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喝完第二杯双份加冰威士忌,留胡须的调酒师察觉了便在柜台上的藤制托盘放上另一个玻璃杯。我静静地等待威士忌在我身体里流转着,店里模模糊糊地,看起来像是弥漫着烟雾似的,内部装设的器具仿佛移动到不同的地方,灯光像是夏天的野火或闪电。我并没有喝醉,酒精只是刺激脑部的一部分,像是末班电车离开以后的车站月台一样,什么症候也没出现。我抵达这家叫作“黛德丽”的店时,已是超过十点之后的事了。
在那两个钟头里,我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事,有一些甚至连我自己也无法正确地回忆起来了。但我确实是把青鸟停在西新宿事务所的停车场上,不过没进去事务所。我走进最早看见的一家酒馆,直接点了加冰威士忌,但是却记不清楚喝广多少才从店里走出来。我记得自己为了寻找从前的搭档渡边带我去过的那家歌舞伎町小酒馆,而在那边绕来绕去的事,但是知道那家店已经完全改朝换代,连店的名字以及其他什么的都全部变了以后,心情立刻蒙上一层落寞,之后的记忆就很淡薄了。
我在新宿的地下街“SubNade”试着拨了区号“二九一”,没记错应该是御茶水附近的电话号码,对方不在家。不过我也无法确定摇摇晃晃的脑袋,是否有好好地把正确的电话号码拨到最后。
当我坐在四谷三丁目附近的居酒屋吧台喝酒时,坐在我右侧隔壁座位的客人,开始对我说他在“东京巨蛋”观看棒球比赛的事,我用手指指向左侧隔壁的空位对他说道:“我正在和同伴谈话中。”我记得对方以怜悯的表情移到别的座位去,但却记不清楚我和那个打算在我左侧隔壁空位坐下的客人争执的结果。我记得自己在赤坂酒吧里被全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客人用白眼瞪着,但对于自己为何会被两名比我高出十公分的工作人员架出酒吧的原因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在虎之门附近的残障者专用宽广电话亭里第二次拨了区号“二九一”的电话号码,还是没有人接。就在我正要从电话亭里走出来时,因为外面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公务员的非残障者很急躁地等待着,所以虽然知道是白费工夫,我还是又拨了一次电话。
我记得在国营铁路电车新桥站厕所呕吐的事,却记不清楚我走出剪票口后看到的那家只有女性客人的Stand Bar,用横写的文字标示的拗口店名叫作什么名字。我记得那里的店主问道:“威士忌要什么牌子呢?”也记得我回答他道:“有什么牌子呢?”店主从OldParr到Nikka念出了二十几种品牌的事我也记得,接着我回答说:“因为想换换口味,请给我你刚才念的第七个品牌。”从面带为难表情的店主重新开始再一次念出威士忌名字时,我的记忆就间断了。至于我从那家酒馆出来是如何抵达银座的,这完全成谜。
会员制高级俱乐部“黛德丽”,在银座二丁目的场外马券贩卖场前右转或左转就可以马上抵达,位于竖立着像铅笔一样瘦长型的“Pearl White”大楼顶楼。一进入装饰着竖琴浮雕的纯白色大门,像是接待柜台的两坪大小空间分隔成两个隔间,穿着好像被称为Shocking Pink的艳丽粉红色丝质单件式套装的二十出头女接待员,越过柜台用不带任何评估意味的微笑出来迎接。
“欢迎光临……”她的视线快速地扫过我全身后,咽下了下面的话。就算是今晚第一次上班的新手接待员,也应该可以一眼就判断出眼前的这名男人不会是会员。
“非常不好意思,可以请您出示俱乐部的会员证吗?或者是告知您的姓名及会员编号。”
“恐怕无法如你所愿。”我用带着酒气的打嗝声一起回答。
只见她脸上那用画的假眉毛,皱得比真正的眉毛更好看。
“因为本俱乐部只限定会员身分的顾客,这样的话——”
“我不是客人。我听说十点钟是打烊时间……我想和老板嘉村千贺子女士见面。”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一位呢?”
