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一点!掉下来会死翘翘喔。”奈奈大声喊着。
“没问题,小时候我可是爬树高手哩!”
冲边说边攀着绳梯往上爬。虽然年过半百,他的身手却非常矫健。
站上木阳台后,冲四下眺望。
“这景色太棒了!”他笑容满面地说着。
那笑容和我所认识的企业家完全不同。不像是酿酒公司的董事长,也不再是安排研究计划的制作人,而是孩子王般的慈祥老爷爷,山村里常见到的采香菇的老伯。
前一阵子,冲就一直惦记着要来看树屋。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像寻找香菇似的弯着腰进入树屋里。
看到冲平安进入树屋,奈奈转身跑向储藏室。
储藏室里放满阿婆的东西,像是凌乱散置的食器、各种工具,还有尚待整理的相片等等。这些沾满尘埃的物品,奈奈自己说要帮忙整理。
我拿着装满咖啡的茶壶爬上绳梯。在树屋正中央,冲身体张成大字形躺着。
“好舒服啊!”
“狭窄了点。”
“不,大小不是问题。我还是第一次享受这么奢侈的房子。”
“谢谢你的称赞。”
“被树环抱的感觉真的很赞。我也好像变成了神山老师钟爱的猩猩呢!”
冲的天真烂漫,让我想起自己早已遗忘的感觉。
刚住进森林里时,光是待在树屋里,就让人感到无限满足。没有尘嚣的喧扰和时间的束缚,简单的生活,是多么叫人愉悦啊!
然而,曾几何时,除了与邻近居民产生摩擦,我还卷进土地继承的纠纷里,可以说,这一年半来,我的心里一直没有平静过。
“是这样的——”冲开门见山地说道:“有关前几天的事,请中里先生务必帮忙。这是银座登山俱乐部全体成员的请托。”
“这事应该拜托玛莉亚和奈奈才对。”
“可是,没有你的协助也很难完成哪。老实说,这也是玛莉亚的意思。”
玛莉亚的……听到那句话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胸口一热。
我不敢奢望产生中学生那种心跳加快的感觉,我不想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而破坏了我和奈奈以及玛莉亚的关系。为此,我一直压抑自己的情感。
然而此刻,它却一股脑儿涌上。那是一种获得信赖的满足感,是今后可以一起行动的期待……
可是,我只是冷静地回答道:
“话是这么说,但充其量,我不过是受人雇用的管理员而已。”
“我调查过大仓房地产和川上家的情形。克彦先生的事业似乎不是很顺利。玛莉亚发生意外以来工事一直停摆,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这样吗?”
“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可能会没工作喔!”
目前为止,我一直以为是大仓说服川上家,我才能得到这份工作。但自从来带阿婆回医院的医师那样说之后,我也开始感到不安。
“阿婆——不,常老太太,她好像有监护人。这个监护人,是站在什么立场呢?”
我开始信赖冲,而将心里的疑问提出。
“监护人嘛……常老太太既然患有老人痴呆症,有关财产方面的权利,就归监护人所有。你知道是谁吗?”
“不是很清楚。”
“对于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还是弄清楚一点比较好。”
“您这句话,我认识的一位刑警也跟我说过。”
“没有涉及到犯罪行为吧?”
“应该没有。”
“有办法调查吗?”
“好歹我也是个侦探。”
“总之,先调查清楚再说。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冲说着,表情严肃,不是那种上司对部属或雇主对员工的态度,而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一会儿后,他换上笑容,说:
“其实,我们架设了一个网站。网站的名称就叫‘神山流好评推荐’。我们俱乐部里有一位会写文章的人,他很喜欢钓鱼,正在研究日本的红点鲑。他将神山老师在Acel的杂谈,写成了文章,还添加不少有趣的插画、图鉴资料,读起来更加轻松。网站虽然才架设不到两个星期,但全国各地已经传来不少反应。我们希望更加充实网站内容,所以想替阿婆森林也开一个专栏,你觉得怎样?”
冲不愧是行动派。
“重点是想要传递什么样的讯息吧!”我回答道。
冲立刻上半身向前倾出。
“比如说?”
