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接着又在泡泡亭坐了约莫一小时,阿晃请增山确认录影画面,并让他戴耳机聆听那些怪声。
“再倒回去一下。”
真有意思,增山的着眼点和阿晃他们完全不同,反复观看阿晃和大岛都没确认的段落。
“刚刚那里再重播一次。”
“好是好,不过倒带键就在这里,你自己按。”
增山反复确认的画面,并非千秋就寝后实际发生闹鬼时,而是千秋还坐在桌前读书的时候,大约晚上九点。那个时段,亚澄似乎去洗澡了,不在房间里;母亲在客厅看电视,父亲则还没到家。
“原来如此……”增山喃喃说着,拿下耳机。
“看出什么端倪了?”
“嗯,大致上。”
“果然和文乃小姐一样?”
“不,两件事是完全不同的个案。”
骗人的吧,光看录影画面能看出什么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增山用鼻子哼气,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喂喂喂,你已经独立了,事业做很大,不要老是麻烦前辈。”
“我也想啊,但这案子我真的应付不来……”
“不,你搞错了,其实你知道答案,而且你刚刚已经自己说出答案。”
知道答案?什么意思?
增山继续说道:“既然都测出DM值了,这个叫千秋的女孩肯定发动了某种力量。想找出答案,一直看力量发动时的画面是没用的。你自己也说过了,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不是吗?那就去找找看啊,仔细看看超能力发动前的画面吧。”
超能力发动前吗?
“以结果来说,这个案子的确不是超能力师能处理的。”
“不是超能力师能处理的?所以是……”
“警察罗。如果不想把事情闹大,也可以只和本人及父母商量。这个家庭啊,父母和小孩之间其实问题满大的。”
阿晃越听越糊涂了。
“增山哥,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说,就算这件事和超能力有关,该解决的终归是人与人之间的问题,而人们的问题总是大同小异。说起来,每个人都有超能力,只是强弱的不同。你刚不是说了吗?是物理法则和既定观念压抑了超能力,使它失去力量;反过来说,要是能够暂时无视于物理法则和既定观念,那段期间说不定就能使用超能力啦。”
无视物理法则和既定观念?
“好啦,总之你仔细观看这段影片的九点到九点半,正确来说,是从九点三分开始。我认为这就是答案。”
增山佣懒地“嘿咻”一声站起来。
“今天感谢你请我这一顿。还有,我已经帮你了喔,下次记得借我DM机。当然是免费的喔。”
增山对老板说声“谢谢招待”,走出店门。阿晃只是静静看着增山走回公司的背影。
九点到九点半的三十分钟之间——那段时间究竟藏着什么答案?
回到公司以后,阿晃重新观看增山指出的时间带。
上面映着吃完晚餐、洗完澡的千秋坐在书桌前念书的背影。说得正确点,是略偏左斜后方的角度,不过当然看不见她在读哪门科目。只见她打开一本厚重的题库,在旁边的笔记本上书写,边玩自动笔边思考着。有时似乎察觉什么,忽然回头注视后方。那里是她熟悉的明亮房间。得知后面没东西,千秋继续念书。
不过到了增山指出的九点左右,她的注意力开始涣散,时而望着天花板,时而搔搔头发,似乎很困地趴在桌上,也或许是因为解不开某一题目而烦躁。
眼看时间就要到关键的九点三分。
千秋从抽屉拿出某个小包包,颜色看不清楚,不过半圆形的袋口缝着拉链,像是小型化妆包。千秋先从里面拿出眼药水,滴完左右两眼,头往上抬了一会儿。镜头没拍到她的脸,但她不是闭着眼睛,大概就是在眨眼睛。
接着,千秋维持头向上抬的姿势,又从化妆包里拿出什么。那个东西很小,可以藏在手掌心,很类似小小的糖果盒。她从里面倒出颗粒状的物体,吃进嘴里,很快地把糖果盒收进包包,再把化妆包收进抽屉。这段期间,她都维持着抬头的姿势,感觉已经很习惯了。
她暂时维持这个姿势,双手垂在身旁不动,然后又突然坐正,轻喊“加油”,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挑灯夜战,时间为九点二十八分。在那之后,千秋一直专心K书到凌晨雨点才走出房间,刷牙、上完洗手间后,环视房内一圈,很快地关灯睡觉。过了一小时,屋内才开始传出怪声。
原来如此,我搞懂事情的真相了。这个案子到底该用什么方式解决才好?
