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标致车的时候,我看到副驾位置上曹伐叼着烟卷,一脸迷惑地盯着我俩。袁适对口臭哥相当不屑,却也同样迷惑于老白的决定:“明明外围人手充足,为什么让我们先去探路?”
“因为梁枭的法国身份和崴尔公司的美国背景嘛,人家两大帝国领使馆同时施压,支队民警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能捉奸在床还好,要没抓到彬,公安部还不得一怒之下取消海淀分局的建制?”
“啊哈,所以让你去先探虚实?”
“我已经被内部协查了,反正是有罪之身,大不了无期变死缓喽。既然掉不了脑袋,我又不在乎,老白肯定也没啥负罪感。皆大欢喜。”
“罪人啊,他可还让我必须和你一起进去呐!”
“唔……好歹你也是市局的来头,估计老白是想万一真触雷的话把上级单位拉来一起殉情。”
“Damn!我可不想为你殉情。”
“别那么决绝好不好。亲爱的,带家伙儿了么?”
“外套里有支钢笔,裤裆里有门大炮,够了么?”
我费解于袁大博士啥时候也开始变得如此粗鄙不堪,而且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意淫自己的雄伟。
进了大堂之后,袁适向半睡半醒的保安亮了下证件——其实就算他亮的是火锅店折扣卡我估计保安也不会在意。我们径直走到电梯间。晚间只有一部电梯运行,而且就停在一层。
进了电梯,袁适问我:“你还没告诉我韩彬怎么进来的。”
“最不可能的往往却又是最有可能的,就好比我会跟一个基佬同乘电梯——这孤男寡男的,真的,我好怕。”
袁适每次都得先过滤掉我的嘲讽挖苦,甚至人身攻击再作思考,也算不容易,这大概多耽误了他几秒钟:“你是觉得韩彬会和梁枭找来的那名杀手合作?”
“他最擅长同各色人合作,我甚至相信他有本事同时邀请胡佛跟阿尔·卡彭一起斗地主。彬总能找到人性的弱点,而且也懂得如何利用这些弱点。”
“但那名杀手是要杀了他……”
“前提是出于私人报复性质,这正是他最大的弱点——他可能跟老白一样,不大在乎梁枭的死活。咱们梁总仗着美法两个后爹牛逼了半天,到头来不过是鱼钩上的蚯蚓罢了。”
“所以他就一定会出卖梁枭?”
“黄锋话里话外的感觉就是,他们这帮一起给越共当过枪的战士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谊,还是相当排外的那种……大概是比哥们儿波西米亚一点儿,比断背布尔乔亚一点儿的状态。”
“有点儿乱。”袁适挠着左腮,“你是不是想说韩彬会找到办法联系那名杀手,然后说服他协助自己进入中德大厦干掉梁枭,最后自己再随他发落?”
“除了最后那部分是生死对决还是破镜重圆不好说,其他的意思差不多。”
电梯到了二十五层,袁适的声音低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这种推测毫无依据?”
“对大厦的监控包括了人员和车辆的进出,但为了保密并免于被再次投诉,支队是不敢查崴尔公司的车的。彬肯定也发现了,这是风险最低、成功率最高的渗透手段,前提是必须有内应。那么他会随即发现,找到内应这条路,其实是可行的。”
“而且——”我指了指崴尔公司的玻璃大门。
袁适警觉地望着空荡荡的前台:“居然没人……不是说他有保镖……”
“不,看那里看那里,左下。”
袁适这才注意到露在前台下面的半只鞋:鞋底朝上,从倾斜的角度来看,可以大胆猜测应该还连着一条腿。他立刻像只受惊的壁虎一样贴墙而立:“这!这……”
我半蹲着扫视楼道两端,掏出手机:“如果那哥们儿不是在给办公桌口交的话,我想咱们应该可以呼叫增援了。”
领导的反应还算快,连集结带封锁五分钟内就完成了。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对袁适说:“你去一层接应他们吧,我在这儿盯着。”
袁适没动,不过能看得出来相当紧张——或是亢奋:“你是想进去吧?”
我把后腰别的甩棍换到身侧:“嗯。”
“你想试试能不能救下梁枭?”
我歪着脖子瞥他。
袁适也回瞥我:“总不能是去观赏韩彬杀人吧。”
“我不大了解梁枭的为人,即便是他有可能策划并谋害了陈娟,我也没资格评判他。”我的喉咙一阵干涩,声音似乎随之变得有些嘶哑,“何况我跟老何都不喜欢彬杀人……但如果说彬杀谁最能让我接受的话,前三名一定是希特勒、东条英机和这个姓梁的畜生。”
袁适吃力地咽了口唾沫:“这算不算高抬梁枭了?”
