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露是用旧年攒下的花蜜配上雪水酿制而成，香气不如今日市面上那些新酿的百花酒一样浮于表面，故而当白柔桑三人循着味道来到那座卖`春月露的酒馆时，发现此处竟是花朝节下难得算得上清净的地方了。
酒馆没什么生意，老板双手揣袖倚在柜台内，跟前凌乱地摆着几本账册和一把算盘，满脸苦大仇深。
白柔桑走过去在台面上敲了敲：“老板，买两坛春月露。”
“没有没有，上别处买去！”听到白柔桑的话，酒馆老板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要赶人走。
恶声恶气，仿佛被欠了千八百万似的。
这态度不免让跟在白柔桑身后的扶昭和陆离都皱起了眉头。
“我的同伴闻到春月露的味道了。”白柔桑态度平和，没将老板的反应放在心上，“我们不要多的，只两小坛就行。”
大概是白柔桑坚持的模样激起了酒馆老板的火气，他在她话后猛地抬起头睨过来：“说了没有，没有！你这小姑娘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
话说着，眼角余光飞快地朝着坐在大堂里桌的那伙人身上瞥了两眼。
白柔桑眉头不由一皱。
“不是，你这人怎么说话的？”陆离一掌拍在了柜台上，怒道，“我们是来买酒的，你不卖就不卖，凭什么骂人？还没见过你这么做生意的！”
“我——”酒馆老板被陆离一激，气势瞬间矮了两截。
他也没反驳了，只缩着脖子，又用眼神向她们示意了一下，畏惧之中又写着两分求助的意味。
“你什么你——”
“陆离姐姐。”
白柔桑在陆离手臂上拉了一把。
她和扶昭都看到了酒馆老板的眼神示意。顺着他的视线朝大堂靠里的那两桌人看过去，他们对上了对方不善的目光。
同时也瞥见了那两桌十个大汉藏在桌面下的大刀。
双弓弯月刀，刀鞘上镶刻二十八星宿的图案，不同的星宿代表不同的部落。
“是岁星城的人。”陆离悄声提醒白柔桑道，神情不免警惕了些。
岁星城由十二个小城合成一个大城，幅员辽阔，悍然矗立在修真界西部，自成一派体系。十二座城池以黄道十二次各自命名，权柄随太岁年的更改而轮替，规矩古老，信仰虔诚，与其他门派之间的交往又不深，显得尤为神秘。
今日酒馆里的这伙岁星城人没有穿他们自己的服装，反倒是江南街头常见的打扮，像是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便让人注意到他们的身份一般，让白柔桑和陆离此刻不免心生狐疑。
只有扶昭在认出他们身份的时候，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一步，双拳捏了起来。
他知道岁星城的这些人乔装打扮是要做什么。
他屠了大火部落后一路往东逃亡，身后的追兵就没有断过。那些追兵的样貌装扮都不相同，唯有他们手中的双弓弯月刀从来没有变过，噩梦一般，如影随形。
岁星十二城的联合追杀令下，即便要去天涯海角，也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
可恨的是他如今一身法力都无法运用，只能为人鱼肉，在岁星城的追杀中隐瞒踪迹，狼狈逃窜。
原本还以为自己被白柔桑他们所救，已经逃过了一劫，没想到岁星城的这群猎犬鼻子还挺灵，竟然这么快就追到了江南。
扶昭嘴唇紧抿，一边想着，一边将戴在头顶的帽兜又往下扯了一扯。
白柔桑淡漠的目光在岁星城的那伙人身上扫过，随即跟陆离、扶昭说道：“我们走吧。”
然而她不愿与岁星城人起冲突，可对方却不打算放过他们。
就在三人转身的刹那，坐在桌边的一个男人出声喊道：“等等。”
他应该是这伙人中的头目，身形魁梧，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在叫停白柔桑三人的脚步后，这人起身向他们走过去，视线直白地往他们身上打量——重点放在被斗篷帽兜遮得严严实实的扶昭身上。
“你们三个，哪儿的？”
修仙人的身形较之常人已经更加挺拔修长，但在这大个头目朝他们逼近的那一刻，白柔桑和陆离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个念头，觉得对方仿佛是座移动的山一样。
威势迫人。
白柔桑眉心稍稍一动，抬头望向对方，澄亮的眸子映着大个头目狐疑又警惕的表情：“青瑶宗弟子，白柔桑。”
陆离抱着手臂，不冷不热回：“辛夷谷弟子，陆离。”
两大门派的名号砸在这大个头目的耳朵里，似乎没有激起任何的反应。他只在白柔桑和陆离的话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留给了扶昭，看着他纤瘦的身形，手掌下意识地握住了身后两柄弯刀的刀柄。
“你呢？哪儿的？”
酒馆内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了，揣着双手的老板已经缩到了柜台下面。
扶昭紧握起的双手上青筋毕现。
就在大个头目第二次开口问扶昭的时候，白柔桑抬手将他逐渐逼近的身躯挡了一挡，护在了扶昭的身前。
