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鹤五号”晚上十一点十二分从上野轱出发。十点,我背着一个轻便旅行包,来到上野车站,在那里吃了一顿推迟的晚餐。满耳朵听到的都是北方方言,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在日本西部出生长大的我,实在听不惯北方方言。我的心情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越发不安了。
上了车以后,心情仍旧没有好转。火车过道上的欢声笑语,更加衬托了我的孤单。他们是回家,而我是出远门,而且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上路。
不过,我本以为在卧铺上睡不好,没想到却睡得很香。A卧铺十分宽敞,人能顺着列车行进的方向躺着,非常舒适。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列车便到达了青森。我没心思在青森闲逛,赶紧又登上了前往函馆的渡船。
我坐在渡船甲板的凳子上,一边吹着海风,一边眺望远方的地平线。要是不这么做的话,我就会晕船。我对交通工具的平稳程度,有着很高的要求。
到达函馆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左右。我在船上吃不下任何东西,按理说,现在肚子应该饿了,但我还是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坐不惯渡船的我,下船之后,好一会儿才会有饿的感觉。
这里天高云淡,仿佛还是初夏的天气,而东京现在已经很热了。到底是北海道,空气都清新多了,让人感觉好像到了高原一样。
我第一次来到函馆,这是一个很大的城市,不过高层建筑并不多。
本来我还在想,不知道她家的店,在车站的哪一侧怎么办,事实上这种担心根本没必要。函馆的市区街道,都在车站的东侧,车站西边是海港。
因为房东说,她家的店就在车站前面,于是我先看了一圈站前这片区域。不过,站前广场面积相当大,站在车站附近,很难看清楚广场另一侧的建筑,都有什么店面。于是,我把行李寄存在投币式置物柜,准备在这一带逛逛。
一走过红绿灯,来到商店街,就看到好几个卖土特产的商店。我一下就找到了那个二楼开饭馆的店。店旁边有一个很宽的楼梯,楼梯旁边是摆放着菜品模型的橱窗,墙上贴满了菜单。
我在店里买了明信片,并在收银台确认了一下这家店的店主,是不是个姓小林的,在听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我反而有点儿扫兴了,真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简单。
店员是个年轻姑娘,大概是在这里打工的,我让她把小林老板叫来。她说,老板娘正在楼上的饭馆里干活。这样也好,我还没有吃饭,正好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打听美枝子的住处。
这家店陈旧简陋,地板已经变形了,很多地方凹凸不平。壁纸上到处是油污。屋子中央摆着一个水族箱,里面养着热带鱼,算是店里唯一称得上装饰品的物件。
我在绿色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下来,年轻的女店员,递给我一个对折的菜单。打开一看,上面写了一长串和螃蟹有关的料理,什么螃蟹火锅、螃蟹天妇罗、螃蟹盖饭,螃费杂烩粥……等等。虽然我现在还没什么食欲,但总觉得,点个便宜的不太好,于是就点了一份榜蟹天妇罗套餐。
因为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店里的客人很少。这样也好,比较方便找店里的人聊天了。
时不时能隐约看到厨房里,有一个五十岁左右、个子矮小的女性。她戴着眼镜,身材瘦削,正手脚麻利地忙活着。从体态看和美枝子很像。我猜这位就是她的母亲。
我本想立刻走过去,和她打个招呼,但转念一想,还是等吃完饭比较好,于是就坐在座位上等待。巧的是给我上菜的,正是那位中年妇女。等她摆好饭菜,我就问:“您是小林美枝子的母亲吗?”她好像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
“是的。请问您是哪位?”她的语气稍微有点儿冷淡。
她从远处看,还挺年轻的,但如果从近处观察,她的皮肤状态,就并不年轻了。而且,她的声音很沙哑,有些听不清楚。
“我姓山本,在东京和美枝子一直关系不错。”这是我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她说要是来函馆的话,可以顺路到这里看看。”
“啊,是这样啊。”她母亲脸上少许的戒备神情消失了,还露出一丝微笑来,不过这笑容转瞬即逝。
“请您慢用。”她突然丢下这么一句,就要转身离开,似乎并不打算,向我询问详细情况,或者亲切地跟我寒暄几句。
“请……请您等一下。”我说。
妇女停住脚,沉默地低头看着我。和美枝子一样,她也给人一种很强势的感觉。
“最近美枝子回来过吗?”
