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一隅,浮现让人伤神的问题。
工事暂停后,一些电视机、洗衣机、冷气、床垫、棉被等等非法丢弃的垃圾,日渐囤积,由于没人知道工事何时会再重启,之前拆卸的围墙残骸及砍伐下来的树枝,就成了招徕新垃圾的诱因。
“真糟糕。”角松刑警叹了一口气。
“下雨时,棉被吸水才够凄惨。”
我使劲拖起棉被。角松见状,立刻来帮忙。
丢弃在公园或道路旁的垃圾,政府负责的单位会派人处理。但在私有地的话,则属所有者或管理员的责任。
这块区域虽然已不属于我管理,但若置之不理,只怕丢弃垃圾的人会愈来愈嚣张,这样继续下去,整片森林又要成为民众控诉的目标了。
“实在太可恶了!”
“根本是明知故犯。他们都知道,除非是现行犯,否则不会被抓的。”角松摇着头说。
“大仓房地产只说会找时间处理,却没看到他们采取任何行动,也不跟警方报备,真是愈想愈气。”我忍不住发起牢骚。
“因为太麻烦了。警方对这一类申请,大都是事务性地处理过去。”
角松到森林是另有要事。帮我收集完垃圾,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后,他直截了当地说:
“关于上次的意外事件,我有事要和你确认。”
“……”
“我记得你说过,奈奈因为担心树上的巢箱是否平安,才会闯入危险区域,而母亲是为了保护女儿才被掉下来的树枝给击中而压在地下。”
“是啊。”
“我查过附近的巢箱,并没有看到鸟儿在筑巢,而且,现在也不是筑巢的季节。难道为了一些空鸟巢,奈奈甘冒生命危险……是不是另有隐情呢?你应该知道吧!”
面对角松的诘问,我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应对。
要对警察隐瞒事实,令我不禁局促难安,紧张的情绪全显露在脸上。
不过,当我苦思借口时,角松却笑说:
“这只是我个人的疑问,不会写在报告书上。如果是杀人事件,我才会彻底追查。”
“别跟我开玩笑了。”
角松从以前就相当注意森林里埋有人骨的传说。
“还有一件事。到底是谁雇用你的呢?”
“大仓房地产呀。”
“那是表面的说法吧!”
“大仓房地产受川上家的委托,负责管理森林;然后大仓房地产又以打工性质雇用我为管理员。”
“那没有听从公司命令的你,为什么没有遭到解雇呢?”
“那是因为我和大仓是小学时代的好朋友……”
“原来啊。”
“而且,大概也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工作吧!”
“还有呢?”
角松眼中闪过一抹暗光。被职业刑警盯着看,都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嫌疑犯了。
“这事有牵涉到什么案件吗?”我问。
“没有,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是意味深长哪!”
“你好歹也是个侦探,对自己真正的雇主是谁,至少也该弄清楚吧。”
角松难道是专程跑来跟我说这句话的?
我突然感觉迷惘。
“好了啦,不好意思,刚才我说的话都是随便扯扯。我根本没有去查看巢箱。”
说完,角松微微一笑,掉头离去。
下午,我被叫到Acel。
听说今年秋天志津就要搬到长野长住,筹划神山纪念馆和酿酒厂的准备工作。为此,店里只经营到盂兰盆节。
没了摆饰、装潢的店里,给人感觉冷冷清清。不过,神山的书斋倒还留着,里头,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正群聚一堂。
“各位,这位是中里翔平。”
志津招呼我进入后,老人们对我微笑颔首。
酿酒公司的董事长冲也在席上。冲是“神山流酩酒共同研究计划”的创始人,也是他提议任用玛莉亚为研究计划的负责人。
冲代表大家首先发言:
“由于高龄者居多之故,今天无法全员到齐。光是我们这些人,就已经很久没有聚会了。”
现场有男性九人,女性三人,都是企业界的董事长、社长或医师、教授等各领域的翘楚。这些人的视线全落在我一人身上。从他们平静的笑容里,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
“这次玛莉亚发生意外事件,结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冲继续说道。
“我就在她身旁,却没能保护她。”
“不,不,我没有责备中里先生的意思。玛莉亚已经将当时的情况说给我们知道。今天请你来,是为了森林的事”
“森林?”
