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深夜的环八大道从来不曾停止车流。急着回家的私家车、想招揽生意的计程车,卸下货物后再次装满货物计划离开首都的大卡车,交错地行驶在道路上。我的身体经过在目白署超过七小时无意义的消耗,及离“车检”时间迫在眼前的青鸟,这些都可能造成细微的疏忽——把装有六千万的旅行箱放在驾驶座旁的位子上,更会增加这种可能性。
家庭餐馆“老虎王”位于进入环八大道车流行驶约五分钟的地方,耸立在和井之头交叉路口稍微前面一点的道路左侧。戴着皇冠的老虎手持着平底锅的招牌立在停车场入口侧边,我从驾驶座旁的位子上取出旅行箱后锁上车门,进入了灯光像白天一般明亮的餐馆里。穿着短袖衬衫、戴着黑色蝴蝶领结,像是学生打工似的服务生过来接待,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我回说也许待会儿会有同伴来。我几乎是强行地在中央可以环视餐馆全部角落的四人席坐下。服务生像是被严厉训练过不能做出没有效率的领位似的,带着情绪不佳的脸色不客气地递交一大本菜单给我。我在他手上塞了一张折成四折、印着夏目漱石头像的千圆纸钞。
“等一下说不定会有我的电话打来这里,麻烦你多关照——”
不习惯这种事情的服务生,在没有任何人看见的情况下紧张地把手掌里的东西塞进黑长裤的口袋里,并询问了我的姓名。
“渡边——也很有可能会叫出‘泽崎’或‘真壁’这两个名字。”
服务生的脸上掠过怀疑的表情,不过他并没有做进一步的探问。“那么如果决定好要点餐时,请吩咐一声。”
当他预备要离开桌子时,我制止了他,把根本没有看过的菜单递回给他。
“请给我综合三明治和咖啡。”
服务生走了之后我把座位上的旅行箱移到自己脚边。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水、点燃香烟之后,确认了正面墙上悬挂的时钟距离十一点还有两、三分钟的时间。那是以圆点作为设计,色彩鲜艳极具时尚感,但很难看清楚刻度的时钟。可以确定不是为那些被时间所追赶的人而设计的时钟,甚至说不定不能被称之为是时钟。
环视店内约有三十个席次的桌子,其中有一半坐着客人。感觉像夜猫族的学生、喝着酒的上班族和从事夜店服务业的女性客人占大多数,在这个时间完全没看见携家带眷的客人。吃吃喝喝或是聊天谈笑,每个人的举动都像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我并没试图在他们之中找出绑架犯的一员,或是伪装的刑警身影。与其在那里归类全部的客人是属于哪一边,倒不如好好享受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从被带到用刺铁丝网包围的空地将青鸟发动开始,终于可以品味眼前不再有人监视着自己的解放感。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几分钟。
十一点过后不久,店内收银台附近的电话铃响了。刚才那位服务生制止了同事,立刻自己跑向收银台,他将柜台里的电话接起听筒靠到耳朵旁。他马上回过头看看我,微微点点头做了个暗号。我捻熄香烟站起来提着小旅行箱迅速赶到收银台。我从服务生手中接过听筒,把发话口按在自己的胸前捂住。
“对方是怎么称呼我的?”
“他说请叫渡边先生过来。还说是那位拿着砖红色旅行箱,刚刚才进来的客人。”
“是听起来像男人一样低沉的女人声音吗?”
“没错,就是那种感觉。”
我致谢。等服务生离开后才对着话筒说道:“喂……”
“好慢啊!侦探先生。”又是之前打到事务所找我的那个声音。
“请告诉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在三分钟之内,请你移驾到隔着一条街的斜对面,有一家同样的餐馆‘Sunny Side’。”
“车子要怎么办?”
“当然是开过去啦!因为接下来的移动地点未必这么近。不过如果你跑得比车子还快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开车的话,三分钟以内太勉强了——”
“好了。”她用严厉的声音打断我的话。“如果你这样磨磨蹭蹭的,到时候‘Sunny Side’那边接起电话的服务生说‘没有看见这样子的顾客’然后挂断电话的话,交易就此取消。”
“为什么要这么赶呢?”
