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叙谈中不知不觉流逝。对于老何源自友情的隐瞒,我倒没什么特别的愤懑。知道得越多,我越发现,对彬的了解真的很贫瘠。他身边的很多人,无论朋友还是敌人,似乎都或多或少握着一块或几块拼图,我周旋在其中苦苦寻觅,彬的人生却依旧犹如雾里看花,不得全景。
老何问我:“你想抓他,还是找他?”
我曾一度骗自己上述二者是一个概念。当然,找到他靠实力,抓到他还要靠运气——唔,颠倒过来说也可以。对我而言,彬是某种意义含混的命运坐标。袁适想抓他归案以证明自己,我却连为什么找他都搞不清。
从谈话伊始我就明白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信息,否则老何应当不会干坐在这里,糟糕的是,我也不晓得在等待什么。彬有所行动无疑会带来新的线索,可我又隐约希望他能赶紧溜之大吉。
六点刚过,无绳电话响起——那一刻,我竟然丝毫没有紧张或兴奋的冲动,失望得近乎平静。
果然是袁适:“他下手了。”
半小时前,彬大摇大摆地再度造访海淀医院,在四楼东侧的监视器前掐晕了值守民警,然后走到“庞欣”的榻边,将相当于三百毫克剂量的吗啡推进生理盐水吊瓶。相信在他沿原路走出医院正门的时候,被袁适视为亚洲女性连环杀手的标志性人物,已因呼吸衰竭而沦为历史。
再无任何掩饰与顾忌,赤裸裸的杀戮。
袁适迷茫到了痛苦的境地:“他到底想做什么?那个‘黑寡妇’和他之间……”
不知道,完全没有头绪。
正因为布控牵制了大量的警力,加之通讯封锁,以致案发后拖延了很久才得到消息。最先赶到的110民警固定现场后,立刻通知了分局指挥中心,指挥中心却尴尬地发现辖区内既无人可供调派,又联系不上两个布控现场的大队人马,封锁和区域性搜捕自然就泡汤了。等从市局专案指挥中心绕了个大圈,再把话递到十六号院指挥车里的白局,“庞欣”的尸体已经僵了。
“白局长担心这又是一次声东击西,所以两个地点的警力都没撤,只临时让各派出所的值班警长带人去现场,我也正在路上。”袁适停了一下,似乎在等我有什么回应,“如果你能想到什么,随时打给我。”
“你去做什么?”
“他在病房的墙上画了点儿东西。”
“什么?”
“通讯不方便。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似乎是某种图案。”
扯淡!这么无聊的噱头明显是圈套。“别去。”
“什么?”
“无论他画的是什么,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看。你去,他就达到目的了。”
“我马上就到了……等看完他画的是什么再和你联……”电话里传出一阵噪音,我“喂”了几声,才发现通话已经断了。
我放下电话,向若有所思的老何宣布:“他又杀了一个人。”
“他杀的是……”
“是谁都无所谓,他已经停不下来了。”我点上烟,看着火苗吞噬着纸卷里的烟草,“我敢打赌,公安部正在发A级通缉令。”
“你想抓他,还是找他?”
“这是你第一百遍问我了。”
“因为你从没回答我。”
“我不知道……天啊!当然是抓他!你以为老百姓纳税养活咱们是干吗使的?坐在四合院里喝茶聊大天的么?”我对自己的焦躁感到很吃惊,“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已经黑下来了,屋里没开灯。老何镜片后的瞳孔在晚暮的笼罩下泛着明亮的灰色。
“你真的只是想抓他?”
“等我见到他就知道了。”
他手撑桌子站起身,走到门边打开灯。我还没来得及习惯突如其来的明亮,本能地闭了下眼,只听得他说:“给你看样东西。”
老何拿来的是本相册,他翻了一会儿,将其中一页展示在我面前——一共是六张照片。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左上角一张学生的团体照,因为其中一个身高明显异于他人的女孩吸引了我。
心中一惊,我抬起头问:“马莉?”