“就是你负责管理的……阿婆森林吧!”
“我还是小孩子时,大家都这么称呼它。”
“我觉得这称号还挺有意思的。”冲笑说着。
其他成员们也都露出笑容。
“如你所知,我们是一群敬爱神山教授的伙伴。”冲换过口气说道。“继承教授遗志的玛莉亚,是我们这个团体的象征,也是精神支柱。因此,对于和玛莉亚渊源深厚的阿婆森林,我们也希望能尽一份心力,提供协助。不过,我们若提出这个建议,玛莉亚一定会以这是私人的事而拒绝。”
“玛莉亚是会这么做。”
连时光胶囊的事,玛莉亚都没有和我联络。
长仓拿走那个玻璃瓶已经三天了,她不可能没有看到我附在里头的留言……
“所以,我们想听听中里先生的意见。”
“我只是个受雇于人的管理员……”我摇头说着。
志津插话进来:
“可是中里先生不是奈奈的朋友吗?奈奈很可能会继承那片森林。所以,从现在开始先做好规划,不是比较好吗?”
“虽然我听说遗嘱上是这么写,可是……”
“不管事态怎么发展,总之,玛莉亚小姐想要保存那片森林是事实。而且,那片森林对敬爱神山的人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外人看神山,以为他是离群索居,躲到深山里过仙人的生活。然而,神山所要强调的是,人类该如何重新审视人与大自然的互动关系。因此,不管是长野的神山森林,还是东京的阿婆森林,就意义上来说是相通的。”
对志津的话,成员们频频颔首。
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渴望继承神山遗志,有一番新作为。然而,对这种象牙塔的理想理论,我却不敢苟同。
冲更进一步说明:
“长野的研究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志津夫人也要搬过去,一切事宜都已经准备就绪。只是,这个研究计划的目的并不单是制造葡萄酒而已。我们的使命还包括推广神山流的自然观和生活态度。我们在这个酒场与神山教授结缘,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不过,接下来的阶段是,如何从现实世界中学习,这才是最重要的。长野的森林当然不用说了,阿婆森林也是象征之一。中里先生,你有同感吗?”
冲的双眼炯炯有神,成员们也都一副满意的表情互望。
我谨慎地措辞:
“如果可以,我也很希望那片森林能够保留下来。只是,从眼前的情势看来——很难。”
“喔?这话怎么说呢?”
“不论如何强调它是宝贵的大自然,或是让人感受到它是东京历史的代表,那都不过是表象罢了。如果要让人亲身体会到它的价值所在,是需要花上时间的。然而,现在住在东京的人,并没有那份悠闲。”
“很悲观的看法呢。”
“那个森林是和阿婆——不,川上常老太太一起奇迹般残留下来的东西。然而周围已经全然改了样貌,变成一些大楼或分开出售的住宅。森林,成了前一世纪的遗物,而且和神社、寺庙不同,私人所有的森林,让人觉得不舒服,甚至感觉危险。森林里栖息着动物,厌恶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无法容忍自家附近有蝙蝠、蛇等的存在,蚜虫出现的数量稍微比往年多一点就歇斯底里。对这些人来说,他们并不想要杂树林,而且希望它能整顿成公园,或现代感的大楼。”
“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认为它不该留存下来呀!”
“打从心里讨厌森林的人,你再怎么对他们说,都没有用。”
“如果要保留森林,应该怎么做?”
长年经营企业的冲,对于充满感性的谈话内容,往往采取冷静的处理态度。
我开始感到不舒服,面对着成员们的微笑,也略感不自在。
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到底需要什么呢?”冲再次追问。
我叹了口气,回道:
“首先是奈奈继承了森林,和母亲一同住在森林里,这样总有一天它会成为‘奈奈的森林’。不过再过几十年以后,说不定人们又会称呼它为阿婆森林……”
“的确是想得很远。到时,我们都不在世上了。”
“这还是奈奈与森林结婚才有可能,就像常老太太一样……可是,奈奈的未来是属于她自己的,不能因此而被森林绑住。”
“其他选择呢?”
“我还没想到。”
“想要保留森林,不需要靠宣传活动或各种行政资源的配合吗?”