阿晃相当烦恼。可以的话,他并不想按照增山所说的,交由警察处理。或许是他太天真了,不过,他还是认为不需要立刻下猛药。
但他又该怎么解决才好?想来想去,他还是得直接找委托人亚澄商量一下。
星期三上午,阿晃打电话过去,她表示午休时间方便谈话。两人约在大手町见面,三藤商事总公司对面的工商大楼一楼有间咖啡厅,他们在那里碰面。
到了十二点半,亚澄穿着黑色套装现身,气氛和周末见面时截然不同。
“抱歉,我迟到了。”无论走路方式或低头致意时,看起来都很精明干练。
“不会,我也才刚到。”点了两杯咖啡后,她便迅速切入正题。
“您发现什么了吗?”阿晃略微加强点头的力道。
“是的。我直接说结果,您家发生的怪事不是房屋结构的问题,不是闹鬼……而是某种类似超能力的力量所造成的。”
亚澄皱眉,偏头纳闷。她的意念交杂着不安和疑惑,呈现带着斑点的深蓝色。
“您是说,有人用超能力引起那些现象吗?”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是谁?某个厌恶我们家的人做的吗?”
她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光听这些,的确会先联想到是不是外人刻意骚扰。
这时咖啡端上来了,阿晃等服务生退下后才答道:
“关于这点……我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可以让我和千秋小姐单独聊聊吗?”
“啊?”亚澄的头这次歪向另一边,“什么意思?”
说到一半,她自己就察觉了。
“您该不会想说,千秋是超能力者吧?”
“我无法否认这个可能性。”
她这会儿轻轻摇头:“骗人的吧?不可能啊,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那孩子不可能有超能力。”
“我了解,所以只是一种假设罢了。先撇开有没有超能力不谈,恳请您帮我制造机会和千秋小姐见面,约在公园、随便一栋建筑物的大厅,或是开放式的咖啡厅都行……总之在公共场所就好。这样一来,千秋小姐就不会紧张,您也可以在稍远的地方看我们谈话。”
亚澄沉思了一会儿,但午休时间似乎所剩不多,她看向手表,最后终于点头答应。
“我明白了……我去问千秋什么时候有空,会尽快和您联络。”
隔天,亚澄一样在早上九点来电。
“您方便来我家附近吗?”
“当然好,几点过去呢?”
“今天补习班没课,千秋大概下午五点到家,不过那时候我还不在,所以可以和您约六点半吗?”
“我都好,您时间上不要紧吧?”
“是的……我会尽快结束工作赶到。”
他们约在藤宫家旁边的儿童公园见面。
九月十二日星期四,晚间六点半。太阳已完全西沉,但儿童公园旁有座网球场,灯光照亮了公园内,相较之下网球场还比较暗。
藤宫姐妹准时现身:“久等了。呃……我是妹妹千秋。”
阿晃从长椅起身,鞠躬说道:“你好,敝姓河原崎,来自‘K\'z Psychic Office超能力师事务所’。你的家人最近有来谘询府上的怪异现象,我想针对这件事和你聊聊,才硬是拜托你姐姐找你出来。不好意思,在百忙中打扰你。”
“是,我听姐姐说了……我叫藤宫千秋。”
虽然不到摆臭脸,但千秋以一副觉得很烦的样子点头致意。她长得是和亚澄有点像,但整体而言,和亚澄属于不同类型的女孩子。
眼睛、鼻子、嘴巴这些地方是挺像的,不过五官的平衡感不太一样,长得还算清秀,但是看到的第一眼不觉得是“美女”。换个说法,她长得比较“有个性”。
“不好意思,要先请亚澄小姐站到一旁。”
“好的,我知道了……千秋,姐先去那边等你喔。”
亚澄指着公园门口,有冷饮贩卖机和长椅的地方。
“好。”
“嗯……那么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再次向阿晃行礼后,亚澄便退开了。千秋没看姐姐的背影,从刚才就一直盯着脚边的地板。
“我们坐着聊吧?”