“不只是观念而已,而是更具体的事例,像是……”我将以前思考过的事说给冲听:“将奈奈写的‘森林的观察日记’贴上去,如何?”
“好!”
“这森林的某个角落,有个睡莲水缸,里头长了水草、菖蒲花,还有大肚鱼游来游去。每年惊蛰一过,小小的水世界里,不知从哪里聚集而来的蟾蜍,会争先恐后围着水缸产卵。虽然它一度遭到破坏,但现在又重新复原了。这一切的过程,奈奈都非常仔细地记录下来。另外,像蝙蝠的冬眠,青带凤蝶的羽化过程,也都有记录。”
“哦——”
冲的双眼炯炯有神。
“二十年前,当我还是小孩子时,还有更早以前阿婆还是小孩子时,甚至推溯到更早更早,阿婆的母亲还是小孩子的时代……奈奈的记录,将它们串连了起来。”
“听起来很有意思。”
“奈奈虽然只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却已经是一位很优秀的自然学者。她的日记非常贴近日常生活,很容易理解。对于我这种只会在森林里抓小虫子、玩探险游戏的小鬼来说,可真是受教很多。”
“真厉害!不只是过去,甚至连未来也可以衔接上。神山教授想做的事,奈奈已经在做了。所谓蕴含普世价值的研究,不是指那些知名学者们做的事,而是不属于权威、单纯无瑕的业余人士平时就在做的事——神山教授以前常这么告诉我们。”
冲从树屋的窗户向外眺望。
我并未接触过神山,不过,看到敬爱他的玛莉亚以及冲,让我很渴望能见到他。
“神山教授的自然观和奈奈的观察日记,可以摆在同个一网站。”
这是我的真心话。冲似乎也赞同我的看法。
“是啊。”他用力点着头。
“将奈奈的日记上传后,我想宣传这个网站,好让附近的居民也能认识到森林的价值。”
“你打算怎么做?”
“用电脑制作传单,四处散发。”
“不要做传单,干脆制作小册子吧!请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们捐款。印刷出版时,也请他们向各界宣传。就像你说的,不能只限于观念,我们必须付出汗水、行动才可以,你说是不是?”
冲高声朗笑。
之后,冲在奈奈的向导下,参观了睡莲水缸。两人的足迹布满森林的每个角落后,才踏上归途。
下午,我拜访了某栋豪宅。
水泥外墙,和、洋折衷的宅邸,玄关处有一棵高耸入云的枞树,门牌上写着“大西”。
我按下门铃。
在欧巴桑管家的引领下,我来到宽敞的客厅。一踏进客厅,我就看到记忆中的池子。我极目远眺庭院,思绪一下子回到那个春天。主人大西定义现身。
“稀客,稀客。”
白发整个梳往后脑,一身白色衬衫的大西,正对着我微笑。
“翠鸟现在还飞来吗?”
“是呀。”
“早知道,我该先去钓几只罗汉鱼来。”
“现在都是我的孙子抓来给我呢。”
“这样呀。”
话到此打住。
大西眺望庭院,一动也不动。我开门见山地问:
“大西先生是常老太太的监护人吧?”
“怎么说?”
“前几天,常老太太从医院跑回森林。当时,紧跟在医师后面一位开着BMW的女性也来到森林。虽然对方戴着太阳眼镜,我看不清楚是谁,但之后,我想到,她的遣词用句那么得体,实在让人印象太深刻了。原来她就是原本担任空中小姐的美佐子小姐。”
“美佐子是一位好媳妇,对我妻子的照料无微不至。”
“对常老太太也是一样吧!”我紧迫盯人。
大西露出苦笑。
“随你怎么想吧。”
“付给我薪水的也是大西先生您吗?”
“如果是又怎样?”
“为什么要透过大仓房地产公司……”
“我不想让人知情。就像现在,身分被拆穿了,你不是就跑来质问我了吗?”
“给您添麻烦了吗?”
“老实说,有一点受到惊吓。话说回来,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想知道,对于那片森林,您打算怎么做?”
