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川运输株式会社的总公司大楼位于市中心南部,一边是县警本部,一边是UHF电视台。公司在县内还设有一处配送中心,距离高速公路入口一公里,专门用来调度集装箱。
这栋楼是八年前建造的,总共九层,顶楼有“会长室”与“社长室”。
香川运输的会长就是香川本家当家——香川彦一郎。他还兼任着其他香川集团公司的会长。其实“会长室”每年最多用个两三次。
晚上9点,进与哥哥昇都在“社长室”里。
“社长室”有两扇落地窗,一扇在北面,一扇在东面。透过北边那扇窗户,能将市中心的景色尽收眼底,县政府、车站大楼、“香川屋百货商店”……一盏盏灯光、一栋栋建筑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进小的时候,香川运输大楼只有六层,还是细长型的。六楼尽头是父亲的房间,从那间屋子能看见车站的车来车往,还有从车站出发的国铁列车。一节,两节……连货车都能数出来。
城区的灯光集中在距离大楼约一公里的地方,半径几百米。距离大楼两公里的地方,灯光就会立刻稀疏起来,再远一点就屈指可数了。
东侧的窗户能看见的灯光就更少了。但八公里开外有条高速公路,进很喜欢那直线型的光带。看着那延绵的灯光,进总能想起趴在父亲办公室里看列车出发的情景。
其实他去父亲办公室的次数并不多。哥哥昇才是长子,况且两人相差七岁,所以他去的次数更多。
进依稀记得某个初冬的寒冷下午,前一天晚上开始下的雨,和下雪时一样冷。父亲的“社长室”里有一个大号石油取暖器。站在旁边的进呼着白气,眺望着窗外的火车。
现在车站大楼装了屋顶,每到冬天,火车是看不见了,只能看见好几根热水器的白色烟柱。
进要给东京打电话,来接昇跟他一起去。
香川运输大楼从地下一层到二层设有店面,三楼到五楼则租给了其他企业。其实整栋楼都归香川集团旗下的房产管理部门所有,香川运输也是“租”的。六楼到九楼是香川运输的办公室,深夜只有五个值班人员。他们都在七楼,六楼与八楼的灯关了。进开车过来的时候刚确认过。九楼也只有这间办公室亮着灯。
东京品川区大森站附近,有一栋属于香川运输的小公寓。公寓总共六间房,其中四间是宿舍,专门让前往东京出差的员工住。两间空房中的一间里放着装有传送机的电话。
只要打那个电话,传送机就会启动,自动转接四谷公寓的电话答录机。
如果藤野组想联系进,就会给答录机留言。放着传送机的那间房名义上租给了隶属于香川运输的“铃木年男”。他是个虚构的人物,但会定期交房租。
今天下午,进从自家打了个电话去四谷的公寓,听了听电话答录机的录音,得知角想联系自己。距离事先商量好的“一个月”还有两周时间,现在联系肯定没什么好消息。
进总会在角打电话的次日晚上10点联系角——直接打去他家。
“走吧。”在书桌那头默默看文件的昇抬起头说道,无框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台灯的灯光。哥的白发越来越多了——进想。昇的妻子是本县规模最大的医院的院长千金,他们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走吧。”进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他总是用高速公路服务区的公用电话打给角。从高速公路入口开上去,沿下行线开四公里就是那片服务区了。
万一角有个差池,最可怕的就是电话追踪。角不知道进的真名,也不知道他住哪儿。
与昇一同走出“社长室”的进趁哥哥锁门时按下电梯按钮。
两人上了电梯,坐到地下停车场。在电梯里,进仔细观察起哥哥来。
昇比进矮十厘米,身子也很瘦弱,不过脸也相应小一些,显得很匀称: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大而有神,看似柔弱,但那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在想什么。他办事慎重而周全,但只要下定决心,就会想方设法将其实现。这种行动力,进望尘莫及——进就是如此理解哥哥的,也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尊重哥哥。只要他还生活在这座小城,只要和哥哥合作,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地下停车场的白色面包车与香川运输的销售用车停在一起。进平时开的宝马太显眼了,所以“工作”时会改用面包车——这种国产面包车在小城随处可见。
哥哥坐在副驾驶座,弟弟发动引擎。极少说废话的哥哥默默靠在椅背上。
上高速公路时,昇才开口说话:“新宿署刑警的报告明天送到。”
“不顺利?”进问道。
“天知道。人家好歹是刑警,再厉害的侦探事务所也没法轻易动手吧。”
调查角讨厌的那个刑警,是昇想出的主意。万一和角闹僵了,刑警的情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怎么搞?”