“并没有特别赶。我有计算过时间,是刚刚好来得及的——假使你不给警察留下什么口信,或是玩弄多余的策略。”
“不需要担那种心。警察在人质平安返回之前是绝对不会插手的。”
“你是叫我相信你说的话吗?在你说这些无用的废话时,已经过了一分钟了哦!”
我控制住怒气。“预备开跑的手枪鸣声不是还没响吗?”
“请稍等一下。”她叫住我。“我想让你的工作更有乐趣。”
“什么意思?”
“把装有六千万的旅行箱放进青鸟的后车箱。不必上锁,离开车子的时候也不必随身带着。明白了吗?”
“怎么可以这么做?那可是六千万的巨款。要是有专以车上财物为目标的盗贼或是小偷出现的话也所无谓吗?”
“已经正好过了一分钟了!”对方什么也没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我叫来服务生,把咖啡和没吃的三明治结完帐之后飞奔出餐馆。到了停车场打开青鸟的后车箱,将旅行箱投进去。滑进驾驶座位,不耐烦地发动引擎离开停车场。进入环八大道的车流里约三十秒后,在通往久我山方向的道路交叉路口号志变化之前,紧急地强行做了U字型回转,反向开回环八大道。
把青鸟停在“Sunny Side”的停车场上,一跑进店里,收银台旁的粉红色电话就响了。一个可能是经理、身材短小的中年工作人员和我,就像竞争一垒垒包的投手和击球员似的奔向电话前。我在那位工作人员拿起听筒之前快速地对他说:“如果电话是要找叫渡边的话,我就是。”
他和电话中的对方交谈了两、三句话后,回头看着我。“对方说请转接给从‘老虎王’过来的渡边先生。”
“对了!就是我。谢谢!”我接过听筒时也在他手里塞进一张和刚才相同的纸钞。反正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点东西吃,我不希望待会儿走出店里时引起什么小纠纷。
“是我。”我向电话里的对方说。
“好像赶得上。你知道‘佛洛客斯’吗?”
“知道!”我边回答边叹气。
“那家店的肉类料理非常好吃,如果你不是素食主义的话,我强力推荐。就在‘佛洛客斯’,五分钟以后。”电话挂断了。
在那之后的一个小时里,我被迫在荻洼到高井户间环八大道周边的夜间餐馆和速食店之间,像只小白鼠一样的奔波。从“佛洛客斯”到“快乐魔儿”,从“斯卡依拉克”到“尼兹”,再从“麦当劳”到“艾尔美食家”。
警察看到我最初由“老虎王”移动到“Sunny Side”的举动,似乎从某种程度上了解绑架犯的意图。他们好像采取慎重的搜查措施,但我不太清楚他们的动静。唯一可以作为线索的是,我没再看见那台前保险杆弯曲成“へ”字型的宅急便小货车。是因为在这个时间出现宅急便小货车会太过显眼吗?还是小货车根本是个错误的线索?到底哪一个推论才是正确的?
