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自由通道探险行动开始的时间,最终敲定在午夜零点。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如果时间安排得太晚,过了凌晨一点,最后一班电车驶离站台以后,南北两个检票大厅的入口,就会关闭;反之,如果太早进入的话,不小心被过往的乘客,或者是工作人员发现,那就很麻烦了。
叔侄二人在房间里,耐着性子等到半夜零点整,然后,轻手轻脚地溜出了旅馆,向着北口出发。回望身后,夜色中的东京车站大楼,只在个别重要位置,还保持着照明;两人借着南北两翼楼前,圆形时钟上淡淡的灯光,尚且能够看到,那缓缓挪动着的指针,还在孜孜不倦地镌刻着时光。几扇被红砖包围着的窗户里面,依然透着柔和的灯光——多半是车站旅馆的某个客房里,透出的灯光吧。在那些柔柔的亮处,又是谁尚未成眠?
被淡淡的微光包围着的车站,静谧地伫立着,旧砖砌成的大楼,在夏夜的星空下,宛如神话中的城池。如此美丽的事物,为什么就非要破坏不可呢?!阳太再次满心遗憾地想着。
来到北口站台的时候,东京车站一天中的最后时刻,正在上演一一通往丸之内地下街的阶梯上,提着纸袋的男子,匆匆走过;阶梯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些喝着杯装酒、垫着包装箱纸板的、无家可归之人——大概是因为在末班车开走之后,他们就会被赶出站台,所以,权且将这里作为今夜的栖身之所吧。那些人清一色地低着头,默默地蜷缩着,即便偶尔有人抬起头来,那消瘦的面孔上,一双浑浊的眼睛里,竟是一片无望的空洞!
不经意间,阳太窥见了这与梦幻般的古城之站,形成鲜明对比的现实阴暗面——如果车站大楼被改建,这些双目失明的人,也会被渐渐驱逐出去了吧?
“为什么世间的事物,总是有着‘光’与‘影’的两面呢?……”在进人残障人士专用通道的时候,阳太也曾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个问题;而此刻,这个光明与阴暗交织,而形成的“世界”的缩影,再次重现,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人生的伏笔。
两人穿过北自由通道,尽量一路低调地走着,终于来到了通往地铁东西线的下行阶梯附近。此时乘客已经寥寥无几,即便偶尔有几个喝得醉醮醺的、视线散漫的人经过,也不足以对两人构成什么威胁。
此刻确实是个机会!……
阳太和夜之介,装作取东西的样子,在北自由通道一侧,投币式自动保管箱附近,逗留了一会,终于把握住了时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那扇通往旧自由通道的门前。
“要是没有上锁就好了……”夜之介祈祷般,喃喃自语着。阳太则从口袋里,拿出了笔形手电,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哦,准备得好!……”夜之介见了微笑着说道,“真是让人怀念的东西啊,叔叔以前也是……”
“‘少年侦探团’的成员,是吧?”侄子抢在叔叔前面,说出了答案,“这种东西,不是侦探团成员的必备物品吗?你看,里头那么暗,如果什么都看不见,也就发现不了有趣的东西了!……”
“是啊。不过,我现在只能算是中年侦探了……”这么说着,夜之介把手放到了门把上。
那把手竟出乎意料地,轻轻一拧就动了。两块铁门嘎吱吱地响着,让出了一个窄小的入口。
“成啦!……”阳太压着嗓子,欢呼起来。两人谨慎地四下张望了几眼,闪身进了通道里。
旧自由通道的宽度,确实比现在的北自由通道小许多——大约还不到新通道的一半,也就是3米左右的样子吧。通道的顶部,有着竹筒般的拱顶,左侧墙壁上,贴有乳白色的瓷砖,右侧则像是施工中途,被搁置似的,暴露着粗糙的瓦砾,有多处用三合板简陋修补的痕迹。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条通道的天顶上,每隔一段距离,都装有光线微弱的荧光灯,因而,随着眼睛对暗处的适应,四周的情况,渐渐地映入了视线。尽管如此,这里始终不如,使用中的北自由通道那样敞亮,仍然让人感觉,通道的深处,都被黑暗吞没了。
黑暗中,不知是哪里的通气孔,输送着微暖的气流,吹在身上黏乎乎的,让人感觉,着实有点恶心。
“‘要购物,请来大丸!’……啊,真让人怀念啊。”夜之介看着墙上的广告牌,自言自语地感怀着。
据说这条旧自由通道,是在1970年底,才停止使用的,所以,当夜之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定从这里往来过不少次。另一段的墙上,还挂着“〇〇会计学校”、“品尝正宗西餐,就在〇〇餐馆”之类的旧广告牌,所有的牌子上,都积满了灰尘。
“叔叔,快点啦。”阳太戳了戳兀自感慨的夜之介。
不一会儿,两人的面前,出现了十级左右的台阶,爬上台阶再走一段,前面出现了同样的、向下延伸的台阶。虽然借着天顶的灯光,已经足以看清楚路面了,但是完全融人了“侦探角色”的阳太,却坚持握着笔形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行进着。
一走下台阶,二人便停下了脚步。就在这里——通道的左侧,一扇铁门无声地竖立着。阳太敏捷地凑上前去,用手电照亮了铁门表面:脏兮兮的肉色涂料上,用黑色记号笔,或是墨汁之类的东西,写着一个大号的“7”字。
门的右侧,瓷砖铺的墙壁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用手电一照,发现是一列胶上去的字。因为阳太的个子,还不够看到上部的字,所以,中年侦探夜之介,把那上面的几个字念了出来:“……什么什么……建筑财产标·灵安所一号……是吧。”
“BINGO!”阳太再次压着噪子,发出了胜利的欢呼。
“BINGO了,倒是可喜可贺,不过……”夜之介说着,把手伸向了门把。岂料只是轻轻一捏,门就很配合的开了,简单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无聊。