“得看过报告才知道。要是他贪钱,就给点钱让他为我们工作,否则就找他的弱点。”
“他有弱点吗?”
“人人都有弱点。想出人头地的,怕上司的,要是结婚了,还要顾虑老婆的亲戚。要是媒人不是警局的干部,而是其他行当的人,就从那方面着手。”
“你要怎么利用那刑警?”
“也不是要立刻用上,只是以防万一的保险罢了。”
通往服务区的小路快到了,进亮起转弯灯,减速转进去。
除了几辆停着休息的大卡车外,服务区里没有其他车辆。
面包车停在公共厕所旁边的电话亭前。
拉起手刹,但没有熄火,进打开门。
“那我去了。”
昇点点头,把窗户摇开一条缝,面无表情地环视停车场。
进走进电话亭,插进电话卡,拨通角家的电话。
10点02分。铃响三次后,角本人接了电话。
“我是原田,您给我打过电话吧?”
“啊,麻烦了。”角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急事,只是有件事要告诉您。”
“什么事?”
“唉,该从何说起呢……之前那件事能不能提早一些啊?”
“为什么?”
“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出了点小问题……”
“什么问题?”
“电话说不太方便……”
进沉默了。角也不准备多说。
无可奈何之下,进只能问道:“有人‘病’了?”
“嗯……说白了就是这样。”
进顿时不安起来:“近亲?”
“不……不近,是承包商下面的承包商们吧。”
“们?还不止一个?”
“两三个吧。”角平静地说道。
“那您那边还……”
“那是当然,完全没问题。只是病情扩散了,近期就没法活动了,所以想趁现在进点儿货……”
“都生病了还进什么货啊?”
“不,那可不行,我们也要周转资金的。可能的话也想尽快搞点儿新货,好批发给新的承包商……”
“那……生病的人把货给——”
“是的。”角说道。
角的意思是:几个毒贩被逮捕了,而且他们手里都有“冰棍”。
“货款呢?”
“有的给了,有的没给,所以我们的损失很大啊……”
“可那本来就是打了对折的货啊。”
“打了对折,损失还是损失啊。货没了,钱也没到手,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角低声说道,“能不能尽早来点儿新货,好让我们开始做生意啊?我们也制订了很多计划。”
“病情不要紧吗?会不会传染给别人……”
“刚才我也说了,这一点您不用担心。要是有个万一,我们会停手的。”
“……”
“这一点我能跟您保证。”角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能给我些时间吗?我们这边也需要商量一下。”
“行,不过您要是肯答应,还请至少拿五十万的货来。”
五十万颗——原价两千万,照新价就是八千万,卖给瘾君子后赚到的钱就是五亿。
“请让我考虑一下。”
“好,您慢慢考虑,我等您联系。打这个电话也行,打去事务所也行。”
原本有五十度的电话卡只剩十度了,进挂了电话。
电话卡伴随着信号音吐了出来。进拔下电话卡,回到车中。
昇一言不发地看着进。进放下手刹,发动面包车。
上了高速公路后,他跟哥哥汇报了一下情况。
“开玩笑,”听完,昇说道,“这种鲁莽的交易,不做也罢。”
“我觉得也是。”
“废话!毒贩都被抓了,‘冰棍’也被没收了,哪个傻子会送新货过去啊。除非确认角那边绝对安全,否则绝不能重开生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角那家伙,究竟在想什么啊。”
“火烧眉毛了吧。”
“那就更麻烦了。”
“上次我给了他十万颗,只要把这些货卖掉,就有两千万到两千五百万的收入。就算只有一半人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就是损失一千万。”
角曾说过,不是所有毒贩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有人是先付一半,把货卖了之后再付另一半。要是毒贩没法一次性付清货款,角就只能允许他们赊账了。也难怪,要是能一次性付清几百万的欠款,就没必要当毒贩了。
“这些损失会影响他们的孝敬钱。要给上头留下好印象,必须尽快收回款项,是这个意思吧?”
“可这事儿跟我们没关系啊。”
“那是当然。但你跟他直说,他会答应吗?”
“不知道。”
进叹了口气。真想来颗“冰棍”啊。每当他像今晚这么紧张,或是碰到需要动脑子的问题时,就特别想来颗“冰棍”。
只要吃颗“冰棍”,脑子就会清楚不少,说不定还会想出好主意呢。然而,这事儿绝不能跟哥哥说。
“怎么办?”进点了根烟说道,“不行,景子那边怎么办?”
