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停职的将近三个月里,我一不拿工资,二没有证件,却实实在在地当了回全勤义工,这直接缘自老白做出的人事调动:我被贬成探员;曹伐恢复了副队长的职位;某副支队长因“枪库门”事件主动申请调职,领导也没委派别人,只是叫刘强临时代领东部队。
私下里,不少同事,包括刘强,都跟我说:“老白是把这拨儿弟兄留给你的,要没打人这事,你早就提了副支,名正言顺地当上东部队一把了。”
话听着是挺安慰的,可我自己清楚,作为一个“犯过错误”的民警,想实现从探员到副支的三级跳,几乎是痴人说梦。
毛病出在老白的安排上——刘强的能力固然没问题,但一人兼任两个地区队的领导,累得他血压一路飚升不说,结案率却朝相反的方向持续跌落。
不出俩礼拜,刘支叫我出来吃饭,大倒苦水后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兄弟,你得帮哥哥一把。特别你原来带的那帮人,曹伐根本支唤不动……照这么下去,别说月评、季评了,年度评比俩队肯定都是末位。这第一、第二可是倒数的啊,你让哥哥这脸还往哪儿搁?”
我正闲得发慌,应得非常痛快,不过由于没复职,要案命案办不了,只能干点儿“扫街”的活儿——刑警并不是只抓杀人犯,日常工作中,盗窃、抢劫、涉黑、贩毒一类的散碎案子才占了大头。
我归队后,弟兄们自然高兴得很,甚至连曹伐也一反常态地笑脸相迎,仿佛被沉的不是我而是他。据说一开始还有人向领导打小报告,不过老白每次听完后,“嗯”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为了不辜负同事们的支持和领导的失明,我没日没夜地带着东部队疯狂扫荡辖区内的犯罪分子。不是趴在绿化带的灌木丛里蹲守,就是黑灯瞎火串胡同摸排……一名抢劫嫌疑人在被抓后甚至哭丧着脸问我:
“大哥,最近是不是‘严打’啊?”
至于我无法参与的那些案子:王纤萍的案子沉了;长信大厦奸杀案再没找到其他嫌疑人;后来小月河的那起命案也一直没破;航天桥附近死的拾荒者尸检确认非他杀。更要命的是,十一月底,中关村医院一名大夫在睡梦中被人入室割喉;十二月中旬,穿着一身皮衣的三陪小姐方婉琳午夜横穿知春里小区公园,陈尸半路。经比较评估,支队怀疑辖区内有人连环作案,传闻市局正逐渐关注。
元旦过后没两天,白局就亲自向我证实了这一“关注”。
“头儿,新年好……”被突然传唤到局长办公室令我多少有些不安,“您找我?”
老白指了下沙发:“停职比在职还勤谨,你就是贱!”
“嘿嘿!”虽说上来就被喷了一脸狗血,可领导肯骂我,是个好兆头。
“上季度的命案一起没破,知道吧?”
“知道。”
“各派出所一个劲儿抱怨最近没人抓,你甭再扫街了,给他们留口汤喝。”
“明白。”
老白拿起正在震动的手机,接通后抹了把脸:“你要每平米卖一千块我就买……再说我住北京买什么青岛的海景房啊?神经病!”他把电话扔到桌上,对我说:“去找刘强领了证件和装备,把那几个命案好好查一查。”
“明白!”虽然竭力克制,但我还是兴奋得有些难以自持,“头儿,哪个案子优先?”
“市局的意思是,反正可能涉及连环命案……下午一点,市局技术队的顾问会来咱们队,你去接待一下,顺便了解下案情,交换交换意见。”老白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小月河的案子,还那孩子一个明白。”
“您放心,一个都落不下。”
起身刚要走,老白叫住我:“对了,你小子别再乱来……”
我摸着后脑勺:“这我可保证不了。”
——何况,您也需要我这样的人,不是么?
老白捋着鼻梁推了下老花镜:“滚吧。”
“最好先搞清楚你们面对的是什么人。”袁适博士修长笔挺的身躯向前探出,双手俯撑在会议桌上,清秀冷峻的脸孔直逼对面我的头顶,两眼精光四射。“这是一个人格分裂的混合型连环杀手,介于有组织型与无组织型之间,且同时拥有多种谋杀人格——既是领域型,又是侵入场所型;既是潜行者,又是掠食者。”
他穿着质地奢华的西服套装,上身有点儿掐腰;白衬衫上布满某名牌的暗花LOGO,领子很时尚地大出一圈,略显夸张地飘在西服领外;红黑相间的领带系得比较松,下摆垂着的银色海豚领带夹低调地只镶了两颗蓝宝石——相对他手表上那片“群星璀璨”而言。自打他一进屋,真是晃瞎了我的狗眼,只剩下自惭形秽的悲叹了。
好在作为犯罪研究工作室的现任负责人,我听他嘞嘞倒不像听天书,况且他来得这么早,我连案卷都没看完呢,与其争辩,不如耐心消化他的观点和建议:“那您的意见是?”其实他岁数还没我大,称“您”多少令我感觉有些不爽。礼貌,礼貌,咱是文明人。
“并案侦查。”袁适低头沉思片刻,似乎打定了主意,“在长信大厦被奸杀的池姗姗,在中关村医院家属小区自家被害的宋德传,以及在知春小区公园被杀的方婉琳,都是出自同一名罪犯之手。”
“这是……咱们市局的意思?”我一边扫着案卷一边抬头说,“池和方两案的现场都取到了相同的DNA,铁定是一个人干的。不过,宋德传的案子……”
“你是觉得他与另外两名被害人性别不同、被害的行为模式不同么?”