“知道了又怎样?”
“现在,想要保存森林的人正积极活动着。以与常老太太有血缘关系的奈奈和玛莉亚为核心,各行各业的人正不断聚集。”
“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吗?”大西冷眼盯着我看。
“大西先生,您不希望森林保留下来吗?”
“有需要就留下来,若没需要,那也是它的命运。”
“您太悲观了。”
“那是因为我看太多了。”大西略带哀伤地喃喃说着。
“我受雇为管理员时,森林还是由克彦和大仓房地产在管理。是什么时候开始,您成了幕后主人?”
“说幕后主人,未免太难听了。”
“您好像是最近才成为监护人的吧!”
“在法律上是绝对没问题的。”
“您和常老太太是什么关系呢?”
“这恕我不能透露。”
“可以成为监护人,想必有相当的关系或资格才行。”
大西对我的质问,一概保持缄默。他静静起身,走到向外突出的窗户前。
“到底,翠鸟会不会飞来呢?你也一起来观赏吧。”
话题就在这唐突的回答里结束。
大西先生只承认自己是监护人,对其他事则一概不予回答——他的后背仿佛这么说着。
又过了三个星期。
“请问……”
我正在打扫森林外围时,一位女性把我叫住。
我经常看到她骑着载着幼儿的脚踏车经过森林前的道路,不过,交谈还是头一回。
“我就住在那里。”她指着邻近森林的一栋大楼。
难道是抗议团的一份子?
我心情一沉。因为那栋大楼里住了不少抱怨森林的主妇。
然而,她却表情轻松地说道:
“前几天拿到的‘森林的观察日记’,我已经看过了。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女儿的幼稚园也对它很感兴趣,学校老师都在讨论,想在校园里也放上睡莲水缸。所以,园长特别要我来征询你的意见,是否能让我们参观森林里的睡莲水缸?”对方微笑地说着。
在冲先生众人的鼎力相助和资金支援下,奈奈的观察日记约在十天前印刷完成。我和奈奈两人步行到附近的商家、大楼、住宅、公共设施、学校等地发放,总共约发三百册。
起初在分发那些书籍般大小的册子时,我们还被误以为是新兴宗教在传教或是推销员,受到不太友善的反应,但我们毫不气馁,为了让大家多少了解森林你的价值,我们变得更谦逊了。尤其是奈奈,亲自散发着自己的日记,她的认真与执著无疑是最佳的武器。
让人意外的是,对森林表示认可的人竟不在少数。目前为止,对森林提出抗议的反对派虽然出尽风头,但事实上,在大多数沉默的人群中,有不少是森林的拥护者。
“如果想来参观睡莲水缸,我们随时欢迎。”
听到我的回答,对方一脸喜悦。
“那就拜托你了!这些小糕饼是我打工的店里做的,风评很不错哟!”
对方说着,递上小纸袋。
“谢谢!”
“经过这里时,经常会闻到咖啡香,或燃烧枯叶的气味。这森林里住着人……只要一想到这个,不知为什么,平时带孩子和工作的辛劳,一下就消失无踪。这糕饼就算是我答谢的一点小心意。”
“这……”
“怎么说呢,那是一种让人忘却尘世烦劳的感觉吧!”
“大概是羡慕我可以离群索居吧!”
“也许是喔!”
对方说完,噗嗤一笑看着我——这半年来,我没上过理发店,就连胡须也有两三天没刮了;工作服的的长裤上更是破了好几个洞。
目送这位微笑点头的女性离去后,我站在储藏室的旧穿衣镜前,端详自己的仪容。和奈奈到附近散发小册子时,会用发胶整理过头发,也换穿了干净的衬衫,一身打扮还算整齐;但平常一个人待在森林时,就是这等模样。
“这副德性,活像个遁世者。”我禁不住自言自语。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窃笑声。我本能地回头看。
“这副模样住在山中小屋是没问题,可是在都会里就成了可疑人物了。”
不知何时,玛莉亚竟坐在井边的长椅上。
“你不是下个月才出院吗?”