“谁都无权不把人当人。”
“那就让他去死好了。你急着进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
“看来真得陪你殉情了。”他深呼吸了口气,把衬衫的扣子多解开一个,“我和你一起进去。”
我居然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你那几招跆拳道,实战里用过么?”
“我在加州举办的第十七届……”
“哦算了,走吧。”
从前台到梁枭的办公室门口,我们先后跨过了五具尸体。所有保镖都是被利器刺死的,伤口均在要害,而且技巧精湛,出血不多。
袁适压低声音:“血还没完全凝固,他们被杀不久,韩彬……”
“应该不是彬。”我贴着墙慢慢靠近实木质地的黑色屋门,“几乎都是被近身袭击的,而且没有反抗的痕迹,杀他们的是内应……我也记得那家伙比较偏好用匕首。”
扶着门把手轻轻压了一下,门没锁。我担心地看看袁适,本想再问问他是不是该下楼去和大部队汇合,又觉得多余问——这节骨眼上想让他退场,即便是出于面子考虑,恐怕他也不会缩头的。
“注意门后。”我一推门,闪进了房间。
虽说是在夜晚,借助台灯的散射,梁枭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地豁亮。我眯缝着眼睛端详了片刻,才辨认出瘫坐在办公桌后总裁宝座上的那个人形是梁枭:他的脸已被打得塌了半边,一只眼睛肿得都睁不开,这倒使得另外一只睁开的眼睛显得格外骇人,眼神空洞、茫然。从那道自胸口起向下一直延伸最后消失在桌沿边的、几乎把他剖成两半的伤口来看,是不用再担心他以任何形式投诉什么了。
办公桌后,落地窗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相隔不远。左侧的人背对我们,而右侧正对着门口的,是彬。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我觉得体温骤降,心脏狂跳。
彬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装款连帽卫衣,黑色的条绒裤,一只手扶着窗棱,另一手握拳抵在嘴边,整个人显得简约、安静,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在这个说不好算远还是算近的距离里,我读不出他的表情,是淡定,抑或忧伤。
他微微调整了下身体的角度,对左侧那个人说:“集结得差不多了,警察随时会冲进来。在这里,还是换个地方?”
看来我的猜测没错。
那人转过身,右手拽着灰色皮夹克的衣襟,看了眼彬,随后似乎刚发现我和袁适也在场,显得有些懊恼。他的样貌相当普通,谈不上有什么特点,勉强也可以称得上英俊。和彬比起来,他更具张力,更外露一些。彬对身边的一切总是当情景剧看,而这个人则是反感世间万物,无时不迸发着愤怒。我注意到他投射出杀气的双眸和彬一样——漆黑无边。
“放弃吧。”我开口道,发现自己的音调竟有些忽上忽下,“梁枭死了,你算遂了心愿。还有你——”我伸手指了一下,借机让自己偷喘口气,“前越南人民军陆军、861特工团的阮八同志,你们已经全部被包围了!”
他俩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算是默认了我的指认。
我斜眼想示意袁适也说点什么好拖延下时间,却只看到鬓角直流汗的跆拳道大师正目光飘忽地筛糠,眼神无规律地游走在尸体、活人与脚下的地板之间。
阮八嘴动了动,但好像又不打算当着我和袁适说什么,只朝彬摆了下手,而后便绕过写字台直冲我走来。我抬起左手做出拦截的动作,右手去抽腰侧的武器:“你!站住别动!”