“哦,她和陈娟是同学。世界真小,是吧?”老何指着右下,“不过我让你看的是这张……”
那是彬和依晨还有老何的合影,背景似乎是成都的“武侯祠”。那时的老何还很苗条,彬则比现在的肤色更深一些,至于依晨嘛……依晨的样子怎么……
就在我迷惑的时候,老何在侧故作遗憾地解释道:“你和袁适本都不该漏了这条线索的。”
盯着照片发呆的那一阵,云南片马、张明坤家楼下、咖啡屋、柬埔寨、十六号院……恍惚中,我仿佛在各个场景中飞速穿梭。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件,所有的碎片,终于得到了圆满的解释。
合上相册,我站起身:“要不要我做做样子,把你打晕之类的……你好说是我强行离开的。”
“不必了,留着力气吧。”老何如释重负地坐下来,“就算你能找到他,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点点头,拿起车钥匙往外走:“多谢帮忙。不过我也好奇,你想我抓到他,还是找到他?”
“看你本事了。”老何打开相册,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一页页回忆的剪影,“我只是不想他再杀人。”
驱车跑出一段我才发现身上没电话,这可麻烦了,这年头连要饭的都有手机,公用电话反倒不好找。我在新街口商场外停下,冲进去买了部手机和一个神州行的号码,插上去又发现电池没电,急得脑门子直冒汗。女服务员在一旁礼貌细心地向我解释新的锂电池应该重复充几次多少小时以激活蓄电记忆……我斜了她一眼:“你脖子上挂的那个看上去不错……”
边向外跑,我边举着个粉色的山寨电话拨了袁适的号码,结果对面传来“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医院病房屏蔽手机信号,这个计无不中的变态!
有困难找民警,直接拨打110吧。
报上姓名、身份和警号之后,没等我继续说,接警员让我稍候。过了半分钟,话筒里一个男的叫我名字,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刘强。
“不是让小何盯着你面壁思过么?你怎么跑出来了?这手机号又是哪来的?”
“呃……你怎么在指挥中心?”
“白局让我来这里负责协调联络。我刚问你呐。”
“刘哥,现在没工夫解释。你听我说……”
“你该听我说才对。看在兄弟一场,你现在乖乖回去继续关禁闭,这事我不跟老白提就是了。别搅和啦!还嫌今晚不够热闹是不是?添乱!赶紧回去,就这!”
我正打算用凶猛的气势和高昂的嗓音夺回谈话主动权,电话已经挂断了。110怎么这么接警,我他娘要向督察投诉啊!
开过健翔桥,我决定投诉暂缓,又拨了袁适的电话。
这次电话通了:“你还在海淀医院?”
“您——赵馨诚?我刚下楼。你知道韩彬在墙上画了什么?他画的是……”
“他画的是蒙娜丽莎和德川家康唱二人转。先别管那些!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你能不能想办法找到增援?”
“他要做什么?”
“他的目标是北院——在两处布控地点和一处谋杀现场牵制了所有的警力之后,再借着通讯不便的的时机,他打算突袭预审处看守所,他要去救韩依晨!”
“等等,你是说他疯子样跑遍半个城市就是为了救那个领养来的妹妹?哦对,也可以说是他的……”
“那是陈娟的女儿!”我有些分神,错过了主路的出口,忙靠边停车向回倒,“韩依晨,其实就是‘韩亦陈’……这也是为什么顾帆会选择和彬站在同一立场对抗我们。”
“那孩子是他和陈娟的女儿?”
“这我不好说,也许顾帆才是正牌老爸……关键她是陈娟的后代,这就足够了。”
“你确定?”
“见过陈娟的照片么?”
“案卷里见到过,可我没觉得……”
“你见过十五岁的陈娟么?”
“和韩依晨长得很像?”
“不知道的以为是孪生姐妹。”
“Wow!显性遗传?”
“从性别到长相,XX对XY的压倒性胜利。”
“喂,遗传学告诉我们,性别是XY一方决定的,别去怪女人。”
“那你爹一定是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跑题冠军。到底能不能找到增援?”
“遗传学还告诉我们,男性的智商全部来自母亲的遗传,跟父亲无关。只有女性的智商来自双亲的中和——譬如韩依晨就很可能中和了韩彬和他天才女友的智力水平……我手里没人,但我可以直接打白局长的临时号码。你在哪?”
“我离北院还有不到五分钟。别废话了,赶紧叫人!”我倒出主路,换挡继续前进,“如果他真的来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袁适念叨了遍“如果”,挂断电话。
又给北院打了个电话。我的老上级廖处恰好是今天的带班领导,他听完倒是相当重视:“值班的人手不多,你小子赶紧来帮忙,我让门口的武警放你进来。”
几分钟后,我驶入北院。门口的武警已经加配了双岗,院里也出现了巡逻的队伍,看来廖处的反应还算快。把车停在篮球场旁边,我先跑去看守所。中央大厅的管教告诉我说,依晨刚被民警提走。我愣了一下,旋即想到大概是廖处打算做特别监押以策万全,随口问了句:“谁来提的人?”