“那需要相当的人力。”
“如果需要资金,我们可以提供。行政方面也一样,我们有的是人手。”冲的口气带点高压性质。
“你们是自恃拥有雄厚的资金和政治资源吗?”
“不是这意思。我们是为了你和玛莉亚……”
“可是你们对那片森林一点也不了解。”
“……”
看着我愈说愈激动,成员们只是默默盯着我瞧。
审视的眼光……突然间,我忆起这样的感觉。
面试会场。我感到他们就像考试或公司招考时的面试官。
“怎么啦?”志津一旁问道。
“我是不是在接受什么测验?”我提出询问。
志津突然一脸严肃。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对于中里先生,我个人很清楚,所以想到找你帮忙。不过,大家对你还是很陌生。”
我等志津把话说完后,从席上站起来。
“请恕我失礼!”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角松令人费解的来访,我一直耿耿于怀。
我究竟受雇于谁?为什么要让这些人测试?
我满腹无法消化的怒火,混杂苦涩的胃液,一起翻涌上喉间。
下午五点过后,我回到森林。入口处的围墙上,被人贴上纸板:“森林四周散落许多枯叶和垃圾,已对居民造成困扰,请尽速清理干净!”上头写着抗议的文字。
打扫,是我每天必然完成的例行公事,只是,常常打扫完后树叶立刻又掉下来。此外,一些恶劣的人也会将瓶罐、塑胶袋到处乱丢。对方明知这点,却还是表达令人不快的抗议。
我将纸板撕破,丢进焚烧炉,到井边舀水浇头。
夏天已经结束,但爷蝉仍然啼叫个没完。今年,蝉鸣来的特别晚,而且是忽然间群起鸣叫,常常直至半夜都还唧唧作响。显然,环境的改变也波及到蝉的活动作息。
今晚,只怕在蝉鸣声中,又要不得好眠了。
才想着,好像要盖过蝉叫声似的,行动电话响起,是从公共电话打来的。
“喂,中里吗?”
“玛莉亚?”
“明天可以来医院一趟吗?”
“你可以下床了吗?”
“可以走到大厅没问题。你明天可以来吗?”
“几点?”
“下午两点以后好吗?”
“好。”
明天和玛莉亚的会面,应该多少可以拨开我心中疑云吧!
我有这样的预感。
“躺在床上不能动,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事,我还是第一回尝到呢。”
病床上,玛莉亚一脸苦笑。她头上罩着网帽,上半身用石膏固定着,看起来好像病情很严重,不过脸色倒是很健康。
“柜台的护士小姐说,‘不管岛村小姐怎么吵,就是不能让她走出病房。’”
大概是玛莉亚急着做复健,自己在医院里走动,才会受到护士的警告吧!
“这样很可能会引发其他病症喔。当成是好不容易得来的休养吧。和我比起来,你的确是操劳过度。就看作是一段身心的保养期罗。”
“你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才会说这种话。”
“是啊,所以很难重返社会。”
“昨天的事,我听志津夫人说了。”
“我不喜欢那种作法。”
“一般的公司不是都这样吗?”
“我讨厌为了博取好评去迎合别人,或改变自己。”
“果然。”
“什么?”
“个性别扭呀。奈奈很担心你呢!”
“啊?”
“不难理解你结不了婚的原因。”
“这个小丫头……”
“咦,我伤到你了吗?”
“不是结不了婚,是不想结婚!”
那一瞬间,怒火直冲我的脑门。
玛莉亚的手指捏着一张纸片,轻轻晃动。那是我贴在时光胶囊上的便条纸。
“留言,我看了。”
“谢谢。”
“看来你相当执著。”
“不这么做,你不会跟我说。”
我在便条纸上,这么写着:
玛莉亚,请告诉我装在这玻璃瓶内的“真相”。前天,长仓先生已经拿走另一个玻璃瓶。这些玻璃瓶内究竟保存着什么秘密?对于和时光胶囊住在同一棵树上早晚同起卧的人来说,请务必告知。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希望能尽一己之力……
我是以真挚的心诉说。
玛莉亚将纸片折好后,说:
“帮我把那个抽屉打开。”
玛莉亚要我从枕头旁的小橱柜里拿出一本相簿。
“是阿婆。”
奈奈在井边打水,在她身后是满脸笑容的阿婆。
小时候的印象中,追赶我们的阿婆比这要老很多。我从未见过她展现那般的祥和表情。不过,阿婆的样貌一点也没变。
“我很喜欢听常姑姑谈以前的事。奈奈出生后,也常跑到森林里玩耍。姑姑把奈奈当作自己的孙女般疼爱,时常帮我照顾她。孤独一个人在森林里还能住多久?她似乎很担心。老房子需要整修,树木也要有人清扫整理,都是相当耗费体力的事。以前认识的木匠、园丁一个个去世,光是要维持森林都很难。奈奈四岁时问过我们,要不要在森林里盖房屋。”
“喔?”