绑架犯打来的电话通常只告知餐馆的名字,和抵达时间限制的简洁几句话而已。我每次返回青鸟的时候都会快速地打开后车箱以确认旅行箱是不是还在,但是却没有多余的时间确认旅行箱的内容物。
跑进“艾尔美食家”一看,在收银台旁立着一座像是欧洲街角那种引人注目的红漆电话亭。两位和电话亭不怎么相衬的高大男子正在讲电话。不论哪一位都是教人一看就知道是机车族的二十几岁年轻人。穿着皮革骑士套装、身材较高的那位耳朵靠着听筒发出笑声,不过那个笑声与其说是因为电话里的对方,不如说是意识到店里面的人正注视着他而发出的。另外那位看起来像乘坐摩托车的人,其实已快变成举起摩托车的人了。他具有像是举重选手般的体格,穿着背上有“FLS Their tagesoftail”图案、钉着铆钉的皮衣,和虽然是新品却到处都有破洞的牛仔裤。他从电话亭露出一半的身体,一手拿着海尼根的罐装啤酒,一边听着同伴讲电话,他的胡须脸正在嗤笑着。
我选了一个尽量靠近电话亭的空位坐下,并向一位看起来很想睡觉,给人一种转业失败感觉的中年服务生点了三明治和咖啡。
“那两个人在那里多久了?”我用手指着电话的方向问道。
“大约是十分钟、十五分钟左右吧……对本店而言也相当困扰。”服务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想要制止他们的意图,好像是以自己的睡意为所有事情的优先一样,慌慌张张地往厨房方向走去。
已经超过限制的抵达时间了,但我并不惊慌。绑架犯也正因为通话中而没办法打进来。虽然到现在为止的那些餐馆都没发生过这种状况,不过绑架犯应该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吧!如果打算藉由一天半轻松的劳动就得到六千万,考虑设想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从上衣口袋拿出香烟点了火。
店里时钟的时针分针即将重叠指向十二点。电话亭内的两个人还应和着声音持续地笑着,但高个广的那一个忽然把听筒挂回去,他们一边互相搭着对方的肩膀一边说着意义不明的事。高个子的那个接过海尼根的罐装啤酒灌了一口,两个人总算从电话亭里出来要回到自己的座位。我暂且放下心,终于顺利了!
亭子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我离开座位。两个机车族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电话,并互看了对方的脸,他们的表情完全就像这世上从不缺少有趣的题材一样。像举重选手的那一个男子进入电话亭里拿起听筒。由于这只是一转眼的事,谁也来不及做出反应。听见电话钤响声音的服务生也跑向电话亭,但看见这种情况便在收银台附近停下脚步。我在往桌子前走的时候也决定先观察一下后续动向,没有做其他动作。
像举重选手的男人和通话的对方似乎针对同一件事交谈了几句,最后用力地点了个头,把听筒放在电话旁走出电话亭。
“渡边先生……客人渡边先生有你的电话。”他用全店内都听得见的大嗓门说道:“如果在的话,请到电话亭这边来。”
店里半数的客人都在窃笑,剩下的则用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的神情视若无睹。两人里高个子的那一个像是觉得接下来应该轮到自己出场似的进入电话亭,拿起听筒就开始说着什么话。我迅速跑向电话亭,途中还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服务生打了个招呼。“我是渡边,拜托你了。”
“渡边先生?”像举重选手的男子又怒吼道:“渡边先生不在吗?如果不在的话要挂断电话了哦!”
我站在男子的面前。“我就是渡边,非常感谢你的转接。”我推开他宽阔的身体打开电话亭的门,然后从通话中的高个子男子手中慢慢地取过听筒。
“失礼了,电话换我接听吧!我就是渡边。”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推着让他从电话亭里走出去,换成自己进去后关上了门。高个子的男子脸上浮起薄笑,但是眼睛里却充满像冒烟一样的愤怒,隔着电话亭凝视着我。接着他用海尼根的啤酒罐开始敲打电话亭的门。令人意外的是,那像举重选手的男子出手拉住伙伴劝解他,不久两人才互相搭着肩膀从电话亭离开。我认为对于这种家伙,与其懦弱地应对,不如采取强硬的态度。不过后来事实证明我这个判断太天真了。
我不再浪费任何时间转向了听筒。
“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声音比平常更尖锐地响起,是种令人神经为之一刺的语调。
“也没什么事。”我镇定后回答。“只不过是打了长时间电话的醉汉罢了,他们自作主张地接了电话。”
“真的是这样吗……你没有图谋什么怪异的事情吧?”
“别担心。比起那个,不如赶快停止这样的闹剧吧!快点让我送出旅行箱。现在应该老早就已经离开警察的监视了,随便在什么你喜欢的地方都可以拿取这六千万。”
“你打算命令我吗?”
“你不觉得过分慎重了吗?而且把别人的钱放在自己车上超过一小时的话,人总会变得想要主张自己的所有权。不可思议吧?”