“比预期中回复的快啊。”
上次和玛莉亚碰面,是我送奈奈的观察日记到医院时。
玛莉亚虽然人在医院里,但银座登山俱乐部的网站却是由她负责管理与设计。我就是从她那里得知奈奈的观察日记深获好评。
我将幼稚园的人想来森林参观的事告诉玛莉亚,玛莉亚含笑点头。
“网站上也收到很多相同的要求。学校、法人、个人,各种立场的人,都很有兴趣。”
“附近一带对森林抱持好感的人其实似乎不少。”
“奈奈也这么说。反对派的人虽然抗议声浪很高,可是,支持我们的人也不在少数。”
玛莉亚的表情很柔和。比起意外发生前全副心力都在工作上的她,此刻的神态显然温柔许多。那时候,偶尔会流露寂寞的眼神……
“你在看什么?”
玛莉亚瞪了我一眼。
“我……我在想,你能出院真是太好了。”
“胡说,你的表情分明在说,这罗唆的女人又回来了。”
“你猜对了!”
我时常看着放在奈奈观察日记上的玛莉亚的相片——不过,我说不出口。
玛莉亚拄着辅助用的拐杖,在森林里逛着。
“还是这里的空气好,人的身体也变得柔软许多。”
“阿婆也一样,好久没回来,我看她很开心的样子。”
“姑姑本来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嘛!”
玛莉亚抬头仰望树群。
金色阳光穿过树梢,直射进来。
漫长的夏天终告结束,森林里,开始充满秋天的气息。
傍晚时,玛莉亚带着奈奈再次出现于森林里。
“奈奈在整理姑姑的储藏室时,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她说要让我们一起看。”
玛莉亚和我坐在井边等候,奈奈从储藏室里走出来。
“就是这个。”
说着,她将一本蓝色册子放在桌上。
“是姑姑的相簿?”
玛莉亚眼睛盯着已经剥落的封面。
“看,年轻时候的姑婆。”
奈奈翻开相簿。
“好难得的相片啊!”
“这个婴儿是姑婆吧!”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奈奈手指着一个被母亲背在背上的婴儿。
相片的数量并不多,然而,每一张都让人深刻感受到静静流逝的历史。
在茶水间玩折纸或在井边戏水的阿婆,那可爱的模样令我不禁看得入迷。
“是善郎老先生拍摄的吧!听说他很喜欢玩相机。”
“时间应该是战前。当时的照相机可是奢侈品哪。他一定非常疼爱这个女儿。”
“是啊,姑姑真的很可爱!”
褪色的相薄里,贴着眉清目秀的少女相片。然而,相薄里只有阿婆少女时代的相片。那战时、终战、战后的复兴时期,在剧烈变动的时代,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等一下,那张相片……”
听到我说话,玛莉亚停下翻页的手。
在走廊前,阿婆背着婴儿。相片已经褪色,还缺了一角。她当时的年纪约等于现在的奈奈。那时候的少女……
阿婆年轻时的肖像,唤起我久远的记忆。小学二年级那一年,我和贯二、大仓潜进森林搜寻人骨,当时站在箱庭旁的少女幽灵,身影和相簿里的阿婆重叠着。
“这婴儿大概是你正克爷爷吧?”
玛莉亚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玛莉亚似乎很在意阿婆背上的男婴。
克彦的父亲正克,和阿婆是异母弟。那是阿婆在照顾本家的长男吗?
玛莉亚说:
“可是,他比姑姑小四、五岁而已。这相片里的男婴显然年纪更小。”
玛莉亚边说边摇头。
我的视线停留在背景的屋内陈设。相纸的品质虽然粗糙,但茶柜、矮脚饭桌以及铺在榻榻米上婴儿的床单,还是看得清楚。里头的纸拉门上,可以看到用八裁纸写着毛笔字,纸上的文字依稀可辨。
命名
的确是这么写着。
“命名?这孩子是谁?”
我注视着“命名”下方的文字。脑袋里,在模糊不清中拼凑着整体轮廓。
“好像是‘定义’二字。”
“对,是定义。”
“是大西定义。”
“监护人?”