管教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从登记夹里翻出提票,眯着眼大声念道:“赵……赵什么诚……”
我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胸口,抢过提票,只见经办人处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彬已经得手了。
这会儿再跟管教废话也没意义,我丢下提票直奔办公楼,同时打电话给袁适:“他已经乔装民警伪造手续把依晨带走了!快派人封锁周围路段!”
袁适显然没料到机会稍纵已逝:“布控的队伍赶来至少还需要一刻钟,我试试联络周围的警力,你先就地组织搜捕!”
预审处夜班当值的一般不超过七八个民警,不知道能否组织得起有效的搜捕。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廖处的办公室,推门就进:“廖支……”
领导斜靠在沙发上,姿势很放松——是过于放松了。
身后传出轻轻的关门声。
我定了定神,辨明昏迷的廖处,还有站在办公桌旁已脱去号坎的依晨,同时背后感到巨大的压迫。危机感的抽打令肾上腺格外活跃,我毫不犹豫地身子一矮,扑向依晨。
彬比我更快。
这第一步就没扑起来——他的手已经勾住我的肩膀,左侧支撑腿的膝窝挨了一脚。我正想侧身摆脱然后前滚,一记重击落在了耳根子上。倒地的时候,我失去了疼痛感。
朦胧中,我听到彬的声音飘了过来:“我说怎么突然就加岗封锁。最不想你来搅局,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的头仿佛裂开了一样,后脑火烧火燎,嗓子眼儿里直泛酸。在地上爬了两下之后,我摸到沙发,撑起身子靠在上面。彬身着笔挺的警察制服站在窗前向外观望,我一时间几乎没认出来。
依晨朝我走近了两步,迫使我放弃了站起来的打算——她双手握着一支黑色的五四式手枪,以一个标准的三角据枪法指着我的头。
“南院和北院的枪库都在地下室,我一直觉得这设计好失败。”彬转身走近两步,倚在写字台边,“万一有武装恐怖分子冲进来,只要堵死地下室的楼梯口,整栋楼的警察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我还在头晕眼花地试图判断形势:电话打得还算及时,廖处立刻下令加岗并巡查院落。彬救出依晨后发现出不去了,只能先躲进办公楼。结果可能是恰好撞上了去枪库拿武器回来的廖处,于是彬制服了当值领导……再然后我就进来了。
此时此刻我仍旧愿意单纯地相信,彬是不会对我下杀手的,但依晨就不好说了,所以这把警用制式武器在她手上显得格外有威慑力。我只能祈祷她的右手食指够稳定,或是不晓得击发前要拉套筒,最起码,她的性格别遗传自那个在我看来满腹心机的冷酷母亲。
彬应该不会放任她的手上也沾满血污——这么想想多少有些安心。
我对着枪口舔了下嘴唇:“知道么?你的母亲叫陈娟,为了她,这些年来韩彬杀了很多很多人。”
依晨的嘴角动了一下,没说话,但能看出对我的爆料很是不屑。
彬一言不发地走到近前,伏身搜了我一遍,只拿走了手机和车钥匙。透过极近的距离,我借机盯着观察他:除了眼袋上略有憔悴的印记外,刮得乌青的下巴、整洁的头发和漆黑的瞳孔都一如往昔,完全看不出逃亡的落魄。
“要是根据你的年龄推断,最有可能是你父亲的,就是他。”我对依晨说话的样子又像是在对彬耳语,“虽说大家都觉得你们之间完全是另一种亲密关系……”
彬没有看我,拿着手机靠回桌边。依晨的回答却令我无言以对:“嗯,我知道。”
嗯,那我也知道,真没辙了。
“这是袁适保密线路的号码吧……”彬摆弄着那个粉色的电话,对了下表,“你通知了他,那么增援大概十分钟内就会到。押送人犯至少需要两名民警,陪我把晨晨送出去。”
我终于得到了讥讽的机会:“做梦呢吧?让你闺女一枪打死我算了。”
彬把电话揣进裤兜,然后保持双手插兜的姿势看了我一会儿:“兄弟一场……”
“这么多年你有拿我当兄弟么!”