“奇怪,竟然哪里都没有上锁……”中年侦探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跟少年侦探一起,走进了传说中的灵安室。
这是一个宽约三米、深约六米的房间。阳太用细细的手电光束,照射着房间的四周——也许是因为没有窗户吧,整个房间里,都被黑暗包围着:墙壁是用砖头堆砌而成的,上面粗糙地涂抹着白色的油漆;拱形的天棚顶上,似乎装有一个电灯之类的东西。手电的光束,终于搜索到了门边的一个开关,夜之介伸手把那开关一按,天顶上的日光灯,便眨巴了几下,继而照亮了整个房间。
暴露在灯光中的灵安室,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被废弃了的小教堂,墙壁和地上,都积上了厚厚的灰尘。然而不知为何,地面上的灰尘,仿佛被肆意踩踏过一般,混乱地交错着。
“混蛋,最近应该有人来过这里吧?……”夜之介喃喃地说道。
房间右手边,被一个模样寒酸的黑色塑料的皮革制长靠背椅占据着,地上倒着一个早已被弃之不用的电热设备(估计是用于取暖的)。与长椅相对的另一侧角落里,装有一个小型的洗脸用水池,上面同样积满了灰尘。水池的边上,则是一张木头的桌子,上面铺着微脏的白布,整套的拜佛道具,如蜡烛、线香之类,整齐地摆放着。铜制的花瓶里,伸出茶色干枯状固体,估计是向佛祖敬献的鲜花,枯谢后的残骸吧。
“这些花,到底是什么时候插在那里的呢?……”阳太的脑海里,忽地闪过了南原说过的话:如果要打扫,那就是有新的“客人”要进来了,不禁打了个冷战。
房间里侧正对门的地方,放着一张单人床大小的台子,台子上铺着貌似榻榻米一样的垫子,垫子被一块白布覆盖着。这张白布的上面,并没有积着灰尘,看来是新盖上去的,而且,布的中部横向隆起着。
“……那个白布下面……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吧,会是什么呢?难道……”阳太想到的是,他最不想说出口的假设。
“难道。”夜之介接着欲言又止的阳太说道,“应该不至于吧……莫非,你是想说……那下面,藏着尸体?”
“那块布,去掀开看看?”
“这种事还用说么。”夜之介硬是壮着胆子,用外强中干的声音说道,“我们可……可不是那种好不容易进来,却什么都不做,就回去的胆小鬼!”
于是乎,仅由一个怪小孩,和一个怪大叔组成的侦探团,被自己说过的话鼓励着,战战兢兢地向着房间里侧的台子挪去。
夜之介颤巍巍地拎住白布的一端,暗自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一口气把那布掀了开来。
虽然心中早已经上演过种种想象,然而,当叔侄两个第一眼看到白布下面的东西时,还是不由得高声尖叫起来——那里,仰卧着一具,貌似人类身体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那台子上放着的,竟然就是一具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的尸体。
而且,不论是阳太还是夜之介,对于这尸体的面孔,都还记忆犹新:不是相识,是他们在几小时以前,还见到过的人物——立体感极强的、仿佛外国人一般的五官、上了大量粉底、而显得过浓的妆,有色镜片的眼镜下,眼睛微微睁开着,就像活着一样,看得人毛骨悚然;血红血红的大嘴,仿佛微笑着,微微上翘着两个嘴角——两侧的虎牙还隐约可见……
……妈妈咪呀,那上面躺着的,分明就是东京车站的新站长——宫路时子小姐的尸体!
之所以会最先注意到脸部,是因为尸体的整个头部,已经被切了下来,如同组装前的人偶娃娃,切面向下地立在尸体旁边。
“这……这人是……”结结巴巴地爆出几个字后,夜之介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阳太也害怕得不行,双膝的力量,仿佛被突然抽空了一般,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抖动着。他在小说里,无数次地读到过,类似的恐惧状态描写,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也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虽然身体已经被吓得僵硬,阳太的大脑,却井井有条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在目睹血尸的恐惧中,开始了名侦探般的冷静观察。
新站长,穿着那套象征着铁路系统最高权力的、白色麻制的套装,上身的外套和衬衫已被脱去,心脏所在的位置,被残忍地挖了一个深深的洞。
在中年侦探夜之介的指示下,少年侦探阳太,用手电筒照射着尸体,那满是鲜血的胸部,査看着那个惨烈的“洞穴”——那里空空的,看不见类似心脏的器官。看来,心脏是被变态的凶手,挖出来带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平静下来的两位侦探,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起尸体来,于是,又被他们发现了另外两处疑点:
其一是,尸体的右手,从手腕部被切断了,袖口的前面空荡荡的,四下里,也不见类似人手的“部件”掉落。因此,可以推测,犯人已经将这个部位,连同心脏一起带走了。
另一个疑点,其实是在两人发现尸体的最初,就已经看到了的——可以说是一个更令人费解的地方:被竖在身体一边、仿佛正在看着两人的头颅上,竟还戴着车站工作人员的制服帽。然而,那帽子,并非宫路站长傍晚时分,在北楼大厅演讲时,所戴的白底红佩戴、镶两条金线的夏季制服帽。帽子的颜色,是藏青色的——换言之,新站长的尸首上,不知为何,死者竟戴着与白色的夏季制服并不匹配、俨然是秋冬季节的制服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