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守野势津子。
从出生年月日来看,过了今年的生日就五十二岁了,但小小的脸蛋并不像年过五十的样子。
五十多岁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裕子心想。
在新宿东署二层的审讯室里,裕子和势津子面对面坐着。岸本就坐在门口的桌子旁边,眼前放着格子稿纸。
他不时晃晃肩膀。能够背对着裕子,他一定很高兴,所以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这是可以理解的。
大半夜,岸本发现了用塑料袋包着的男子脑袋,应该属于分尸杀人案的受害者。搜查工作一直持续到天亮。但最终除了岸本发现的人头以外,没再有什么重大发现。总而言之,人头的发现对调查死者的身份是有着重大的意义的。
他们让所辖署警员继续搜查,暂且返回了分驻所,但搜查车里充满了水沟的臭味和尸体的腐臭味,必须进行彻底清洗。岸本对此并未抱怨,拿起抹布就开始清扫——可能是太累的缘故,他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裕子同样懒得说话。
冲了个澡换好衣服,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时,已是早上六点钟了,可还没睡满一小时,他就被叫了起来。在新宿某大型宾馆的房间里,一男子上吊自杀。最先发现尸体的就是男子的妻子。上头派两人去听取死者妻子的口供。
要是非正常死亡的话,警察必须进行调查,自杀也属于非正常死亡的一种,但机搜队并没有前去调查。死者的妻子坚持丈夫是被杀的,所以案件就由裕子负责。
胜见说她们同是女人,比较好交流,弄得裕子颇为不快。无论是所辖署还是机搜队,所有的搜查员都被接连发生的案子绊住,所以新案子总有人要去接才行。
但是,连续三天不眠不休的行动已使裕子的体力接近极限。她脑中像是塞满了黏土,一点都不清醒。
录口供是从询问对方的姓名、出生日期和住址开始的。
听清楚没有啊?她瞥了一眼岸本,心想。
“您丈夫是六月五日来东京的?”
“是的。他是乘坐上午的新干线从名古屋出发,中午到达东京的。接着就住进了宾馆,他说晚上要和别人见面。”
“五日晚上打电话了吗?”
“大约是六点或六点半左右吧。他说刚在宾倌冲了个澡,一会儿就去和别人见面。”
“每晚都打电话吗?”
“是的,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
“只有昨天没接到电话?”
“是的。他每晚都会打电话过来,前天晚上也是,随便聊了—-此。”
“都聊些什么呢?”
“杰整个……”势津子低着头,眼睛暗淡无神。
联系救护车,向警察报警,陪着丈夫去医院,回答地域科员的问讯,昨晚她恐怕也是一夜未睡。虽然她的小脸看起来年轻,但仅凭化妆根本无法掩饰她的满脸憔悴。大大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噙着点滴的泪水。但她的脸没有浮肿,由此可见她没有彻夜哭泣。
“真是个坚强的女人。”裕子心想。
“都是些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
“嗯。丈夫出差时打的电话总是聊些往事,因为当面聊的话,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裕子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了手边放着的复印纸上。
她眯起眼,扫视着那些书写潦草的字迹。她感到眼睛深处有股隐隐的痛感。地域科员的事件经过报告书是手写出来的。
“昨晚是九点钟左右离开家的?”
“大约就是九点吧!我给一位认识的出租车司机打了个电话,他马上就赶了过来。然后到了名古屋站,坐上最后一班回声号电车,到达东京车站时已经是深夜了。”
头也不抬地看着报告的裕子把手放到了太阳穴上。眼睛的疼痛扩散到了全身。睡眠不足以及疲劳引起持续的头痛。她强忍着不去揉太阳穴,把手放了下来。
“找到遗书了?”
对于裕子的问话,势津子摇了摇头,依旧低着头。报告书上说,她对问讯的警察也是如此固执地说他们看到的并不是遗书。
宾馆房间里备用的信纸上写着一行字——“以死谢罪”,仅此而已,没有署名。势津子承认那的确是丈夫的笔迹。
“另外,垃圾箱里有个空药瓶。”
一直盯着桌子的势津子这次点了点头。
空药瓶被送到了鉴证科,瓶内的成分正在调查中,从标签来看,里头应该是强效安眠药。守野幸太郎的遗体已交付解剖处,对血液成分及胃中物进行检测后,到底有没有服用安眠药也就很清楚了。
安眠药是处方药,通常很难搞到手。但考虑到死者守野是位眼科医生,他应该能很容易搞到安眠药。
“您丈夫经常服药?”