“还能怎么办?开始就告诉你一切?你无法容忍的。”
“当然……当然不能,但我至少可以阻止你!陈娟不过是个把你甩了的女人!好好好,就算你情圣好了,杀多少人能让她活过来?”我撑起身,依晨随即后退了少许,但始终保持在攻击半径之外,“韩彬,你有种别偷袭,一对一咱俩干一场,少他妈指使个孩子拿枪吓唬我!”
彬忧郁地低垂着双眼,轻轻摇头:“馨诚,你这么说,我很失望。”
我突然恢复了平静:“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失望。”
“不是这个意思。我失望是因为我杀人与娟娟无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去联系。”他把一只手从兜里抽出来,端详着手掌,“我杀他们,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谋杀就是谋杀,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不可能因为任何粉饰而变得纯洁、美好或高尚。但此时我宁愿彬只是不屑找借口来美化自己的所作所为,或信口胡诌以维持强硬姿态。
不然的话,这大概就是我一直盼望,却又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再就是:即便是为了娟娟——”他手掌一翻,我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在看手里的银色小物件,“她就好比我的家人一样。既是为了家人,就没什么是我做不来的。相信你应该能理解这一点。”
我的视力还没完全恢复,第一时间没看清楚,不自觉地“嗯”了一声。彬抬手把东西扔了过来,两道银光慢镜头般划落在我面前,我的心也随之跌落——勇气的防线,瞬间瓦解得灰飞烟灭。
那是一对玫瑰花形状的铂金耳环。我颤抖着捡起自己送给妻子的纪念日礼物,大脑一片混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彬的话语中已听不出任何感情:“现在还有十三分钟到七点,七点前黄锋接不到我的电话,我保证你女人死无全尸。要是没续弦的打算,你就别再拖时间了,出发吧。”
“你唬我,雪晶根本不在你们手上!”发动警车之后,我扔出一句,然后死盯着倒车镜。
彬坐在后面正给依晨戴手铐,没理会。
“你先让我确认雪晶的安全!”
他抻了抻制服,戴上帽子:“开车,或者灭车。”
“不行,你必须先……”
他伸手指了一下,我回过头,才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仪表盘上的时钟。“你女人还有八分钟。”
我操!要了亲命了!
车到大门口,两名值勤的武警拦下我们,上来盘查。我摇下车窗,把彬事先给我的手续递了出去。一个娃娃脸武警列兵仔细地逐行审阅着文件,另一个肩章上有道杠的站在车的另一侧,检查车内的情况。
我心急如焚,禁不住解释道:“情况紧急,廖处让我们尽快转移这名嫌犯,她很可能是另一系列案件的重要证人。”
“娃娃脸”皱起眉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认真相:“不是你们廖处长让我们封锁大门的么?”
“对,现在不是情况有变化么!”
彬似乎在后面小声嘀咕了一句:“太急了……”
“娃娃脸”探头又扫了遍车里的人,绕过车头跟另外一个武警交谈了几句,走回来对我说:“等一下,我给你们处长打个电话。”
我做无所谓不耐烦状:“行,你麻利儿的!”
差七分七点……只能盼着廖处这会儿别醒过来了。
电话显然没人接听,“娃娃脸”又去和“一道杠”商量。我觉得握方向盘的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右腿也在不受控制地抖动,心里开始盘算要不要直接撞飞门杆冲出去。
“没联系上你们领导。”“娃娃脸”走回车门边,“你们等一下吧,我们上去找一下你们领导……”
“兄弟你这不是耽误事么!”我伸出左手拍着车门,“手续都在啊!”
大概是我的失态触动了他们某根神经,另一个武警低级士官突然端起枪,在车的右侧冲彬喊道:“下车!”“娃娃脸”愣了一下,随即也拉了一下我的车门,但没拉开:“你也下车!”
我气急败坏地推开车门,借以活动下麻木的手臂:“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彬下了车,踱到车头的另一侧,面无表情地斜睨着我。
“娃娃脸”正待与我理论,岗亭里的电话响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两名武警大概是有些忙乱,我则推断事态已经暴露了。彬低着头在看什么——直到他抬起左手,我才注意到他手机上闪烁的呼吸灯,继而反应过来:他的手机也在响!
难道时间有误?来不及了么?
