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白署拘留所的墙上,有一片像是被翻转过来的南美大陆形状的漏雨痕迹,一只需要减肥的蟑螂正慢吞吞地爬过。我被丢到这里已经过了五、六个小时了。距上次被关在拘留所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当时是因为“渡边侦探事务所”的创立者,也是当时搭档的渡边贤吾所引起的一亿圆及兴奋剂掠夺事件,我因为共犯的嫌疑而被拘留。蟑螂尽管是那样肥胖的体态,它仍然抛弃室友不顾悠哉地越狱,钻入拘留所出入口旁写着“入监人心得”的贴纸下面。除了虎箱子的常客以外,不喝酒的人对于被关在铁栏杆里的事是绝对不会习惯的。
负责看守任务的老警察时常制造借口离开工作岗位。三间并排牢房最里面的一间,一名未成年少年在傍晚时被拘留了一个小时,他在那段时间里一直压抑声音地哭泣着。听拘捕警察的口气,少年好像是因为无照驾驶闯祸后逃逸而被逮捕的。姑且不论外表,在心理层面上我和那名少年也有很大的差别。少年释放出去后接着被拘捕进来的是一个在天刚黑时就已经酩酊大醉的中年醉汉。
因为棒球队里一名成员所引起的丑闻,而使棒球队不得不被取消夏季甲子园大赛的出场资格。那名男子抱持着对棒球队的同情及处分的不满,对着牢房墙壁持续叫嚣了大约两个小时。醉汉混乱的话语让人搞不清楚那件丑闻是昨天、今天,还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也不清楚他是个旁观起哄的人,还是引起丑闻的当事人。男子只自顾自地说着想说的话,最后才靠在牢房墙壁旁鼾声大作地睡着了。男子和我之间中央的那间牢房一直是空的。
我在牢房角落无盖的马桶上坐下,想起了六小时前在二楼警方调查室所进行的事。负责讯问的是眉中有一颗疣的目白署大迫警部补,以及从总视厅调来的加治木警部。他们反覆问了我三次拜访真壁宅邸的理由,我也回答了三次。同一个问题被从所有细微角度来进行问讯,但我的回答都是相同的。在今天上午有一个声音像男人般低沉的女人打电话到事务所说道:“因为想和您谈谈行踪不明的家人的事,今天下午两点请到真壁修的宅邸来。”——只是这样而已。
第一次他们完全不相信我的话。第二次的时候,则以半信半疑的样子开始倾听我说的。然后确认了我从昨天傍晚到今天上午的不在场证明。我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因为接受九州“紫藤画”古玩铺的委托,和那个店主一起利用机场的出赁汽车往返,将名为《传·宫本武藏》的轴画,从羽田机场送到长野县下讽访的买主宅邸。在这件事取得证实之后所进行的第三次侦讯,警方的态度转变成困惑而没有自信。紧接着,好像关于这次事件有什么新的进展产生,警官的进出变得很频繁,调查室外也变得慌乱了起来。于是我先被送回这间拘留所。
拘留所里变得有点冷,就算是初夏,五月下旬夜晚的空气还是很凉的。我在把脱下来的上衣外套穿回去之前检查了右手肘的伤势。在第二次侦讯之前被移送到调查室的时候,室生刑警对从他后面走过来的我用力摔了玻璃镶嵌的门。因为背后被扣着手铐,我差点就得用脸接住门。由于这是预料之外的事,所以我迅速地扭过上半身却牺牲了右手肘。我的手肘扎破玻璃,有几公分的裂伤。室生说道:“我以为你已经进来里面了。”他一脸冷笑地道歉。我把三张从医务室得到的OK绷并列在伤口上方贴上,出血马上停止了,不过疼痛却一直没有消失。我也不确定痛的是不是真的是右手肘的伤。
我脱下因为玻璃弄伤而被血脏污的白衬衫后,穿上了上衣外套。这时拘留所出入口的门被打开,看守的警察回来了。他回到门旁的桌子,用自己一次也没离开过工作岗位似的表情在香烟上点了火,然后回过头看着我。
“要吸烟吗?很疲劳了吧?”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他拿着铝制烟灰缸接近了我的牢房。他是个距离退休年龄不怎么远的微胖老警察,眼镜后是一双看起来好像总是对某个人为了某件事而觉得抱歉的小眼睛。他从适当的距离穿越铁栅栏把烟灰缸递给我,然后从制服胸前的口袋取出“Hi-Lite”香烟,抽出一根,自己吸着点了火之后递给我。我用眼神向他道谢,吸起隔了六、七个小时以来的第一根烟。吸习惯带滤嘴香烟的人可能不知道,不过和传统纸卷烟比较起来,带滤嘴香烟的烟实在很难透过来。
“二楼搜查课正处于警戒森严的状态呢!到底是什么事啊?”他用对自己置身事外充满不满的声音问道。
我摇了摇头,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隔着铁栅栏一起交给他。
“我也不太知道。”
“不,我不是那种打算的。”他一边后退到烟灰缸到不了的位置一边说道:“并不是为了要问出什么事来立功。没关系,你把烟吸完吧!我只不过是想,像你这样看起来好好的男人到底做了什么事,随便问问看而已。”
“什么事也没做。”我收回烟灰缸再次吸起烟来。
老警察一边苦笑一边说道:“每个人刚开始都是那样说的。”真是不坦率的家伙啊!——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这么说。“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可以和我商量。”
我急忙挥散眼前的烟雾。“能不能把我在这里的事转达给新宿署的一位刑警呢?”
