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枝无法理解人们用酒来寻求刺激的想法。虽说酒醉释心怀,但酒醒后内脏里泛起的恶臭着实难忍,就算喝得再多,那快感也无法抵消醒后的不适。
这同样适用于毒品。以前国枝曾对标榜自由的朋友说过,与脱瘾症状发作时的不快相比,毒品带来的快感只是暂时性的,所以完全没有意义。朋友反驳道:“你又没试过毒品,又没有因脱瘾症状而痛苦得满地打滚的体验,凭什么这样说啊?”他只好回答:“不体验也足够了。”
他更无法理解的是烟民。把烟吸进嘴里完全没什么快感可言,得到的无非是苦涩跟口臭。
他也难以理解运动带来的快感。
若说肉体的痛苦会成为一种快感,那只不过是单纯的自我虐待。即使胜利让人心情愉快,但它也胜不过失败的痛苦。况且,这还要冒着受重伤的风险。
国枝认为快感与理性是分不开的。
依赖酒精或药物来麻痹理性,就意味着逃避现实。因大脑缺氧而让人气喘吁吁的运动也是如此。根植于内心深处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快感——他就是这样认为的。所谓快感,必须使人体验到生存的实感,因此“辛苦”是最不可缺的。
八人座的面包车里,响彻着雨打车顶的声音,车窗上也挂了层绵延的雨幕。寒冷的梅雨之夜,雨水清冷得很,幸好发动机一直开着,使车内充满干爽的暖气。
明知道马上就要踏入雨中,可是转念一想,刺骨的雨水肯定会让人精神紧张,没准还会神清气爽——
快感就是这样隐藏在身体之内,只看你如何去想。
“给!”驾驶座上的庄子回过头,递来两个油纸包裹。国枝和邻座的川口接了过来。
包裹挺重的。透过油纸,可以感受到坚硬的质感。国枝一接过包裹就扯掉了胶带,撕破油纸将之打开。
街灯的白光隔着沾满雨滴的车窗玻璃射了进来,照在打开的包裹上,黑色的金属表面微弱地泛着冷光。
S&W M19——枪管长四英寸的老式左轮弹匣手枪。
款式确实旧了一些,但毕竟是连出厂时的润滑脂都没被擦掉的新货。此枪可以装六发子弹,能发射三五七马格南子弹——连行驶着的汽车的发动机汽缸都可射穿。
他右手握枪。与迄今拿到手的几款金属外壳模型枪相比,这把从包裹里取出的真枪并不是那么讨人喜欢。
射了几发子弹之后,单从笔直射出——枪本身的性能——来看,它就不亚于模型枪。这和变性人的言行举止、思维方式比真正的女人还有女人味是一个道理。冒牌货“表演”之时,总会做得有些过头。
待到右手习惯了枪的重量,他不禁自问是否兴奋得过了头。
此前他们在夏威夷和关岛多次用过真枪,既然不是首次摸枪,就没必要心跳加速、呼吸加快。
他们卸下M19出厂时附赠的硬塑料枪把护板,换上佩斯梅橡胶枪把护板。橡胶握把的护板较大,不仅能把枪把整个包住,还能确保握着比较稳固,橡胶枪把护板表面刻着的细菱形纹也能让持枪人握得更紧。
“每人五发子弹。”
庄子再次开口说话,拿出一个小纸袋。纸袋鼓鼓的,底部被子弹撑着。
“这次特别给你们准备了三八口径的子弹,你们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他说“特别”时的发音很独特。国枝和川口同时点头。
美国产手枪的口径用英寸表示,所以“三五七马格南子弹”就意味着口径是零点三五七英寸,“三八口径”则是零点三八英寸。但实际上的口径是一样的。简言之,为了使通过枪管的子弹旋转起来,枪身上刻了螺旋状突起,叫做膛线。在膛线顶点处的测量值是零点三五七英寸,在底部测量却是零点三八英寸,仅此而已。总之,发射三五七马格南子弹的M19可以发射特殊的三八口径子弹。
但反过来就不行了。
譬如,若用S&W的三八口径左轮手枪中最出名的M36来发射三五七马格南子弹,枪很容易就会坏掉。这是因为为了生成强烈的冲击力,马格南子弹的炸药量是三八口径子弹的两倍。除了炸药量不同,弹壳的长度也不同,所以M36根本装不下马格南子弹。
国枝接过了装有子弹的小袋。
