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村千贺子穿着和昨晚和服形象完全不同的单件式洋装,我不知道是迪奥还是圣罗兰的,不过明亮的橘色布料上描绘着藏青色线条,带着刷毛效果,是相当艳丽且颜色相衬的设计。不管是在夜晚的银座还是在星期天的涩谷,都可以清楚看出她根据时间和地点选择不同的保护色。她坐在距离我三公尺左右的座位上,用蓝色染花的瓷器茶杯喝着红茶,在她隔壁座位放着茶色手提包及深咖啡色且薄小的公事包。事情大致上是依照昨晚在她银座的俱乐部里商量的那样进行。
我在十点半进入四谷一家叫作“PAVANE”的咖啡屋,也就是在嘉村千贺子和女儿千秋约定时间的三十分钟之前。她在约定时间的十五分钟前抵达,假装没有看见我而在背对着我的座位坐下。我明明就先告诉她必须坐在我看得见的位置,她还是这么做,大概是要表现出不想什么事都对我唯命是从吧!我向女服务生表示阳光的照射太过刺眼,想将座位换到更里面一点,以便可以清楚看见她和对面座位的位置。她用佯装不知情的表情把蕾丝手帕贴上微微渗出汗水的额头。
这个星期天闪耀着初夏的阳光,宽敞的店里因为在朝南的那面墙上镶嵌着玻璃窗,虽然帆布材质的卷轴式百叶窗垂下一半,室内还是柏当明亮。不知道是因为假日,还是因为是非用餐时间的关系,店里的客人大约只有四成左右。在周围的墙上展示着像未使用的纸巾一样干净、题名为“梦九夜”的连续水彩画作。画作里的梦境因为比现实更加地多辨多姿,而使人忘了它不像是梦境。而且作为一幅画而言,它不只缺少一夜,更像是缺少某种关键性的事物。店里一直流泄着仿佛要引起人们睡意般无聊的印象主义风格钢琴独奏。
在差五分钟就十一点整的时候,我点了第二杯咖啡,也点起第二根烟。昨晚“LongPeace”剩余的香烟被我丢在青鸟仪表板上,我重新买了不带滤嘴的纸卷香烟。我并没有特地用报纸和周刊杂志蒙着脸,而是一边慢慢地吐出香烟的烟,一边隔着正等着女儿的母亲头顶注视着玻璃窗对面往来行走的路人。
嘉村千秋在十一点整进入店里站在母亲面前。无论对象是谁,打算来取八百万圆这种巨款时,理所当然都会严守约定时间的。十天前的晚上,我没有赶上来取六千万那个人所约定的时间。那个家伙手中所掌握的是麻烦、危险且活生生的人质,并不是银座俱乐部的权利书这种东西所能相比的。
母女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生硬的微笑。女儿千秋大约二十多岁,身姿形态都和我昨晚看到的那张七、八年前的照片一样,几乎没什么改变,不过整个人感觉起来却相差很多。
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和演奏会舞台与银座俱乐部等东西无缘的平凡主妇或是上班族。在这七、八年的岁月里她确实失去了不少东西,不过看起来大部分似乎都是她自己想要舍弃的。及肩的头发简单的束在后面,脸上只擦着淡色的口红,并没有化多余的妆。从驼色的运动服外套里可以看见女式衬衫,身上穿的藏青色裙子和藏青色低跟鞋子,全都很朴素。如果光只看身上的装扮,根本就看不出来哪一个是母亲、哪一个是女儿。微宽的额头、狭窄高挺的鼻梁,以及微笑起来形状很好看的嘴角都和照片相同,但似乎像是凝视着远方一般得眼神己经完全消失。说不定是因为她现在眼睛的焦点,正注视着母亲隔壁座位上的公事包。
“店里怎么样了?”千秋在母亲面前坐下,向女服务生点了咖啡之后问道。的确是音域相当低的声音,听起来和她的感觉很不相衬。从那样的外表发出这种声音是相当引人注意的,但我无法清楚地判断到底和那通电话是不是同一个声音。就这样听的话感觉并不那么相似,但如果改变语气和声调,也不是不能发出那种声音的。
母亲说了一下自己店里的近况。她似乎明白女儿并不太感兴趣,所以在恰当的地方结束了。
“……唉!就是那个样子。你高中同学会的通知函寄到家里来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像是明信片的东西交给女儿。
“该不会是要求捐献之类的吧!同学会去年都办过了……”千秋阅读着内容。
“千秋,你仔细听我说。妈妈这边也有条件!”母亲忽然改变成严厉的语调。
女儿把明信片塞到肩包旁的口袋里。“其实我本来就有这种觉悟了。是怎样的条件呢?”
千秋环视店里,把视线停在送咖啡过来的女服务生身上。在女服务生把咖啡放在桌上时,母亲用和昨晚同一个打火机点了香烟。
“你从御茶水车站附近的公寓搬走了吧?先把新的住址告诉我。”
千秋没什么犹豫,坦率地点点头。
“你现在……大概不是一个人住吧?”
