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相

扶昭显然对毒人“像拔萝卜一样轻松地掳走自己”这一行为感到很震惊。

一方面他震惊于自己如今这副身体的弱鸡程度,一方面他也震惊于毒人挑人的眼光之毒辣。

他竟然放着那三个身体健康的人不去对付,直接就挑中了正在逃离现场的自己,还将自己如同沙包一样扛在胳肢窝里?

可恶,他怎么敢!

堂堂邪王,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扶昭在毒人的一路狂奔中被颠得几近呕吐,偏偏此刻的脑袋还朝下,若是真的吐了,恐怕得先脏了自己一脸!

几次挣脱无果,闻着毒人身上那股属于同类的邪气,扶昭的眼中骤然发了狠。

从岁星城一路逃亡时的那些被猎捕被追杀的经历涌进他的脑海,还有自他有记忆起就被当做药鼎使用的那十几年间所承受的痛苦,皆在此刻萦绕鼻息间的毒人身上的邪气中被重新勾了出来。

想要吞噬他是吧?好啊,那来啊!

汹涌的魔力在扶昭身上一瞬间爆发,像是一阵滔天巨浪朝四周铺开而去。

毒人没有料到自己竟然是夹了个炸`弹在胳肢窝理,在扶昭魔力爆发的那一刻他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倏然被撞飞了出去,眨眼之间没入了无何有乡内的迷雾中。

而扶昭自己也在这股力道的反作用下滚向另一边,浑身脆弱的骨头摔得像要散架。幸而他的身体得到陆离的调理已经比从前好了不少,魔力爆发后不至于收不回来。

只是即便只爆发了短短的一刹那,甚至释放出去的力量还不足他真正实力的一成,恐怖的能量依然超过了无修炼基础的凡人之躯所能承受的极限。

每一寸经脉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扶昭在剧痛之中失神了片刻,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便昏死了过去。

魔力扫荡无何有乡,在迷雾遮盖下的一片虚无中刮起了飓风。

像是宏伟的大厦将倾,所有进入无何有乡的人都在这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中感受到脚下的地面摇摇欲坠,仿佛这个夹在人鬼两界之间的空间即将塌毁。

迷雾疯狂地聚集起来,夹杂着亡灵们濒死之时留下的凄厉的嚎叫,浓稠得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样包裹着他们,拼命地想要往他们鼻孔里面钻。

他们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白柔桑和宋誉原本走在一起,可是只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晃了一下神,他们就发现自己与对方竟然已经分开了老远。

浓雾像是一堵墙一样阻隔在他们之间,脚下的路面从中间拱起,他们像是站在了一个球面上,即将坠向无底的深渊。

“小师妹!”眼看白柔桑的身影被雾气淹没,宋誉抽出腰间折扇破开一条路来就急速朝对方冲去,手中飞快地甩出了一卷红练,“快,拉住!”

白柔桑见状目光一凝,足尖点地飞身而起,探手便去拉。

然而令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那红练到了空中就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一样,往前窜了半天都没有窜到白柔桑的跟前。

甚至连他们以为自己正在进行的“飞奔”,等他们回过神来,也发现自己仍旧还停留在原地。

速度在这个空间里仿佛变得很慢,也仿佛在这个空间内,实际的距离要比肉眼所见更远。

只有白茫茫的浓雾趁着二人心下惊疑之时忽的漫过视野,眨眼之间便将所见的一切都遮盖了下去。

白柔桑和宋誉惶然四顾,再找不到对方的踪迹。

“大师兄!”白柔桑皱着眉头对着空气喊了一声,握剑的指节一错,挥剑便扫出了一道剑气。

然而强劲的剑气这次却没有在无何有乡搅起丝毫涟漪。浓雾散开了些许,缥缥缈缈地缠绕在身边。脚下地面不再震动了,挥开眼前的雾气后,周遭只剩下了一片寂静的黑暗。

静得连呼吸声都被吞噬了进去。

白柔桑的唇角微微收紧。

她沉默地静立在这片空寂之中。

只剩下她自己了,所以无论在这片虚空中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第二个人窥探到。

也就不用有所顾忌了。

想到这里,白柔桑合起眼睛,轰然将自己的灵识往外铺了开去。

明明没有外力惊起风,可在灵识漫开的那一刻,无何有乡里飘荡着的雾气刹那间停滞了。

就连时间也停滞了。

于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像一幅长长的画卷一样在白柔桑的识海中展开,在无何有乡出现之前,在那些亡灵还不是亡灵的时候,繁荣的朱明镇完整地跃入了白柔桑的记忆里头。

灵识与天道相连后,她能看到的何止是万物的“气”和“运”?还有汪洋一般的过去和洪流一般的未来。

所谓“天机”,不过是她眼前所见的东西而已。区别只在于她想不想看,以及想要看到多少。

只是她眼中的寻常却又是别人苦求不得的,为了避免麻烦,她才从不与人展示。在现实世界中想要获取什么信息,光用灵感去捕捉也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将一切都纳入到自己的脑海中来。