“我立刻被她说动,可是,克彦坚持反对。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克彦亲口说他讨厌那个森林。他说,如果是像轻井泽别墅区的森林,那也还算称头,但阿婆住的杂树林他绝对不要。唉,这都是无知所导致的偏见。”
价值观如此回异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结婚呢?以前,我也问过大仓。
当时大仓的说法是,玛莉亚和克彦是在友人的结婚典礼上认识的。克彦向新娘友人的玛莉亚搭讪。经由新郎、新娘从中介绍,两人开始交往,半年后结婚。克彦知道玛莉亚在大学做研究,也答应让她结婚后继续工作。
可是,没多久奈奈出生,克彦提出恳求,希望奈奈三岁以前玛莉亚能在家照顾小孩。玛莉亚答应了。这时的克彦,大概以为玛莉亚从此就会当个专职的家庭主妇吧!
无法回到学术领域的玛莉亚,几乎每天都来阿婆森林,森林成了玛莉亚的休憩场所。然而,克彦从以前就和阿婆个性不合,对于玛莉亚去森林一事,他只是隐忍不说。因此,当玛莉亚提出要住在森林里时,克彦的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怎么会和克彦结婚啊!”玛莉亚笑着说。
“结婚本来就不能保证可以获得幸福。”
“是啊。所幸这一切都因为奈奈的出生而获救。由于有她的存在,我才能变得更坚强。”
“当年被阿婆追着跑的小鬼,如今竟然住在森林里,这种缘分不是也很不可思议吗?”
“是啊。”
“可以告诉我玻璃瓶里的秘密吗?”
“我一直隐瞒不说,是因为那牵涉到姑姑的私事。要是可以,我真希望能一直保密下去……”玛莉亚将视线投向窗外,开始说道:“离婚后,首先我得自立,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只是,光是靠研究员的薪水根本养不起奈奈。而且我也不能再见到姑姑,因为我已经和川上家断绝了缘分。可是,姑姑却常来探视我们。我和奈奈因此比以前更常到森林里走动。姑姑不信任自己的亲人,却把我和奈奈视为一家人。”
“以前她给人的感觉就是独来独往。”
“那一天,她得了重感冒而卧倒床榻。姑姑是个从不上臀院的人,所以我从认识的医师那里拿来感冒药让她服下。到了晚上。烧是退了,但她的情绪却因为生这场病而显得极度不安。我要回去时,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有件很重要的事想拜托你……’”
玛莉亚说到这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偌大的森林里独自住了几十年的阿婆,内心是何等的寂寞?那绝非是我这种流浪汉般暂居在森林里的人所能想像的。
玛莉亚也想到了当时阿婆的心境吧,她哽咽着声音继续说:
“托付的事,正是她双亲的遗骨。弥代老夫人去世前,曾对姑姑说,虽然应该安葬在故乡,但她和娘家的亲戚们都很疏远,所以希望去世后能葬在这里,离女儿和丈夫也比较近。”
“丈夫?是指川上善郎吗?”
“是的。姑姑的父亲,以立场来说,是站在正妻那边。但他真正疼爱的却是弥代老夫人。因此,弥代老夫人去世时,他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放声嚎啕大哭。”
“是真性情的人呢。”
“好像原本要为弥代老夫人建盖豪华的墓园,但遭到亲族们反对。于是,对外声称将她的遗骨带回故乡埋葬……”
“结果是悄悄埋在森林里。”
“姑姑的父亲亲手盖了一座很别致的墓园。”
“别致?”