“嗯,好。”
两人在蓝色油漆斑剥脱落的木制长椅弯腰坐下。千秋似乎有先回家一趟,虽然穿制服,但是没带书包等东西。不知为何,她的意念相当混浊,是深蓝色与红褐色交杂的污浊色彩,这表示她的精神状态并不好。
阿晃深吸一口气后,开始娓娓道来:
“正如我刚刚所说的,本公司收到你姐姐的委托,负责调查你家发生的怪事,这件事情你的爸爸和妈妈也知道,之所以没告诉你,是怕影响你的考试。”
千秋头也没点,只是沉默地看着前方一公尺的地板。
“呃,有件事要先和你道歉,因为可能引起你的不快……为了调查真相,我们在你的房间里装了监视摄影机。”
尽管千秋仍低着头,但能感觉到她吓了一跳,眼神狠狠朝上一瞪。不过,她依然不肯讲话。
“当然,我们尝试录下这些异状的目的,是为了让第三者确认事实。装了摄影机的不只你的房间,还有亚澄小姐的房间、你父母的房间,以及客厅。然后,我们也确实录到了那些现象。根据分析的结果,那些现象是由某种超能力所引起的。”
直到这时,千秋才首次抬起头。
“呃……超能力?”
她是真的感到很惊讶,黏稠的灰色意念直射而来。
“没错,而且引起的人就是你。”
灰烟如腾龙般张牙舞爪。
“不可能……你搞错了,不是我,我没有超能力。”
“对,你平时的确没有超能力,因为你的超能力只会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出现,我想你应该心里有底。”
灰色的龙一阵摇晃,变成红色、蓝色、紫色,最后又变回灰色,快得令人眼花撩乱。千秋陷入某种异常的混乱状态。
“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千秋小姐,我们透过录影画面,观察了你读书的情形。你的妈妈什么也没发现,但我们察觉了一件事。”
正确来说,发现的人是增山就是了。
“你放在抽屉的小包包,里面除了眼药水以外,还放了什么呢?”
千秋的意念顿时如沙粒般分崩离析,失去色彩。
“千秋小姐,听好了……我们不是警察,这不是侦讯,就算因此知道什么,我们也不会报警,更不会把谈话内容告诉你的父母或姐姐。如果你不想回答,不用勉强没关系。不过请听我说……这个星期一的晚上九点,你滴完眼药水后放入口中的东西,是不是某种违禁药品?”
沙粒宛如被雨水打湿,颜色渐渐变深。
“依我看,那很像一种叫MDMA的化学合成毒品。晚间九点服用,约半小时至一小时生效,也就是九点半到十点左右,之后药效可持续四到六个小时……时间上相当吻合。你一直专心读书到凌晨两点,集中力不是盖的。但是药效一过,你就像电池没电一样,立刻上床睡觉……一个小时后,屋内开始发生异状,正好就是MDMA药效退去的时间。”
千秋的意念已经淹水了,靛蓝色的水面上出现裂痕,喷出小小的棕色水柱,就像在反复不断地自问自答。
“MDMA的药效一过,精神会变得涣散;视情况轻重,甚至有可能出现幻觉或失忆等症状,此外还有许多副作用。你似乎没有因此失眠,但精神疑似出现某种异常……我想这是很罕见的个案,药物使你获得本来没有的超能力。换句话说,你暂时变得能够使用超能力。”
意念整体宛如流血一般,逐渐被深浓的黑紫色侵蚀。这是连阿晃都不太想看的精神状态。
“然而那种能力非常不稳定,是突发性的,而且相当暴力。如果只是把书本扫落、踢踢墙壁、撕破姐姐的衣服,程度还算轻的;严重起来,很可能伤害到你的家人。到时受害的不是你的姐姐,就是你的父母。如果你因为超能力失控误使家人受伤……那算是幸运了;一个不小心,你说不定会杀了他们。”
已经没有读取意念的必要。千秋咬牙切齿,泪眼婆娑,轻启与亚澄形状相似的朱唇说:
“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她的音量压得细若蚊鸣,真的只有阿晃能听见。
阿晃也爽快点头:“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你能保证……不会告诉我爸妈、警察或是任何人吗?”
“我答应你。我收到的委托,是查明真相和平息屋内的怪象,不是取缔违禁药品,或是通报警察。所以请你告诉我,那些药是哪里来的?”
千秋一时答不出话。等她深吐一口气后,终于下定决心,慢慢说出实情。
“补习班的学长说……吃了这个就不会想睡……所以大家一起吃吧……不吃的话,功课会落后大家……起初,他只给了三颗……但后来就……”
多么卑劣的强迫推销。话说回来,就算服用MDMA能够提神,那样的精神状态也不适合念书啊!这种交易真是太胡来了!
“我的家人……每个都是一流大学毕业的……爸爸和姐姐都在一流公司上班……我却不像姐姐那么聪明……也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即使这样,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拼命努力;可是,每当我越是努力,就越是了解自己的底限。现在,我还得再提升三个偏差值,才能勉强考上姐姐当年作为低标的学校。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考上一样程度的大学,他们却还是不断叫我‘加油’‘加油啊’……即使我生气地哭着大叫‘别管我了’‘我考不上’,他们还是跟我说‘没问题’‘只差一点点’……我真的被逼到无路可退!”