“没有。”她说。
“请问,她现在住在东京的什么地方呢?”
“好像住在六本木。”
“六本木?!……”我又不由得怒上心头。六本木啊,还真像那个女人找的地方!……她一个人住在六本木的公寓里,继续和须贺野暗中勾搭呢吧!
“她和住在高田马场的男朋友,结婚了没有啊?”我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试图引起她的兴趣,以方便我继续套话。
“我不知道啊。她都有结婚对象了?”她果然来了兴趣。
“是啊,她男朋友是商界的精英,在滨松町的贸易公司工作。美枝子以前什么都跟我说。她没跟您提起过我吗?”
她母亲摇摇头。
“我们还一起住过呢。”我随口胡说。
既然美枝子没说过我的事,那我随便怎么说,都没问题了。
“她住在蒲田今井庄的时候,我就住在她家附近。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见面,但是有一天,她突然搬走了,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想过些日子,她就会联系我的,我还有要紧的话,要跟她说呢。今天正好有机会来这边,就顺路过来了。”
她母亲依旧沉默地看着我,好像在掂量我的话是真是假。
“所以,您能不能把美枝子在六本木的住址告诉我呢?”
她母亲一言不发地站着。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嘴上还说了几句“我也好想搬到六本木去”之类的话。她好像很犹豫的样子。
“你和美枝子是什么样的朋友啊?”她终于开口了。她似乎要开始对我严加盘问了。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这下完蛋了:一个母亲要是真想问出点儿什么,是很容易让对方露出破绽的。我是在美枝子住在蒲田的时候,草率地认识她的,根本不知道她在那之前,还住过哪里。我现在无比后悔,刚才说曾经和她一起住过。
这时,一个穿着白上衣的厨师,从厨房探出头来叫她,她连句抱歉都没说,就从我身边离开了;看这个样子,也知道她肯定起了疑心。没办法,我只能先吃饭,但因为心情紧张,感觉吞咽都很困难。而且胃里翻江倒海的,什么都吃不下。
费了半天劲,我才终于吃了一半。干脆就这样逃出去算了。如果继续和她聊天的话,我肯定会露出马脚,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呢。而且,她也许会告诉美枝子,我来过这里。要是那样,我的复仇大计,就会全盘破灭,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了。
我打算逃出去之后,看看东正教教堂和五棱郭就回东京。我的想法还是太幼稚了,先不说碰到她父亲会怎样,光是她母亲,我就已经应付不过来了。
正想着,她母亲从厨房出来了,正慢慢朝我走来。她的嘴唇向下撇成了八字形,表情严肃。我已经准备好告诉她“地址的事请您不要在意,我问别人好了”。其实,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拔腿就跑,赶快逃离这里。
她站在我旁边,我有种被俯视的感觉。我掏出钱包,装出数钱的样子,拼命看着下面。我交了钱,就请你饶了我吧。
“喂,山本小姐。”从我头顶传来她母亲冷冰冰的声音。
“啊?……什么?”我胆怯地回答。难道自己编造的假名也被识破了?我差点儿就要低头认错了。
“这个给你。”她递给我一张小小的纸片。
“啊?……”我莫名其妙地接过来,那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这是美枝子现在的地址。她信上写的。”
“啊,是这样啊。”意想不到的结果,让我十分慌乱,心脏怦怦怦地直跳。
“非常感谢。”我勉强说道。
“然后,你把你的地址也写在这里。”
立刻又有一张纸片递到我面前。我很紧张,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我还是写了搬到现在这个公寓之前,曾经住过的地方,并且编了一个中规中矩不起眼的名宇“山本京子”。她母亲问我有没有电话,我说没有。
下到一楼,我才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一种终于扳回一局的胜利感,在心底里油然而生。总算是没有白来一趟。
我打开那张纸片,上面写着“东京都港区六本木五丁目12-6号,MT公馆二〇二室”。这就是美枝子把好心的我,踩在脚下,用无耻的手段,获得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