我回忆起孩提时代,偷偷潜入寻找人骨的事情。
“是由石头砌成的纳骨室。不过,为了不让人发现,可是花费了一番功夫。”
“果然是那样。”
当年,贯二指着箱庭底部,说人骨就埋在下面。
我说明当时的情形。玛莉亚兴致高昂地听着。之后,又回复严肃的表情,继续说:
“受到托付,我将姑姑双亲的遗骨藏到那棵椎树里面。因为纳骨室遇到下雨就会漏水,所以才移到树洞里。”
“从低处一下子换到高处?”
“善郎老先生说,自己死后要和弥代老夫人一起住在树洞里。你说,是不是很罗曼蒂克呢?”
“所以常老太太才会盗墓,偷取父亲的遗骨?”
“善郎老先生生前曾说过,死后要将自己的遗骨分给本家和姑姑。但本家却对此事置之不理。”
“所以才会从墓园里……”
“对姑姑来说,只是遵守与父亲的约定罢了——取得一半的遗骨,和母亲的遗骨葬在一起。本家没有将此事闹大,也是因为自知理亏的关系。”
“可是,这不仅仅违法,而且还算是盗墓行为。阿婆行事也相当激烈哩。”
“她是拼了命也要做到。”
“我盖树屋的时候,遗骨还放在那棵树的树洞里吗?”
“我匆忙将它移开了。”
“那又是什么时候放回来的呢?”
“我观察了一段时间,看你不像是坏人,所以大概过了半年又放回去了。”
“所以当时你也在测试我?”
“可以这么说。”
“那之后,遗骨就一直放在那里罗?”
“别搞错,遗骨本来就是放在那里,是你这个后来者任意在树上盖树屋的。”
“让你每天和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的遗骨住在一起,看你的感受会如何!”
“那个森林就是姑姑的时光胶囊,而你是森林管理员,这样不是很好吗?”
“遗骨现在在哪里呢?”
“我托给志津夫人认识的一位住持保管了。所以,今后你可以安心自在地在那棵树上起居坐卧了,绝不会有鬼魂出现。”
“那真是谢谢了!”
和玛莉亚的谈话到此为止。
有人来探视玛莉亚。
虽然我很想知道阿婆的现况,以及有关遗嘱的事,但我还是先告辞回去。
离开病房时,玛莉亚的一句“奈奈拜托你了”,让我泛起异样的温柔情感,仿佛我们是一家人。
顺道到神社帮玛莉亚祈求早日康愈后,我到公园散步了一会儿。
今后,阿婆森林会变得怎样?阿婆去世后,就算奈奈继承了森林,也不一定就会雇用我为管理员。我甚至连雇用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如果问大仓,只怕会伤感情。如此一来,我只能自己辞掉管理员一职。但我目前还想待在森林。
为什么?
是为了奈奈和玛莉亚?还是为了我自己?越想心情越沉重。原本不是同一家的人,森林、树屋、奈奈和玛莉亚……这一切难道不都是虚幻一场吗?黄昏微蒙的光晕和空气,让我感到胸口一阵窒闷。
回到森林后,又添增另一层紧张。
有人闯入。
通常出门前,我都会在围墙上夹着树叶;此刻却见树叶掉落地面,可见我外出之后,有人进来过。
是奈奈吗?发生那件意外以后,奈奈已经被禁止独自进入森林。贯二也不可能,这整整一周时间,他在名古屋还有工作。入口附近也没看到任何足迹。虽然是自己居住的地方,眼前微合的森林却让人感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我手里拿着棍棒,一步一步往森林深里走去。从林树的枝干缝隙,可以看到井边的唧筒周围濡湿。有人汲水过。
我屏息观察动静。
突然传来怪异的声音,咻咻、干干、颤抖的声音,令人觉得恐怖。
是人的声音吗?
当下,我感到全身背脊凉飕飕,汗毛直竖。
“怎么回事?”
我从井边朝屋子走去。越靠近屋子,我越发感受到有什么异状。生长茂密的榉树叶,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从倾颓的玄关进去。屋里非常阴暗,黄昏的阳光从剥落的墙壁缝隙筛漏进来。
踩着瓦砾,我走向里间。尽是冲鼻的霉味和弥漫房间的尘埃。
屋子空荡荡。
当我从后门走出来时,又再度听到那个声音。
“是在树屋里吗?”
