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早了。这不是他第一天和黑帮打交道,他早就知道黑帮就是这种人。
能独当一面的黑帮人士,有一点比普通人更为出色——他们都是心理战专家。
比如见面。提早很多到,或是迟到很久让对方失去耐心——两种情况都有其原因。晚来还可以细分成两种:一种是事先说好会晚到,另一种则是一声不吭地迟到。两种情况所产生的效果截然不同。
出现时,会带上许多部下吓唬对方,如果对方预料到了,就故意单独赴约。总之,他们总能出人意料。
就连落座的地方也是精心计算过的,并非上座、下座那么简单,还要考虑到可能产生的心理效果。座次能让对方高兴,也能把对方逼入绝境。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费尽心思站在精神制高点,让对方自然而然地说出己方所期待的结论。
出师的黑帮都会这种技巧,无一例外。那自然不是学校里教的,而是大哥、老大的言传身教。
在黑帮的世界中,靠的不是学历和道理,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佳战术。
心理战中最单纯有效的,便是以暴力为背景的恐吓。这一点,进在接触角之前就知道了。然而这种“暴力”的展现方法,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简单。直接用暴力恐吓,是最愚蠢的黑帮。脑子稍微好使点儿的,则会在自己身边安置和目标走得较近的人——角对于进便是如此。
当进需要对黑帮施压时,便会对角施暴。
——出了点小问题。
有一次,角带着伤出现在进的面前。任进百般质问都不肯明说,但话外之音暗示此事与进脱不开干系。
放心不下的进再三追问,角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说,组里对进有要求,进表示很难满足。角把这话传给组里之后,就遭到了制裁,罪名是对进“监督不力”。
进很受打击。这便意味着角是为袒护自己受的伤,可角没有抱怨过一句。
——您就忘了这事吧。这是我们组的内部事务,就是出了点小差错罢了。
可没过多久,角又把进叫了出来,提出了组织的真正要求。
——上次的要求被我硬拦下来了,可这回就……
进如果再次拒绝,就等于是不给角面子,而上次他还为偏袒进负了伤。拒绝不仅会触怒暴力团,还会触怒角本人。
进很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角算计好的。可事已至此,他已无可奈何。
黑帮最善于操纵人类的心理。一旦中招,唯有满足对方的要求才可脱身——即使你已察觉到那是巧妙的心理技巧。
当然,还有一条退路~找警察。
见进也提前二十分钟出现,角不禁苦笑:“真拿您没办法啊……”
“谁让您总是那么早呢。”进也面带微笑,“我随便点了些东西,您不介意吧?”
“那是自然。”
角用服务员送来的毛巾擦了擦脸和手,微笑着点点头。今晚的角身着深蓝色休闲西装,下身则是千鸟格西装裤,白衬衫配以红金色英国军团斜纹领带。进则是意大利产的软西装。
“那先喝个啤酒吧。”进说完便拿起放在手边的啤酒瓶。
“哎呀,让我先给您倒酒吧。”角抢过酒瓶,往进的酒杯里斟酒。
服务员送来皮蛋拌海蜇、清蒸鸡肉等凉菜。
“那就干杯吧。”
两人碰杯。
“让您独自赴约真是不好意思。”进一口饮尽,低头道歉。
“哪里哪里,咱们俩谁跟谁啊。”
见进突然低头,角有些措手不及。
“不,今天的事情必须单独跟您谈才行,所以我才希望您一个人来。”进凝视着角的眼睛。
听到这话,角的目光变得冰凉刺骨,不,是变得冷静了。
“此话怎讲?”
服务员又端菜来了,鸡肉炒腰果和盐水对虾。
待服务员离开后,进开口说道:“我今天带了十万左右的货来,但这应该是近期最后一批货了。”
角没有立刻作答,他盯着进的脸看了半天,才开口问道:“您要收手?”
“不,”进摇摇头,含糊其词,“不是收手,只是……”
“成本吗?”
“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角点点头。
“也是啊,照这个价钱,吃不消也是迟早的事。”他直视着进问道,“您就直说吧,要多少才够?”
“四倍。”
“四倍?!”角温和的表情险些变天,眼中闪过犀利的怒火——进都看在眼里。
他低声问道:“也就是说,给我们的批发价会变成一百六?”
“没错。可我知道这个价钱太勉强了……”
“请等一下!”角打断了进,闭上双眼,在脑中飞速计算,“现在我们给下头的价钱是五十片两百二,提价了就会逼近一千,是吗?”
“是的。”
赚头会更高——这句话进倒给吞了回去。
“如果是这个价钱,何时能恢复供货?”
“明年。”
“不行,太迟了!虽然眼下只有您一家在做,但‘冰棍’要是在市面上消失半年之久,肯定会有人仿制啊!”