她心性冷漠,没有执念也没有追求,甚至都没有特别在乎的人和物。

所以她也甘当师门上下以为的那个天赋虽高却还没有高得离谱的“单纯”的小师妹,无所谓修真界内人人都以为她不过是被青瑶宗上下保护得太好的温室娇花。

白柔桑就这样沉默地吸收着朱明镇的过去,让制造出无何有乡这片迷雾的那些亡灵的魂魄碎片在她的记忆里重新变得完整。

无论是怨恨、恐惧、不甘抑或眷恋,都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无何有乡里一片虚无,可这片虚无恰恰又是来源于灵魂湮灭之前最饱满充沛的那阵情感。故而当身在其中的人心中有所愿、所求、所恐惧、所执着,便会生出与之相关的幻境场景,陷在虚无的“真实”之中。

白柔桑在亡魂残存的余念中飞快地搜寻着宋誉的踪迹。

那些迷惑人心的声音在她灵识游走过的时候畏惧地四处躲避,仿佛生怕被她攫取到自己的隐秘。

直到片刻后,白柔桑的眉心轻轻地蹙了一下。

她睁开眼来。

她还没有找到宋誉,但她已经先找到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怪?

白柔桑心道:不是让他和苏灵晔先回客栈,他怎么进来了?

——而且看他躺在地上那样,好像还受了不小的伤。

人菜还爱瞎凑热闹。

白柔桑心中这样评价了一句,到底抬步朝对方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

浓雾识趣地往两边散开。以白柔桑的身体为界,往前是朱明镇曾经的繁荣风光,往后则重新崩塌为幽黑阒静的人间鬼域。一明一暗,天地颠倒。

没用多久,过去的场景散尽,白柔桑也走到了昏迷的扶昭的身边。

他俯面趴在那儿,脸上豁开了一道口子,唇色青白,看起来奄奄一息。唯有表情看起来甚是安详,像是正陷在一场好梦之中,让他的灵魂脱离了遭受过摧残的破败身躯,只感到浑身都很松快。

白柔桑不免觉得有趣。

进了无何有乡还能安详成这样,这心里得是有多干净啊?但凡有点杂念,此刻估计都得魇上了。

她垂眸睨了扶昭片刻,屈膝半蹲下来,并起双指点在了对方的眉心。

“别睡了,醒醒。”

在一阵遥远的钟声中,扶昭仿佛听见了有人在唤他。

并没有很真切,但足以让他从沉睡中醒过来。

天气很好,阳光照在闭起的眼睛上,透进温暖的浅粉色的光。连带着身上也都是暖的,暖得他有些犯懒。

这一觉睡得很舒坦,扶昭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睡得这样安心过了。

明明是一座陌生的很不起眼的小院,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生活的气息。可是他也不知为何,在推开院门的那一刹那,他看着里头浸润着阳光的陈设,看着栽在院子里的那棵桂树,看着树下的那张摇椅,他的心情忽然就放松了下来。

仿佛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港湾,他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自然而然地躺在了这张摇椅上。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忘记了自己其实身处无何有乡,那个将他掳进来的毒人还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正在窥视他。

他也不是不知道眼前的这座庭院不过是幻象罢了。

只是他太累了,像是积攒了一千年的疲惫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尽数袭上身,他就在那样睡着了。

于是当白柔桑踏入扶昭的这个幻境时,见到的便是他躺在摇椅上打盹,托在手心的半杯茶随着摇椅起伏的弧度而一圈圈晃动的模样。

一派过尽千帆后的平和泰然。

状态堪比她远在青瑶宗的师尊月泽真人。

十分像个小老头。

白柔桑:……感觉被装到了。

为数不多的担心消失得一干二净。

白柔桑用剑柄在扶昭胳膊上戳了一戳,面无表情:“醒一醒,被无何有乡困住了就出不去了。”

扶昭眉心动了动,但睡意太浓,他依旧没有睁眼。

白柔桑将剑换到了左手,弯下腰去在扶昭肩上推了推:“小怪,别睡了。”

指尖的沁凉隔着衣料都传到了扶昭的肌肤上。

就在白柔桑触碰到扶昭的那一刻,扶昭蓦地睁开了眼,与此同时也一把攥住了白柔桑的手。

因他攥得用力,白柔桑在没有防备之下,不免越发往下倾过去。

一时间,两人的脸凑得极近。

近得互相都能看到对方眼中倒映着的自己,也能感受到鼻息间的对方的呼吸。

扶昭的眼中带着些许睡梦方醒的茫然。可即便茫然,却依然很警惕,警惕得满含杀气。

白柔桑的眼底却极平静。因平静而显得很深,深到盯得久了,竟觉得毛骨悚然。

可偏偏在扶昭毛骨悚然之前,白柔桑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眼中的杀气惊到了,睫毛缓缓地眨了一眨。这样一眨,便似平静的水面投进了一粒小石,泛起细微的涟漪。

漾得扶昭的心中也诡异地一动。

于是他愣住的时间便久了一些。

直到白柔桑开口问他:“你裤子湿了不难受吗?”

扶昭慢吞吞地显出几分疑惑:……啊?

白柔桑还保持着弯腰倾身的姿势,只视线下移,落到他的大腿上。睫毛又眨了眨,淡声说:“杯子里的茶水倒在你的裤子上已经很久了,你都没感觉到吗?”

随着她的话,扶昭这才慢半拍地察觉到自己屁股底下好像确实湿漉漉的。

他垂眸望去,看着自己从裤根一直湿到了裤脚的右腿:……

讲道理,若不是手里还托着个空茶杯,他差点都得以为自己梦里尿裤子了呢!

千年的邪王在这一刻觉得自己把两辈子的脸都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