“一个月吃一两次吧!最多也不超过一周一次。吃一次后会注意隔开十天左右的时间的。”势津子抬起头来,直直看着裕子,“他说男性也会有更年期疾病。快到五十岁时,我丈夫说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了些变化,睡眠状态不好,就算睡着了也很容易醒。他经常向我抱怨,就算前天晚上喝得烂醉,第二天早上还是会在六点钟时早早醒来。”
“所以就吃安眠药?”
“我丈夫经常说,虽然只是一家私人眼科医院,但毕竟是攸关生命的工作,必须得先保证自己处于最好的身体状态才行,所以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
“您丈夫真是责任感强烈呀!”
“的确是很有责任感,但绝对不是什么神经质。还算是比较大条的人吧,我也是这样,别人总说我们俩很像。”
裕子注意到势津子边说边表现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在问讯室经常会看到类似的表情。在嫌疑人招认的前一刻,喉咙被从下面顶上来的东西堵着,就会表现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裕子忍不住想:要不要吓一吓她?
“只不过是一晚上没联系,况且这次只不过是几小时没有打通电话,您为何会这么担心呢?还特地从名古屋赶来。听上去,您丈夫是个很乐观的人啊,为何您会这么担心他出事?您是不是在酒店前台说,您丈夫有高血压,随时可能发作?”
“非常抱歉,因为宾馆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我丈夫的房间号,所以我才撒谎。我要是不说丈夫会因病倒下,他们是不会带我去丈夫房间的。”
“谎言只是权宜之计,更何况这次您的担心成了事实。我知道您受了很大打击,但职责所在,尚请见谅。”
“没关系,是我主动要找警方谈的。”
“您丈夫既不像是会自杀的人,也没有什么老毛病,那您为什么会这么担心呢?”
“有一个叫铁虎会的组织……说是组织,其实也不过是个一百来人组成的社团。”
“打扰一下,刚才您说是什么会?”
“铁虎会。”不知何时,势津子直起背来,一脸肃然的表情,“钢铁的铁,老虎的虎。是一个由刀剑枪支爱好者组成的团体,我丈夫担任名古屋支部长一职。我很讨厌这个团体,总劝他别去了,但他根本不听。”
“这个铁虎会和您的担忧有什么关系呢?”
“我丈夫来东京的那天晚上,东京不是连续发生了几起重大案件吗?”
眼前广阔的白色大地骤然间远离自己而去,缩成了一个点,最后从眼前消失不见。
他吓得一下子睁开了眼。
其实并不是什么白色大地,只是一张B5稿纸,纸的右边写着问讯对象的名字——守野势津子,下面写着住址和出生日期。
他皱了皱眉。
住址一行写得非常凌乱,一定是写着写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就连“市”这个字上面那道横都写得弯弯曲曲的。待会儿再誊抄一下吧。他放下了手中的圆珠笔。
突然想打个哈欠,但还是拼命忍住了。肩膀随之一颤,眼泪紧跟着流了下来。尽力抑制住哈欠后,他扭过头去看裕子。
他不得不佩服地想:这女人太坚强了。
自CHACO初逢以来,裕子几乎就没睡过觉,却依旧一脸刚强的样子。昨晚更是在事发现场侦查到半夜十二点左右,后来又被喊去了分尸杀人现场。
塑料袋破裂,泡得发白的脸从袋里捧出来的场景再度浮现脑中。辰朗闭上眼,打了个寒战。这场景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他的心情一下子变糟了,但也因此稍微清醒了些。
到了清晨,好不容易回了第四分驻所,马上又被指派去给前来报案说丈夫被杀的女人录口供。
开什么玩笑——他心想。
清扫完沾满水沟臭和尸臭的车子,几乎没合眼就被喊去录口供。听说女人的丈夫是写了遗书后服下安眠药,在浴室巧妙地上吊而死。
他认定这是自杀,可作为警察又不能妄下判断,只得睡眼惺忪地来到了审讯室。
幸好问讯是由裕子来进行的。但要记录下女人断断续续的话,还真是一场跟睡魔的战斗。
“铁虎会……钢铁的铁,老虎的虎。”
他把势津子说的话潦草地写在格子纸上,忽然冒出来一个问题——名古屋棒球队的吉祥物,不就是龙吗?
上吊而亡的势津子之夫,是铁虎会名古屋支部的部长。那是一个由刀剑枪支爱好者汇集组成的团体。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听了这些,他忍不住如此暗想,但手头上的笔还是半自动化地动着,还好,还好。
依稀记得以前听人说,爱好武器的男子有着强烈的性欲情结。手枪是生殖器的象征,也是一种补偿物。有人认为,手枪迷大多为自己的性器短小而自卑,害怕失去性能力,而二十四小时身佩真枪的警察们是症状最严重的一批人。
作为一个稳定坚实的工作,辰朗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但他对枪支并不感兴趣,就是到现在,要把枪别在腰间还是让他感到很郁闷。
“我丈夫来东京的那天晚上,东京连续发生了多起大案对吧!”