“可他们绝对无法把价钱压那么低。”
“我知道,这一点我很清楚,但那么长的空窗期实在太冒险了,不妙啊……”
“即使有仿制品,也一定是次品。”
“话虽如此,可大多数客户并不在乎这些。关键是那群毒贩,他们要靠这过日子的,要是我们这儿断了货,他们肯定会换别家买。”
“那这段时间就从其他地方……”
“不行。”角摇了摇头。
“为什么?”
“原田先生,您这么了解我们,还会有这种误会吗?”
进默默望着角。
“我们的生意有各自的地盘,就连个小食品摊,也要照章办事,不能说昨天卖章鱼小丸子生意不好,今天就改成炒面,不然那些一直卖炒面的人还不得掀桌子啊。”
“那你们——”
“我们已经很久没做那种生意了,几年前出了点事……就连原本一直在搞的甲苯都不搞了。”角低声说道。
“出了点事?”
角点点头,举起筷子说道:“先吃吧,我会跟您说的,喘口气,休息休息。”
进也拿起筷子。服务员送来了鲍鱼。
“小哥,麻烦拿点儿老酒来,要热的。”角对服务员说道。
“好的。”
服务员离开后,角把酒杯里剩下的啤酒咕咚咕咚灌进肚里,长嘘一口气,又拿起叠好的毛巾擦了擦嘴。
“我有个兄弟叫真壁,比我年轻点儿,很有冲劲儿。要是他当头儿,我就愿意为他出生入死。”
“我还真没见过他。”
角轻轻摇摇头,说道:“他跑去人家暴走族那里踢馆了。”
“暴走族?”
说着说着,进明白了——那人在监狱里。
“直接原因不是这个。总之,他有个看不顺眼的外国混账,就去找他们算账了,结果搞死了一个,另一个重伤,我那兄弟也被捅了好几刀,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这是几年前的事?”
“快三年了吧。他有前科,估计还要蹲个三年。那会儿我们组的收入来源就是甲苯跟女人,和那群人产生纠纷的是女人那块儿。”
“那为什么……”
角噘起嘴,仿佛有些犹豫。不过,他还是开了口:“我兄弟管的其实是甲苯那块儿,可搞着搞着,就轮到我兄弟出头了。在那件事发生前不久,有个小鬼搞的小集团在我们组的领地里卖甲苯,我们组的几个小年轻就去‘管教’他们了,可麻烦的是他们做过头了,把新宿署惹了出来。”
“做过头了?”
“出人命了。我们组马上让动手的人去自首。可新宿署有个条子很奇怪,他不盯杀人案,反而盯甲苯那条线,一直追着我们组不放。他有个外号叫‘新宿鲛’,真够恶心的。那混账想借此机会一把端了我们的甲苯销售网。那家伙说又说不通,顽固不化,在警局的人缘也不咋的。”
“新宿鲛吗?”
“他姓鲛岛,可谁都不用姓叫他,都直接喊新宿鲛。您去新宿街头随便抓个小混混问问,尽人皆知啊。”
角口中的“鲛”,回荡着一股杀气。明明是第一次听说这位刑警,可进居然有些双脚发凉——一丝不安掠过心头。
“不过,那混账还是没打垮我们组。只是没过多久,我兄弟就犯事儿了,搞得我们不得不放弃甲苯生意,那可是咱们组最困难的时候……”
“是那个叫鲛岛的逮捕了真壁大哥?”
“不,他是自首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特别赏识那混账条子,说他是条汉子。我可不敢苟同啊。那鲛岛不过是个抓住别人小辫子不放的浑蛋,他巴不得别人怕他呢。谁会真的害怕那种家伙啊。”
进深吸一口气。
“那件事发生后,贵组就不做甲苯生意了?”
“没错。我们组留下的缺口,一眨眼的工夫就有人补上了。不过,我们一直对外宣称没有断甲苯这条线,所以,要做其他生意,就只能打开甲苯这条渠道,但能做的也只有甲苯,不能涉及其他兴奋剂,因为兴奋剂有其他组在做,这就是所谓的‘既得权’。”
“那‘冰棍’就不存在既得权的问题了?”
两人的声音自然而然地放低。
“那是新产品,当然是最先开始卖的人有既得权了。”
“既得权——原来如此。”
“原田先生,虽然我刚才说我们组可以重新打开甲苯销售渠道,但重开关闭好几年的渠道有多难您知道吗?况且甲苯生意是我兄弟负责的,我还想给他留着,等他出来再说呢。虽说是生锈的管道,可毕竟不是我的,是我兄弟的啊——我很看重这些的。”
进舔了舔嘴唇。服务员端来了暖好的绍兴酒。
进一言不发地给角斟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人半晌没有说话。角吃得很起劲,进也毫不示弱。
其实他没什么食欲,并不是因为谈话的内容,而是刚走的沙贵与“冰棍”的作用。
没多久,桌上的盘子就空了。服务员适时地送上北京烤鸭卷和鱼翅汤。
“这可是鱼翅哦。”进说着,抬头望着角,露出微笑。
“要是有朝一日能把那混账煮汤喝了就好了。”角说道。
他吃了个烤鸭卷,还把手指上的京酱舔了个干净。
“原田先生,提价这件事我会出面说服毒贩的,那可是人气产品。涨到四倍他们肯定会有怨言,可其他货也涨过价,问题是货源停半年就太麻烦了……”
“那您能等多久?”