彬似乎在后面说了句:“别杀他们。”阮八那时离我应该还有两米左右的距离。
也许是我眨了下眼,因为随后他已经贴到我身前了。我还没能拔出甩棍,便慌忙向后撤步。袁适大喝一声——不晓得是出招前的仪式还是纯为壮胆,从我左后方杀了出去,双腿连环踢出,显示出良好的柔韧性与协调性……平心而论,煞是潇洒矫健。
不过,他的第一腿就没够着人,第二腿被阮八打了回去。我没看到出拳动作,但袁适的腿踢到半截就相当违反惯性规律地被迫收招了;等他抬另一条腿——抬得老高老高,并试图施展一记下劈的时候,阮八滑步贴近,左手架在他已抬过头顶那条腿的大腿后侧,弹指间就把袁适固定成了一座金鸡独立的劈叉雕像。
我惊叹得忘了上去帮忙。打打杀杀这么多年,今儿个算见着什么是四两拨千斤了——当然,如果左手的格架是四两的话,阮八随后伏身打在袁适——部位不大好讲,大概是肛门与“大炮”之间的部分的那记右拳,肯定是千斤之力。袁适短促地叫了一声,直挺挺向后仰倒,却又被阮八翻腕抓腿拽回来,半腾空一肘砸在脸上。
美跆联黑带二段袁适出场不到十秒,被技术性击倒,简称“KO”。
阮八落地后一步绕过袁适的“尸体”,出现在我侧面。我忙斜抡右手的甩棍去打他的头,胳膊还没落下,腋窝就中了一拳,随后还是这拳反手又捎了我下巴一下。幸亏我提前就在后撤,否则可能比袁适退场还快。
落地的时候被沙发硌了一下,起来我就看到彬从后面一踹阮八的膝窝,就势踩住他一条腿,双臂锁住了他的脖子,突然又触电般地闪开。阮八回身挥动拳肘,破空的风声异常锐利,我能看到他手上多了把青黑色的匕首。彬连退几步,边闪躲边用截腿偷袭阮八的支撑脚,并趁阮八重心倾斜的一瞬上步别腿,掀翻了他。
我立刻冲过去双膝滑跪在地,一棍子砸在阮八面门上,阮八抬拿刀那只手去护已被打变形的脸,被彬一脚踢中手腕——匕首飞了出去。
第二次挥动甩棍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彬突然扑了上来,一记弹踢正踹在我脸上。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棍子也脱手了,随即被揪着头发拖到一边。彬用膝盖压住我胸口,银色的项坠垂在我脸上,他喘气的声音很粗重:“告诉你别再管的!”
我被不知道是哪儿流出的血呛了一下,没答话,伸手去拽他的项链——其实明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没结实到能当绞索用的程度。彬用虎口推了我喉结一下,不重,因为阮八立刻就把他扑倒了。两人滚在地上一阵缠斗,很快阮八就占据主动,把彬压在下面。
撑起身,手边青光闪烁,我抄起阮八掉落的匕首,做了个藏拳的架势遮住刀光,掩杀上去。
没等我接近,阮八毫无征兆地放弃了彬,闪到我身前一脚蹬在我迎面骨上,我一软单腿跪倒。他搂住我的头就往膝盖上砸,我咬紧牙关把心一横,翻手亮出家伙儿顺势朝他身上撞了过去……
阮八没被扎中,因为彬叼住了我的腕子;我也没挨上那一膝盖,因为磕在了彬后背上。他钻进我俩中间,先是别住阮八的支撑脚一肘把他砸倒,又回身一肘抡了我个满脸开花——这左边的牙是剩不下俩了。浑蛋!你他妈还真对老子下重手啊!我一吃痛就觉得血气上涌,右手向回一拽,而彬松手避开刀刃的同时,我背后也挨了阮八一脚。
迎着他倒过来的方向,我左臂反手一勒他的脖子,把他横压在身前,骈腿骑了上去,扬起匕首——也许停顿过那么一刹那,也许没有——照他的肩头猛戳下去……
再一次,意想不到。
阮八一把攥住落下的刀刃,右手立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仿佛半空中炸开的礼花。
黄锋说得对,恩怨是非,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只有我,才是不受欢迎的搅局者。
我怔了一下。阮八不失时机地用另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发力一摘一拽。我只觉得右肩一阵巨痛,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持械的右臂脱臼,糟糕!
还没等我做出任何肢体上的反应,阮八松开刀锋,扣住我的手腕,自下而上把刀尖朝我的脖子猛推过来……见鬼,居然会被自己握着的匕首攮死,这种告别世界的方式还真是比死都丢人啊!
