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激将

一杯茶水打破了那一瞬间的旖旎,也让扶昭的瞌睡彻底醒了。

他狼狈地从摇椅上一跃而起,看着自己湿透的裤腿,满脸山雨欲来。

白柔桑认真澄清:“是你自己失手打翻茶杯的。”

扶昭黑着脸呛回一句:“我又没说是你倒的。”

然而当话说完后,他却骤然一怔。

“我能……”扶昭皱着眉头朝白柔桑看去,“我能说话了。”

白柔桑对此却并不意外。

“嗯。”她点点头,“现下的这个场景是根据你的内心思想构建出来的,我们都在你的意识之中,自然能够正常说话沟通。”

扶昭闻言才恍然。

啊……既然是意识中发生的事,那就是假的,裤子湿了就湿了,没必要去管。

想到这里,他总算觉得心里舒服点了。于是站直了身,抱起手臂将身处的这座小院扫视了一遍,这才又恢复一脸漫不经心,不屑地轻嗤道:“还‘根据我的内心构建出来的’。平白无故,我心里藏着这么座不起眼的院子做什么?想来是因为勘不透我的内心,这才随便搞出了这么个地方来碰碰运气,万一就迷惑住我了也说不定。无何有乡啊……真是可笑。”

扶昭的音色低颓,大概是习惯了这股子慵慵懒懒的语调,所以即便是说着极其傲慢的话,也并不让人觉得他是在装腔作势,反倒透出几分骨子里的矜贵来。

跟他的容貌和身份倒是极不相称,搁在一起反倒突兀。

还不如小哑巴时看起来更顺眼些。

这人身上奇怪的地方可真是不少。

白柔桑一边想着,一边朝扶昭倨傲的表情望望。

扶昭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偏头乜过来:“怎么?”

白柔桑缓缓眨了眨眼睛,说:“这院子虽然看似普通,可是你刚才却在这里睡得很死,叫了几遍都叫不醒。”

可见无何有乡多么因材施迷障,随随便便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就能将人困在其中,可怕得很呢!

小师妹表情纯真,态度诚恳,尽挑大实话说。

一切吹出来的牛皮在她这里都将被无情戳破。

你可以装,但是你不能既菜又爱装。

就是这么有原则。

被驳了面子的邪王:“……”

他凶狠地磨牙,嗓音越发低沉:“我那是累了,不是被迷惑!陪苏灵晔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我都没正经休息过!”

白柔桑点点头,态度平和且淡然:“哦。”

好像信了,又好像根本不信。

心如止水修仙人。

扶昭:气得自掐人中。

“既然醒了,那我们就出去吧。”

白柔桑没就扶昭的解释多说什么,见他精力充沛的样子就知道他的魂魄没什么大碍,于是先一步转身往院外走了:

“我大师兄,还有无相宗的几人,此刻都还在无何有乡内,要赶紧找到他们才行。”

“还有那个毒人。”扶昭慢一步才跟上去,双手揣袖,脚步施施然,“要是我没猜错,这个空间应该是因为它才出现的吧?能形成这样大的一处异境,可见它已经杀了不少人,此刻不好控制。”

白柔桑回头望他一眼:“你也知道无何有乡的形成原因?”

“不算很了解,只是见到过。”扶昭假装没有看出白柔桑眼中的探究,半是实话半是撒谎地说,“那个毒人跟我可以说是同类,一身毒气邪气,我一看就知道它是怎么被制出来的。而像我们这样子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失控。我曾经也见到过逃跑的药鼎走投无路之下自爆,造成大规模的死伤。而在那之后,便会出现这样的吞噬人的空间。”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着白柔桑的侧脸:“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知道这地方是毒人在作祟的?”

从侧面看,白柔桑的眼睫毛又浓又长,衬着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少了几分正面相对时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的凌厉,多了一些钝感,显得她乖巧又惹人怜。

像那种一看就脾气很好的小猫,好像怎么揉搓都不会生气一样。

让人忍不住就手欠地想要戳她一下。

扶昭朝白柔桑凑近一步:“况且我与你说了我的来历,你都没有一点点担心,都不怕我也会跟那个毒人一样发狂吗?”

邪王的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没有男女之间的界限,走姿又没个正形,逗弄人的心思起来之后,说着话都快贴到白柔桑的耳边去了。

白柔桑却好似没注意到耳朵边的呼吸一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会呀,你如果会被毒人影响,早在你被他抓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变异了。你现在还能好好地跟我说话,显然就是没事。”

扶昭看着白柔桑说话时平淡的表情。

凑得那么近,他的鼻尖都快能感受到她脸上的温度了,可他却不曾看到她显露出一丝羞赧或者慌乱的神色。

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那么迟钝。

扶昭讨了个没趣,倏地将身子直了回去。

“就算我失控了,想必你也无所谓吧。”他拖着音调低讽道,“以你的修为,大不了就将我消灭在这无何有乡便罢。左右我不过是你顺手捡回去的人,一条贱命也不值得看重。”

扶昭的话夹枪带棒的,直往人心口上戳。再好脾气的人面对这狼心狗肺,都得生出一口闷气来。

白柔桑在他话后脚步一顿,沉默地朝他看过来。

眼眸漆亮,面无表情。

扶昭眉梢一扬,吊儿郎当,似乎因惹了对方生气而感到心情愉悦,十分恶趣味:“怎么?被我说中了心思,不高兴了?”