势津子的一句话使得审讯室里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辰朗的睡意也随之跑到了九霄云外。他挪了下椅子,看着势津子的脸。
她那直视裕子的表情看起来是认真的。
“其实铁虎会的最高顾问就是猫渊议员。”
辰朗依旧看着势津子的上半身,手中的圆珠笔在“铁虎会”这三个字上一遍遍地画着圈,这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
“那您是说,枪击议员宅邸的,是铁虎会的人了?”
“对不起,我没这么说。”
势津子依旧低着头,摇了摇头,用手里拿着的手帕擦着额头,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哭。
她低着头继续说道。
“刚才我也说了,我讨厌丈夫为铁虎会的活动卖命,所以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也不想听丈夫说关于刀呀、炮呀的事,每次我总会明显地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所以丈夫也不想和我说。猫渊这个名字之前也只听到过一次而已。”
“您知道猫渊议员最近因被问罪而脱离党派了吧?”
“嗯,知道。其实我是在丈夫和别人打电话时听到猫渊这个名字的。说是出了事,或许得辞去议员一职。对此,丈夫和电话那边的人都很生气,因此在电话里贬斥了一番。那时他们提到了猫渊、铁虎会最高顾问之类的话。”
因涉嫌违反政治资金规正法和收受贿赂,猫渊失去了作为执政党议员的资格,同时辞去了铁虎会最高顾问之职。铁虎会与猫渊的关系今后需详细调查方可知道结果。如果他因为丑闻辞去顾问一职是真的,铁虎会反过来记恨猫渊也不足为怪。
裕子向前探身,将胳膊放在与势津子之间的桌子上。
“贸然问一下,您家中有没有挂国旗呀?”
“没有,”势津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家中家具都是我来布置的。怎么说呢,我和丈夫都喜欢欧式沉稳风格的家居设计,要是挂上国旗的话,有点……”
“您丈夫是经营眼科医院的,那您隶与医院是在同一个地方吗?”
“不在同一个地方。不过从家里出发走五分钟就到了。所谓的医院,其实原本是我公公开的,丈夫现在不过是继承家业而已。”
“我想再问一下,医院里,特别是院长办公室里有没有挂国旗呢?”
“没有。”
之后裕子就铁虎会这个团体继续问了一会儿,但从势津子嘴里并没有得到什么详细信息,她只是说名古屋的家中可能会有些相关资料。
有人敲了一下审讯室的门,辰朗没有回答就打开了门,看到胜见的脸。
“加藤,过来一下。”
“好的。”她站起身来,对势津子略施一礼,“不好意思,我先出去一下。”
势津子点了点头。
辰朗呆呆地目送着裕子走出审讯室。
他此时才意识到势津子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赶紧闭上了自己大张着的嘴。
“这个女人的丈夫……”胜见低声说道。
“有什么进展了吗?”
“解剖结果还没出来,但机搜鉴证科发现了一些怪事。”
“怪事?”
“嗯。淋浴水管上不是挂着腰带嘛,但无论是水管上还是腰带上都没有指纹。”
“连守野幸太郎的指纹也没有?”
胜见紧绷着脸,点了点头。
“我们这边也有些有趣的发现。死者守野幸太郎隶属于一个刀剑枪支的社团,此次来到东京好像也跟那团体有关。”
胜见挑了挑他那淡淡的眉毛,看着裕子。
裕子继续说道:“该团体的最高顾问似乎是猫渊。”
“原来如此,”胜见重重点了点头,“看来我们要跟她再谈谈了。”
“但她说自己对这社团并不了解,回到家后或许能找到些资料。”
“明白了。那你和接电话的再陪这位夫人聊会儿,说不准那边就会有什么新线索。”
胜见的脸上顿时洋溢起了勃勃生气:
裕子目送胜见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刚要回审讯室,夹克衫内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喂?”
“正忙着查案吧?这么忙的时候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
“是这样,你寄存在我这里的那张磁盘,现在有了新进展。我想你能否抽空过来—下呢。”
“好,我今晚就过去。”
打电话过来的是裕子心仪对象的姐姐_—他唯一的亲人。
“今晚是吧?知道了。喝啤酒不太好,那我就准备一下火锅吧!吃顿饭的时间应该有吧?”
虽说梅雨带着凉意,但这个季节吃火锅未免太夸张了吧!她虽然如此心想,却还是答道:“我会空着肚子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