彬的右手也攥在了我拿刀的手腕上。
由于被我骑在身下,他的姿势很被动,不足以发力改变刀的去向,但至少,他减缓了死神的脚步,争取到一个改变我命运的瞬间——他左手一拳打在阮八已无法设防的右肋上,趁阮八气滞的一刻回推匕首,让刀光没入了自己昔日战友的胸口。
三只手盘根错节地抓在一起,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阮八跪在我身侧,垂着头,似乎是在看自己胸前遭受的致命一击。他嘴角挂着释然的笑意,喉咙深处发出含混的嘶嘶声,瞳孔中黑色的光芒逐渐涣散开来。
这时,不知是他还是彬,对我右侧太阳穴挥了一拳,我只觉得身体一下变得轻飘飘的。低下头,彬的面孔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慢慢地、逐渐淹没在混沌中……
我在河边,彬在对岸。
桥下,应该就是樊佳佳曾经躺过的地方。只不过现在河水没有冻结,波澜荡漾,微风拂面。
我大声地喊着彬,他却毫无反应,只低头凝视着水面。无数尸体穿梭在河道里。
我看到了池姗姗、方婉琳、彭康、宋德传……我看到庞欣晃着一罐蜂蜜朝我微笑,我看到姜澜举着嫌疑人的电话卡如获至宝,我看到阮勋宋满意地捻着手中的五十块钱……爷爷奶奶在藤椅中安详地挽着手,父亲在产房外兴奋地握着拳……没有鲜血,没有伤口,没有疾病,没有痛苦,他们都是那样鲜活,美好动人。
但我确实知道他们死去了。
轮回往生,寂灭无常。
彬把一杯温热的柚子茶递给我,我接过茶杯,转眼又看到,其实他还在对岸,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这条河。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白色的浓雾笼罩过来,像爱人的手一般温存地抚摸着我。
我再度呼喊彬的名字。
他终于抬头望向我,目光驱散了河上的烟雾,又像下雨似的落到水面上。
雪晶在我的耳边轻喘呢喃:“又抽烟你……”
我左手拿着烟,右手掌心握着银色的打火机,上面刻着“NAGA”和一条正在扭动的蛇——它拼命想冲破金属面板的桎梏,却处处碰壁。我摇头叹气,吸了口烟,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回事?呛到了么?”
“他要窒息了!”
“快切开气管!上呼吸机!”
我看到了陈娟。
她从河水中站起来,面朝彬的方向,微笑。
彬露出明快的笑容,向河中走去。
依晨抓着我的衣服,两眼红肿地哀求我:“救救他!救救他!”
雪晶扶着我的肩膀:“还抽!把烟掐了。”
无数拳脚落在我身上,我一面抵挡,一面突围。更多的人挡在我面前。我怒吼,流下了血红色的眼泪。
彬已消失在彼岸。
“他的腿……”
“他要休克了!”
“按住他!去按住他!”
“低压只有四十!”
“切开了,有东西……给我镊子……”
雪晶把我扶起来后,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裹得跟五芳斋的粽子差不多。她举着病例念给我听:右肩脱臼,右手小指骨折,左侧锁骨骨裂,颅右蝶骨轻微骨裂,左半月板严重损伤,鼻梁骨骨折,左半边掉了四颗牙,其中一颗呛进气管,差点儿要了我的命;除此之外,还有三颗牙齿松动,舌头被自己咬掉一小块,颈韧带损伤,颈椎轻度损伤,大面积皮下软组织损伤三处,各类划伤擦伤等不计其数;当然,最后还要加上导致我昏迷了将近二十四小时的脑震荡——功德圆满。
看来,这次是真需要大修了。
“袁适还活着么?”
“他有点儿脑震荡吧,听说还有什么腹股沟韧带撕裂……不过没大事,好像已经出院了。”
我注意到没受伤的那条腿脚踝上戴着手铐,苦笑了一下。盯着雪晶看了一会儿,她嘴唇有些干裂,刘海儿油腻腻地贴着脑门。我心里一阵抽搐,握紧了她的手。
她把另一只手也盖在我手上,轻叹一声。
“你可能不想问,不过他们没抓到韩哥。你们打电话之后,支队的人没几分钟就冲上去了,里里外外,都没找到。”
“嗯,我知道。”我试图挪动右臂,腋窝一阵剧痛,遂放弃,“他在河里呢。”
据说老白震怒,原因不消说。增援警力赶到二十五楼现场时,只剩下昏迷不醒正待会见周公的两个蠢蛋和睁一眼儿闭一眼儿去参拜上帝的梁枭。随后大部队陆续赶来,封锁了整个中德大厦,并在半径两公里的范围内设卡。搜楼,查车,整条街区挖地三尺……一无所获。
更夸张的是,彬不是单枪匹马突围的,他还带走了阮八的尸体。
天亮后,一个探组在大厦天台的边缘仔细检查“中德大厦”四个字下面那排更气派的霓虹灯灯箱——“中美崴尔医疗器械研究集团总公司”时,发现背面有血迹和驻留的痕迹。穿过想象的隧道,我似乎能看到那片灯火斑斓背后的阴影中,迎着深秋的晚风,彬孤独地感受着自己怀抱的躯体正在慢慢变冷。
彬曾一度悬在半空躲藏了一阵,但他最后如何携战友离开的,依旧是个谜。
我有些庆幸他当时没被发现,否则我相信对他而言,被捕或死亡,从来就不是一道选择题。听说老白知道后,倒是直接传令让负责搜查的民警排队一个个跳下去算了。
彬这样做风险是很高的,一旦失手,代价也将极其惨重。更何况,一向行事谨慎的他这次被逼无奈,只能依赖运气。如果灯箱的支架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体重,如果某个细心的警员扒着楼沿向下探头,如果阮八的伤口没有处理好导致流血滴落在楼下某个民警的鼻子上……彬明明可以选择独自脱身,至少成功的几率要大许多,他却一定要带上阮八,同时固执地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我不禁有些疑惑:彬这种人,当年怎么会出卖自己的战友?