“我叫泽崎——请稍等一下。”
我困难地从上衣口袋找出甲斐教授交给我的名片递给她,等她确认名片的名字之后再催促她看名片背面。在背面,教授用手写着“嘉村女士,拜托请火速和泽崎先生面谈”的文字。
“请稍候一下。”她打开位于柜台内侧出入口的小门走进店里,门打开时可以听见优雅的古典音乐流泄而出。
我不经意地回头一看,有个男人正站立作墙里面——为了保管客人的大衣和帽子而在那里设置和身高等高的镜子,模样和我那酗酒的前搭挡“渡边”的流浪汉朋友非常相似。镜子里的男子蓄着满脸颓废的胡渣,衬衫的领子因沾满汗水而变得皱巴巴的,鞋子和裤子的下摆因为刚才在养老院杂木林里奔跑的缘故而满是泥泞。我因为胸口感到恶心于是靠在柜台上。
女接待员马上就回来了。“让您久等了!非常不凑巧,妈妈桑嘉村因为招待客人的关系目前外出中,不久就会回来了。如果您愿意等候的话,请在进入那扇门后的左边吧台等候。”
“那我就等她吧!”于是我离开柜台走向她所指的那扁门。我本来打算直接走过去,后来却没有那样做。那扇门漆成黑色,竖琴的浮雕上装着一块银板,银板上雕刻着“DIETRICH For MenbersOnly”的字样。我抓住门上的把手转头看着女接待员。
“请注意不要让银制的看板被偷走哦!”
“非常感谢您的忠告。”
“你白天的工作是银行柜台的行员吗?还是商社的秘书?”
“不是的……是因为我的遣词用句过度礼貌了吗?大家都这么问。”
“该不会是扮演情色女演员的女大学生吧?”
她苦笑了。“我在叫作‘Harmonia Fraulein’的女性室内乐团拉奏中提琴,请多多指教!”
我从那个场合退场进入俱乐部里。店里比我预期的还要宽敞,而就如同女接待员所说的,左侧设置着超过十公尺长的吧台,吧台里有男女两名酒保,目前有四、五个客人坐在那里。从他们把白兰地玻璃酒杯放在面前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们和我来这里之前的那几家店同席喝酒的人略有差异。在我右前方有二十个以上的雅座隔区,半数以上的座位都可以看见客人露出来的头。虽然已经过了打烊时间,但是这家店还是相当热闹。店里有一个放置小型平台式钢琴的小舞台,内部装潢感觉起来像是十八或十九世纪的欧洲风格,整体气氛和流泄在店里的管乐器合奏乐搭配得恰到好处。音乐并不是从舞台上传来,而是从嵌在正面墙上的大型音箱里流泄出来。在两个音箱间有一个约五十公分的大荧幕,播放着和音乐曲调相当和谐的欧洲美丽风景。这是我第一次踏进银座会员制的俱乐部,这可说是它的一种典型风格吧?不过我也不认为会有那种气氛差到让酒堵在客人喉咙的店。一直呆站在门口的话,可能会把客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所以我走向吧台。
吧台里蓄着柯尔曼胡须的酒保察觉到以后,用手挥动着甲斐教授的名片吸引我的注意——我要去的地方是最不会让店里其他客人感到碍眼的位置。
“请坐。”酒保说道,并把甲斐教授的名片放在吧台上。我依言在那前面的椅子坐下。
他告诉我常客里的一位钢琴家举办音乐会,而嘉村千贺子因为受到他的邀请到赤坂的“三得利演奏厅”去了,那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因为现在已经超过打烊的时间,所以她不久就会回来了。我还没问他就主动告诉我这些,那口气就像要让我清楚明白嘉村千贺子不在店里时,他就是这间店的负责人一般。他的年纪大概和我相当,看起来是位很聪明的酒保,如果不是做红色蝴蝶领结和红色背心的打扮,大概也能轻松胜任电视新闻主持人或是专业离婚诉讼律师之类的工作。
“平时承蒙甲斐老师很多关照……”他摸着胡须思索着,那模样就好像很想询问甲斐教授和我的关系一样。
我从上衣口袋取出香烟,酒保也从背心口袋取出都彭的金质打火机点了火伸向我,但我点的火柴比他快了一步。在熄灭的火柴下方,以用眼睛也捕捉不到的神速技艺,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巧的白色玻璃烟灰缸。我顿时有种这边先取得了一分,却又马上被对方不知不觉追成同分的感觉。
“你拥有很名贵的打火机啊!”我像是不把昂贵打火机放在眼里似的说着。
“这是客人送的东西。”他也用像是讨论微不足道的诂题般的衣情作回应。
管乐器合奏乐正要迎向高潮的部分。配合着吧台客人的视线高度,另一个普通尺寸的荧幕被放在排满玻璃酒杯和酒坛的架子上,画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从欧洲风景变成身着燕尾服的管乐器演奏者们的演奏影像。
酒保干咳了一声。“要喝些什么呢?”