我全速开跑。
绳梯没有被碰过的迹象,对方并没有爬上树屋,应该就在附近。
不知对方为何物的恐惧,传遍全身。
就在这时,椎树后方有东西在蠕动。那里原是一片黑暗的灌木丛。
我朝黑漆漆的地方大声喊着:
“谁?”
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我准备绕道树后时,树后头出现一个人影。
白发黑衫,面无表情,侧脸瞧向这边,就站在光线微晕的地万,双眼直盯着这头瞧。我像被那双眼睛给吸住,动弹不得。
“阿婆——”
我好不容易话挤出口。
是鬼魂吗?
布满皱纹的嘴角,削瘦的双颊……毫无生气的一张脸,浮现在幽暗里。被紧盯着瞧的我,全身无法动弹,连声音都叫不出口,只觉腋下一片湿寒。
沉闷湿重的空气,时间仿佛凝结了。
理应躺在医院里的阿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常老太太?”我笨拙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阿婆的嘴角缓慢蠕动,瘦细的手伸向我,嘴里不知呢喃什么。
咻,咻,仿佛泄气的皮球发出的声音。
阿婆混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好似要把我吞下去。
她在哭……
憔悴、瘦削的脸颊上,闪着泪光。
一边发出干干的声音,一边巍巍颤颤地朝我走来。我眼中重叠着这衰老的影像和孩提时追赶我们的阿婆残影。
我听过死人的灵魂会回到亲人身边告别的传说。难道,阿婆已在医院被宣告死亡,如今灵魂回到自家来寻找父母亲的遗骨吗?
阿婆一步步逼近。我无处可逃,双脚动弹不得。她向我伸出手,嘴角发出可怕的响声,走近我。
“多桑……”
她突然睁大眼睛。
她嘴里说了什么?
“什么?”
阿婆朝着回话的我,侧了一下头。
“多桑,多桑……”
“多桑?”
我重复她的话。结果,阿婆的脸一歪。
不是脸歪,她笑了。
“多桑!”
这次我是清楚听到。
阿婆好像在空气里游水般,拼命朝我的方向走来。老旧的灰色衬衫,配上咖啡色长裤,脚上穿着白色棉布鞋。
“呜,呜——”
阿婆的脚步摇摇晃晃,然后,脚绊到树根。就像慢动作镜头般,阿婆向前扑倒的那刻,我本能地冲向前去,一把接住那前倾瘦小的身躯。
好轻哪!瘦弱的身躯,好像稍加把劲就会捏坏。
她趴在我盾上啜泣,那力道,是如此孱弱。
她还活着吗?
这么想时,阿婆的眼泪掉落到我的手腕上。
好温润。那眼泪是阿婆活着的证明。
“姑婆,您怎么会在这里?”接到我的电话后,赶到森林里的奈奈问着阿婆。
“是奈奈啊,你没去学校吗?”
“白天去过了。”
“是吗?好孩子。”
坐在长椅上的阿婆显得心情特别好。虽然身躯犹如枯木,但她瘦削的脸颊上,浮现一抹红润的血气。
“姑婆,您是怎么从医院到这里的?”
“坐计程车呀。”
“一个人吗?”
“嗯。”
“您身上有带钱吗?”
“这个……”
阿婆摸索着身上穿的衣服。
她身上并没带着任何东西,刚才已经确认过了。阿婆很可能是擅自离开医院。
我拿出收在储藏室里的文镇和算盘,阿婆摸着自己使用过的东西,怀念的眼神盯着看。
“奈奈,你知道你姑婆住的医院在哪里吗?”
我问着,奈奈摇了摇头。
“我听说姑婆上星期换了医院。不过,妈妈受伤住院,到现在还没去看过姑婆。”
我听过患痴呆症的老人必须每三个月更换场所。阿婆的情形也是如此吧!