“没错。”
战后没多久,住家本来在森林附近,经常去跟常小姐买菜——大西曾说过这些话。
然而,两家的关系就算再亲密,也不至于在自己家里贴上为孩子命名的毛笔字吧!大西应该是关系相当亲近的人。
“会不会是阿婆的亲弟弟?”
“我没听说过姑姑还有亲弟弟。可能有什么隐情。”
玛莉亚盯着相片直瞧。
我不禁将大西的影像和男婴的脸蛋重叠。说像,倒有几分神似。业已尘封七十年的蔷相片,难道想对我们传达什么讯息吗?少女时代的阿婆,粉白的脸颊显得格外眩目。
奈奈的观察日记和银座登山俱乐部的网页,获得不小的回响,让阿婆森林有了一线生机。可是,监护人意向何在,也给我们带来极度的不安。
“虽称不上是世界遗产,但没被列入重要文化财的话,也是很难被保留下来。”
“冲先生他们也在想办法。有些前例,像是长野的黑姬山。作家C.W.Nicol先生就将他在那里长期复育的森林列为财团法人。Nicol先生投注私人财产,一笔一笔慢慢买进蛮荒山林,进而成立‘AFAN森林基金会’,所以就算当事人以后不在人世了,仍然有财团法人继续守护这片森林。冲先生他们也正朝这方向努力,希望可以保护阿婆森林……”
“我们的情形却是,拥有者无法做决定。”
“所以问题还是在于监护人。”
“我和大西先生见过两次面,只知道他非常重视生病的妻子。其他方面,就不清楚了。”
“如果他利用监护人的职权有所行动的话,事情就很棘手了。”
克彦以亲族代表的身分管理森林,大西突然又以监护人的身分出现。这其中的内幕仍是一团谜。但事情的发展既没诉诸司法,而法律上又不构成问题。而且提到此事,克彦和大仓房地产的态度都是三缄其口。
玛莉亚是在入院期间得知出现了大西这个人。她曾悄悄托长仓去打听过。
“好像牵扯到克彦的负债问题,数目不少。”
“难道大西先生他……”
“大概是。”
“可信度呢?”
“这件事是角松先生帮忙调查的,可信度应该很高。”
“角松刑警?”
“你不知道吗?角松先生是长仓先生的学弟的学弟。”
记得有一次,角松来到森林时对我说:“你好歹也是个侦探,对于自己雇主的事,还是弄清楚点比较好。”曾对我提出过这样的忠告。那时,很可能就是他去调查大西的时候。
“我再去找一次大西先生。”
“要不要我也一起去?”
“不。还是我单独去见他比较好。”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在约好的见面场所泉公园里,大西出现了。
“我准备了钓鱼竿。”
看到我拿出从森林砍下的细竹竿时,大西露出笑容。
约一公尺半长的细竹竿,专门用来钓罗汉鱼。我在钩针上挂上红蚯蚓后,递给大西。
“这种招待方式也不错。”
“谢谢!”
大西轻轻甩竿。
浮标露出水面,一会儿工夫就有了回应,大西立刻配合动作。随着浮标上下抖动,只见银麟跃出半空。
“喔!钓到一只。”
大西将罗汉鱼放入有氧气设备的塑胶篮子里。
我再帮大西的钓鱼竿挂上红蚯蚓后,甩出自己的钓鱼竿。
“喔,第八只。”大西说着。
“第九双。”我说着。
两人默默钓着鱼。才没多久,已经一个钟头飞逝。
篮子里,约有七十多只的罗汉鱼游着。
“好久没这么开心地钓鱼了。”
(插图09)
“为了请来翠鸟,请把它们都带回去吧。”
“那是当然。”
“之前,大西先生也拜托我帮忙钓罗汉鱼……”
“那是春天时的事吧。”
“那时,您是在测试我,是吗?”
“为什么这么认为?”
“自从常老太太入院以来,您就一直在观察克彦、大仓房地产、玛莉亚和奈奈。突然有一天,我成了森林的管理员,难道您会不注意吗?”