他从来就没有舍弃过身边的任何人,无论那个人是陈娟还是韩依晨,是黄锋还是阮八。
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魂。
两天后,支队派专员来医院给我做笔录,白局亦屈尊亲顾,感动得我直想装死。流水账一样地配合调查之后,我被告知惩戒或处罚决定将在市局开会研究后下达。估计轮不到我吃牢饭,后果什么的也就无所谓了。我叫住老白,想跟他单独聊几句。
领导待闲杂人等离开后,奇迹般地没对我发火,而是点拨我考虑下调到治安处那边的冷门队,或是找个辖区相对轻松的派出所。
我感激地接受了老白的好意:“头儿,我得求您帮个忙。”
老白伸出雪茄般粗壮的手指敲了敲我脚上的戒具:“我看你戴这个挺合适。”
“呃……不是这事儿。”我想装嬉皮笑脸,无奈缺齿漏风嘴不跟劲儿,“您还记得那个石瞻吧?”
“什么玩意儿?”
我知道他记得。“就蔡莹假绑架那案子……哦,是这样,我答应过石瞻一事儿——他现在人在茶淀服刑呢——就是,能不能帮打听下蔡莹和那孩子葬哪儿了,然后通知一下他。按说这事不该劳您大驾,可您看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也完不了事,再说您跟监狱局上上下下的关系又……”
“你他妈还嫌自己跟罪犯走得不够近是吧!”老白的反应倒没让我感到意外,“想好打算下沉去哪个派出所,没准儿我还能给你说句话。老实待着吧。”
一看老白转身要走,我急了:“领导,我还有件事得向您汇报!”白局连头都没回。
“是关于韩彬给张明坤打过的那个电话……”
老白停在门口,半侧头瞄着我。彬一个电话逼得张明坤跳楼的事早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案发时双方没有发生直接接触,电话里的内容也无从查证,连控他侮辱罪都没戏。张明坤最终是按自杀处理的。
不过老白还是转了回来,扬下颌示意我说下去。
“彬那晚至少打过两个电话,一个是找人查到了张明坤住处的电话,第二个才召唤老爷子变身小飞侠。”我在床上挪动了一下,范围有限得可怜,“后来我就奇怪他是哪儿查到的电话,因为连案卷里都没有记录啊。”
领导面无表情,只死盯着我看。
“隔天我查了彬的通话记录:他那第一个电话是打到咱们支队的总机,后面具体转到了谁的办公桌上,就不清楚了。”我故意拖了一下,老白还是阴着脸,“巧的是,就在那个时间,支队的网监记录显示有人查询过被害人樊佳佳所有亲属的信息,登录的ID是BYS。您知道那是谁的登录名么?”
我坐直身子,声音也沉了下来:“白寅尚局长。”
老白一动不动地盯了我一会儿,搞得我直担心他眼里会不会射出激光来。
“你小子阴阳怪气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其实所有人都在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只要不伤天害理,就无可厚非。石瞻的不情之请,还望您多费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
白局有些动气地向我靠了一步,我动不了,只好不甘示弱地看着他。
过了半分钟,他无奈地平静下来:“别为难咱们自己的弟兄。”
“我会有分寸的,头儿。”
“你确定自己想清楚了么?”