因为不敌升学压力,于是服用非法禁药——和他想得一模一样,理由也猜对了。然而实际面对当事人,却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是该抱抱她的肩膀、轻拍她的背,或是摸摸她的头呢?安慰人的时候,要说什么话比较好?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害这名少女,把她从泥沼中拉上来呢?
换作增山,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千秋悔恨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我好害怕……万一落榜,家人会变得更讨厌我……我好想和姐姐一样,受到爸妈疼爱。”
“放心,他们不会讨厌你的。”阿晃下意识地轻拥她的肩膀。
“你怎么会那么想?你的爸爸、妈妈和姐姐不可能讨厌你,更没有冷落你。应该说,他们最关心的人就是你啊,而且也把你看得很重要。”
他们的确有点管太多了,也难怪千秋如此痛苦。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认为家人讨厌自己、不爱自己,恐怕太自私了。
千秋哭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你凭什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超能力师啊。我或许不会瞬间移动,不会未卜先知;把东西用超能力移来移去,也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了解人心,明白你的父母和姐姐把你看得多重要,而且非常笃定。可以的话,我也想重现给你看。”
千秋把脸哭得又红又肿,伤心得不得了。
“那就让我看看啊。你是超能力师不是吗?既然敢说大话,就拿出证据来!”
阿晃内心直冒冷汗:我怎么可能办到。
有什么方法可行?阿晃动用所有脑细胞苦思对策。有话想对她说,就用远距离心电感应;如果想透过媒介留下纪录,就用心灵照相;如果是从别人身上接收来的讯息,就用代理心灵照相;还是全部混用呢?这样就能感动她吗?
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为了拯救这个孩子:
“好啊,请你握住我的手。”
看样子只能祈祷上苍了。握着千秋细瘦的右手,拼命把心中所想的传达给她吧。父母和亚澄每次想起千秋,心情都呈现美丽的绿色,安详而充满喜悦,如同丰沛的森林,洋溢着慈爱。
没错,这孩子应该明白才对,明白吸毒的伤害,远比大学落榜更令家人受伤,而且会在人生当中留下污点。但是,为了逃避眼前的痛苦,有时人们难免误入歧途。解决方式并非惩罚,也不是更多的忍耐,而是必须学习客观地面对自我、接纳自我——阿晃是这么认为的。很多人接纳了与生俱来的自己,只要能发自内心了解这点,就会发现那些捷径布满了陷阱。
阿晃没有余力窥探千秋的心,只是不停在脑中回想藤宫夫妇的慈祥,与亚澄的温柔,拼命把这些传达出去。
能够改变人心的不是超能力,或是任何东西。千秋忐忑不安地握住阿晃的手,加强力道后再慢慢放松。
片刻之后,千秋终于从阿晃的掌心抽回右手。
“谢谢你……”
真令人不敢相信,千秋的意念不知何时,变成和家人一样、代表安详的绿色。
她羞赧地破涕为笑。
“真的……很谢谢你。”
即便如此,阿晃还是很担心她。
这么做真的能让这孩子得救吗?如此漂亮的绿色,会不会再次染成黑紫色?说到底,自己哪有救人的本事?这不是次声波振动,或是在物理上变把戏,自己真的具备能化解人心的力量吗?
“你真的没事了?”
糟糕,这种问法只怕会再度造成她的不安。
不出所料,千秋微微偏头。
“我不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哪里……但是,我不会再借助药物的力量了。”
“不,”阿晃摇了摇头,“别再认为自己是孤军奋战,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家人支持着你,一同为你烦恼未来的出路。要多珍惜、相信家人对你的爱……这是我给你的建议。”
千秋听了轻轻点头。
“你说的对……我得再多替家人着想;况且,人生又不是只有考试。”
“没错,把眼光放远一点,看看周遭。”
“嗯……我大概懂你的意思。没错,我太自私了,再这样错下去,我可能会被警察抓走,到时也会连带害姐姐的婚事泡汤。”
“咦?”
有那么一瞬间,阿晃觉得自己的意念变成白色。不对,这只是单纯的暂停思考。
“姐姐预定明年春天等我考完试就要结婚,对象是公司的前辈,人高马大,脸长得像猩猩,不过个性很体贴,我很期待明年多个姐夫呢。”
啊,原来是这样。但他根本不想知道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