绝对不行。昇下了死命令,除非交易,否则绝不能随身携带“冰棍”。
“要不,干脆跟藤野组断了。”
昇这么一说,进就想起来了——决定把“冰棍”卖到东京时,是景子给他们介绍了黑帮。
当时景子每年会去国外旅行好几次,顺便在东京豪游一场。那时有一个相熟的同性恋,在六本木上班,就是他把角介绍给了景子。那小男孩喜欢上了角,想给角留个好印象,就把自己的大客户景子引荐给角了。景子知道角是黑帮后,没有太过接近他,但进却利用了这层关系。
他自称是景子的熟人,提议角加入“冰棍”的销售网。通过景子虽有风险,但也是种保险。角知道景子的背景有多厉害,不会深究进的来历。当然,只要他有心调查,也能通过景子查出进的身份,但对景子出手,极有可能威胁到角在组里的地位。
——黑帮绝不会对政治家出手。
昇曾如此说过。
香川本家手下有好几个政治家,角绝对不敢与香川家对着干。
“把景子拖进来可是你的主意啊。”进说道。
“不碍事。景子和我们必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昇平静地说道。
进并不知道哥哥是如何看待景子的。比昇小六岁的堂妹景子与他度过的时间比进还长。
昇曾见过景子的前夫——那个高官,好几次。
——人怎么样?
进只在婚礼上见过他一面。
昇的回答异常冷淡:
——很无聊,除了头衔外一无是处。
进大吃一惊。昇从不会带着感情评价血亲以外的人。
他不会是喜欢上景子了吧——进如此怀疑,然而他不敢开口问。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问不得。
不久后,景子离婚了,回到了这座小城。听到这个消息,昇面不改色。
两兄弟每月与景子碰面一两次,有时是两人一起见她,有时则是分开见。
进和景子睡过一次,那是景子刚回来的时候。现在,他们都当那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昇呢?进不在小城的时候,景子有没有勾引过昇呢?
这自然也是无法问出口的问题。
无论如何,哥哥昇对景子的感情都是极其复杂的——可能是爱情,也可能是憎恨。
就是这种感情,让昇下定决心,把景子拖下水。
兄弟俩拜托景子“介绍东京的黑帮认识”,景子毫不惊讶,也没有问“为什么”。
——我去找找。
第二天,进来到“K&K”,接过角的名片。
——就说是我介绍的。
她挑衅地看着进说道。当晚,进把昇允许他说的告诉了景子。
——挺有意思的嘛。
这便是景子的反应。“挺有意思的嘛”——香川家本家的女儿,就是如此评价私自制造兴奋剂这件事的。
昇是个难懂的人,可景子比他更难捉摸。唯一不同的是,进很尊敬昇,但有点畏惧景子。
说实话,进也不知道那畏惧是从景子的性格来的,还是从家庭背景来的。
“怎么处理?”
“拖两天吧。利用这两天时间收集藤野组的情报,看看角的情况到底有多紧迫。”昇回答道。
“要是真的火烧眉毛了呢?”
昇没有立刻作答。
“很难说啊。”他喃喃道。进在最近的入口掉了个头,朝小城开去。
“不是他让步,就是我们让步。”
“要是我们让步,那就是卖了他个人情?”
“不,”昇摇摇头,“这次算不上人情。他没有说帮帮忙吧,我快愁死了,也没说毒贩被抓是他的错,只说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要是我们拒绝,反而欠了他的人情。”
“开什么玩笑,哪儿能他说了算啊!”
“当然能,我们在安全范围内,他在冒险,所以,一旦出了事,角的态度当然会比较强硬了。”
“你倒是够冷静的啊。”进焦躁地说道,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关键看他的态度。要是他很强硬,我们还是让步为好。”
“没必要,他手里没有我们的把柄,只要我们装傻,他什么都干不了。”
“既然他敢报出五十万这个数字,就说明他抓住了我们的把柄。进——”
“干吗?”
昇盯着他问道:“你真的没涉险吧?除了景子之外。”
“没有啊,我骗你干吗?”
“你没把真名跟地址告诉他吧?”
“怎么可能?!他可是黑帮!”
昇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望着没有一辆车的高速公路。
“冲吧……”
“冲啊!”进说道。
“进。”昇喃喃道。
“干吗?”
“我相信你。”
“废话。”进嘴上生气,可心里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