“能在您手下做事,是我从警以来最值得炫耀的资本。”我缓缓探出右手,“谢谢您这些年来的关照了。”
老白冷硬的脸部线条竟有些松动,他把我的手按回胸口,叹气道:“你好自为之吧。”
“那石瞻……”
“知道了。”他走出病房,再没回过头。
第二周某个上午,袁大健将拄着拐来探望我。我震惊于“那个部位”受伤居然还会让人肢体残废,忙挂上同情加安慰的悲伤嘴脸。
“跟那里没有关系啦!”袁适脸上的淤肿基本已经消退,只在眼角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疤痕,“是胯骨有轻微的错位。”
“呵呵,我还真担心你被一拳直接打变了性呢。”
“就你这模样还有心情笑话我?”
“谁让你才来看我的。”
“拜托!那拳可让我尿了一个礼拜的血!”
“你瞧你瞧,慌他妈什么。以后变一月一次,规律了你就习惯啦……”
闲扯淡到中午雪晶去给我打饭,才开始说正事。
自彬离奇脱逃后,全市一直处于大搜捕的封锁状态。排查工作进行得很细致,连犯罪研究工作室的所有成员都被监控起来了。我俩一致同意彬不会选择在这个当口向外跑——他需要休整,还需要想办法安顿战友的尸身。
当然,彬没再出现过,依晨也一样。
几天前,黄锋又出现在广西四道镇的住所,独自一人。负责监控的民警前去询问,这瞎子继续装聋作哑。
“他会向南方柬越一带逃。”
袁适坐在床边,下巴支在拐杖上,机械地点头。“对!热带雨林、蚂蟥、水果、痢疾、私人武装……多美好的心理安全区。”他想想,继续说道,“他要出了境,就会永远消失。”
“不会。”我瞟了眼门口,从床头的角度能看到把门的民警,只不过自上周老白来过后双岗变了单岗,“他跑到哪儿迟早都得被翻出来。”
袁适一摆手:“谁有这本事谁去吧,我愿意出悬赏。”
“掏钱吧,我去。”
第三周过得比较艰难。
我受伤住院的消息基本算传开了,老何、杨子、彤哥、曹伐、刘强,工作室本已不答理我的新老成员,支队和分局,甚至市局的同学同事全来了。这里有一部分是来看我的,还有一部分是来打探彬的消息的——而绝大部分是两种目的兼备的。
后来还出现了某些不认识的年轻民警,有的是一脸崇拜来床前敬神,也有聚在门外把我当标本指指点点的。听老何说,我现在在系统内知名度极高。也对哦,因为涉嫌与连环谋杀犯共谋被全市内部协查,私闯跨国企业遭各领使馆投诉,先是在武警面前打良民——那倒霉孩子叫杨延鹏,后来是在同事面前打案件受害人——那倒霉大叔叫顾帆,最后干脆伙同罪犯打武警——那倒霉的“娃娃脸”我不认识……哪找这么完美的反面典型去啊!
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的知道点儿内情的王八蛋手欠,把我的斑斑劣迹添油加醋地发网上去了!而且还有两个版本可供选择:“史上最强卧底拳打武警,夺枪协犯劫狱赤胆无间”或“劫狱哥本系无良暴力男,屡次违纪与多嫌犯有染”。不过还好,第二天就被“十九岁在校二奶半裸炫富”和“高等学府美女硕士公开征巨根男友”之类的人民群众更喜闻乐见的高雅时事挤下了首页。
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做雪晶的工作。
她大概早猜到了我的想法,没多说什么。雪晶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人和人对同一事物的理解差异往往绝无调和的可能,也就当世间常态看待了。她有个理论:男人做事有一半是为女人,另一半是不可理喻地发神经——套用到我身上,前一半只要不是为了她或我娘以外的其他女人,她不管;至于后一半嘛,我发神经很正常,关键是看能否在我的性格范围内予以适当地制止。
彬这件事情,她知道,无法制止。
女人思考是件很可怕的事,她们往往会头脑风暴之后,把最离谱的一种方法拿来实践。好在我知道雪晶不至于砍了我的脚,或者在晚饭里掺上剂量足以让大象长眠不醒的麻醉剂。即便如此,看她一周以来经常沉默思忖的样子,依旧令我恐慌到心虚。
周六的晚上,她终于开口问我:“诚,你会死么?”