“你是大仓小时候的友人。”
“可是,原来受聘于大仓的我,如今却受雇于大西先生,这是因为我通过了您的测试,是吗?”
“你要这么想也无所谓。”
我把从阿婆的相簿里抽出的一张相片递给大西。
“常老太太背上背的婴儿就是您吧?”
目前为止一直保持冷静的大西,表情瞬间起了变化。
“这是……”
大西张着口,眼睛直盯着少女背上的婴儿。
水池中央,日本鲫窜出水面,溅起层层水纹,不断向外扩散。
水面复归平静后,大西才开口说:
“我几乎没有婴儿时的相片。因为一岁时,我就送给人当养子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张相片,真是意外!”
大西说着,露出一脸苦笑。接着,他静静地娓娓陈述:
“在养父的公司上班不知第几年时,亲戚中最长舌的伯母,有次告诉我,我其实是养子。由于我身体一向孱弱,学校成绩又平平,她大概是对我将来要继承大西家深感不满吧,算是恶意的揭密。可是,我真正的双亲在哪里?我不知道,一直为此苦恼,在公司内部也受到隐隐的排挤与欺负。大概是这接二连三来的压力吧,翌年我生了病,院方诊断是肺炎而在家里疗养。养母也是自那时候开始经常到常——不,家姐的田里买菜。身体状况好一点时,我也会跟着去。那是养母特意安排让我们姐弟见面的——养母临终前这么告诉我。我养母是位善体人意的人,她一直很在意家姐的事。万一我死于肺炎,她会觉得对不起姐姐。我清楚得知自己的身世也是那时养母告诉我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以自己是个养子而自悲自怜。但当我得知家姐的境遇时,我整个人的想法改观了。我发誓要保护姐姐。但要保护她,我就必须以大西家的继承人身分,闯出一番事业不可。”
从那以后,大西茌养父的商社卖力工作,也一直暗地里守护着阿婆。
对克彦和玛莉亚的事,他始终站在远方默默观察。
“家姐一直很担心克彦,经常像有被害妄想症似地跟我说,对方要抢夺这片森林。她向我请求,如果自己有个万一,希望我当她的监护人。于是我拜托认识的律师,为实现家姐的愿望而做好准备,同时也保管她的遗嘱。”
“遗嘱……”
“那天到来之前,我不会公布内容。”
“既然一切都设想得如此周全,为什么突然又以监护人的姿态现身呢?”
“姐姐还活得好好的,她的财产,没有理由任人摆布吧!可是,克彦的动作实在太过张狂,除了煽动附近居民反对、抗议,还觊觎奈奈的亲权,实在太过份了!所以我才在他们面前正式公开身分。没想到那蠢蛋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时,居然做出破坏森林这么愚不可及的事来。”
大西说到这里,脸上一阵痉挛。玛莉亚会遭到意外,说到底,都是克彦蛮横硬干所致。
大西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我确实这么以为。
“我听说,您还帮忙解决克彦的负债?”
“傻瓜,我帮助那种男人岂不是拿钱砸大海吗?我是为了家姐,将克彦破坏的五百坪土地给买回来。”
我,无言以对。
自己居住的森林发生了什么事,我竟然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树木的叶子变色了,凋落了,还有蝙蝠冬眠了。事实上,森林的命运会如何、对社会来说森林的意义又是什么,我完全没有概念。我不禁生起自己的气。
“你说你想要守护那片森林,你还说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是的。”
“那你可以提出说服我的东西吗?”
“怎么说?”
“不只是暂时性,而是往后一百年、两百年,那个森林都会受到保护——请你提出可以让我信服的证据。那森林形同家姐和我的‘生命’,如今你却要我们把它托付给你,你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吗?”
大西双眼瞪着我。我咬紧嘴唇,回视大西。
“我试看看!”
我是真心的。
从公园椅子上起身的大西挥了挥手。停在道路旁的宾士车司机开门下车。
司机捧起装满罗汉鱼的塑胶桶子,大西转身背对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