“两三个月,最好控制在一个月内吧。你拿来的那十万,最多撑三个礼拜,一眨眼的工夫就卖光了。要是断了货,一筹莫展的毒贩就会去找别家。”
“可您刚才不是说什么既得权……”
角摇了摇头。
“那要建立在有货源的条件上,要是没货,还谈什么既得权呢?刚才我说的甲苯也是如此,我们可以重开,但不能赶走比我们后入行的家伙。只有保证好自己的生意,才有余力管别人。”
“毒贩会那么快流走吗?”
“您不了解那群人,他们都是人渣,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干。我们黑帮还懂点人情世故,他们才不管这些呢,背叛你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忘恩负义。”
“那其他组呢?即使他们不知道‘冰棍’是您在搞,可总会猜到是某个组的生意吧,要是随便销售劣质‘冰棍’,不是会引发冲突吗?”
“时机太不凑巧了。”角打断了进的话,“原田先生,现在全日本没有一个组能赚钱赚到手软。那些风一吹就倒的小组,都快被逼到破产的境地了。他们虽然不想引发派系斗争,可更重要的是赚钱,管它是不是不义之财呢。反过来说,即使手段稍微肮脏点儿,也不会轻易爆发战争。”
“那您就去吓唬吓唬他们。”
“那不就等于宣传‘冰棍’是我们在卖吗?这样一来,小组是不敢出手了,可条子就会杀来了啊。”
进叹了口气。
角凝视着他说道:“我跟您说,‘冰棍’这件事,我们双方一直合作得很好,我也知道这多亏了您的智慧,尤其是把价钱压得那么低,让年轻人先喜欢上‘冰棍’,这招真是太妙了。托您的福,现在‘冰棍’流行开了,所以我才不想放过这笔赚钱生意啊——决不能放手!提不提价我不管,您可千万不能断货啊。”
进沉默了——切正如昇所料一角的回答,与昇料想的如出一辙。
——接着他会下跪。
突然,角站起身,跪倒在地。
“求您了,原田先生。”
“别这样,我明白了。”进劝道。
“真的吗?您真的明白我的苦衷?”他带着怀疑的眼光看向进。
“嗯,那就停一个月,怎么样?”
“一个月的话,实际断货的时间就是两星期,那我还能压得住,这刚好能成为涨价的借口。”角迅速说道。
进点点头说:“那我这就去办。”
“原田先生,大恩大德感激不尽。我不知道您的靠山是谁,不过你们可真是群聪明人啊!”
“您想知道?”
“不,还是不知道的好,至少在事情还顺利的时候。”
“角先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这次的十万颗,您给我两百万就行了。”
“什么?!那……岂不是半价?”
“嗯,是我上面的人吩咐的。”
角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原田先生,你们太讲情义了,我都快被你们迷倒啦。”
进差点儿笑出来一昇连这句话都猜到了。
角的眼角真的发红了。
——你可别轻易相信。他们随时随地都能动真格地发怒,也能随时随地哭给你看。
角握住进的双手:“原田先生,今晚就让咱们喝个痛快!”
明知那是装的,进还是无法拒绝:“好!不过,在这之前,让我先去打个电话。”
“行。”
进离开包厢。看来,不过12点是没法去找沙贵了。
他没有用中餐厅里的电话,而是跑去了大堂的公用电话亭:“喂。”
第一声铃声还没响完,昇就接起了电话:“一切照计划进行。”
“一个月?”
“嗯。”
“两百万的事呢?”
“差点儿哭出来。”
“小心点儿,今晚见机开溜,别回酒店,别给他深入的机会。”
“我知道。”
“还有其他事吗?”
“他提到了个刑警,新宿署的鲛岛,好像很讨厌他的样子。”
“新宿署的鲛岛……我知道了,说不定能用上。”
昇好像在做笔记。
“那我回去了。”
“小心点儿。”
拄了电话,进回到中餐厅,在收银台用现金结账。之所以不签名赊账,是为了防止突然退房时押金不够付饭钱的情况。只要多给些押金,即使离开房间时不跟酒店前台打招呼,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进回到包厢,角正若无其事地吃着杏仁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