“会。”不拿自己的老婆当孩子或白痴,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当然,转移话题则是另一个优点,“没人能长生不死。”
“先是莫名其妙被袭击,然后被韩哥打伤,再被全市内部协查,最后被打到住院。”她把头帘拨向耳后,“我知道自己嫁了个勇敢的男人……是的,你不怕领导,不怕歹徒,不怕韩哥,甚至不怕死,我想不出有什么是能真正吓到你的。诚,你什么都不怕,而你所做的,就是让关心你的人一直担惊受怕。”
“老婆,说句心里话。”我伸手轻轻拂过她的鬓角,落在她肩膀上,“进中德大厦的时候,其实我已打定主意:无论围捕行动成功与否,我都不会再参与这件事,因为我以为,彬如果执着地要梁枭死,那么他杀人必定还是复仇的成分更大,也许这些人都死干净了,他就不会再继续杀人,甚至可能躲进哪间小庙里蜕变成完全无害的食草动物,所以今后能不能抓到他,看各人造化,与我无关。我跟老何一样,只要他别再继续杀人,我们就可以接受。那么多警察,不是非得由我来维护法律。”
“但他不会停手么?”
“嗯,他不会。”
“你怎么能那么确定?”
“因为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了。按咱们工作室的说法,就是所谓的‘动机’。”我抓住爱人的手,泪腺一阵酸楚,“而我,是最有可能制止他的人。”
“嗜杀还是复仇?他为什么杀人?”
第四周,我身上该拆线的拆线,该下夹板的下夹板,除了嘴还有些漏风以外,基本下地无碍。袁适按约定的时间出现,带来了我需要的东西。有袁海归做后援的最大好处就在于,你不必为钱或时尚品位发愁。我捏着“驴牌”背包里的飞利浦剃须刀看了半晌,考虑是不是可以让他把手机给我换成黑莓的……
“嘿!我问你呢!”
“啊?”
“我问你韩彬为什么要杀人?你了解动机了么?”袁适早已告别拐杖,但总站不久。他脱下浅蓝色的呢子西装搭在椅背上,坐下后还抻了抻赭色西裤的裤腿,仿佛怕地上有细菌会顺着爬上身,继续摧残他脆弱的腹股沟。
“这话题咱们之前讨论过八千多次了吧?”我把CK牌的内裤掏出来丢到一边,放进雪晶给我拿来的换洗衣裤。
“喂!那是新的!”
“我穿你的太小,而且……你别恶心了行不行?”
防晒霜和雷朋太阳镜也被我无情地抛弃了。
他闷闷不乐地看着我挑挑拣拣:“你找到他最好立刻寻求支援,否则去了也是白挨打。”
“放心吧,我能对付。”
“我拄拐前也这么自信来着。”
我乐了:“咱俩情况不同嘛。你看,彬要真能杀我,我早死多少回了?”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你俩是‘同志’。”
“什么?”
“或者你们其实是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血缘亲兄弟,再就或者你和他都是被同一个外星人通过虫洞光速远程受精的星际混血……反正他见到你只会把你扁出屎来,但总会给你留口气。”说完他还夸张地挑了挑眉毛——那德行足以让任何人萌生把他扁出屎来的冲动,“对吧,泰森先生?”
我拉上背包:“袁适……”
“怎么?”
“他也一样不会杀你的。”
“Yep!因为这不符合他的‘合理谋杀逻辑’。”
“所谓的‘合理谋杀’只是表现形式,我们一直都没搞明白这背后到底代表了哪种心理动机。”
“等等,先不说这个。”袁适伸出两个手指搭在鼻尖上,“没有合理原因他就不会杀人的话,那谁去抓他都一样啊!他没有合理的原因去杀任何警察吧?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杀过警察嘛。”
我“嗯”了一声,看了眼门外打瞌睡的民警——今天负责值岗的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孩子。
袁适小心地翘起二郎腿,没碰到周边的任何东西:“但你却坚持非你不可?”
“确切地说,我希望是我。”
他舔了圈嘴唇,想了想又问:“老问题,他的动机?”
“他想死。”
袁适屏息愣了一会儿,浮出水面般地呼了一大口气:“他……一九九零年陈娟离开他的时候,他确实自杀过,但他后来没有放弃么?”
“也许短暂放弃过,也许他迫使自己接受了无法和自己爱的女人在一起的事实。”
“但他接受不了自己爱的女人死亡。”
我冷冷地说:“我不认为他能接受。”
“但他那时又不能去死,因为他必须要照顾陈娟唯一的后代。”袁适用询证的目光盯着我,“可他还是无法遏制自己想死的冲动,他只能……Christ!他杀人是为了感受死亡?”