彬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把还在响的电话放在车的前机盖子上,转身扑向正走去岗亭的武警士官……
“既是为了家人,就没什么是我做不来的。”
我无暇再想,上前一步格开“娃娃脸”手里的79式步枪,抬肘直接别住了他的喉咙……
“相信你应该能理解这一点。”
“右拐,沿八达岭高速辅路走。”彬摘下依晨的手铐,平静地命令道。我慌乱地猛踩油门,大概也希望能尽快摆脱北院传出的警铃声:“快给那个瞎子打电话!别伤害雪晶!”
彬望向窗外,没有任何反应。
“你他妈快打电话啊!雪晶要有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回过头笑了:“之前你也一直不像是会放过我的样子。”
“我求你了大哥!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我保证再也不掺和你的案子,求求你……”
“不用急,我已经发短信告诉他了。”
我刚要松口气,忽然发觉不对:“短信?黄锋不是看不见……”
“停车。”我条件反射地踩下刹车,挂上空挡,刚要扭头,脖子就挨了一拳,扑面趴倒在方向盘上。晕眩中,车门开了,彬把我拖出来扔在地上。
他接下来的话让我骤然恢复了清醒:“你还真相信一个连短信都看不了的人有能力实施绑架……起来!”随后我听到手枪拉套筒的铿锵声。
扶着车门,我慢慢撑起身:“你根本没绑架雪晶……我早该想到的……”
“走吧。”他摆了下手上的枪。
走进路边的一片小树林后,彬喝住我,把手铐丢过来:“抱着树把自己铐上。”
我疲惫且沮丧,梦游般地照做了。
彬没再说话。我看着他戴上手套,把枪拂拭干净,倒没什么害怕的感觉。他要想杀我,没必要搞这么烦琐——连铐我都没必要。
确实出于好奇,我问:“你怎么会有她的耳环?”
彬没抬头:“找这身制服的时候恰巧撬开了她的更衣柜,得怪你老婆丢三落四。”
——以及上班时间不许佩戴首饰的白痴制度。狗屎运……我琢磨了一下,又问:“你和‘庞欣’或‘王睿’有什么关系?”
他似乎愣了愣,摇摇头。
“那为什么要杀‘庞欣’?”
“我刚才回答过了。”他左手掏出那个粉红色的山寨手机,“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别再管我的事。”
“我拒绝,你打算射杀我么?”彬很诧异地看着我,透着一丝含混的委屈。
朝公路的方向张望片刻后,他回头把电话举到耳边,语气突然变得惊恐不已:“救命!救命!我在小营附近……救命!赵馨诚!你别想杀人灭口!”
我起初蒙了,继而反应过来他在打110,刚打算扯开嗓子借机开口呼救,彬抬右手朝天连放数枪。两耳嗡嗡作响中,我见他将电话在树干上砸了个粉碎,手枪往草丛里一扔,转身离去。
不到一小时内接连遭受感官重创,我不得不跪在地上缓了有那么一会儿,心里却早已打定主意。最后看了眼手表确认时间,我在树干上磕开盘面,掰下表针,捅开了手铐。
这些年来,小月河的变化也很大。
雨从后半夜就开始下,经由风的操纵,从各种角度落下。我冻得要死,紧缩着身体,但被彻底浸透的衣服让我面对寒冷已无路可退。
在某个雨夜,彬若驻足在此,一定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助。
沿着河边信步行走,却无景致可观——除了雨滴打在河面上的反光以外,四下漆黑一片,就像彬的瞳孔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能暖和一点儿,我努力构想着河畔阳光明媚、草长莺飞的烂漫景象。男孩牵着女孩的手,稚嫩的羞涩在生机勃勃的大地上滋生出青春的冲动,吻在嘴唇与额头的承诺,在时间与命运的一手操办下,演变为心中永远的烙印。我张开手臂,滑过护栏上的铁索,抚摩树干上的起伏。泥土与植物的味道无处不在,原始又自然。
“她改变了一切。”
我有些入迷,乃至没有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直到不远处传来压低嗓音呼喊“赵馨诚”的声音,我才恋恋不舍地走出去。
袁适这样讲究生活品质的人居然没有打伞,令我有点儿小意外。他看着我,表情显得同样意外——为我狼狈的外表,或之前发生的一切。
上了车,我让他关闭车灯,保持暖风。袁适递给我一袋麦当劳快餐。我确实很饿,取出个汉堡咬了两口,又觉得实在难以下咽,最后总算翻出杯热可可,烫到不能喝,拿来捂手倒正合适。
“我建议你还是回支队去说明情况。”
我盯着杯子里的咖啡色液体:“我被通缉了么?”