白柔桑眨了眨眼睛,开口却问:“为什么在你的意识里,你仍旧还是这张中毒受损后的脸?”

扶昭还等着她发作,得了这个问,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真容还不如现在的模样能见人吗?”白柔桑的语气轻柔和缓,配上一张漂亮乖巧的脸,越发充满善解人意的熨帖。

“师尊和师兄们说,过度的自卑会让人心理阴暗,以至于表现得极其自负,就像一只竖起浑身刺的刺猬,只能通过刺伤别人来保护自己。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别怕,我和大师兄,还有苏师弟,我们都将你看成平等的人,不会看不起你的。”

扶昭敛下了那丝讽笑,满脸冰冷地盯着白柔桑无辜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挤:“你再说一遍。我不能见人?我心理阴暗?我——自卑?”

白柔桑平静地直面扶昭恨不得吃人一般的脸色,安慰地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淡道:“别难过,我会将你带出去的。”

话说完,她也不等扶昭再作反应,并指闭眼在自己的眉心一点,一个跃身就纵向空中,眨眼从扶昭意识里的这个幻境消失了。

“白柔桑,你好大的胆子!”

竟敢这样侮辱他,简直找死!

扶昭被人嘲讽完了以后又被晾在原地,这一刻的怒气几乎要将意识撑爆!他咬牙怒骂了一声,一个点地甩袖飞身便向白柔桑追去,势不拧下对方的头就不罢休!

眼前骤暗又骤亮。躺在地上身受重伤的扶昭在意识清醒的刹那猛地弹坐而起,满脸阴沉地摆开了寻常杀人的招式——

然后又被浑身散了架一般的剧痛逼得重新摔回地面动弹不得。

好一阵弱柳扶风。

先一步灵识回身的白柔桑见状不免讶异:“你忘了自己被困进幻象前受了重伤吗?”

扶昭:……确实。

他们身在一座破庙里,因是无何有乡的往日残影,所以连挂在佛像上的蛛网都在一片晦暗中落满了灰。浓雾之中,破庙的样子时隐时现。

扶昭仰面摊在地上,一边等着身上的这阵剧痛缓解,一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方才意识之中那个能说话能用法力的他是假的,此刻这个灵魂被困在弱鸡身躯里的自己才是真的。

罢了……

他合了合眼睛,颓然松开了握紧的手。

——懒得计较了。

白柔桑没有错过扶昭脸上一瞬间划过的落寞。

有那么一刻,她看着扶昭就好像看着无何有乡的这片浓雾,压抑而窒息,如同挤满了重重的死气。但细看却又看不透,他仍旧还是他,一个模样伶仃可怜的流浪儿。

她又在他身上察觉到了一丝有趣,比别的那些一眼就能让她看透的“白纸”有趣得多。

就像她的师尊和师兄们一样。

想到师兄,白柔桑喃喃说了声:“差点忘了,该去找大师兄了。”

千年的法力虽然无法使用,但让耳朵很灵。扶昭闻言嗤了一声:“你的大师兄此刻多半也正困在幻象里。他的心思多,幻象定然也复杂,一时半会儿想必出不来。”

白柔桑点头:“嗯,所以要快些找到他。”

扶昭见了鬼一样瞪着白柔桑:“我心里想的话你现在也能听到了?”

“对的。”白柔桑很淡定,“无何有乡里光线差,你说不了话,要是遇到危险我们很难察觉。所以我暂时用我的灵感覆盖了你的灵识,你现在直接用心念就能跟我交流了。”

扶昭震惊:“你用灵感覆盖了我的灵识?”

白柔桑无辜一眨眼,体贴宽慰:“没关系,我法力高,这事很简单的。”

这难道是简不简单的问题吗?她用灵感覆盖了他的灵识,那不就是以后他想什么都能被她听见?这跟偷窥又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他从前,也没干过此等损人不利己的事!她就不怕他想一些有的没的影响到她的道心吗?

扶昭觉得白柔桑的思想着实很清奇,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扶昭的表情一言难尽,白柔桑平静回视,礼貌提醒:“你不要在心里骂我,我听得见的。”

扶昭:……

他此刻还没开始骂,谢谢。

“走吧,该去找大师兄了。”

白柔桑抱着剑,居高临下地站在破庙门口处等着扶昭。

扶昭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触及对方淡漠的视线后却什么都没说,只咬牙支起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

“走吧。”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平静地对白柔桑道。

白柔桑的目光在他额头因忍痛而沁出来的冷汗上扫过,又像根本没有看到一样淡淡地收回。随即抬手一挥,毫不在意地从浓雾中破开了一条路先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