我想起雪晶充盈着泪水的眼睛,再去看袁适,觉得无比坚定:“彬一直在寻找自己死亡的替代品。”
“什么能替代死亡?”
“另一个死亡。”
“所以他永远不会停止杀人。”他放下翘着的腿,靠在了床边,“除非……你不是要去抓他。”
“嗯。”我勉强挤出一点儿微笑,幻想能掩饰所有一切,“希望我能成全他。”
九点多,夜班护士第一次进来帮我换了点滴液,等她离开后,我把门外站岗的便衣民警叫了进来——每次去上厕所都得由负责看守的人帮我摘下手铐,并且全程陪同。
“哎,赵哥。”那孩子身着青色的运动夹克、洗得泛白的浅蓝牛仔裤,留着四六分的小平头,脸颊上洋溢着青春的光泽。我不自觉地叹息,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我说着指了下门外洗手间的方向。
“好嘞!”他飞快地替我解开束缚,并且把点滴袋挂到移动支架上,好像生怕哪个动作慢了会被教官训斥一样,“您慢点儿,我帮您推架子……嫂子今天没来啊,是不是值班?”
我掀起被子,坐到了床沿边,一边支楞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边随手拔掉点滴针头,然后畅快地抻了个懒腰——躺了快一个月,再不走人我会死于褥疮溃烂的。
那小警察大概是没看到我拔针头的动作,微微一怔:“哟!您的点滴……我去叫大夫……”
我左手一叼他右腕:“别急兄弟,先坐下。”
“啊?”他没挣扎,但似乎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我微微眯起双眼,用关怀的语气重复道:“我说:先坐下。”
他不安地缓缓坐下,被我控制的右手刻意悬空举着,生怕我会九流武侠小说里的“采花神功”,随时掐死他的“软麻穴”,然后把他变成任人鱼肉的烂泥。
我让双脚着地,套上拖鞋,臀部倚在床边,松开了他。
“兄弟,叫什么名字?”
“金勇刚。”他不敢抬头看我,直愣愣盯着我手背上渗血的针孔,末了还不忘礼貌地追了句,“叫我小金就好了。”
“小金啊……”我从床头柜上拿纸巾把手背上的血迹擦掉,顺带清理了下粘满汗毛的胶布,“知道我是谁么?”
他刚要开口,想了想,搞明白了我问题的深意,给出同样的回答:“是,知道。”
“那就好。”我左手压住他肩膀,探身从他腰间的皮套里取出手铐,他身体激灵了一下,我用手稳稳地按住他,耳语道,“我不想伤你,兄弟。别乱动。”
我把他铐在床头,伸手:“钥匙,还有台子和电话。”
金勇刚意外地配合,就好像私藏零食被发现的孩子,我说一样,他上缴一样。
我把这三样东西放到他够不着的窗台上,关上门,从橱柜里取出袁适拿来的名牌包,开始整装。金勇刚始终没敢抬头看我,也没敢问什么。我收拾好东西,走回床边,问他:“以前没见过你,来支队多久了?”
他总算偷偷瞄了我几眼,每次目光接触又慌张地缩回去:“不、不到一个月。”
“这行不好干啊。”我拍拍他,指着墙上的一个红色按钮,“按这个,护士就会来;当然,你也可以拖着床到窗台去拿钥匙——我只希望你一小时之后再做类似的选择,如果可以的话。”
“赵哥,你……”
“我要去抓韩彬。回头队里找你做笔录的时候,告诉他们:如果我有什么发现,会及时汇报的。哦对,还有,让各色上级领导不用考虑怎么处分我了,等完事回来,我也不打算继续穿这身制服了。”我拍拍他示意他抬头,然后朝自己的脖子比画着,“看见了么?在两侧颈动脉的位置,用指甲轻轻捏出点儿淤血来,回头就说是我从后面把你勒晕的,省得挨骂。”
他认真地看着我——不是我的手,而是整个人。我看了看袁适提供的卡地亚手表,意识到就算支队不会认真追我,时间也不宽裕,还得赶飞机呢。
向外走的时候,金勇刚突然叫了我一声:“赵哥……”
我回身,歪着脑袋看他:“嗯?”
“我想……我会如实汇报……我一向、从来不太会说瞎话……当然,我是说一个小时之后……”这孩子的的窘态让我几乎有些内疚,“您……您注意安全。见鬼,这、这怎么交代……”
我一时间不知是该客套还是安慰或鼓励他,年轻特有的热诚与执念灼伤了我。
孩子,这个职业,从来都与安全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