“他是我青瑶宗的人。”白柔桑说道，不卑不亢地直视眼前高大的“巨人”，“他身有残缺也不会说话，就算你再逼迫，他也无法回答你。”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买酒，既然店中没有，那就不叨扰了。”她向大个头目还有后面的那几个岁星城人客气地抱了抱拳，“各位请便，我们告辞了。”
言尽，白柔桑在扶昭和陆离身上拍了一拍，示意他们出去。
小师妹的态度温和有礼，尽显名门大派的风度。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既然已经乔装改扮了，那自然也不想无端生出是非，对方给了台阶就该顺势往下了。
可惜，岁星城的这些人大概不是什么正常人。
所以在看到白柔桑三人打算走后，那大个头目猛地将刀横在了他们咽喉前，冷声威胁道：“我说你们可以走了吗？”
此言一出，泥人都得被激出三分火气了，更何况眼前的三人从来就不是软柿子般的善茬。
陆离一掌拍开了眼皮子前的弯刀，哂道：“我们凭什么不能走？拿把破刀就想在这吓唬人，可笑。这是江南，不是你们岁星城。”
她转过身，眉梢轻挑，模样嘲讽又倨傲：“今日花朝节，大家都不想坏了兴致，各自相安最好。我们已经给足了岁星城的面子，不欲跟你们起争执，劝各位也别太不依不饶。即便岁星十二城威名赫赫，可青瑶宗和辛夷谷也不是可以任你们拿捏的主儿。”
“大哥，跟他们废什么话？”坐在桌边的大汉们纷纷抽刀站了起来，朝门口的三人围拢过去，像是狼群捕食猎物一般，“先将人扣下了，看一眼便知是不是那魔头！”
陆离一下没明白，皱眉：“什么魔头？”
大个头目抬了抬手，让身后的人稍安勿躁，然后才指了一下扶昭，跟白柔桑和陆离解释说：“他跟我们在找的那个人很像，让他把斗篷摘了露出脸来，倘若不是同一人，就放你们离开。”
陆离的神情不耐。二人之中，睁着一双透亮的眼睛认真听他说话的白柔桑看起来要心思单纯很多，也似乎容易拿捏很多。大个头目最开始一句还是对着陆离说的，到最后几乎便是只跟白柔桑在交流了。
“我们不欲在这里生事，只要确认他不是我们在找的那人就行。”
大个头目的话听起来不像有假。
白柔桑静静地端详了他片刻，像是就他的话在认真考虑。
“若是我们拒绝呢？”她温声平静反问。
大个头目闻言眼睛一眯，冷酷回答：“那我的弟兄们兴许不能答应让你们走了。”
浓长的眼睫在听到这话后一低。
白柔桑回头问扶昭：“你呢？想要配合他们露出面容来吗？”
前面一直是白柔桑和陆离在和岁星城的这些人周旋，扶昭被她们护在身后，以为凭她们的身份和性格，自是会直接作出决定，又怎么可能会想到蝼蚁也有尊严，应该听一听他这只蝼蚁自己的意见。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猜错了，没想到白柔桑会在这一刻回过头来。
目光专注地询问他，表现得满是尊重。
这算是什么意思？道德绑架式的压迫手段？
只要他自己点头答应配合，在众人面前露出他的这张丑陋的脸，那么之后接踵而至的嘲笑与嫌恶就都与她们二人无关了，对吧？
这些名门正派啊，还是这么虚荣伪善，非得装得像个好人。
可惜了，他从来反骨，既然她们这样打算了，那他就偏不顺她们的心意，看看又能如何？
扶昭轻轻勾起唇角。
他回视白柔桑，郑重地摇了摇头后大步往后一退，拒绝得十分干脆。
白柔桑见状却只点了下头，看起来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并不在乎。
她只重新转回身去，看着大个头目说道，“他不愿意。那么就不劳烦你们放行了，我们自己想办法走好了。”
“什么意——”
轰！
大个头目看着白柔桑平淡的表情，还没弄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强劲的剑气就已经当胸撞在了他的身上。
银亮的剑光在空中划过，留下一片炫目的网。他在瞥见一抹虚影冲向他身前的时候，整个人已然往后撞进了他的那些弟兄们中间。
剑气在他们身边包裹成一个茧，他们试图拔刀，却在周身的压迫下根本无法将刃抽出刀鞘分毫，只能在眼前那片炫目的光亮散去之后，如同一个巨大的球一样，从轰然大开的酒馆后门被扔了出去，乌泱泱地在后院里摔成了一片。
全程，他们都没有看清对方的剑是怎么出的鞘。甚至在这么大的动静下，店内与院中摆满的那些酒坛酒缸都没有遭到一丝波及，仍旧安稳地码在墙边柜子上。
仿佛在白柔桑动手的那一刻，空气中形成了一个罩子，将一切都防护起来了，让她的攻击只能对他们几个人有效。
那是修为到了“半仙”境界才能有的实力啊！
岁星城的这些人看着白柔桑单纯的、不谙世事般的平静表情，满心恐惧地想道：有着如此实力，她竟然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一个宋誉，光靠脸就搅得修真界一片腥风血雨，人送外号“正道魅魔”。如今又出现了这样一个套着清纯少女外壳的人形大杀器。
青瑶宗这些年究竟在培养些什么怪物啊！
院子里的岁星城人被打得怀疑人生，白柔桑收了剑后却仍旧一脸温善平和。仿佛方才那一出只不过是踢开了一颗挡路的小石子，根本无足轻重。
她眨了眨眼睛，和声跟陆离和扶昭道：“好了，我们去参加游园会吧。”
……
扶昭沉默地看着白柔桑眼中平静的笑意，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恕他直言，这一世的白柔桑着实割裂得让人很难适应。