“姑婆一直躺在床上,意识不明。”
大仓和玛莉亚都这么说过。
阿婆好像把我当成是她父亲了。对于奈奈,倒是以奈奈在对待。对她来说,四十年前去世的父亲善郎,和现实生活里的奈奈,两者可从同时存在。
“我打电话到妈妈的医院。”
奈奈说完,才刚准备拨打手机时,外头传来敲打铁门的声音。
“一名计程车司机跟我们医院通报。好,没事就好。”
年轻医师一边帮阿婆诊脉,一边叹了口气。
在医院前搭载阿婆的司机,按着她的指示来到森林前。不过,司机发现阿婆患有老人痴呆症,怕惹上麻烦,就让阿婆在这里下车,也没收她车钱就离开了。
“可是,她是怎么打开铁门的?”
虽然没有上锁,但凭阿婆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推得开。
“根据司机的描述,阿婆好像是命令路过的中学生帮他打开门的。”
“原来如此。”
我不禁回忆起昔日的阿婆,感到有些滑稽。
我跟医师解释过这片森林和奈奈的事之后,医师用力点了点头,说:
“全靠本能回到自己的家。常老太太,你气色很好啊!”
医师说着,用手电筒照了照阿婆的瞳孔。
“姑婆不能住在这里吗?”奈奈问医师。
“老太太今天的情况虽然很好,可是,明天会怎样很难说。如果身边没有医生,就无法给她适切的照顾与治疗。”
“可是,姑婆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很可怜。”
“她需要干净的环境呀。”
“如果这里也盖一间很干净的房子呢?”
“医院就很干净了啊!”
医师看着奈奈,露出一脸的苦笑。
“可不可以常常回来?”
“健康状况不错时,可以回来也说不定。不过这种事要和她的监护人商量。”
“监护人?”
“就是照料老太太各方面事务的人。”
“那是我妈妈吗?”
“常老太太的监护人不是你妈妈喔。”
“难道是我爸爸?”
“不好意思,开于个人资料的问题,我们必须保密。对不起喔!”
医师和护士一起想要扶阿婆起身,但阿婆拒绝伸过来的手。
“常老太太,我们回去吧!”
中年护士温柔地说着,不过阿婆拼命抵抗。
“姑婆……”
奈奈看到这光景,也哭丧着脸。
我制止医师和护土,走到阿婆身边。我心里想着,但愿她把我当成她父亲……
“我背你去医师那里好吗?”
“嗯。”阿婆毫不思索一口答应。
对着哑然的医师,我笑着说:
“我们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旧识。”
背起羽毛般轻盈的阿婆,我慢慢在森林里走着。仿佛羞涩的少女般,阿婆吃吃地笑着。
从前,父亲也是这样背着她吧!在我瘦弱的背上,她是否也感受到那份幸福呢?
将她送上医院的救护车时,我突然胸口一热。若是可以,我真不想把她送回医院。我确实这么想。
然而,坐上车子的阿婆与我的情绪正好相反,她神情愉快地向我们挥手道别。
“姑婆,我会去找您玩——”奈奈朝车窗里喊。
阿婆一脸祥和地微笑,一点也看不出她患有老人痴呆症,怎么看都只是一般的老婆婆。
我抱着奈奈的肩膀,目送医院的车子离去。
“姑婆很想回来这里吧!”
“是啊。”
“那个文镇,我可以拿来用吗?”
“嗯。”
奈奈跑进森林。
我开始动手清除贴在铁门上的一些色情小海报和贴纸。不知是谁恶作剧,面向道路的好几处地方都被贴上惹火辣妹的清凉照。一定要在抗议团的妇人们发现之前,将它们清除干净才行。
当我走到围墙的转角处时,看到一辆银色BMW的私人轿车停在入口。
驾驶座的窗户缓缓滑下,露出戴着太阳眼镜的女性的脸。奈奈正好从森林里出来。
“小朋友,请问川上常老太太是不是在这里呢?”
“已经回去医院了。”
“这样呀。”
“刚才医生来过,把她带回去了。”
“你是奈奈吗?”
“嗯。”
“谢谢你!”
遣词用句很礼貌的女性。
是谁?
当我准备跑过去时,BMW已经开走了。
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拼命在记忆里搜寻。
“跟你说,那个人知道我的名字耶!”
奈奈敲了我的手肘一下。
“奈奈,你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侦探叔叔呢?”
“好像在哪里见过……”
“咦?你认识?”
“就是想不起来……”
“亏你还是侦探。”
“不要这么急嘛。”
“搞不好那个人就是监护人。”
“监护人……”
奈奈的话,不断在我耳边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