为了能发射马格南子弹,M19在枪管、弹匣和枪架上都进行了强化,也因此添了些重量。用这样的枪来搭配三八口径子弹,射击时会更稳定,命中率亦会随之上升。当然,配合三五七马格南子弹的大小,弹匣也变大了,所以很容易就可装下三八口径的子弹。
只要用右手摁下枪架左侧的击锤,莲藕状的旋转弹膛就会旋转起来。
S&W公司的手枪是推出击锤,柯尔特(COLT)公司的则是向眼前拉。S&W的左轮手枪的旋转弹膛是靠前后两个支点来支撑的,而柯尔特左轮只靠击锤来控制后方。这一差别导致了击锤操作的不同。
S&W公司的手枪比较符合国枝的口味。连续试射后,他感觉柯尔特左轮的弹膛旋转得磕磕绊绊,相比之下,S&W左轮不管连射几发子弹都很顺畅。
把五发子弹上膛后,国枝稍感不满。
别说是三五七马格南子弹,就是更大口径的四四马格南子弹,他也有射击了近万发的经验,就算现在给的不是弱装弹,他也有信心控制好。不满之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在脸上,他的嘴唇不知不觉就撅了起来。
“国枝。”看到国枝撅着的嘴,庄子唤了他一句。国枝抬起头来。
“嗯。”
“不是不信任你的本领。在日本国内,三五七马格南子弹很难弄到手,这和在美国是不一样的。明白?”
“嗯。”
“接下来是枪手准则,首先……”
“万分小心!”
国枝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庄子满意地微笑着。
两人说话的同时,川口已经装完了子弹,扣好弹匣。
国枝也把空着一发子弹的弹膛置于击铁之下,而后关上弹匣。
手枪是通过击铁击发弹壳底部的雷管来发射子弹的。所以击铁下面空着的话,就算手枪掉落给击铁带来强烈冲击,也不用担心走火。M19只是设计得稍有些旧,内部结构其实升级过了,只要不扣动扳机,击针就不会碰到雷管。国枝知道M19的设计者曾下工夫在手枪各处都做了类似的安全防护,所以庄子的担心纯属多余,但他无意将之说出。
“好了!”庄子看了看国枝和川口,“还有五分钟,你们准备好了?”
两人同时点头。
庄子转向前方,拿出手机,迅速按下按钮放到耳边。对方立刻就接听了。
“我是庄子,这边准备完毕,将按照计划在午夜零点行动。”
车内广播中,一位男子用沉着的声音播报着新闻。
“嫌疑人和美跟姘居的丈夫生下孩子之后,就跟丈夫带来的继子关系恶化,常常对其施以暴行。七美虽被送至医院,却因内脏破裂、失血过多而死亡。警方已逮捕了嫌疑人和美,对七美的死亡经过进行详细调查,同时……”
森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命令驾驶座上的秋山:“关掉收音机!”
“是。”秋山关掉了车内广播。虽说副驾驶座上的森本离收音机更近一些,但秋山绝不会这样顶撞他。
“这年头可真不太平!”森本淡然说道。
秋山肃然颔首,细长而清秀的眼睛中流露出一抹忧伤。
“那人该判死刑。孩子又不是宠物,他们肩负着国家的未来,是国家宝贵的财富啊!”
“是啊!”森本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必须处以死刑。”
“现在的年轻女性,把母性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的年轻女性”——秋山的这个说法,让森本的微笑变成了苦笑。
秋山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不,该说是年轻小伙才对——但森本若用“小伙”来称呼秋山的话,秋山肯定会掏出身上的小刀,一刀把他刺死,再切腹自杀的。
率直、单纯不仅仅是因为年轻。
在涩谷、原宿、六本木、新宿等繁华街上,若看到成群结队漫步而行的年轻人,森本绝不会悲叹不已。大家都两眼无神地走着,这景象的确让人心寒,但就算是这样的他们,只要给一个适当的目标,就一定会获得重生。
秋山亦然。
“你母亲可好?”
“谢谢。托您的福,母亲在乡下非常健朗。”
“那再好不过了。不可忘记伟大母亲的养育之恩呀!”