难道我在精神上已经认输了吗?一说完那句话之后我就后悔得很。
“刑警?新宿署的吗?”他比我想得更加慌张。
“……不,我说了愚蠢的事。请忘记这个请求吧!”我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是哪一位刑警呢?”他好像是被我轻视了似的变得有些认真了起来。
这时他桌上的内线电话猛然响起短间隔的呼叫声。他像是被从背后袭击一样地吓了一跳,刹那间露出仿若是向我求助般的神情。我交出烟灰缸,他惊慌地收下返回到桌子旁。拿起听筒以非常紧张的样子在短时间内重复了好多声“是”再挂回听筒。在那以后,他就在桌子边不曾再回头看我。
我返回马桶正打算坐下去的时候,拘留所出入口的门被打开了。大迫警部补带着身材高大的年轻制服警察进来。
大迫说道:“一号牢房的拘留人出来。”
老警察从桌子前面墙上的板子取下一支牢房钥匙靠近了我这边。他小心翼翼地不和我的视线接触,警部补们跟在他后面。
牢房的门一打开,一起来的那位高大制服警察立刻问道:“要戴上手铐吗?”
大迫回答:“没那个必要。”
我们从拘留所出来。在外面走廊上像当铺柜台一样的地方,老警察调查总册,在我签名后把我的携带物品交还给我。这时他也是在不和我有视线接触的情况下完成自己的职务返回了拘留所。我想不向他道谢香烟的事似乎比较恰当。
我们三人登上两道楼梯,经过两道走廊,走到搜查课里的调查室前。那里有一个完全没有标示任何名牌的房间,我们在那个入口前停下。高大的制服警察从那里就离开了,只有我和大迫警部补进到里面。
在房间里有六个男子在等着我。我认识的只有其中三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子一看到我就站了起来。
“是泽崎先生吧?我是署长落合警视。”就算不听他的自我介绍,我也可以从他严谨的制服上了解他的身分。他向我介绍了其余两个人。“这是总视厅的伊坂警视。本案由我负担全部搜查责任,不过实际上的指挥是由这位伊坂警视来执行。”
伊坂是个大约五十岁、看起来很聪明的男子,而且也是个带有强烈菁英味道的警察。看上去是那种会知道圣多美与普林西比民主共和国这个国家在哪里、所谓三极通货圈构想是什么东西、擅长英语,并且定期订阅《商业周刊》及《AERA》这种杂志的人。
“这一位是这里的搜查课长毛利警部。”
这位对比相当鲜明,是那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具有稳重风格和体型的警察,感觉起来应该是到了退休时会变得和那个在拘留所的老警察没什么不同的人。
“我想你应该已经认识了——”署长继续介绍。“这位是本案受害者的父亲真壁修先生。接着是刚才负责侦讯你,从总厅调来的加治木警部及本署的大迫警部补。还有一位是——”
背对着我拥有健壮肩膀的男子回过头,露出看起来相当不高兴的脸色。如果在以庞大资讯量而自豪的警察局电脑输入我的名字进行资料搜寻,电脑是不可能不接着出现这个刑警的名字的。所以刚才拘留所里那位老好人警察也无需烦恼了。
“新宿署的锦织警部。”署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