虽然他没有表现得特别亲切,但却也不显得势利,仅是没有停顿地、单纯地把习惯性的台词说出口。
“……请给我加冰威士忌。”
“明白了。”他使用高超技术——以最少的运动量却又不会显得失礼的动作——低头行了礼离开我眼前。
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我回头一看,雅座里的一些客人正朝出入口的门前进,那是三位男性客人和两名女公关。穿着黑色西装外套的直筒领衬衫,稍长头发的五十几岁男性好像是主人公,年轻的两名男子和女公关们热闹地围在他的周围。因为我已经醉了所以也不能完全确定,但好像是国营电视第二电视台等常看见的指挥家,是披头散发挥舞着祭神驱邪幡般挥舞着指挥棒的男子。
“让您久等了。”是酒保的声音,我转回视线,紫藤制的托盘上加了冰块的双份威士忌酒正放在我面前。我捻熄香烟,注视着玻璃酒杯一会儿后用手拿起来,花费一点时间慢慢地喝光了。酒保维持不变地表情观察着我。
管乐器的音乐结束了,安静了一会儿,这次开始响起稍稍带着悲调的小提琴和钢琴二重奏。
“甲斐老师培育出极好的弟子呢!”酒保说道,接着用感叹的目光看向后方的录影机荧幕,用像是配合着音乐一样的语调解说道:“为了钢琴和小提琴而写的鸣奏曲,E小调、Kochel304号——莫札特。”
穿着黑色晚澧服、年逾二十五岁的女性钢琴家的柔软手指,弹奏了一小段乐曲,然后真壁清香突然在画面里登场了——她身上穿着纯白色像大人一样的礼服,好像变成和小提琴一心同体似的,全神贯注地上下拉着小提琴。我在这时初次意识到,好像曾经有好几次看见她可爱容貌的照片被刊登在报纸和杂志上——全是因为“天才小提琴少女”而被报导的事。在两个小时前,浮在养老院排水沟里的尸体那张凄惨的脸,简直是属于别的生物的脸,我只能这样认为了。
“再来一杯。”我用嘶哑的声音说。酒保拿起空的玻璃酒杯,再次离开我面前。
会让人猜想是不是双胞胎姐妹的年幼小提琴家和美丽钢琴家,像是互相竞争一样编织出简洁优雅的音乐,令我无法将视线从画面上移开。不久酒保拿着我的玻璃酒杯回来,我一口气喝干第二杯双份加冰威士忌。
超过十点半时,我认为是嘉村千贺子的一位穿着和服的女性出现在门口。浅蓝色的布料在下摆上搭配龙须花纹的外出和服,她和衣服摩擦的声音一起直接朝吧台走来。“欢迎回来。”酒保出声打了个招呼,并拿了吧台上的名片递给她。
嘉村千贺子把视线转向我,收下名片。我想她应该已经听接待小姐报告了我来访的事了。
“是甲斐老师介绍您来的吗?”
我回答说是,她快速地看过名片的正面和背面。以四十几岁的女性来说,她的身形稍大,感觉和服下好像隐藏着相当丰满的身体。盘起来的发型、稍浓的化妆,双手手指上各戴着一枚看起来非常昂贵的戒指——似乎的确是银座俱乐部妈妈桑的打扮,但又好像不是那样,因为我完全缺乏这种知识。
她从名片上抬起头来。“您是泽崎先生吧?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想要和令千金嘉村千秋小姐见面,也想向你询问两、三个问题。”
嘉村千秋的名字是第二个被列在甲斐先生交给我的名单里。
她的脸色瞬间看起来好像变阴沉了。她用左手指尖迅速且无意识地转动右手无名指上一只很大的钻石戒指一圈。
“您联络过千秋了吗?她住在神田骏河台的御茶水站附近。”
“打了两次电话都不在家。因为甲斐教授不知道她的住址,所以我才来拜访你。”
“那用充裕一点的时间来谈会比较好吧?”
我环视店里点了点头。
“现在是不得不打烊的时间,我先去向客人打声招呼再和您慢慢谈,您不会介意吧?”
我再次点点头。她稍微垂下头行了礼,然后做了个像是请酒保负责后续工作的姿势后,便走向雅座隔区。
“要不要再来一杯?”酒保问道。
“不……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喝一大杯又热又苦的咖啡。”
喝得酩酊大醉的感觉下次再找机会尝试吧!我询问了洗手间的位置,打算先用冷水洗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