是个聋子。”刑警们全都一脸惊愕,每个人的表情都一样。但他们也终于能够理解结城到目前为止的态度了。
“……如果这是真的,你到底又是怎么知道的?”毛利说出了大家的疑惑。
锦织把手枪挂回腰间的枪套。“结城对我们的言语完全没表现出任何反应,但对于眼睛看到的动作却作出了反应。我想起了北泽署刑警的话,据说那女人和结城发生争执时是用谆谆教诲般的语调慢慢地说着话,在被问道他母亲病史时,也没打算要接听电话……如果耳朵变聋是最近的事,那他放弃设计师的工作开始画油画说不定和这件事有关。”
毛利用不高兴的表情说道:“也就是说,耳朵听不见的人也无法接听电话。”
伊坂走到结城旁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结城抬头仰视伊坂。
“结城先生,你、耳朵、听不见吗?”伊坂仿佛是对小孩子说话一般,边做动作边把一句话切成好几段慢慢地询问道。
这时可以看见结城微笑的侧脸。他是个三十几岁肤色微黑的美男子,但不规律的生活显露在他眼睛周围,而且似乎好几天没刮胡子了。
“你们终于注意到了……自从耳朵聋了后净是些不便的事情,只有今天晚上最有趣。”不知是酒精的影响,还是隔了好几个小时都没用喉咙说过话,他的声音相当沙哑。也许是因为他无法用耳朵确认自己发出的声音,所以说话不太有抑扬顿挫,是种很难让人听懂的说话方式。
伊坂用同样的语调询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变得听不清楚是一年前左右,完全听不见则是半年前的事了。”
“那个旅行箱里的两百万和那张画了记号的东京地图,为什么会在这间房子里?你能说明一下吗?”
结城凝视着伊坂的嘴唇了解了他的问题。“是我捡到的,上星期二晚上在西新宿‘成子天神’附近一个蓝色镀锌铁皮的垃圾场捡到的。那张地图和钱一起装在那个旅行箱里面。”
成子天神就在事务所附近,我的大楼垃圾也是倒到那个垃圾场。
凌晨三点以后,锦织和我从结城家走出来。在建筑物里,结城卓也是不是假装耳朵听不见?即使耳朵听不见也可以驾驶汽车吗?是不是另有共犯?持有五千八百万的主嫌是不是另有其人?结城卓也和嘉村千秋根本不是绑架犯的可能性有多少——总之,这种无法马上得到结论的疑惑正没完没了的持续着。
我们各自抵达自己的车子时,锦织把手搭在车门上用不高兴的表情问道:“侦探,你早就知道结城耳聋的事吗?”
“不!”我回答。“不过托你的福,我发现嘉村千秋突然急着背弃音乐世界的理由了。”
锦织用极怀疑的哏冲盯了我一会儿。他是天生的刑警,所以能沉默地怀疑自己想要相信的事。
我们各自坐上车,穿越已经不再骚动的住宅区道路,从环七大道走到甲州街道。不久,锦织那台状况极佳的“胜利”就把距离车检只剩半个月的青鸟远远甩在后面,胜利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回到事务所停车场,在三点半时抵达自己的公寓。被低矮的云所覆盖,黎明时分的天空开始下起似乎能让亲密的心情更靠近、让疏远的心情更遥远一般的绵绵细雨。就像事件回归到几乎呼之欲出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