对方笑了出来。“你有对一个十一岁女孩见死不救的胆量吗?如果有时间在这里絮絮叨叨,不如马上从那里出来比较好。接着在七分钟以后再返回到一开始的‘老虎王’——不,五分钟后。”
“喂!等一下——”电话挂断了。
因为不断打进来的指示电话使绑架犯的计划危险地偏离了轨道,现在看起来好像又返回到原来的轨道了。我结完帐,在三十秒后飞奔出那家店,然后在三十秒后打开青鸟的行李箱确认了旅行箱。又再三十秒后,我发动引擎推动排档。但就在此时发生了突发状况。
我正打算离开停车场的时候,有一台四千五百CC的纯黑色重型机车横切到我的青鸟前,后轮还像是打滑似地横转到青鸟右前方,我紧急踩了刹车。一名高个子男子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迅速从重型机车上下来朝我走过来。刹那间我考虑是否要让车子突然往前冲,但是倒下来的摩托车车身挡住了我的路,根本无法从停车场出去。男子戴着黑色安全帽,不过我确定这名男子就是刚才在店里两人组中的其中一个人。我打开车门打算走出外面对抗这名男子。
我刚将头探出车外,脖颈处就从背后受到强烈的一击,我的上半身差点落向停车场的土泥地面。一双大手抓住我的领子及裤子的皮带,把我从青鸟的驾驶座上拖出来摔在水泥地面上。即使不看也知道对方就是那个像举重选手的男子。剧痛贯穿了我的全身,但是并没有叹息的时间,因为高个子的男子马上靠近我旁边打算要踢我的头。从地面的高度看过去,他穿着被擦得很亮像纳粹党亲卫队的长筒皮靴,给人带来一种像是结合了锐利刀刃和沉重凶器的恐怖感。我立刻用左手臂保护自己的头部。左边的身体因为受到撞击已在一瞬间麻痹了,连我打算要保护的左边太阳穴都觉得像是针扎般疼痛。
虽然我想就这样永远地横躺在这地面上,不过突然想起好像有谁在等着我。名字已经被我忘记了,不过大概……是穿了麦克杰克逊的T恤少年。不,说不定是少女才对……
我用还有感觉的右手臂拼命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双大手插进我的腋下,让我终于能比较轻松地站起来。但我明白这并不是谁正在亲切地帮我。高个子的男子在我腹部连续用力地打了两拳,我完全无法呼吸。然而这时我也明白那两个人并不习惯打斗。高个子的男子一边攻击我的身体,一边在我眼前揭起安全帽的防护罩露出窄鼻梁。最重要的是,攻击对方身体的姿势错误,他应该要用套着厚质手套的手彻底地攻击对方的脸部。像举重选手的男子也有错,他的左手臂很松地包围着我的头,还用右手抓住我的肩膀。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要以“双肩下握颈”的姿势扣紧我的双臂才对。就在两人的呼吸器官好像哪里连接似地同时吸气的时候,我用一记头重击撞在正面高个子男子的鼻子上,然后再利用反作用力加上全部体重的力量,让背后那个像举重选手的男子的侧腹部吃上一记肘击。他们发出“啊”的声音,两个人在此时蹲了下去。所谓习惯打斗,其实就是指要习惯挨打这件事,他们这种失去斗志的行为就是未曾挨过打的人会有的反应。其实我应该要立刻追加第二击的,不过因为我受的伤比较严重,所以勉勉强强先逃到两人伸手不及的范围,后退到两人还留在我视野范围里的位置。我靠在停在青鸟隔壁的红色车子的车身,试着调整呼吸。
在我背后传来像是鞋子摩擦水泥地面似的微弱声响。我回想起最初把青鸟开进这个停车场时,曾经看见前车灯照射在两台并排停放的摩托车的事,甚至想起了两台摩托车上的车牌号码都被涂满了污泥。在这时居然想起这种愚蠢的事。我正打算回头看看是什么东西发出微弱的声响时,后脑勺突然受到一记强烈的痛击,我的意识瞬时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