“白局长压下来了,暂时的。”我能感觉到袁适始终在观察我,“但全市已经发了内部协查通告,可以对你采取强制措施。”
“彬呢?”
“两小时前,公安部正式发布A级通缉。”
“什么程度的?”
“可以任意射杀。”
“果然……”我抿了口可可,嘴里终于有了味道,“两边布控怎么样了?”
“顾帆被安全局带走了,布控自然也撤了。中德大厦留了一个探组值守。我还是希望你跟我回去。既然是受到要挟,总有机会澄清的。”
“哈!对。这个我相信。”我把杯子放在一边,侧过身,“彬也没想真的陷害我什么,他只是需要几天时间——没有我赵馨诚存在的几天。”
“他不逃跑么?”
“逃跑就没必要拖住我了……有烟么?”
“我不抽烟。”
“新好男人楷模。他要杀梁枭——如果他滞留在北京还打算杀什么人的话,一定是梁枭。”
“我同意,从医院他留下的那幅图来看……”
“别跟我说什么图了,他只是想让区内其他留守人员去个能屏蔽手机信号的地方,和那个黑寡妇没什么关系……至少他亲口否认有任何联系。”
“对啊,你见到他了。”袁适坐直了一点儿,“问出什么来了?”
“你想问我什么?”
“他为什么要杀人?”
我扭头去看小月河,其实车窗被雾气完全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他说,是为了给陈娟报仇……我需要你提供些帮助。”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庞欣’可以和‘王睿’合作,彬可以和顾帆合作,他的战友可以和梁枭合作,公安局可以和国安局合作,所以你也可以、或是说不得不跟我合作。”
袁适认真地想了想:“他为什么杀‘王睿’?”
“大概是因为‘王睿’没打算放他活着离开。”
“那韩依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这个我没问,不过可以推测。依晨出现在那里被我们的人抓到,时间正好是我和彬被袭击,并且分局撤下了对他家的保护之后,同时他还把我干爹干妈送去国外,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
“他把自己女儿送去案发现场让我们带回看守所保护起来?太夸张了吧?”
“是有点儿过分,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然后再去劫狱?疯了!”
“我倒觉得他本来的如意算盘是把依晨送去看守所保护起来,然后利用这段时间去办了梁枭,同时对付自己当年的战友,等羁押时限一到,我们自然得放人。没想到因为‘王睿’的事暴露了身份,弄巧成拙,最后只好去冒险补救。要是我没被临时关禁闭,要是老何早些决定帮我,要是他没在更衣柜里找到雪晶的耳环,要是你们这帮增援能他妈动作快点儿……他几乎失手被捕。”
“没你跟他临时‘合作’,他一样出不去。”
“对,但案子可以不破,这身制服可以不穿,老婆我还不想换。你到底能不能帮我?”
“我能帮你什么?”
“我需要些钱。”
袁适掏出个“驴牌”的大皮夹,从里面抽出厚厚一叠钞票,又拿了两张放回去,把剩下的全部塞给我:“不用数了,没指望你还。”
“谢谢。我还需要你帮我在中德大厦附近的酒店开一间房,窗户的朝向必须能监视到大厦正门,酒店登记和各分局都有联网,我不能用自己的证件开房。你有身份证吧?”
“我会安排。”他从手抠里找出张纸写了个号码,“保密号码被收回了,你以后打这个号码和我联系。对房子还有其他要求么?”
“南北通透,有浴缸和早餐的客房服务,床一定要软,冰箱里的矿泉水最好能免费。”
“我还是报警或把你带回支队吧。”
“我还需要武器。现在彬的小脑比大脑更难对付。”
“Holyshit!你不是让我去给你搞枪吧?拜托,现场他扔下的那把枪你干吗不带走?”
“真该抽你……持枪出逃?现在就不光是内部协查了。我不喜欢枪,匕首或甩棍你有没有?算了,我自己搞吧。”
袁适长出了口气:“还有什么么?”
“别熄火,把暖风再开大点儿。”我在座位下面摸到调节杆,把椅背拉了下去,合衣而卧,“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