三十八岁的外科医生宋德传离异数年,独居。去年十二月十六日凌晨一点至一点半之间,有人用一根铁丝轻易地撬开了他家的两道房门,来到卧室床前,一刀划开了宋的喉管——干净利落。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没有发现指纹或足迹,没有目击者,被害人的身上没有防卫性伤口,小区大门及左近街区的摄像头没拍到任何可疑人物……除了一具尸体,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关键是,从宋德传尸体上唯一的伤口来看,凶手应该是个右撇子。”我把法医报告抽出来摊在桌上,“喏,杀那两个女人的,是个左撇子。”
袁适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正是有趣的地方……”
有人丧命,有人看戏。我尽可能掩饰自己的不快,谦卑地问道:“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卷呢,您发现了其他共同点?”
“知道什么是犯罪标记么?”
“但凶手没留下明显的行为特征,或者仅通过三个案子的比对,我没找到相似的行为特征。要不是池和方的被害现场找到了相同的DNA证据,我都不敢说这俩案子是一个人干的。”
袁适略带惊讶地问:“怎么称呼?”
“赵馨诚。”其实刚见面握手寒暄的时候我就报过名号,想来他没往心里去。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韩松阁教授旗下有个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团队,听说负责人是个姓赵的民警……”
我勉强笑了一下,算是承认。
“这样啊,那沟通起来就简单了。”袁适冷笑的时候隐约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香水和着口气清新剂熏得我脑仁直抽搐,“不会说……难道你没发现这一系列案件中存在的犯罪标记?”
我偷着瞄了眼手表:“没。”
“前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经说过:观察是智慧最重要的能源。”他停了一下,见我没搭腔,继续说道,“仔细观察这三个案子就不难发现,三名被害人,全都是左撇子。”
我愣了愣:“哦……所以呢?就说明有人在实施连环谋杀?”
袁适对我的反应有些失望:“罪犯选择的侵害目标是特定人群,这非常值得关注。要知道,左撇子只占全部人口的百分之九不到,这个范围已经相当窄了。而在海淀的辖区内,连续死三个左撇子的几率能有多高?”
“那……我们是应该对辖区内所有的左撇子进行监控喽?”我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儿,发现负责做记录的小姜眼都直了,一脸的景仰与崇拜。
“对,所有的左撇子,既可能是潜在的被害人,又可能是凶手本人。”袁适侧过身,口气清新剂又喷了我一脸,“罪犯是男性,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单身或离异,独居,有固定住所,左撇子,同时也擅用右手,智商明显高于常人,受过高等教育,从事技术型工作,记者、作家等自由职业者的可能性更大,经济状况良好,穿着前卫,喜好深色的皮质服饰,有正常的社交圈子,但与家庭成员关系不好,儿时父母对其管教不严,存在一定的恋母情结,有特定的心理性性功能障碍……其他的还不是很确定,如果再出现一起案子,相信就可以对他的心理特征进行更全面的分析。”
说着,他已经合上笔记本电脑,往挎包里收拾东西:“我要提醒你们,罪犯的冷却期就快结束了,必须抓紧。他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惯用左手的女性!GoodLuck。”
“稍等!”我连忙站起身,“袁博士,我不是质疑您的观点。可仅凭现有的证据并案,会不会仓促了些?我觉得……池、方案与宋案还是有很多截然不同的地方,不能排除是有两名罪犯。”
袁适拎起包,似乎在努力降低智商以便与我对话:“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只有莎士比亚真正了解这个复仇的王子。”
望着他悠然离去的背影,我喃喃道:“小姜,最后这句话就不用记录了。”
“啊?啊……那……”姜澜紧张地翻阅检查着记录本,“那袁博士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
“无论是哈姆雷特,还是克劳迪斯、波洛涅斯、奥菲莉娅、霍拉旭……不过都是作者虚构出来的提线木偶罢了。”不知是因为百感交集还是午饭吃得不合适,我感到胃里莫名地不舒服,“袁大博士的意思是:对于罪犯而言,他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