千秋把手指贴到额头上想了一会儿,不久像是表达“是的”一样,点了点头。
“是男人吧!不过这种事请让妈妈也能了解一下。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那种会对你的事情管东管西的母亲……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希望你和我吃一样的苦。”
“你不需要那么担心,妈妈。因为他那边现在有一些事——”
“好了,千秋。”母亲连忙制止她,但是我已早了百分之一秒,偷偷看见她的动作了。
“今天这种情况就先不用说那种详细的事情了,改天我再好好地听你说。”
千秋再一次点点头。
“接着是最后也是绝对的条件。”母亲继续说道:“你至少要每个月到妈妈的店里来露一次脸,让店里的工作人员和常客们都知道你是未来的接班人。”
“但这件事在上次的电话里我就——”
“是,我听见了。但那是千秋现在的心情吧!心情是会改变的。如果最后还是没有改变也没关系。不过假使几年后忽然想要继承才回来店里,这种事在这个世界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适用的。我并不想夹在你和店里的工作人员中间处理那些麻烦,也不希望好不容易支撑到现在的店倒了。所以这件事你就当成是为妈妈着想吧!”
千秋垂下头考虑了一下。“没有办法了。但是真的每个月只有一次,如果不是我的情况能允许的日子就不行。”
嘉村千贺子用放下心的表情说道:“那样就可以了。”她捻熄了香烟,然后把隔壁座位上的公事包移到膝盖上打了开来。她取出一个塑胶小本子放在女儿面前,又取出黑色印章盒放在上面,最后又取出一个厚信封放在旁边排好,然后才关上了公事包。
“我想你一定很着急着非要用钱不可,这里是我们约定金额的四分之一。”她用手指指着信封。“剩下的部分因为带着太危险,所以我用你的名义到银行开了户,把钱存在银行里了。银行是‘第一劝银’,可以吧?你不必担心,印章就是这个。”
“我相信你,妈妈。”女儿稍微红着脸地笑了。
“要不要放在这里面带走?”母亲举起了公事包给她。
“不需要,我有带包包。”千秋打开肩包的开口取出一个茶色大信封递给母亲。“对不起!我太胡来了。但是除了这样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嘉村千贺子收下那个信封,稍微看了一下内容物,确认无误之后就放进公事包里。那个大概就是银座俱乐部的权利书吧!千秋把桌子上的信封、存折和印章都放进肩包,再取出一张折叠成两折的小纸条放在母亲的红茶杯侧边。
“我想你一定会询问我新的联络地址,所以预先写好了。地址和电话都在上面。”
“嗯!接着是甲斐老师的事……”嘉村千贺子用眼角瞄了我一眼。
我捻熄香烟,喝完了剩下的咖啡。
“你有打电话过去吧!”嘉村千贺子接着说。
千秋的脸和身体突然变得很僵硬,浮现出一种像是作了严重恶作剧而被责备的孩子般的表情。
“不,不是那样!千秋,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老师是准备要给你钱的,但是你挂断电话之后就无法取得联络。他本来也打算要对妈妈保密,可是又怕你急着要用钱会很为难,所以才和我商量的。”
千秋僵硬的表情稍微柔和下来了。
“因为老师有那个打算,所以如果妈妈这些钱不够的话,你可以再打一次电话给老师看看。”
千秋摇摇头。“没问题,这些就足够了……老师——爸爸那边,妈妈就这样和他说吧!也代我向他致歉。”
“……真的没问题了吗?”母亲的表情好像感到有点可惜。
嘉村母女在把各自的红茶和咖啡喝完之前又谈了几分钟——女儿说会在最近找个时间去和她谈谈:母亲只说了些有关银座的店和古典音乐的话题,两个人的谈话不时就会间断一下。昨晚洽谈的时候,我所提出的“关于真壁清香的绑架案件,如果没在今天早上的报纸和电视等被公开的话,就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强烈要求,嘉村千贺子显然正非常努力地遵守着。
“那么妈妈,我今天要先回去了。”千秋看了看手表站起来,右手臂用力把肩包转过去给她妈妈看。“谢谢……我不会浪费这笔钱的,请你放心。”
母亲点点头,女儿走向餐厅入口。她走出店外,隔着玻璃门向母亲再一次挥了挥手后,便转身走向四谷车站的方向。
我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嘉村千贺子的桌子旁边。“令千金地址的纸条。”
她以瞬间心头起了无名火的表情,好像想要抱怨什么。
“不要弄丢了。”她一边把女儿对折的纸条交给我,一边用不满的声音说。如果她知道嘉村千秋的新地址,就有可能会把告诉我的事——和昨晚我去拜访她的事都告诉嘉村千秋。她们刚才并没有说到电话的事。如果我先用这种形式保管纸条的话,母亲就无法对女儿作出什么通报或警告了。原本她们母女这二十分钟的谈话就是为了隐藏什么事而演得一出复杂的戏,但如果两人在事前有预先联络的话,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么,再见——”我对嘉村千贺子说,然后快速走向收银台,放下比结帐金额还多一些的钱,走到咖啡店外面。因为曾听她母亲说过:“在数年前发生过轻微的撞人事故以来,她就不再开车了。”所以并不需要那么惊慌紧急,嘉村千秋就在我前方三十公尺直接走向四谷车站的方向。我好像没有抢人皮包的才能。在她右肩上的肩包明明装着应该是要还债的八百万而鼓了起来,但从她的步调却能够完全感受到她的高兴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