“我会铭记在心的。”
森本曾说过,所有女性都会成为母亲,纯洁的秋山把森本的教诲不折不扣地铭记于心。正因如此,他无法原谅杀死幼子的继母。
森本背靠着皮革的座位,看着自己汗毛稀疏的手。
在自家的浴室里,他常常舀出几桶浴缸里盛着的凉水,从头上直浇下来,以此净化身心,而后再穿好衣服,在神龛前作揖祈祷。
不到两小时,他就觉得脸和胳膊又被一层肮脏的薄膜给覆盖了。
肯定是杀死孩子的女人所呼出的臭气扩散,污染了空气!更可悲的是,虐待孩子的女人不止一个,或许有几十、几百甚至几千人呢!更何况虐待孩子的又不只是女性。那些没有任何目标、懒惰度日的闲散男人总是跟凶狠的女人合伙杀死孩子。
近几年来,虐待孩子的行为忽然成倍增长。
这污染不独以东京为然,而是覆盖了日本全国。包括森本眼下乘着的四轮驱动车都被这空气包围。通过换气系统进入车里的污浊空气渗透到好不容易净化的肌肤上,森本就这样被污染了。
他目光一抬。
雨刷以十秒一次的频率呈扇形擦拭着风挡玻璃。刷片拂过的刹那,视野骤然开阔,但很快街灯就又变模糊了,建筑物也跟着模糊起来。
雨猛烈地下着。
森本直直望着前方,嘟囔道:“我们将会变为一场雨,一场暴风雨。”说着斜眼一看,只见驾驶座上的秋山点了点头。秋山的注意力此时正集中于后边座位上的年轻男子西野。
一直缄默不语、安详稳重的西野,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呢,森本心怀疑问。虽然从年龄来看,他都能当西野的父亲了,但看着西野那虚空的眼神,森本竟隐隐有种被吸引、被吞没的恐怖感。
他认定这绝不是个容易支配、控制的人。
“我们要降临到被恶魂附体者的头上,净化那些可怜人。我们要净化这城镇,净化整个国家。我们必须成为一场暴雨,这是我们的使命。明白?”
两个年轻人同时做出了回答。
铿锵有力、干脆利落的回答穿耳而过,森本十分满意,缓缓点了点头。
他想扫清两个年轻人心中的迷惑,多给他们讲一些名言警句。正当他要开口说话之际,左胸忽然一阵疼痛。他暗暗咬紧牙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防被他们察觉。
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他就自认活不到六十岁,但他现在已经六十二了。他一直认为六十岁以后的时间是多余的。
他体内存有难以对付的细胞——无论是在日常对话中还是在意识上,森本都会巧妙回避“癌”这个字——他心里清楚,如果继续拒绝治疗的话,他早晚会因此送命。
他无意长寿。
就算是丈夫领过来的孩子,但大家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那女人竟活活踢死了年幼的孩子。她的恶意污染了空气,缠绕着森本的皮肤,浸透他的肌肉。
这不是妄想,更不是狂想。
命不久矣,在他看来反而是件好事。死后就不用呼吸那些残暴者吐出的气体了。单是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是种解脱。
森本把填满子弹的转轮手枪放在大腿间,这能够给他力量,使他变成暴雨,净化大地。西野也配有手枪,秋山则负责操纵方向盘。
雨声笼罩下的车里响起了轻快的电子声。秋山从夹克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液晶屏幕,马上递给森本。
“是庄子打过来的。”
他点了点头,伸手接过。秋山按下通话键,把话机递了过去。
“我是森本。”
“我是庄子,这边准备完毕,将按照计划在午夜零点行动。”
“哦?辛苦了!”
森本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看了看秋山,又把眼睛转向后面的座位。
西野小个子、皮肤白皙,他把两手握着的枪放在腿间。大型的马格南左轮手枪与西野好像不太搭调。
“我这边也准备好了,零点开始行动。”
“祝您行动顺利!”
“谢谢!也祈祷你们好运。”
“非常感谢!”
“那我们稍后再见!”
“打扰您了,再见。”
森本也不把手机合上就递回给秋山。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森本把脸靠近副驾驶座旁边的车窗,看着上面映照出街灯的雨滴。
“好,出发!”
“是!”秋山把变速杆换到D挡,回头看了一眼。
打开前车灯。银色的雨丝浮现在眼前。四轮驱动车缓缓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